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朝会

次日朝堂,一如姚凌云所预料般的,风云迭起。

由宗正少卿李青的一纸奏折率先拉开序幕。

宁王凯旋归来,三军及主帅该如何论功犒赏?

朝臣上下因此而争论不休。

礼部方有人提及黄金珠宝,吏部便当即出声反驳金银钱财不过点缀尔尔,继而提议加官进爵,向来直性子又软硬不吃的御史大夫赵铭闻之,当场冷脸,并怒斥吏部尚书阮清华居心叵测。

“三军将士加官进爵该然,但宁王本就位极人臣,阮尚书竟还想再往上封赏?再往上还能有什么?你不清楚?阮清华你这是大逆不道!”

赵铭此言一出,满朝皆寂,他这是明明白白地把宁王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事实搬上了台面。

呆怔数秒的阮尚书回过神来,立即梗着脖子反驳道:“赵铭你不要血口喷人,本官不过提议。”

阮清华确实只是提议,每日朝会向来如此,尤其是大皇子监国后,更是积极听取群臣意见,虚心纳谏,故而每日朝会都会产生诸多分歧,众多的意见在此分流整合,最后在从中提取一个最有利的方案实施。

大皇子燕辰从谏如流,当朝所提者,即便不妥,亦往而不咎,遂而百官自荐自励,大大地提高了大襄政府的行事效率。

但显然这一次御史大夫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理由,只见赵铭冷嗤了一声,说道:“提议?你提议之前不会先动动脑子?”

“赵铭你!”

高台侧椅之上,俯扫阶下百官的大皇子燕辰观之,抬手打断道:“阮卿,赵卿,慎言。”

二人互瞪一眼,各自躬身退回百官之列:“喏。”

燕辰面上喜怒不显,垂下的视线自文武百官身上缓缓扫过,沉声道:“其余卿家可还有其他提议?”

兵部侍郎言吉此时出列行礼道:“殿下,臣有提议。”

自朝会开始,言吉就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地看着前面几个大襄栋梁当朝争得脸红脖子粗,不仅今日,以往的每一次朝会他都是如此,兢兢业业地做着本职工作,从不妄言。

但其实他是不服的,看着朝臣争论不休的样子更是不屑,内心甚至觉得嘲讽,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此话果然不假。

大襄王朝出自江湖,启帝本身亦是江湖出身,当年启帝自东都崛起,便广受江湖侠士的推崇,大襄成立之初,全员尚武,不少侠士更是慕名加入,未及弱冠的言吉也是在那个时候,满怀着对启帝的尊崇之心而加入大襄军营,但因能为有限,未曾在一众侠士中脱颖而出,其后便一直跟在宁王麾下效命。

可随着中原平定,大襄王朝正式建立后,当年从军的将领们除了少数重将镇守边关外,其余的,不是领了份闲职虚虚度日,就是接受封赏,卸甲在家不问国事,主导国政的栋梁也从百胜的将军变成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文人。

大皇子燕辰总揽朝政后,现况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越加严重,越来越多的武将逐渐地丧失了在朝堂上的发言权。

眼下科考在即,科考结束后,朝堂之上势必又会涌入一大批新进的文人书生,可官场职位就这么多,新鲜血脉地涌入,必然会在导致一定数目的旧臣遭到调遣闲置,而观眼下局势,被替换闲置的,只会是那批不懂文治的开国武将。

比如言吉自己,当年若非宁王担保,只怕他早已领赏归田,就连这兵部侍郎的位置也轮不上他。

可是,凭什么?

大襄是他们用性命,用鲜血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最后要交到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手中?

言吉不甘,所以他愤恨,故而这次,听人无意间提及宁王可借此事崛起,大襄王朝的天,快变了的时候,他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当此之时,陛下回宫调养,宁王胜利归来,储君之位不正是放手一搏的好时机?未及细思,言吉就上了一道奏章,意欲倾己之力为得胜归来的宁王铺路。

九王善战,若登大位,必会重用武将,他苦心等候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可不知为何,折子递出后,言吉又犹豫了,此事他未曾先行知会九王爷,虽然不甘,但他也必须承认,自己非是上智之人。几夜辗转反侧,几番思索之下,言吉总觉得这其中另有玄机。

“言卿所指可是这个?”言吉久久未语,不知他作何打算的燕辰,当即不容其逃避般的拿起桌上的一份奏折,问道。

事已至此,只能迎头而上了,言吉暗暗咬了咬牙,道:“正是,我等身为大襄子民,护国土保家园本为分内之事,宁王更是燕姓亲王,边境有难,挺身而出自是不在话下,故而臣以为,对于宁王,与其特封大赏,不如请皇帝陛下亲赐封号,大赦天下。”

众人皆知言吉属于宁王一脉,故而言吉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大赦天下,这是天子或储君御驾亲征才享有的待遇。

此事由言侍郎当朝提出,这难道是宁王本人的意思?

莫非这是宁王所下的战书,正式向大皇子宣战?

众人心下各有思量,纷纷休口,默然不语。

隐在群臣中的宗正少卿李青偷偷抬目看了言吉一眼,不想这人平时不温不火,没什么存在感,关键时刻居然还真敢说。本以为还需自己再加把火,才能有所作为,不想竟如此顺利,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李青垂首立在众人之中,心下默默感慨着。但不用他在继续添油加火自是最好,免得惹祸上身,提早暴露。

就在群臣沉默思索之际,率先出声的,依旧还是心直口快的御史大夫赵铭。

“荒谬!西征全军大捷,宁王身为统帅更是立下大功,我朝有明令,有功者当赏,若真照言侍郎之言行之,那我大襄律法何在?此番作为更是会令为国立下功勋的臣子们寒心。”

但显然,耿直的赵大夫并没有参透其中关窍。

随后,群臣纷纷进言,有表赞同,有觉不妥。

众人各抒己见时,一直默默围观看戏,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左相宁永忻突然出列道:“殿下,臣以为方才赵大人所言甚是,但言侍郎之言,也未尝就不可行。”

左相之言,虽模棱两可,但依旧引得群臣侧目,三方势力夺嫡,以往左相从不曾插手,此番却突然站了出来,莫非左相意属宁王?

群臣纷纷侧目视之,而早已习惯成为众人焦点的宁永忻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侃侃而谈道:“但宁王凯旋归来,朝廷只赐下封号,必然是不够的,黄金爵位同样不可缺少,至于具体如何,不如先让吏部草拟个名目出来,届时我等再行探讨,最后由殿下转交陛下定夺。”

撇去宁永忻混乱的私生活不说,他的面目十分俊秀,像极了他的胞妹,在当年有着天下第一美女之称的贵妃宁苏青。而今虽他已年近不惑,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并不多,他的外表依旧潇洒俊朗,此时开口的嗓音带着股从容优雅的声调,轻轻敲击着众人的耳膜,霎时令人忘了眼前烦恼,心旷神怡。

可这些人里面,并不包括吏部尚书,阮清华闻言,顿时头疼,怎么这锅最后又到了我们吏部的头上?

“臣附议。”未等阮清华提出异议,宗正少卿李青便出列接表示赞同。

“臣附议。”礼部侍郎将隆重。

就在这时,右相姚孟轩亦出列道:“臣以为此举不妥。”

他是站在反对的那一方的,事涉宁王,姚孟轩总会表态,而他的态度,永远只会与宁王的利益相悖。

“一则如御史大夫所言,有功者当赏,宁王凯旋归来,左相此举过于敷衍,于法不和;二者。”姚孟轩略略回身抬目,视线缓缓扫过众人,端正的面容不见一丝波动,振振有词道,“天下皆知我大襄的皇帝陛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番西域诸国这点小打小闹根本不入陛下的眼界,若这点小事我等都处理不好,最终还要烦劳到陛下善后,岂非令皇帝陛下忧心我大襄朝廷无良臣可用?”

短短几句,振聋发聩。

又顿了会儿,姚孟轩回过身,对着上位的燕辰鞠躬行礼:“陛下既退居养病将国事朝政都交由大殿下处理,那微臣以为,此事就无需劳动皇帝陛下,再者还是御史大人之言,有功者当赏,赏赐同样要配得上其所取得的功劳,宁王得胜大捷,不能草草了事。”

宁永忻双目微瞌,紧盯着姚孟轩,这老匹夫又在打什么主意?

“那依右相之见,这封赏该当如何?”阮清华立马问道,他实在是不想揽下这个锅,左右不讨好。

姚孟轩仿佛就是等着这一问般,从容不迫道:“宁王贵为王侯,却久居东都,甚为不妥,不如趁此封赏之际,一并赐下封地。”

一旦封地赐下,那宁王与未来储君的名分也被彻底定下,日后除非造反,否则永远只是王侯。

事态发展已完全超出了言吉的预料之外,大错铸成,此时他才幡然觉悟,却已无力回天。

朝会散去,言吉浑浑噩噩地随着人流退出大殿时,才发现从早间就开始洋洋洒洒飘下的雨,眼下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加磅礴,雨落如注,倾盆之势,携雷卷泥,搅得人不得安宁。

他到底还是错了,本以为可助宁王一把,不料却反而将其置于炉火之上,当日在客栈所闻不过是书生们的意气之争,自己竟放在了心上。

本在言吉身后行走的宗正少卿,有条不紊的一步步跨出,很快就越过了在他前面的言吉。

不堪大器却偏偏心比天高的人最是容易行差踏错啊,哈。

行至屋外,李青接过一旁宫人递上的雨伞,便撑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