酉时,天色已暗,宫灯燃亮,勤宫在夜色中灯火彻明。
微雪在灯色中染上几分暖意。
夜幕降临时,才有许多蛰伏破土而出。
皇帝对西戎王子送来的两位美人颇为感兴趣。
白日里于御花园饮酒奏曲,看美人起舞,这时候应当也还是会歇在她们的寝殿里。
今日是初一,照着规矩来说,后妃和皇子公主都须得晨起向皇后问安。
只是今日早上晏亭梨去时,并未见着那两个异域美人。
或许是皇帝还未赐封,她们还算不得妃嫔,只能算是奴婢。
长宁宫中也无人提及。
至于沈兰御,这间小院他原本并不是时常来的,多是办完公便出宫回府。
只是自从要为晏亭梨授课后,才近乎日日都来。
这时候天色虽暗下来,却离宫禁时分还有很久。
晏亭梨引着沈兰御穿过梅林,沈兰御提着风灯,风灯氤开暖色。
松玉在身侧撑着伞,风灯照明前方和足下,也照明了少女如芙蓉般的面容。
梅间噙雪,清寒萧萧。
青年在她身后一步,偶尔略抬梅枝,防着梅枝划勾了她的衣衫。
直到行至一座楼阁前,晏亭梨停下步子,沈兰御这才抬眸。
这座楼阁有些年份,或许久无人来,借着风灯微弱的明色,看上去如落了一层雾灰。
晏亭梨侧身,道:“这是揽月楼。不过少有人来,有些冷清了。”
揽月楼从前也是宫中赏月的好地方。
只是五年前皇帝于另一处新修了拥阙台,这里便不再受他青睐了。
拥阙台华美雄伟,宫中众人也都更偏向于去那儿。
这里素日只有宫侍定期清扫,位置又有些偏僻,远离繁声,现在看来便显得很是冷清。
松玉和封书守在楼前,沈兰御先提着灯迈上楼阶,晏亭梨才提裙跟在了他身后。
阶梯狭窄,沈兰御走得稳慢,晏亭梨便也稳稳当当地跟着他。
走到楼台上,晏亭梨仰头望去。
云厚遮天,雪似清月。
斗篷厚暖地拥在身上,飞雪细细转落。
风灯照明周身,晏亭梨转身,推开了楼房的门。
正要进去时,沈兰御的手隔着衣袖挡住了她,“殿下,没有烛火,我来吧。”
他绕过晏亭梨先踏了进去,片刻后,找到烛台,用火折子点燃了。
登时满室堂明。
揽月楼如今虽没什么人来,却也被打扫得整洁。
只是难免生些冷灰。
沈兰御将风灯悬挂在一边,扫视过四周,才道:“殿下进来吧。”
晏亭梨这才轻车熟路地走到楼房角落,打开了木柜,从柜中取出一盏灯。
灯提在手里很有重感。
晏亭梨轻唤:“沈相。”
他站定在她身侧,“要点燃吗?”
晏亭梨点点头,提着灯往门边走。
门外夜风张扬,他们便站在门边,沈兰御用身子遮挡住欲侵入室中的风,垂首点灯。
这时候沈兰御才看清这盏灯的全貌。
这盏灯做得精巧,点灯时只需拉开一面小窗,点燃后再合上,里面的烛芯便不受风侵。
烛芯被点燃,从一点微弱的星火开始,慢慢地亮了起来。
晏亭梨很专注地看着灯芯,眼眸映得发亮。
他们这时候离得很近,几乎沈兰御一低头就会触碰到少女的额顶。
他垂下眼,正要往后退一步。
烛火渐明,亮了整一盏灯。
华辉一瞬落满堂。
这一盏灯制成了小阁楼的模样。
四方檐角之上缀有明珠,在烛光映照下更明净温润,灯面是木雕金桂。
烛芯的正上方却是一颗月亮似的琉璃珠,在烛火里温透明暖。
流光如月,明珠似霜。
沈兰御看了须臾,才轻声开口;“流月之名,的确相称。”
晏亭梨微仰起头,笑起来时有几分小得意,好似很满意他的夸赞。
她没有注意到这略显亲密的距离,也没有看清青年在她抬起头的一瞬,琉璃双瞳微动。
晏亭梨将执灯的檀柄递给他。
待沈兰御接了,她才踏出楼台。
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勤宫中央,楼阁殿宇,繁绣生辉。
冷雪和着风迎面吹来,将头发吹得凌乱,步摇摇曳出清响,她只得将斗篷的绒帽盖上。
有一点雪停在她的额发上,不肯落。
她转头看着提灯而立的青年,在温软的烛光中弯起眼睛。
“你给我看的地方志里,记载了江宁和黎洲,在腊月初一这一天,会赏敬明月,以求来年顺泰,也借念故人。”
晏亭梨侧目看了看漫天的落雪,雪色映在眼眸里,不见月色。
“最近总是阴雪,见不得月亮。”
“我没有办法拨云召月,”她笑了笑,声音里笑意明显,“但是,我有一盏流月灯。”
沈兰御站在那,烛灯映得他眼眉如画。
他听见眼前人的声音柔和:“......沈兰御。”
她没有称他沈相。
好似他忽然剥去了满身的荣责,不是丞相,不是臣子。
只是沈兰御。
她望过来,“这盏灯送与你。往后你在上京城,也有自己的月亮了。”
乱琼碎玉间,他鬓边沾了一点霜色,看着风雪楼台中的少女。
流月灯在他眼底映出一点明光。
许久,晏亭梨才听见沈兰御的声音很慢,在夜风中清轻,如玉击水。
“多谢殿下。也愿殿下,顺宁永年。”
他轻轻弯起唇,一瞬便消减孤寒。
他如一尊被拂去尘埃的旧偶,在这一刻,终于被点上了轻盈的彩。
此夜碎雪萧然,灯火未阑珊。
沈兰御踱步到她身边。
晏亭梨望着远处,目光悠远,“我从前很喜欢来揽月楼,这里看星辰和明月都很好看。
我听一位宫侍说过,我的......”
她顿了顿,“我的母妃,也很喜欢月亮。”
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月”字。
“于是我也喜欢上了看月亮。但月亮不是时时都有。
有一年生辰,我便请皇兄帮我寻匠师,做了这盏流月灯。
可流月灯挂在棠梨宫里看时,我总觉得还是缺了什么。
将它放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是为何。
或许是缘分要我将它送给你,解一解愁。”
她莞尔。
沈兰御安静地听她说完了,听到最后,也露出一点浅淡笑意。
随后安静了片刻,他才回应:“今日,也是我父母的忌日。”
晏亭梨愣住。
她双瞳微动,一时说不出话。
沈兰御声音低缓,“父母葬在江宁,暂且不能祭拜。
往年我会去太平寺,为故人供香。”
他道:“其实,我并不是很信神佛。
但母亲信念,我便也每年都会祈月。”
他这时候卸去疏落的冷,余下的,是难以一见的柔和。
“我原本以为,今夜不会有月。”
他垂眼看着流月灯,很浅地笑,“但殿下解我之忧,”
他侧目,“所以,我的祈月之愿,也会有殿下。”
夜雪若絮,一瞬霜风生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