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雨渐变小,漫天细雨洋洋洒洒而下,给盛夏燥热的天候平添了一丝清凉。
四皇子府邸。
雨水霏霏,庭院寂寂,庭中有小楼临风独立,楼外风雨阑珊,楼内却是茶香氤氲,凉爽如春,因身体不适而在家修养的四皇子燕煦此时正斜靠在屋内的榻椅上,静听风雨稀疏声。
“殿下,此局已成,不知下官的家人那边……?”揣揣不安的声音出自一旁的宗正少卿,李青。
李青,是新历五年,也就是大襄王朝正式成立后的第一个新科状元,他高中状元时,年仅十六,是当时人人闻之都拍手称赞的少年天才。当年的李青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御赐大红袍,脚跨金鞍红鬃马,在东都街道游)行时,险险被投掷而来的花雨所淹没,其人气可见一斑。
只是可惜,在他高中状元不久后,东都便又出了另外一个于总角之岁就通四书读五经的天才学子,也就是现今大襄王朝所人尽皆知的天下第一才子姚寻。
风头被盖,再加上李青进入官场后,由于年纪的缘故,并未被委以重任,无突出表现,遂而慢慢地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燕煦闻其言,笑了,直身坐起,面带不解道:“李大人此话何意?本皇子不过是无意间得知下面有人正好经过大人的家乡,就顺便让他们给大人带了封来自乡下父母的家书罢了。”燕煦颇有些无辜地耸了耸肩,“我是好意。”
入府后,李青便被人领至此处。一路走来,四皇子府内的曲石小径、亭台楼阁都仿佛被细细地雕琢过一般,如同眼前的皇子,眉目精致,天真烂漫。可身在帝王家的人,又有几个是真的毫无心机?
燕煦曾经或是其中一个。
若非此前遭其胁迫,按其意思诱导兵部侍郎在错误的时机,做出错误的决断,自己是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看似涉世未深的四皇子殿下,竟有如此心机。
李青微躬着身子,心下琢磨一番后,才开口说道:“殿下,你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次的事情,下官已照殿下的要求处理妥当,今日过后也会彻底忘却此事。”顿了顿,又道,“下官平庸碌碌,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亦无意诸位皇子间的夺嫡之争,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燕煦未置一词,桌几上,水开了,茶壶上方顿时水雾弥漫,比之方才更加浓重的茶香涌动而起,燕煦抬手提起茶壶向外,而后,缓缓撤手,茶壶落地,应声而碎,李青的心也不由得随之一紧。
燕煦看着一地狼藉眨了眨眼,无不遗憾地叹气道:“知道大人好茶,所以本皇子今日特地亲手煮了这么一壶,只是方才不甚手上一滑,真是可惜了。”
在官场打滚数年的李青,自然明白对方这话里有话,但此时的李青,仿佛已无意再与燕煦多做任何周旋一般,顺势接道:“是下官没有口福,下官此番前来,只为还伞,今早多谢殿下赠出的雨伞,以免了下官一身狼藉。”说完,再次躬身行礼,“而今伞已物归原主,殿下若无他事,下官就先行告辞了。”
“诶,大人何必急着走?茶虽没了,但还有酒啊。”燕煦出言阻拦,挑了挑眉示意桌上摆着的另一酒壶,“在我眼里茶不如酒,既然茶没了,大人不如多留片刻,陪本皇子喝上一杯酒。”
李青为难道:“臣另有要事,还请殿下见谅。”
燕煦感慨:“李大人如此恪尽职守,本皇子甚感欣慰。”
李青:“下官惶恐,食君俸禄,该然。”
燕煦不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李青,好半晌他突然轻笑了声,一笑过后,笑意顿消:“李大人何以认为本皇子的府邸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能走的?”
李青弯着腰,面色不显,口气一板一眼道:“天子脚下,下官相信自有公道正义。”
“公道?正义?”闻言的瞬间,燕煦的脸色不由一黑,可笑意很快又回到他的脸上,只是他笑得很浅,仿佛嘲讽一般,“所谓的公道,正义,只有在双方背景一致,条件相同,在绝对公平的前提下才能平衡,李大人是凭的什么以为自己能与本皇子对等?”
李青隐忍许久,到底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怒火,抬头,皱眉道:“四殿下就不怕下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燕煦不甚在意地站了起来,与李青面面相对道:“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打从大人,嗯,‘受迫’出手的那一刻起,你我之局,我就已经赢了不是吗?”
燕煦的长相肖似其母,眉目绵润柔和,观之很能令人心生好感,娓娓而出的话语,更是别有一股温柔的味道。
“试探结束了吗?”
李青依旧瞪视着他,一会儿,笑了,直视着燕煦的眼眸,深不见底,令人难以望穿,内中却又隐隐含着一丝别样的期待,道:“最开始找上下官之时,殿下也未曾怕过吗?”
燕煦神色未变,眉间却隐隐腾起一股锐利:“起初的确有点心慌,但人活着总有些赌局是无可避免的,而事实证明,我赌赢了。”燕煦顿了下,复又道,“大人,现在可愿坐下了?”
李青笑了笑,撩袍落座,一脸坦荡荡,仿佛刚才皱眉发怒的人不是他一般,直接开门见山道:“现今局势,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燕煦:“依大人之见,眼下时局本皇子应该如何?”
李青道:“等。”
燕煦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入局于外,这是殿下的优势,好比这次之事,下官相信,任谁也想不到在这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竟然会是四殿下你。”李青勾起嘴角,不再收敛,娓娓而谈道,“远离旋涡中心,便能更清楚的了解这盘棋局上每一个人及每一个位置的利弊损益,但这同时,也是殿下您最大的劣势,需知隔岸观火虽好,可隔着一条河岸的人是永远也无法明白对面起火的真正原因,只有那些身处风暴中心的人才有机会亲眼见证风眼的所在位置。”
燕煦点头赞同:“所以我才会找上你。”
李青怔了怔,略微有些疑惑的脸上带着浅淡到近乎有些刻意揣度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对立而坐的少年皇子,出言道:“如此说来下官所料果然没错,左相他并不知道殿下的志向,或者说,左相他根本不支持殿下登位。”
燕煦轻笑,状似毫不在意道:“幼时,父皇时常会对我说,那些太过轻易得到的东西,太过容易领悟的道理,实际上并非真有所得,逆境方能使人成长。”燕煦抬手,悠哉哉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执杯浅抿一口,继续开口,“我觉得父皇说的很有道理,这些看似理所当然应该属于我的势力,实则偏偏不是,可那又如何?”
最后五个字,与他的外表截然不同,极尽狂傲之能。
李青一言不发,眼里却闪着流光,直勾勾地盯着燕煦打量。经此一遭,虽已知晓此子善于算计,能忍人所不能忍,但听闻此言,李青心下仍是一跳,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他。
“然也,那又如何?咫尺之间,尚且诸事难料,更何况眼下这棋局,才刚刚开始。”李青拂袖起身,躬身一礼道,“能得殿下青睐,青甚幸也。”
这一次燕煦只是坐着,微抬了抬下巴,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在他身后,一株怒放的紫薇花,横跨窗户而入,在微雨的映衬下,与其主人一般艳得凌厉,傲的锋锐。
相谈许久,李青才告辞离去。
起身送他离开的燕煦,在回身的瞬间,便看到了早前由他自己所亲手造就的,一地的茶壶碎片,内心蓦的起了一阵翻腾,来来去去地疼了好一阵也未得改善,头痛欲裂,稳站的双腿仿佛突然间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一般,整个人又缓缓地坐回榻上。
呵,公平?这世上何曾有过公平!
雨后空气异常清新,蝉鸣声此起彼伏,嘈杂而热烈,吵的人分外头疼。
“宣御医,我头疼。”
才从外面回来,便被于管家吩咐在门口伺候着的侍从小林子闻之忍不住一脸懵,这不是昨天晚上才疼过,怎么一天不到又疼上了?
“殿下又头疼了?”关切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随后室内多了一个蓝衫文士,四十岁上下,正一脸关切地站在一丈以外,注视着燕煦。
看眼来者何人,燕煦心下一寒,难道被发现了?
心下鼓噪,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还特别幼稚地扭头不理人。
沈迁见此情形,不由失笑,再看了眼地上破碎的茶壶,心下当即松口气,终究还是孩童心性啊。
沈迁,本是左相宁永忻府中的老人,自幼与左相和宁贵妃一同长大,是以燕煦搬出皇宫入住四皇子府邸时,宁贵妃便安排他一同前往,以便照顾亲子,传道授业。
但燕煦内心十分清楚,沈迁在此,说得好听点是授业,难听点是监视。
母妃和舅舅他们半点也不希望自己夺嫡争位,甚至还派人监视。
呵。
而沈迁,会在此时到来,也确实是听闻燕煦在府中会见朝廷官员,才特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的。
但见了这一地狼藉,以及四殿下一脸不忿的模样,也便放心了下来。
如此情景,当是不欢而散了吧。
况且李大人不比其他官员,乃朝中清流,就算有私交也是无妨。
“我本来没事,看到你就有事了。”燕煦仿佛刚受了极大的委屈,颇有些胡闹地哼哼唧唧道。
“你们两个还不快去宣御医。”沈迁对燕煦这种态度早就习以为常,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指着一地狼藉,对屋外的二人道:“再将这些清理了,免得伤着殿下。”
一切安排妥当,沈迁将视线重新移到燕煦的身上,道:“听说刚才宗正少卿李大人过府来了,不知与殿下谈了些什么?怎会弄得一地狼藉?”
“怎么?本皇子与他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需要向你报告?这是你府邸还是我府邸?”
“殿下,迁并无此意,只是贵妃娘娘与相爷将殿下交给学生指导,那迁就有责任顾全殿下的安危。”沈迁一丝不苟,从容不迫。
“我的安危?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与其在这担心我的安危,还不如去担心担心他的。”燕煦冷哼了声,心下明了对方只是前来观望,也便不再多想,安安心心地耍起性子。
“殿下,李大人乃朝中重臣,不可无礼。”听他此言,沈迁当即沉下脸。
“知道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找人套他麻袋的。”
“殿下!”
“啊,沈先生,我头好疼。”燕煦抱着脑袋,倒塌上,嗷叫着,“疼死了。”
“你。”沈迁无奈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