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章 雪夜煮酒

秋去冬来,时间如水流逝。

高中状元的姚凌云,入户部,掌全国疆土、赋税,稳固大襄咽喉。

其他高中的举子们,或入翰林,或进六部,皆以自身才学报效朝廷。

一切有条不紊地前进着,整个大襄政治清明,呈一派河清海晏之景。

然这年冬天却格外的寒冷,尚未立冬,洋洋洒洒的雪便已飘了一场又一场。

这一日,天候阴沉,灰蒙蒙的苍穹下,六菱形的雪花带着弧度似地从空中飘零降落,撒下一地银白。

在府中闲着无事,一时兴起欲出门踏雪的燕煦,在于庆源地张罗下被包裹成一只洁白无害的圆润大团子。

燕煦对此表示过抗议,却也奈不过于管家的一意孤行。

圆润的团子燕煦跨步从厚厚的积雪上走过,脚踩雪地的奇特质感令他不自主地缓下了脚下的步伐,一步一顿,直至慢慢停下。

“殿下?”身后为燕煦打伞的于庆源见状,不由诧异问道,“怎么了?”

停步的燕煦,环视着周遭一地落白,少时燕辰趁启帝不注意偷偷带他出门踏雪看梅的回忆不由被唤醒,本无表情的面目不觉柔和开来。

“差人进宫转告大殿下,就说本皇子要入宫看望。”

说话间,燕煦转身回头,他的眼里,隐敛着期盼,嘴角亦沾染着欣悦的微笑,看得于庆源神色一黯,不过仅一瞬间,于庆源又恢复了往常的一丝不苟,一板一眼接道:“是,那殿下今夜还回府吗?”

“不回了。”燕煦摆摆手,“你也不用跟着,回去吧。”

于庆源摇头:“雪虽不大,但落到身上终归不好,我送殿下上轿。”

燕煦睨了他一眼,笑了:“随你,我看你这辈子是摆脱不了老妈子的命了。”

于庆源神色不变,声色亦无变化,说道:“殿下若能乖巧听话一些,不要一时一个主意,那我也不必如此操烦。”

燕煦面上笑意不减,只意味变了,有点嚣张,带些揶揄,但没有丝毫恶意,轻轻哼了一声,颇有些无理取闹道:“可我觉得老妈子庆源挺好的,看来为了维持你这种状态,本皇子以后还需要更任性一点才行。”

于庆源看着他,无奈摇头。

“小心脚下。”

东宫。

燕辰正提笔舔墨,凝神注力,笔落均匀而走,墨迹蜿蜒苍劲,笔走游龙间,屋外宫人轻声来报,四殿下来访,已从府邸出发,不刻便至。

燕辰点点头示意对方下去准备,最后一捺收尾,将笔悬回笔架。

倒是本靠在榻上看书的姚凌云倾身站了起来。

“怎么?”燕辰不由问道。

姚凌云耸了耸肩,说道:“四殿下既然要来,那我还是先回府吧,左右时间也不早了。”

燕辰看了眼昏沉的天色,略一琢磨,颔首赞同,笑道:“真不知你们两是不是八字不合。”

姚凌云也跟着笑了起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看是的。”

燕辰:“能揽天下人心的寻公子,却败在了四弟手上,这于理不合啊,寻卿不打算努力努力,争取将这八字导回正途?”

“殿下怎知微臣没有努力?”姚凌云长长叹息了一声,再道,“要打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治病,讲究循序渐进,而我现在,正处于这个治疗的过程之中。”

燕辰一脸原来如此地点了点头,而后道出疑问:“那为何本皇子看不出丝毫成效?”

“实在是令弟太过狡猾了,我进他退,我疲他扰,真真是令人头大如斗,故而微臣才会断言,我与他,八字不合。”

“那寻卿要放弃了吗?”

“当然不,但需要换种方法。”姚凌云扬了扬眉,说话间已转身外走。

“愿闻其详。”

随着姚凌云向外跨步,燕辰亦抬步随后相送。

房门打开,寒意与屋内的暖意骤然相触,瞬间鼓起宽大的袖袍,先于燕辰几步的姚凌云顿步回首,微摇了摇头,示意对方别送了。

“无视他喽,在战略上重视他,但战术上,要彻彻底底地藐视他,不能让他再觉得自己已处于优势地位,否则他只会更加得寸进尺。”

话毕,姚凌云抬步走下台阶。

燕辰立于阶上,含笑看着对方一步步慢慢走远。

直至姚凌云的身影完全消失,燕辰也没有离开,就这么站在门边等着。不出一刻钟的时间,视线内,燕煦由远及近,缓缓走来。

当一个人心情好的时候,无论入眼的是何种景色都是美丽的,就连经路人来来去去,被践踏的毫无美感的雪地也是如此。

经长街,入宫门。

燕煦步下轿子,拾阶而上,远远的便见有人立于门前相迎。

那道身影甫一映入眼底,便灼烧着燕煦的瞳孔,直直的闯入他的内心深处。

燕煦灿然一笑,加快脚步上前。

“大哥!”

“慢点,雪地路滑。”燕辰嘴上嘱咐,人亦上前几步,伸手相迎,随后引人入内,并帮他解了大麾交由一旁的下人,落座后当即有人奉上温茶。

燕辰笑道:“今日正好取了些新雪煮茶,你且试试,看味道如何?”

室内的环境不比外面,温暖的仿佛春日。

然进入里间后,燕煦原有的好心情,便如隔绝在屋外的雪花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旁榻上所搁着的书册,被人用过但未及整理的糕点茶水无一不兆示着不久前,此处尚有他人拜访,再闻燕辰口中所言,那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除了姚凌云,又还有谁会有此雅兴,在东宫取新雪煮茶?

燕煦低着头,阴沉脸色转瞬即逝。敛下心神后,他抬手拿起茶杯,细细端详其上氤氲的袅袅青烟,轻抿一口,便放了下来,皱起眉眼,嫌弃道:“茶是好茶,水也是好水,就是这泡茶之人的手艺实在是差了点。”

燕辰一怔,抬目看向燕煦。

燕煦眨着眼睛,一脸纯然无辜。

燕辰本有意出言缓解燕煦与姚凌云二人间关系,可一看燕煦此等做派,便知对方不会与自己讨论这个话题,便是自己提及,他也会如以往数次一般,左右而言它。燕辰心下不由叹息,略一沉吟,无甚在意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随手一放,淡淡地略开了这个话题。

“我从不在意这些,故而手下的人也没什么风雅意趣,你不爱喝这茶便差人重新换一壶吧。”

见对方放下茶杯,一抹明媚笑意自燕煦的面上滑过,说道:“像今日这么冷的天,喝茶也不顶用,不如我们喝点酒吧大哥。”

屋外雪花纷纷扬扬,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大雪,令燕辰不由得想到少时的情形,低沉的音色中微不可察的带了丝暖意,道:“好。”

话毕扬手示意一旁候着的宫人上酒。

燕煦三下五除二的将桌上的茶杯茶具都推到一块,一举一动,稚意十足。

撤杯送酒的宫人来往步伐悄然,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桌上的茶水已兑换成酒。

等候期间,燕煦托着腮帮,开口抱怨着:“每次都是我进宫,大哥你都不出宫找我聚聚,你这个东宫太大了,有点冷清,我不喜欢。”

“已非少时,行止自应规矩,沉稳为重,岂能随意出宫。”燕辰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偶尔事务多了,也未觉冷清。只怕是四弟闲散惯了,才会觉得无趣。”

“诶,大哥你可不准又借机教训我。”燕煦撑着下巴,微微偏着脑袋,姿态很闲适,很懒散,特别像只矜贵顽皮的猫,燕辰本也没打算借机说教,见人如此模样,更是讲不出一句重话。

“你啊,最是顽皮。”

燕辰勾起的眉梢里所带着的纵容意味,就像一把小钩子,一下一下的勾着燕煦的小心房,燕煦不愿被燕辰看出端倪,便别开了头,起身于屋内走动。

细碎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这个大殿燕煦来过无数次,故而无甚新奇,走了一会儿,待心境平复,燕煦又踱了回来,坐好,说道:“我就是觉得很无趣嘛!大哥你们各个都忙,尤其是近几日特别的忙,请二哥过府一叙老被拒绝,昨夜我特地去拜访舅舅,也扑了个空。”

“二弟一向稳重,又岂会跟你一起胡闹。”燕辰淡然道,沉默半晌又接着说道,“左相昨日夜宿百花楼,你上他的府邸自然是找不到人的。”

燕煦闻言,抬头,眨眼,而后惊愕显于面上。

“我都不知道舅舅的行踪,大哥你是从哪里知晓的?”

看人表情惊愕,燕辰语调平平地解释道:“左相夜宿百花楼,身份也未做遮掩,朝堂大半官员都知道了,今日早朝赵大人和左相又因此事争论了一番,你今日休沐自是不知。”

近乎试探般的问题甫一出口,燕煦便有些后悔,燕辰丝毫未变的神色与回答既令他安心又令他烦闷。

燕煦敛目,提杯握酒,轻飘飘地抱怨道:“舅舅也真是的,赵大人也是,每日早朝多珍贵的时间啊,居然用来争论这个。”

燕辰皱眉,目光深沉了几分,语气低沉的训诫道:“此事虽非大事,但关乎朝廷声面,并非爱好风雅行事风流不好,但左相既为百官表率,就该自觉一些。”

燕煦见状,立马讨好道:“那大哥打算怎么惩罚舅舅?”

燕辰:“已交右相处置。”

燕煦轻笑出声:“那估计是有他受的了。”

燕辰:“阿煦,慎言。”

燕煦吐了吐舌头,如小时候般挪过去,蹭到燕辰面前:“大哥,你看外面天色已晚,室外冬雪未停,今夜我住下可好?”

燕辰透过半开的窗缝看了眼外头纷纷扰扰的乱雪,点了点头:“此时回去的确太晚,正好前阵子你养病的偏殿寝具未撤,日日洒扫,也算方便。”

“诶,没撤?”失望之意尽显于面上,燕煦拽拉下脸,“本还想今夜能同辰哥哥你秉烛夜谈。”

燕辰的目光凝在燕煦失望情绪溢于言表的脸上,户外风声飒飒,室内烛光摇曳,沉吟后道:“若四弟有精神,为兄自然奉陪,以酒相佐闲谈一二也可,我们兄弟二人的确久未畅谈了。”

燕煦坐回原位,手,稳稳提起酒壶,酒水悉数落入杯中,将其中一只递过后,举杯示意:“我敬大哥一杯。”

燕辰举杯,两只杯子应声相撞。

二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偶尔出言说上几句,间或相视而笑,时间在交谈中慢慢流失,最后归于默然。

燕煦看着燕辰隐在昏沉烛光里的侧脸突然想起很多往事,那些世事不谙的日子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久到现在只能用回忆来缅怀。

燕煦突然有点累,一种类似于美人迟暮的感慨油然而生,明明他还很年轻,但这世间的沧海桑田,他仿佛都已一一尝过一般。

缓缓搁下手中的杯盏,燕煦顺势靠在了桌面上。

醉了?

燕辰起身扶住燕煦因为有些醉意而伏桌睡去的肩,无奈地叹了一声,轻声唤人送上披风,为燕煦系好,弯腰穿过膝弯将人抱起,向他下榻的屋子走去。

踏出大殿,寒风袭来,燕煦不由往燕辰怀里缩了一缩。燕煦看似睡得正酣,内心却无比清醒,他留恋这个温度。

他这个年纪,他这样的出生,本该是个一生都不知愁为何物的人,却没想到如今竟沦落至此,他的面目还很年轻,可心间的蹙痕都仿佛已经形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深深沟壑。

情到极致,伤人伤己。

燕辰将人安放到床榻上,为他盖好被褥,留下两人服侍,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