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一个死人?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好像梅恩说过一样的话,完了还把他揍了……

罗曼定定地注视着魔神的双眼,起先心海汹涌的浪潮叫他窒息,但很快,在痛苦突破难以忍受的临界后,反倒蓦地一松。

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破碎的片段,有雪山上环形庞然的建筑,有泛着冰冷光泽的指挥台,有行走在银白长廊的熟悉的同事们,还有放在桌角的咖啡和草莓蛋糕……零碎的,不明所以的,往昔经历过的种种,在此刻一一闪现。

然后,记忆向倒流的光河回溯,向更远更远的过去,延至时光的尽头,他看见了——

端坐御座的王,和他银色的魔神。

因是过分遥远的记忆,作为背景的宫殿和壁上的图腾早已模糊不清,唯独那两道身影仍旧清晰。

“梅恩……”罗曼恍惚地喊道。

可是下一秒,手腕处传来的压迫感让他突然惊醒。

魔神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左手,垂落的视线游弋不过一秒,便十分精准地落在了中指上。

罗曼戴着的手套对魔神而言仿若无物,被轻而易举地取下。直到那枚戒指暴露出来,整个过程里罗曼都没有动作,不知道是根本来不及反应,还是……终于有了面对一切的决断。

金色的戒指,圆环为型,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装饰。

但魔神却一瞬不错地望着,紫眸明明灭灭,像从天而降的暴雨冲洗过火山熔岩,却最终没压过燎然的狂炎。

——所罗门王的十戒。

“不,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这不可能!”在在场众人都还不明所以的时候,高悬于天空的魔神王盖提亚,忽然表现出了极致激烈的反应。

他已然不是出场时高高在上的睥睨姿态,无机质的眼瞳里浮现出极其生动的情绪,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孤注一掷的狠厉、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惶然。

“你怎么会有这枚戒指!”他近乎歇斯底里地拔声,怒不可遏地扫视着周遭的魔神柱,“你们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没人发现!全部都瞎了吗!”

魔神柱是盖提亚观测外界的眼睛,这个名为罗马尼·阿基曼的男人一直活跃在迦勒底第一线,跟魔神柱有过数次照面,但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发现什么?他的戒指,还是……他的身份?

“不可能不可能,太荒谬了,你这家伙绝不可能是那个男人!”

否定,否定,从心中隐隐浮现出那个猜测开始,盖提亚就一直在疯狂否定。

——无法相信,难以接受,绝不认同!

不明所以的藤丸立香等人愣愣地望着盖提亚,吃惊于对方如此丰富的情绪反应,又无措于此刻难以理清的关系。

虽然很想问一句“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很显然,这里并没有他们发言的份儿。

甚至于刚才怒刷了一波存在感的盖提亚,都仍旧没能挤进几位大佬的修罗场。

“罗马尼·阿基曼?好一个罗马尼·阿基曼!舍弃了一切换得如今的这幅姿态,真像你会做的事啊。”魔神的声音压抑到了极点,“‘梅恩’也是你舍弃的东西之一是吗。”

他当真是把“所罗门”的全部撇得干干净净,毫无眷恋!

罗曼原本还分出了一丝注意给盖提亚以示对大BOSS的尊重,这会儿听见魔神的话瞬间回神,全副心力集中到“梅恩”两个字上,痉挛地蜷起指尖。

——不,不对,不是这样……

但魔神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临到边界的理智让魔神转头望向梅恩,克制着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你一早就知道了?”

梅恩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而这个答案让魔神无法接受。

魔神分得很清楚,这个时代与他结下羁绊的所罗门已经死了。眼前这个叫做罗马尼·阿基曼的男人已经不能算是他认识的那个人,比起不纯粹的悲痛,更让他感到了被愚弄的愤怒。

大概类似于“我在这儿为你魂不守舍的时候,你却干脆利落地在外面换了马甲继续耍”?!

但这还不足以让魔神暴走,真正让他无法接受的是——

这个人就算换了马甲,还不忘祸害另一个我!!!

那明明是他所渴求祈盼的,万中无一的奇迹!是他甘愿忍受一切不幸也要供养的最美之花!没想到居然——又被同一个大猪蹄子拱了?!!!!!

真是……

——不,可,饶,恕!

没有人知道这位魔神在短短三秒内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但所有人都知道了最终后果。

即便是隔着一个投影屏幕,藤丸立香等人也可以瞧见另一端剧烈翻涌的恐怖力量。

被所罗门王赋予了全部权能的魔神,在所罗门王所执掌的时代和国域内,简直是随心所欲无所不能。

而现在,这位无往不胜的魔神,正濒临……不,是已经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暴走状态。

“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藤丸立香整个人都巴拉到了投影屏前,但任凭她怎么呼喊,所见的也只有黑压压的天空,“梅恩?罗曼医生?梅林?……有没有人把通讯仪调一下视角,我什么都看不见啊QAQ”

“御主,联系迦勒底启用灵子转移装置。”高文镇静地给出了提议,转头看向自家王的时候,却没藏住眉间的担忧,“王,梅恩大人他……”

“看来那位医生的身份不简单呢。”亚瑟王这么感慨着,语气却带着点了然的平静。他抬眸望向一直悬浮高处的盖提亚,发现对方正紧绷着肌肉,拳头攥得死紧。

亚瑟王微微一笑,意有所指:“看来发生了一些超出你掌控的事,准备了千年的‘人理烧却’也会出现纰漏吗。”

“……纰漏?”仿佛找到了某个宣泄情绪的出口,盖提亚气息不稳地大声讽笑起来,“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及至此刻所见的一切简直是此世最有趣的闹剧,这确实超乎了我的预料,把我完全惊呆了!”

“不过,就算真的是他又怎样?事到如今才出现,在一切事态已经无法挽回的现在,那个最愚蠢最无能的胆小鬼又能做什么!”盖提亚用最刻毒的语气贬抑。

随后,仿佛终于痛快了似的,他问:“倒是你们,怎样?作为同伴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晓他的真身吧。”

虽然其实已经有了猜测,不过亚瑟王仍旧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大概是每一个反派大BOSS在单独行动了太久后,都会有倾诉的欲望,而诉说的对象从不会拘泥阵营。

盖提亚说道:“那个男人,就是……”

“关于这一点,还是由本人来亲自说明吧。”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藤丸立香一下子辨别出这是梅恩的声音,她于是四处张望了一下,终于把视线定格在了数米外的地方。

那里凭空出现了一道涡轮,随着漩涡的越扩越大,几个人影从里面逐个显现。

当然,每个人出来的姿态都是不一样的。

一马当先的是最擅长逃命(?)的梅林,花之魔术师以脸着地的姿势紧急刹车,随后一边呻吟着一边爬起来。身上雪白的衣袍已经变得灰不溜秋,活像从煤堆里滚了一圈。

藤丸立香吓了一跳:“你,你还好吧?”

“好,很好啊,非常棒!能活下来已经究极走运啦。”不知从何时起,花之魔术师对人生的追求已经变成了“活着”。

想到刚才在以色列经历的“世界末日”(各种意义上的真实),他就觉得自己能够死里逃生简直是个奇迹,棒呆了!

而在花之魔术师之后,剩下的三道身影几乎同一时间落地。

魔神把手里拖了一路的粉毛医生扔了出去,藤丸立香听着那沉闷的“咚”声,再结合所见的一团漆黑……啊,如果不是头发还能瞧出点粉的话,她大概会觉得那是一团煤球。

于是等她跑到那团煤球跟前的时候,她用仅有的勇气伸出手戳了戳,颤巍巍道:“医,医生,你还活着吗……?”

“……”

“……完蛋了!医生死了!!!”

少女一脸惊恐地呐喊,引得魔神侧目望来:“哦?他死了吗?”

那话语里带着点期待的兴奋和危险。

但没等魔神做出什么,一直紧随在他身侧的梅恩出手拦住了他:“可以了,到此为止吧。”

魔神第一次没有无条件赞成梅恩的决定,他望着这个作为英灵的自己,眉宇间染上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痛意。

“你还没有认清楚现状吗。”魔神遥遥指向天空的盖提亚,“如果他是你们必须要打倒的敌人,那么唯一能破除他权能的手段,只有那个第一宝具!”

梅恩望了他一眼,又神色淡淡地移开:“啊,我知道。”

那个第一宝具是盖提亚始终无法知晓真名的宝具,但对于梅恩来说却不是什么秘密。简单来说,就是能够抹消所罗门的一切——身体、生命、伟业、力量、财富,是实打实的自爆攻击。

最终的结果,历史上不会有名为所罗门的人类,英灵座上也不会有名为所罗门的王。

那是真正的“无”,所罗门创造的一切都会失去价值并且消失,包括七十二柱魔神,包括盖提亚,包括……梅恩。

没错,作为所罗门王创造的魔神,梅恩也一样不能幸免。

如果魔神没有遇见梅恩,那他对于自己的消失不会有太大的感觉,但是他遇见了,所以这成了绝对无法忍受的事。

但是,梅恩却先一步转过头来,在他之前说道:“我会跟他一起。”

英灵的语气十足平淡,仿佛表达出的是“一起吃午饭”而不是“一起去死”。

“……”

魔神闭了闭眼:“什么时候决定的?”

“嗯——”梅恩想了想,“大概是,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吧。”

远远地瞧见了那个穿着白大褂的青年,手忙脚乱的相当不靠谱的样子,既拘谨又胆怯,却在他人期许的目光里,努力克制自己,学着独当一面。

那个时候,冥冥中察觉到了这样的宿命。明明一直以来厌倦了命运的摆弄,却唯独这一次奇怪的不感到排斥。

“因为那家伙是个胆小鬼,放他一个人走的话,一定会寂寞的吧。”英灵微微一笑,如此说道。

远处的花之魔术师忽然定定地附上胸口,在藤丸立香担忧地问询里,流露出不明悲喜的微笑:“不,没有受伤哦,只不过……”他望向那道银色的身影,“看见了一朵非常,非常美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