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术家最近两周气氛持续低迷。王西楼越发早出晚归,且回来洗洗就睡谁也不理。杨得意不再在饭桌上分享她出摊时的见闻,甚至有两回明明是好天气她却歇业在家没有出摊。王戎……王戎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仍然阴阳怪气抠门小气。
王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问他们,是王西楼或者王戎被炒鱿鱼了?是煎饼果子的生意不好了?他们都回答“不是”,不耐烦地让她“少打听”。王术结合家庭伦理剧里的套路,感觉事情只剩下最后一个发展方向:王西楼怕不是外面有人了。
在这个猜测的驱使下,王术开始仔细观察王西楼。
王西楼跟杨得意说话的时候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啊,王西楼已经是第三遍抱怨杨得意做饭太咸了,王西楼吐槽房后那家天天鸡飞狗跳的吵死人了然后终于说出了那句并不令人意外的“要不是你不长脑子上人家的当……”以及,王西楼连续三天接到同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了——女人的声音特别沙哑很有辨识度——电话里似乎还有小孩子的声音。
不能吧?不能连儿子都有了吧?!
王术多日观察下来几乎已经确定王西楼有情况了,她甚至都想好应该如何义正辞严地□□他并冷酷通知他“你们离婚我跟我妈”了,突然撞见王戎深更半夜在墙外跟男人接吻,事情猝不及防就真相大白了。
“……我告咱妈去!”
王术听到王戎的车声,却久不见她进院子,有些不放心出门查看,便撞见了这幕。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神来之笔地脱口而出这句。
“她和爸早知道了。”王戎忍着尴尬斥她,转头掰开男人扣在自己腰后的手,推着他往胡同外面走,并跟他解释,“我妹脑子不好,你不用理她。”
王术监督着王戎把人赶走,然后两手抱胸在墙根的石桌旁落座,她紧皱眉头,用颐指气使的语气,要求王戎必须把话说清楚,“那男人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以及你们现在进展到什么情况了。”
王术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嘴上总是嫌弃王戎,口口声声巴不得王戎赶紧嫁出去,但是眼下忽然撞见王戎跟人接吻,进而忽然意识到王戎真的有可能嫁出去不再日日回家,她心里格外不舒服。因为事出突然吓她一跳,而且那男人站在墙影里,王术其实并没有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但此刻在王术心里,那男人十分粗陋可鄙。
王戎难得瞧见王术把在意表现得这么明显,所以并没有跟她一般见识。
“他叫曹平,比我大五岁,本地人,在我们公司附近开着个苍蝇馆子,我们俩认识半年了,最近刚刚开始交往,但是想尽快结婚。”她心平气和地说。
“……你住口!”王术恼羞成怒。
王术听到“大五岁”就听不下去了,再听到“想尽快结婚”,她眼里的小针都飞出来了。
王戎却不以为意,她打着呵欠懒懒道:“上班累一天了,懒得理你,我去洗洗睡了。”
王术盯着她的背影,咬牙狠狠道:“我就说你们最近怎么都耷拉着脸那么奇怪!我也不同意啊,我告诉你!”
“就好像你的意见很重要似的。”王戎奚落她。
王术立刻跳脚,她一跃而起,尖声吆喝:“王戎你再说一遍!”
王戎应声转头对她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扬长而去。
一直到这夜凌晨,王术落了下风的委屈和憋闷才渐渐消散。她暗下决心要在王西楼和杨得意面前好好给王戎上上眼药。
我的意见不重要?你给我等着!
2.
因为临睡前跟王戎拌嘴没占着便宜,王术整夜都在做梦报复。在梦里王戎痛哭流涕向她忏悔,说自己好吃懒做、斤斤计较、小气抠门、无所不为、蛮不讲理,是个一塌糊涂的姐姐,姐姐中的败类。王术这个梦做得太解气了,以至于早上出门的时候甚至是哼着歌儿的。
当然,出门前,眼药也没忘给人上了。她趁着王戎在房间化妆,向王西楼和杨得意勾了勾手指,用同仇敌忾的语气小声说这门亲事她也不同意。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神还故意阴鸷了两分,露出影视剧里背后嚼人舌根的经典小人相。王西楼和杨得意纷纷表示让她操自己的心去。
专业课过后,是柔道选修课,本学期的第四节柔道选修课。跟前面三节并没有什么不同,王术仍然忙于驯服自己的四肢和僵硬的筋骨,以及忙于被花式摔倒天旋地转。因为大家默认她跟李疏即便不是男女朋友,也至少有些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所以一直是李疏跟她一组。这个意思就是说,李疏围观并亲手制造了她在课上所有的狼狈。
再一次仰面倒地,王术索性躺在垫子上不起来了。在她左右两侧不断有“砰”“砰”“砰”人体摔落的声音和混着咒骂的哀嚎声。王术要脸,虽然被摔得头晕眼花,但当众嘴里一句哀嚎没有……都闷在了胸腔里。
“你要学会放松,把力量用在正确的地方。”李疏居高临下道。
“你再摔两把,我骨头都松了。”王术摊成大字型摆烂。
“柔道讲究推拉制衡,要把对手的攻击力引向别处,以柔克刚,顺势而为。简单来说,力量大的用力量,力量小的用技巧,都能制胜。”李疏这样教着,蹲下来,托起王术汗津津的脑袋将之挪至垫子里侧。
——她的发梢杵到地面上了,他刚刚一直不可避免地在注意这个细节。
王术顺着他的力道调整了姿势,疲惫不堪道,“有没有准备我都挨打了,你今天都摔我六回了。”她顿了顿,“要不然给我换个学姐吧,学长下手太重了。”
李疏默了默,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你休息会儿吧。”
王术休息不到五分钟,老师要求学生新旧搭配练习摔倒动作。王术听到老师说“有基础的同学请不要动配合一下,让新手们练习用力位置和用力技巧”,立刻就摩拳擦掌站起来了。她围着李疏转一圈,露出“你小子终于落我手里了”的小人得志嘴脸。但不过须臾,她就得意不起来了。李疏即便站着不动不反抗,她也放不倒他——他唯一的一回皱眉是因为被她踩了脚。她前面课程里学到的各种摔技目前为止只停留在理论上,她的力量倒是不小,但仍不够放倒一个一米八四的大男生。
李疏被扯来扯去半晌,垂眸瞧着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的王术,轻轻叹了口气,在王术某次又要锁他腿的时候放了水,微一侧身做了个精妙的假摔,并配合一句假意仓促的“等下,我没站稳”。
王术重重压在李疏肩膀上,成功来的太突然了,她有点懵:“……我刚刚是怎么做到的?用右脚的里侧勾你的左脚脚跟?我刚才重心压在什么位置来着?”
李疏单手盖住眼睛,说:“杵我眼睛了,你先起来,这回不算。”
王术闻言迅速低头,震惊地看着李疏生理性的眼泪从眼角流到了鬓角。
虽然李疏一再表示这种意外在练习中是常有的事儿,王术也仍旧愧疚不已,剩下的半节课一直在围着李疏打转,五分钟问他一回“眼睛还疼不疼了”。
李疏最开始很疼,但都回复她“没事儿,不疼了”,当然,因为他眼睛仍湿润润的,王术并没有相信。最后一回其实已经不疼了,却审时度势,假装突然视力模糊,跟她说“有点儿”,成功把她的注意力从她们系一个男生身上引开——那个男生特地绕过半个场地过来认学妹有些烦人。
“叮——”下课铃响后,王术忧心忡忡挡在李疏身前,劝说他去校医那里查一查眼睛。他的眼睛仍然是红的,眼底和眼角都如此。
“真没事儿了。”李疏停下来,低头注视着王术,嘴角突然勾起。
王术抓着他道服的手指默默绞紧,片刻,又松开。
3.
因为王术已经知道了王戎和曹平的事儿,所以这天饭桌上王西楼和杨得意就不再遮遮掩掩了。他们跟王戎说的很明白,王戎你不要把生活当成偶像剧过,柴米油盐的真实生活里,刚交往就要结婚的,一般并不是因为一见钟情,而是因为他/她有不可告人的隐疾,经不起你一步一步来的磋磨。这个“隐疾”并不单指身体上的,也指其他各个方面的。
“我们认识半年了,我自问我了解他比你们了解他深一些,”王戎端着碗生气地说,“我奔三十的人了,你们能不能也让我自己做一回主。”
杨得意不以为然道:“他越催你我越觉得他有问题,你自己也说了,你奔三十的人了,你没事儿少看小说多去看看社会新闻,长点儿心吧。总之,绝对不行,王戎。”
王戎目光愤懑转向王西楼,王西楼跟了句“肯定不行”,低头喝粥。
王术夹着尾巴一声不吭,以防在座的其他三位,尤其是吃瘪的王戎拿她撒火。当然,一般情况下王术是不怕王戎的,但眼下这并非一般情况,王戎急得嘴周都起泡了。
晚饭后王术匆匆洗了个澡躲去了钱慧辛家。她躺在钱慧辛的床上,翘着脚抒发自己最近一些天的种种感悟:比如她突然发现,即便王戎很讨厌,她也希望日日回家能见着王戎;比如猥丨琐男并不常有,要不然柔道还是算了。再听钱慧辛抒发她的种种感悟:比如她奶奶这样的人余生何以为继——虽然她的余生并不很长了;比如林和靖最近经常遇到,似乎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哪。
王术一直磋磨到睡觉时间才磨磨蹭蹭回家。因为夜晚的时间有限,没能跟钱慧辛聊尽兴,这夜将睡未睡之际,王术又兀自琢磨起另外两件事。
一件事是,王西楼与杨得意显然是因为王戎找了个他们不满意的男人而生气的,但自己却以为是王西楼出轨,且几乎要将自己说服了,自己可真不是东西。一件事是,同理可证,自己以为的李疏种种接近自己的行为有没有可能也是自己想多了。
也就是说,家庭伦理剧给了她“王西楼为什么吐槽、抱怨、不耐烦,他是不是出轨了”的心理暗示,青春偶像剧给了她“李疏为什么来看我演出、在楼上给我打电话、大年夜找我帮忙、跟我选同样的课、露出那样生动的笑容,他是不是对我有想法”的心理暗示。
王术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乌龟似地上下划动四肢,一不小心把正在充电的手机蹬下了床。她下床去捡手机,发现上面有条来自李疏的未读消息,是一个小时前发的。
“禾颂楼404画室,明天下午四点至六点可以预约,你有空来吗?”
王术翻出“请给卑职一个明示”的表情包正准备回复,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忆起两周前他在课上随口说的有空可以给她画一幅素描像。王术盘膝坐在床尾,烦躁地揪着乱糟糟的头发,突然不确信这是“他是不是对我有想法”的有力证明还是“言出必行”的美好品质。
……
4.
锦绣大道另一侧的公寓楼里,有个年轻人夜跑回来,没有立刻去洗澡,而是去房间里翻手机。他满心期待地抓起手机,然而骤然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两条新闻推送,没有女生的回复。
——他在发出那条信息的十分钟以后,由于心跳声过于聒噪,索性撇下手机出去跑步磋磨时间。他特地跑出去很远,以为回来能见到她的回复的。
成荟跟男朋友聊完电话出来喝水,差点撞上正路过她门前的李疏。李疏手里握着浴巾、睡衣和手机,正准备去成玥房间洗澡——他自己房间的热水器坏了。
“你洗澡为什么要带着手机?”成荟不满地问。
李疏脚下一顿,撒了个谎:“忘记放下了。”
成荟把手伸过来,道:“那你去洗,我给你放回房间。”
李疏谎已经撒出去了,不得不交出手机。
“啊,对了,”成荟突然转身,“你江叔叔家里明天要请我们吃饭,在他们南都区的大澳饭店,我记得你明天下午只有一节课,七点,赶得及的,记得不要迟到。”
李疏望见成荟面上隐隐的期待不由一愣,他意识到这顿饭的意义非同寻常。他目光缓缓移开,默然盯向成荟手里依旧没有动静的手机,片刻,唇角轻轻扬起,说:“我知道了。”
成荟狐疑地盯着李疏,她感觉虽然自己尽可能淡化这顿饭了——这并非江云集一家第一回请他们母子吃饭——但李疏的眼睛却似乎早把一切都看透了。她微垂下眼皮笑了笑,李疏没说什么,她便也没说什么。
……
李疏以为成玥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迅速冲了个澡,待要关门离开,突然听到了异样的鼻音。他疑惑地重新推开门,侧耳细听,果然是他家的小学生在抽泣。
李疏回头扫了眼成荟紧闭的房门,重新踏进来,径直走到成玥床前,“啪”地点开台灯。他不顾小学生的激烈挣扎,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杵在床头,居高临下道:“成乔治,来,跟我说说,是什么事儿值得你大半夜的哭鼻子。”
成玥赌气梗着脖子不理他,两只单薄的肩膀委屈得一抖一抖的。
“你又被人揍了?”
一声剧烈的喉音。
“你又不及格了?”
一声愈发剧烈的喉音。
“是因为明天的那顿饭吗?”
成玥乍然被猜中心事,脖子一仰就要放声大哭,李疏眼疾手快地封住他的嘴。然而成玥的情绪已经到位了,声音被堵住,眼泪便双倍往下淌。
李疏垂眸瞧着哭得委屈的成玥,感受着手背上滚烫的眼泪,片刻,他无奈地单膝跪在床上,将哭得直抖的成玥抄进了怀里。他轻轻给小学生捋背,眼睛里填着心疼,嘴里却用嫌弃的语气说着,“只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不讲理啊”。
……
成玥不清楚自己哭了多久,反正肯定比五分钟长,但他哥却并没有掐着点儿把他推开,这让他心里熨帖许多。
“你讨厌江叔叔吗?”李疏问。
“……他缠着妈妈不让她回家时讨厌。”成玥忍着泪意吭哧着说。
李疏闻言忍不住笑了,因为他以前也讨厌——大概两三年前江云集刚刚出现的时候。成荟答应他的生活小事,比如在他睡觉前回家或是下班路上给他买双跑鞋,总是一再做不到,因为江云集会用各种由头缠着她拖着她。当然江云集并没有什么坏心,他只是不舍与女朋友分开,事后他总是会及时向李疏道歉。
李疏并没有跟成玥讲什么道理,因为诸如“成荟女士首先是她自己,然后她才是你和我的妈”这样的道理成玥都懂。成玥就要满十周岁了,不能算是小朋友了,他学校里的人文人本教育也一直是非常到位的。
成玥说完“讨厌”,呆愣片刻,轻声道:“妈妈跟江叔叔结婚以后,肯定会搬到南都江叔叔家去住的,我不想搬去他家住,我想留在这里。”
李疏望着窗帘缝隙里的夜色,道:“我们到时候问问妈,她会安排好的。”
李疏安顿好成玥回到房间,刚好听见新消息进来的一声“叮——”。他来到书桌前解锁手机,王术生动的回复跃然屏上。
“非科班出身相声演员”:给你五十块钱,把我画好看点儿。
李疏瞧着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眉梢眼角的情绪一下子就化开了。
李疏:……我以为你睡了。
“非科班出身相声演员”:没睡,我反省自己呢。
李疏:为什么反省?
“非科班出身相声演员”:我家里最近两周气氛不对,种种迹象表明我爸外面有人。我正准备跟他反目,腹稿都打好了,情绪也到位了,发现是我自己搞错了。
李疏无言以对:那你专心反省吧,明天见。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会有三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