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林正应诺在村里摆酒席请客。
全村近一百户人家,每家都派人带了礼来凑热闹,原本宽敞的林家四处都站满了人,根本坐不下。最后酒席从林家院子里开始一路沿着青石路往下摆。
络川不喜吵闹,并没出去待客,独自坐在了后院的墙根下。好在今天的主角本就不是她,是以暂时无人来打搅她。
屋檐下的阴凉里,她手里正翻着一本书。林正给她买的书五花八门,实际上与人族修行者相关的少之又少。但人间这些普通的讲木工、染布、养蚕、庖厨的书,她照例看得津津有味。
书页随着她的翻动,这些字一个个地印在她的脑海。
络川忍不住喟叹一声。
妖域地域辽阔,大小种族成千上万。每只妖从诞生开始学的就是弱肉强食争地盘。对他们来说如何在危机四伏的世界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根本没有妖会把心思浪费在这些于自身无多少裨益的事上。
她花了一千年的时间让妖域归于表面的安定,却始终没有让众妖真正摆脱那种生活。
现在她身死,只怕现在的妖域连表面的安定也消失了。但人族有一句“福兮祸所依 ,祸兮福所伏”说的不错,借着这次机会,她的失位正好可以让妖域的势力重新洗牌。没有了她的强行干预,说不定会朝另一个利好的局面发展……
络川想得出神,却发觉有人朝着后屋走来。
无端被人打搅,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一件让人不爽的事。
“络川。”张月和王秀互相拉着,在拐角处和络川的视线对视上。
络川看了她们一眼,并不答话,只是把手里的书合上放在膝盖上。
张月脸涨得通红,眼里闪过几分局促。她和王秀刻意疏远络川这么久,现在络川愿意给她好脸色就出鬼了。
关于络川“中邪”这个说法,在大家伙知道林炎是修行者后就没人再提了。在他们眼里,修行者就是专克邪魔外道的。林络川要真是“邪”,那怎么不见林炎有半点反应。可见林家丫头死而复生是真的运气好,福泽深厚,不怕蛇妖也是因为这点。
既然如此,他们自然要让自家女儿和络川多亲近亲近。哥哥林炎能成为修行者,说不定妹妹也有这个造化呢。趁现在多亲近亲近,总没有坏处。于是才有了今天张月和王秀上门来找络川这一幕。
王秀拉住想走的张月,对着络川绽开笑脸:“络川,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外面可热闹了。”说着她自然而然地走到络川身旁。
络川言简意赅:“太吵。”
虽然只听到络川说了两个字,但王秀明显能看出络川似乎并不介意之前的事。她心里顿时高兴起来,连忙搬了两个小板凳,带着张月坐到了络川身侧。
络川依然不怎么说话,基本都是王秀挑起话题,张月再说几句。远远看去,旁人还真以为是三个要好的小姐妹坐在这扯闲天。
眼见络川神情始终淡淡的,王秀有些按耐不住,主动挽住络川的手说:“络川,我听说你和林炎哥关系很好,他有无同你说起修行之事?”
络川并没有开口说话,她只是看了王秀一眼,随后又将目光落在王秀挽住她的那只手上。王秀如被雷击般猛地松手,恍惚间竟然有些不敢再看络川的眼睛。像人走在黑夜里,忽然被一盏灯从头到脚照亮。她在络川面前,有一种无所遁形之感。
络川终于开口:“你很热吗?”
张月在旁边目露迷茫:“是啊秀秀,你怎热得满头大汗?”
她们坐的这个地方时不时有穿堂风吹来,其实很是凉快。张月实在弄不明白王秀如何能热成这样。
王秀“腾”地站起身:“可……可能是我口渴吧,我去要碗水喝。”
说着她也不等张月,独自就朝外头跑了。
张月见王秀匆匆忙忙地走了,终于在络川面前低下头:“络川,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同你说对不起的。我回家以后做噩梦说胡话,结果被家里人听到了,不知道怎么的,就传出去说你是个邪祟了。这两个月我一直想来找你玩的,但是……”
但是王秀拉着她,说她俩到了说亲的年纪了,要是整天跟“中邪”的络川一块玩,肯定会受到影响,没什么好人家上门的。
“哦,你吃五香糕吗?”络川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油纸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六块五香糕,看着分外诱人。
“啊……”张月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转到五香糕了。
不过这五香糕是真的香,听说一块要卖十个铜板呢!
“我吃半块吧,听说这个很贵的。”张月紧张地看着五香糕,忍不住咽了口水。
“行。”络川虽然疑惑她为什么只吃半块,还是两手一掰,将一整块五香糕掰做整齐的两半,又将其中一半递给了张月。
张月傻眼了,她就是客气一下,没想到络川真的只给半块!可惜机会只有一次。她立马就看到,络川不紧不慢地吃了剩下那半块,然后把油纸包折了起来。早知道就不客气了?!张月本兀自懊恼,却忽然听到前厅里传来一阵纷闹叫喊声。
张月站起身伸长脖子朝外头看:“外面好像有什么人来了?”
络川拍拍掉在裙上的糕屑,已经知道了来的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无忧山派出的行走里,有没有一点厉害角色?
“大师兄。”跟村人喝酒喝得满脸赤红的林炎,在看到来人后立即褪去一身酒气,又变回了几日前村人眼里那仙风道骨、不染尘俗的模样。
衍青道君座下大弟子温元思,身着和林炎一般无二的云白雪蚕袍,腰间挂着一块由独山玉镂刻而成的玉牌。
他长眉如剑,双眸如星,生得气宇轩昂,却偏偏眉目间带着冷意,给人一种不怒自威,难以接近之感。
在温元思身后,另外还有三位无忧门弟子。
只不过他们的师父并非衍青道君,同温元思也不像林炎那般亲厚。
同门互相见礼后,林炎连忙把他们往自家院中引去。
原本热闹的宴席由此中断。
林正原本还怕乡亲们不高兴,谁知大家一下变得格外通情达理,纷纷静默离去,不敢吵扰到这几位修行者。只是他们离开后还在用兴奋、探究的目光朝林家望着。
谁能想到他们这样的穷沟沟小山村里,居然一次来了这么多修行者。
其中一个竟然还是女子。
多看一眼,都是他们的福气!都够他们拿去和亲戚吹半辈子了。
除林家人外,还有林正的两个学徒陈英和赵恒留在院子里。
他们正手脚麻利地收拾院子里摆放的桌椅,又拿起笤帚想把院子里的瓜子屑、骨头洒扫干净。
弟子中有一人见他们如此周折麻烦,忍不住伸手直接丢出一张画好的符篆。
符篆落地的瞬间,桌椅都归置到墙角,脏污则化为尘泥,整个庭院里瞬间变得干净一新。
一张净室术符篆罢了,目睹这一切的陈英和赵恒却久久无法回神。
听说修行者厉害是一回事,但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那弟子似乎很是享受在普通人脸上看到这种惊愕艳羡的神色,他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得意。
“咳。”弟子之一的方知有轻咳一声,又喊了一句,“越闻师弟。”
用出符篆的周越闻这才发觉温师兄、林师兄还有舒师姐都在看着他。
尤其是温师兄的眼神,就差把让他罚抄门规写在脸上了!
周越闻讪讪地转身低头,跟鹌鹑一样走在队伍末尾。
林正原本觉得自家算是村里富户,家中陈设隔不了几年就换几样新的。
但在儿子这些师兄姐弟面前,林正头回觉得家里还是太寒酸了。
林炎开口向父亲介绍自己的几位同门,林正局促地站在一旁,脸都要笑僵了,生怕给儿子丢脸。
但谁能想到,被儿子称作大师兄的郎君开口语气却很亲近温和,称呼他为林伯父。
另外几个儿子的同门都是一样的亲和有礼,还直说叨扰了。
“爹,您去忙吧,我与师兄他们还有话要说。”林炎开口。
“好,你们有什么缺的便叫我!”林正摆摆手。
“还真有事,您看到妹妹了吗?有大半个时辰没见她了,您要是看到她就让她过来找我。”
林正拔腿朝后屋走去:“我知道她在哪。”
后屋墙根下,张月早就走了,络川手里正灵活地剥着花生。
她脚下一边是已经剥好的淡粉色花生仁,一边是花生壳。
“闺女,你哥在堂屋里呢。他的同门来咱家做客了,正一块说话,你哥让你过去。”
林正蹲下身,头还要比络川高出一整个。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女儿好,自然想让女儿多和这些修行者接触接触,以后真去了什么无忧门,除了林炎这个哥哥能照顾她以外,还能多几个朋友。
络川“嗯”了声,又多剥了几颗,开口说的话却是:“爹,我想吃花生炖猪蹄。”
她抖抖花生屑后跨过门槛朝着堂屋里走去。
除林炎外,无忧门另外四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从阴影里走出来的络川。
温如思作为无忧门派出的行走,在人间游历两月后最后只选中了两人作为外门弟子。
现在这两人被安顿在村外官道旁的脚店里,只等着他们这边和林炎汇合完就一起出发。
而与他们素未谋面的林络川,是他们要带回去的第三人。
作为林炎的大师兄,温元思很希望,林炎的妹妹能像林炎一样拥有不俗的修行天赋。
但温元思在看到络川的第一眼后,眼里还是闪过了几分失望。
肉眼看,林炎的妹妹根本没有什么修行天赋,甚至连身体看着都很瘦弱,这在人间普通人中甚至都不是长久之相。
但最终确定是否有天赋,还是要借助他腰间悬挂的独山玉牌。
这是无忧门用来窥察天赋的媒介,用它验过,必不会错。
络川只静静走到林炎身旁,直截了当地问:“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