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才子姚寻

盛夏时节。

偏安一隅的酒楼内,喧嚣一片。

在这并不算大的酒铺里,聚集了不少的人,虽各自盘踞着一桌一角,但所谈论的话题却无一例外。

宁王西征大胜归来。

大襄王朝脱自江湖,故而从建立之日起,民风就一直很开放。

但凡朝堂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是民众们最大的谈资。

更何况,众人眼下所身处的这座酒楼,也并非普通的酒楼,它的掌柜是名动京师的公子——慕容淮。

慕容淮,是相当绝妙的一个人物,用江湖百事通的话语形容,此子百年难得一见,他虽师出无名,可奇门遁甲、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轻功更是独步天下。他不是聪明,而是很聪明,非常聪明,但他所有的聪明才智都没有用在正途上,成日天马行空,对于整蛊他人,乱上添乱,他认了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

京师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只要有慕容公子在的地方,就绝对不愁没乐子。

且有坊间传闻,称慕容淮乃是百年前慕容王氏的遗孤,对于这个消息,百事通闻之,笑而不语。

酒楼内。

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大汉,仿佛身临其境般地说道:“听说宁王亲自率兵到达嘉峪关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准备,那些什么个大月氏小月氏的小国家就犹如丧家之犬,纷纷弃甲逃跑,那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另一大汉附和道:“那是,我们宁王是什么人物,他可是当年跟着皇帝陛下南征北讨过的大人物啊!”

“所以我就说,西域诸国是久没被打,皮痒了。”

“对对对。”众人无一不附和道。

“那依各位之言来看,宁王岂非比大皇子殿下更具帝王之相?”非常温润的声音,是从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发出的,说话的人,神色温和,飘逸俊秀,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静谧,良久才有人响应。

有连连点头称是的,也有不敢苟同的。

“行兵打仗和治理国家岂能一概而论?”这一次的声音是连着方才说话那人的隔壁几桌传出的,只见那几桌上围坐着几个书生,有的年方弱冠,有的已过而立,不过面上的表情无一不是意气风发。

科举将至,天下学子汇集京师,想来这几位都是进京科考的莘莘学子们,开口的是一儒生打扮的人,约莫三十岁上下,手摇折扇,夸夸而谈道:“宁王虽然勇冠三军,但齐家治国可不比行军打仗,光有勇猛是不够的,大殿下宅心仁厚,文韬武略,是所有皇子中最具治国之才的一个,连当今圣上也曾说过守江山者必辰殿下也。”

“这位公子言之有理啊,当年陛下移居太行山行宫,大殿下亲自出城相送,老朽曾远远看到过,那相貌气度,绝对的明君之相。”不远处一避暑的老者呷了口茶慢悠悠道。

“若说明君之相,二皇子也不妨多让。”科考学子那几桌中的其中另一位书生亦是站起道。

不同于刚才那位,这个人更为年轻些,一身装束也是随情随性,举手投足潇洒恣意。

“二皇子仁爱自励,为人谦和,在江南才子中广有善缘,于士大夫之中也很有名望,且二皇子自幼在民间生活,在下以为比起大皇子,二皇子更加懂得黎民之苦。”

“这位兄台文雅天成莫非正是来自江南?”话语里含着笑意,懒懒散散的,给人以沐浴春风之感,这话来自角落,正是方才提及大皇子之人,只见他单手托腮,笑意吟吟,不带丝毫恶意。

书生闻言,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恼意,但仍旧作揖,坦坦荡荡道:“不才在下正是来自临安,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就在今岁,作为读书人岂有错过之理?”

大大方方的承认,行为举止也算从容有度。

“好。”角落的那少年站起,抚掌,“兄台好气度。”

说话间,他人已从角落里走出,踱至诸位学子身旁,含笑拱手道:“学生姚凌云,冒昧打扰,还请诸位见谅”

得受夸奖,书生面有诧异,但一瞬即消,回道:“叶行风,阁下客气了,不过交流而已,谈不上冒犯。”

方才最早开腔的儒生打扮之人也起身一拱手回礼道:“是啊,姚兄客气,我等不过是闲来无事,听到众人的话题,也便跟着闲谈了几句,姚兄若有意不凡加入?”顿了顿又道,“学生沈林,字崇志。”

姚凌云笑了笑:“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叶行风垂目看了看,小木桌的四面都已坐满了人,而自己已经站起,便往旁边挪了挪,抬手对姚凌云示意了自己身旁的位置,道:“请。”

姚凌云微颔首致意,也不再多言,大方坐下,落座后将视线转移至尚未自我介绍的另外两个人身上,问:“不知道二位如何称呼?”

“彦清。”

“沈廉。”

“幸会。”

面含温笑,礼仪得体,再加上其本身相貌出众,便是看在方才对他有那么一瞬恼怒的叶行风眼底,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姚凌云很是令人欣赏。

客套完毕,只见姚凌云从从容容地站起来,反客为主地提起桌上的酒壶,为四人面前的酒杯都堪堪添上八分满的酒水,回坐后,拿起酒杯,笑晏晏道:“相逢即是有缘,借花献佛,敬诸位一杯。”

众人也纷纷举杯,杯酒下肚,气氛较之方才也融洽上许多。

“听姚兄的口音,倒不像是进京赶考来的,反而更似东都的公子哥。”名叫沈廉的考生从姚凌云落座的那一刻起,面色就有所变化,此时他目带探究地看着姚凌云,状似不经意地笑言道,“东都姚氏可是个好姓氏啊,不仅有个刚正不阿的右相姚孟轩,其子寻,亦是学识渊博,博览群书,深得启帝陛下赞赏,五岁时便被圣上钦点为大皇子伴读,被誉为天下第一才子,乃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听说此次科考寻公子亦有参加,同为姚氏一脉,不知姚兄可有入围?”

对方话中别有隐寓,可姚凌云却仿佛听不出来一般,笑着回道:“沈兄一语中的,在下确实是东都人士,今日也是闲暇出来喝杯酒水,这不就同几位遇上了?也是赶巧。至于科考,说来惭愧,这次在下虽有入围,却也只是占了当地人士的先头,不比阁下几位历经乡试会试的重重考验才得此机会。”

姚凌云这话虽说的幽默,可听在沈廉耳中,却总觉得有被看低的感觉,然不等他细思,本就因沈廉的话语过于得罪人而略有不满的老好人沈崇志已顺着话题接上:“姚兄哪里话,科考由礼部负责,举国上下定位一致,何来此说?”

“崇志兄此言甚是。”沈廉道:“姚兄这一说法,若是有心人闻之并加以揣测,可是会以为你有意检举礼部。”

姚凌云脸上笑容依旧,不甚在意道:“倒是我疏忽了,大小两位沈兄说的是。”

大小沈兄……

两个姓沈的默默对看一眼,一时无言,其他二人也一时无语。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寂,而打破僵局的人,当然还是姚凌云:“刚才听几位之言,似乎对现今朝堂之事颇有独到见解,还请赐教一二?”

“赐教不敢当,只是今日恰逢宁王得胜的消息传至,听在座诸位说起,故而谈及一二。”说话的是从姚凌云落座后就一直没有开口的彦清,经刚才一番谈论,尤其是姚凌云承认自己是当地人的时候,彦清看向姚凌云的眼神就已经从兴致缺缺转为跃跃欲试,“凌云兄是东都人士,那对于慕容公子想必知之甚多,他怎么一直不在这酒楼里?”

慕容淮?

一瞬惊诧,随即释然,当今天下的读书人,尤其是自诩风雅的读书人,又有谁会不想一见传闻中的慕容公子?姚凌云侧目而视,笑道:“这望花楼虽是慕容公子名下的酒楼,不过他白日很少会在此出现,当然晚上也是,彦兄若是有意一见慕容公子,那要等到夜幕降临,月上梢头之时,往越夜越热闹的地方去。”姚凌云边说,边抬手往前方一指。

由望花楼向外往东边看去,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两旁林林总总地立着无数个小矮房,这些小矮房,或精巧,或工整,或随意,或拥堵,甚至还有些特别的杂乱粗糙,但就是这些不显眼的小房子,构成了整个东都最大的商品贩卖场所——玲珑街。

玲珑街的尽头,与望花楼遥遥相对的另一所高楼,同样也是名满东都的风雅之地,百花楼。

姚凌云侃侃而谈,又同几人说了些京师的风雅趣事,不过片刻功夫,便和几人混熟了,聊着聊着,话题也不再局限,天南地北地谈了开来,到底都是读书人,加上科考在即,随后的话题自然而然的又转到了庙堂之远,既说到这些,那最后难免会回到了最开始的话头之上。

“圣上近年身子每况愈下,可今年开春却突然从太行山行宫回转宫内,依在下浅见,这太子之位是要定下了。”

不过令姚凌云诧异的是,将话题重新转回这个话头上的,竟是看似荒诞不羁的彦清。

其他人则点头称是。

沈崇志郑重道,“大殿下监国总览朝政的这几年,我大襄举国上下安和平太,百姓安居乐业,可见当年皇帝陛下眼光独到。”

彦清闻之不甚赞同:“大皇子确实极具治世之能,然在下以为,大殿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若非皇帝陛下仍在,威压群臣震慑四海,又何来如今这清平之世?大皇子监国后的种种成就,说到底还是离不开皇帝陛下。”

沈廉点头,接道:“彦清兄言之在理,此番西域诸国莫名动乱,何尝没有试探我大襄之意,幸而宁王仍在,以宁王往日之功,威慑四海不在话下。”

叶行风闻言,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一道淬亮的光一闪即消,依旧未置一词,只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酒杯。

姚凌云见状,含笑道:“不知行风兄有何高见?”

“我能有什么高见,在下来自江南,自然心向二皇子殿下,凌云兄不是很清楚吗?”叶行风颇有些潇洒地冲姚凌云眨了眨右眼,微顿会后,才再度接上道,“几位所言都不无道理,故而在下以为,皇帝陛下此番回京存有试探之意,除了大皇子,二皇子和宁王以外,四皇子殿下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沈崇志颔首:“确实,四殿下机敏聪慧,一向很得皇帝陛下喜欢,而且他还是所有皇子中母族势力最为显赫的一位,自贤淑皇后崩逝,一直由宁贵妃执掌后宫,位同副后,其舅更是当朝左相,威名赫赫,朝中新贵有一大半皆以左相马首是瞻,若四殿下也有意皇储之位,也未尝没有机会。”

话至此,沈崇志不由轻叹了声,道:“所有的皇子都是人中龙凤,可像启帝这样的千古奇人只怕是没有第二个了。”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感慨。

就在众人侃侃而谈间,门外有一小厮突然来到,只见他冲众人鞠躬行礼,而后至姚凌云身旁悄声道:“少爷,辰公子有请。”

姚凌云闻言,心下诧异,但他掩饰得很好,面上表情半分未变,起身,对众人拱手道:“今日能闻众位一席话,在下受益匪浅,只是家中尚有杂事,就先行告辞了。”

“请。”

众人起身相送,沈廉的目光从旁边的小厮身上一扫而过,笑道:“不知凌云兄家住何处?可否相告?今日相谈盛欢,改日我等必过府一叙。”

相谈至今,一直温文有礼,面带微笑的姚凌云,脸上的笑容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下来,只见他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在下虽出生小门小户,但祖上几代不乏学问人,故而家风严谨,再加上我并非长子,于家中相聚多有不便。”轻咳了声,姚凌云脸上的尴尬已全然不见,转而折中建议道,“不如几位留个下榻之所,若得闲暇在下必前往一叙。”

听姚凌云此言,在场四人当即明了,纷纷留下了自己的住所,便是提及这一方面的沈廉也是面含歉意地看着他,不再多话,送人离开。

大襄立国以来,虽民风开放,但仍有不少族姓,依旧保持着百年前慕容皇室时的迂腐习性,其中最大的弊端就是嫡庶有别。

这些家族无一例外,说好听点,是清贵的书香世家,说难听点,就是老古董,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偏偏还姿态高。

而刚才姚凌云所说的,便是在暗示众人这一点,他说自己并非长子,只怕是并非嫡子吧。

四人中的沈崇志对姚凌云的处境是感受最深的一个,因为他也同样出身这样的家族,不过他的父亲本就是庶出,再加上族中已有庶出的叔伯通过科考入朝为官,所以到了他这一辈,虽家风仍在,但处境已经好上很多。

希望凌云兄能早日中第摆脱这样的处境,这么一想,沈崇志不由地将表示不满的眼神扫向了沈廉。

“家风严谨,不是长子,少爷您这暗示要是让老爷听到了,定要说您又胡闹了。”出了酒楼,那小厮就忍不住说道。

姚凌云悠哉哉地走在前头,闻言耸了耸肩,道:“那我也没办法啊,总不能真的把相府的住址留给他们吧,随便留一个更加不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总之这事你知我知,我爹要是知道了,那就是阿四你告的状。”

“还有那四个人呢,少爷,这不公平!”阿四奋起反抗,当然效果甚微。

“那四人还能告到父亲身前不成?”

“那可不一定,您又不曾故意隐姓埋名,姚凌云这个名字相信很快就会和姚寻一样名满天下的,他们岂会不知?”阿四微仰着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姚凌云,也就是姚寻,侧过头,好笑地看着他:“你又知道?”

阿四:“当然,今年的金科状元非您莫属,皆时您就没法在用您的字号去坑蒙拐骗了。”

姚凌云闻言怒道:“大胆,净胡说。”

阿四见了也不怕他,只讨好笑笑,少爷一向好心,才不会罚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