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场大水,使得京师这团乱麻,越绕越紧,越缠越乱。
有心者都在思量观望。
没有人知道若自己此时插手,究竟是破局还是入局。
钟鼓阵响,朔风呼啸厉寒,便是呼出的热气,也很快被拂来寒风吹散殆尽。
燕辰头顶华盖,由元和殿外跨入,自百官末席一步一步向大殿的主位走去。
文武百官随之跪而下拜。
燕辰脚踩御路,至中央位置停下,缓缓俯身,朝头顶主位郑重一礼后,再起身至高台的侧椅上落座,视线向下,威严的目光从文武百官身上俯扫而过,言道:“起。”
一旁随侍的太监当即高宣,众臣听宣而起之。
燕辰望着阶下百官,脑中忆及昨日所闻密报,面上喜怒不显,只沉声道:“众卿有本速奏。”
话音甫落,御史大夫赵铭立马出列,怒气腾腾道:“臣有本奏。”
燕辰见状,心下甚为诧异,然面上丝毫不显,只微抬手示意赵铭继续。
“十冬腊月,湖广突起水患,我大襄举国皆震,近日来,朝堂上下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此事,殿下您这几日更是殚精竭力,废寝忘食,每日通宵达旦地处理水患所引发的后续问题,这些是众位大臣都看在眼里的。”话至此,赵铭顿了下,转过头,锐利的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似要直接看进所有人的心底一般,“急奏传回京师的当日,殿下因只承监国之责,没有即刻开仓赈灾的权利,可即便如此,殿下您亦是当机立断地从自己的私库中拨银数万两,令戴罪在身的禁军副统当晚便启程运至湖广,以解燃眉之急,这,是在场诸位可能不知道的。”
赵铭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肆地宣扬着燕辰近日来,或明面上,或私底下的一切作为。
“殿下您为国为民做到了如此地步,可近日民间又是怎么说的?”赵铭嗤笑了声,而后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是因大殿失德,才致使天降灾患,百姓流离。”
“简直荒唐,简直笑话!”
“自殿下总览朝政至今,我大襄举国上下河清海晏,一派升平,如今却只因一场水患便否定了大殿下您往日的一切作为。”
“天理何在?”
左右逢源,话带三分意,余下七分由听者自行揣度,此乃为官之道,亦是为人之道。
特别是官场上,此类知情识趣者总是特别惹人欣赏。
人活于世,谁还没点秘密呢?
有些事,有些话,若是言明了,反而更损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为官之人都很明白这个道理,也都遵循着这条眼看不见的界限。
可御史大夫赵铭,一直都是官场上的异类,他一向有什么便说什么。
当年他甚至连启帝都敢呵斥,斥其只知行军打战,不知修养民生,彼时启帝震怒,提剑欲砍,差点就要将他就地正法,若非当时左右二相在场,与前总管傅安舍命相阻,赵铭只怕当时就要命丧黄泉了。
也正是因此一役,让启帝认识到自己身上的不足,继而改变朝政策略,以一系列缓和政策为主,慢慢地将战乱从世人心中抹去,才有了现今的大襄盛世。
当然赵铭也并非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之人。他有分寸,亦知结草衔环。
左相宁永忻的左手手背有一道疤,那是当年宁永忻为了保护赵铭而不甚被启帝划出的一道口子,虽不严重,但那条疤却留了下来。
所以这几年来,即便宁永忻的私生活比之以往还要更加混乱,却始终不见御史台出面弹劾于他。不过赵铭自己却也因此从不给左相好脸色看,见面就是冷嘲热讽。
他心存一片赤城,愿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
立于殿侧,垂着眼,目不斜视的兵部尚书谢恒,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空档,抬眸向宁王的方向看了一眼,出列道:“这些不过是民间传言,赵大人又何必当真?”
赵铭哂笑一声:“这谣言是否起于民间,别人不知,在场的诸位大人还不知道吗?谢大人,我们做人呐,要有良心啊。”
一字一句,撕心裂肺。
所带来的,却是满朝静默,彻底摊开的事实,令在场众人震惊到不敢喘息。
这赵大人也太敢说了吧!
“赵卿。”最后还是燕辰开口,才打破了眼前沉寂,“朝堂之上,慎言。”
停顿了会,燕辰一锤定音再道:“南方水患,百姓流离失所,再加上时属寒冬,御寒不易,湖广两地每日都有冻死的百姓尸骸,能给我等商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等无用信息容后再议。”
赵铭闻言对燕辰的敬佩之心更重了,躬身退回道:“是,臣启奏完毕。”
谢恒亦行礼退回。
燕辰面沉如水,继续道:“赈灾粮饷虽已于日前送出,可当此之时,最重要的是灾后重建,兴修水利,加筑河堤,以防来年开春汛期,不知道众卿可有推荐人选?”
中书令秦项君闻言立马出列道:“殿下,老臣愿往!”
燕煦闻之,眉峰微皱,他是最晚一个到达早朝的,行礼完毕后便一直站在群臣之列,未置一言,仔细聆听。
燕煦状似无意地抬头冲秦项君看去,途中默默与李青打了个对眼。
宗正少卿出列,作辑,却没急着说话,思付半晌,才略显无奈地开口道:“项大人虽奉职中书省,但众人皆知大人精于治水之道,本是最佳人选,可大人年迈,南方路远,又多风雨,故而臣以为,让大人前往,不妥。”
姚孟轩亦出列道:“李大人言之在理,此去江南不仅路途遥远,途中恐怕也不太平,老大人若有个闪失,非是朝廷之福。”
燕辰颔首赞同,而后起身,略侧首对秦项君道:“大人高义,本皇子在此代湖广灾民谢过大人,然李卿与右相亦言之有理,此番便不劳动大人了。”
秦项君不愿放弃,据理力争:“臣的身体很好,殿下无需担心。”说话间,秦项君撩袍跪下叩首,字字泣血,“臣乃江南人士,幼年常受水患之苦,之所以入仕,便是为了以己之学,解水患之苦,还请殿下给老臣这个机会。”
燕辰闻言前跨一步,动容道:“大人的情操本皇子钦佩,快快请起。但治水也并非一定亲力亲为不可,大人所教出的学生,各个都是治水人才,他们的成功,便等同大人的成功。”
秦项君一动不动。
姚孟轩见状,含笑走近,抬手扶起秦项君,笑道:“大殿下所言甚是。”
秦项君艰难起身,心灰意冷地退回群臣之列。
宁王燕骁随之出列,泰然自若道:“本王一介武夫,左右上朝也是听诸位大人一人一言,最近也无甚要事,这南方便让本王去吧,在由项大人推荐几位善于治水之人随行,王族坐镇,以安民心。”
宁王此言在理,众人闻之无不颔首赞同。
然往更深处想,宁王方才西征大胜归来,若再处理妥水患之事,那其风头,便是大殿下也无法抗衡。
可除了宁王,还能派谁去呢?
二皇子?
不可能,二殿下在南方的名望本就无人能及,大殿下不可能会给二殿下这个机会。
总不能派四殿下去吧。
就在众人思绪万千之际,久未发言的姚凌云站了出来,躬身一礼。
“王族坐镇,以安民心,王爷此言在理,不过……”姚凌云顿了顿,偏头往燕昱那边看了眼,继续道,“这人选,臣以为二皇子殿下更为合适。”
此言一出,燕骁与燕昱俱是一怔,纷纷侧目而视。
顶着群臣惊诧的目光,姚凌云侃侃而谈:“二殿下幼时久居江南,对南方诸地的百姓而言,二殿下是最能代表朝廷的人物,此时若由二殿下出面,安抚人心,不在话下。再者,二殿下与南方江湖龙头烛启山庄私交甚好,由二殿下前往,相信定能获得江南武林的倾力相助,如此,处理后续岂非事半功倍?”
姚凌云所说的这些,在场之人无不知晓,但以姚凌云的聪慧,岂会不知凭二殿下在江南的名望,再加此一役,那日后定然不可撼动。
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群臣虽然面上不显,心下却无一不在揣度,难道寻公子此言只是为了赈灾?
他与大殿下竟能为灾民做到这种地步,完全不顾自己的利益?
显然燕昱亦有此想法,看向姚凌云的眼里带着极为认真的审视。
姚凌云对他笑了一下,转头看向燕骁,谈笑自若继续道:“况且宁王方自西北出征归来不久,朝廷便又派王爷去往南方,只怕会被世人嘲笑我大襄朝廷无人可用。”
燕辰不置可否,侧目看向燕昱,问道:“二弟可有异议?”
燕昱沉吟一瞬,出列道:“臣弟无异议。”
“好。”燕辰点头,“那此事定下,就由二皇子出面,前往湖广。”
隐在人群中的燕煦,一双灵动的眼注视着姚凌云,嘴角不受控制地缓缓上扬。
出其不意,真是好一个姚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