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瞬就到了除夕。
然而即便是除夕,也仍旧没有花炮声,不过大街小巷红彤彤的春联儿和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到底把年味儿给造出来了。
王家的年夜饭不如电视里的丰盛,也就比平常多了一盘饺子两道菜。但是一家四口放开肚子使劲儿吃,也仍旧是剩下不少。如往年一样,剩下的这些要收进冰箱里下顿配着吃,下顿要是也有剩的,还有下下顿。
结束年夜饭,王西楼躺在沙发上哼着小曲儿看春晚,杨得意出门跟人打牌去了。王术瞧她姐姐王戎不顺眼——因为王戎不肯借她戴发箍,早早回卧室了。没有哪个年轻人甘心在夜里十点以前睡觉的,王术也不甘心,所以虽然人躺进了被窝里,心思却仿佛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一刻不得安生。王术最后耐不住,仍是打开“一日”APP,在日记页面留下几个字。
“一日”是个带有日记本、记账本、计划本等功能的综合性APP,它可以单独设置密保,比带锁的笔记本可安全多了。
“叮——”新消息到。
王术退出“一日”,点进微信页面,看到李疏发来的信息:你家有碘伏和纱布吗?
王术一愣,立刻回他:有。
王术盯着“有”这个字,感觉自己的回复有些干硬,她正琢磨着是不是应该问问为什么需要碘伏和纱布、出什么状况了、严不严重,李疏的新消息就到了。
李疏:你能给我送来吗?
当然能!为什么不能?他们首先是朋友,其次……没有其次。
王术问清楚了李疏住在哪栋哪层,当即就爬起来拎着东西出门了。嗯?为什么只问到楼层?因为东区这几栋都是单层单户,电梯直接入户。
王术在李疏的电话指导下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他家所在的楼层。电梯门打开,李疏正坐在门口鞋凳上打着盹儿等她。王术借着玄关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其他地方被衣服遮着看不到,胳膊里侧有个指长的斜长伤口。
“你自己在家?”王术问,“怎么里面的灯都没开?”
李疏揉了揉脸,起身“啪”地开灯,给王术拆出一双新拖鞋,温声回答她:“我妈和成玥去海市我外婆家过年了。我也刚进门没多久,没往里走。”
王术低头瞧着李疏送到自己脚边的粉色拖鞋,意识到这个空间里只有李疏和自己,面色渐渐转红,就连呼出的气都炽热了两分。她忙不迭地把自己带来的塑料袋放到墙角的斗柜上,故作自然地催促他“你赶紧用纸巾压住,血要滴下来了”,两脚蹬掉自己的鞋,踩进拖鞋里。
王术给李疏消毒包扎时,问起他伤口是怎么来的。李疏沉默片刻,说是替他爸爸的女朋友挡的。王术得知李疏爸爸的女朋友就是同校大几岁的学姐,一时没忍住,露出没见过世面的震惊表情。
……
在胡泊的软磨硬泡下,李道非到底没坚持住,在大年三十将她带回李家,并将之正式介绍给全家老老少少三十来口人。
李疏的爷爷本就因为李道非不打声招呼就带人回来的行径十分生气,饭后又听闻李道非在花房里与胡泊争执,言语间提起胡泊在学校那句不过脑的话——“他的父亲是我男朋友”,当即要撵胡泊走人。
胡泊脾气犟,当然不肯走人。她说自己当时喝多了,那句话没过脑。转而又愤愤不平,质问李疏爷爷,自己正正当当与李道非交往,又不是偷人,为什么要藏着掩着。
李疏爷爷的笔架本来是要砸李道非的,意思是“你看看你给我带回来个什么人”,结果砸偏了,奔着李道非后头胡泊的方向去了。
李疏反应极快地替胡泊挡住了笔架,给爷爷挽回了颜面。
——人家顶撞归顶撞,可不兴伤人,不是故意的也不行。
总之这场突发事件以后,李疏觉得没意思,借着去洗手间趁人不注意就回来了。爷爷稍后给他来电,倒也没说什么,只说让他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李疏因为跟着成荟长大,与李道非这边的亲戚基本都是有感情没交情的状态,十分生疏。也就跟两个同辈的双胞胎堂姐偶尔互相问候一下,但那也是因为曾经跟堂姐在同一个初高中上学。
“要是真砸她身上了也不冤,”王术懒得去找剪刀,索性直接用自己的利嘴撕胶布,她替他愤愤不平道,“虽然是她的事儿,但是也是你的事儿,我是指在学校里。她不介意别人知道她跟个年长她二十多岁的男人交往,但你不一定不介意别人知道你有个学姐小妈。”
李疏不大喜欢“小妈”这个称呼,但是抬眼瞧着因为这件事儿而生气的王术,就不大想去纠正她了。
“你怎么会给我发信息?林和靖住得远?”王术又问。
“……对,他住得远。”李疏沉默片刻,说。
此时时间尚早,街灯仍亮着,也包括“三秋”区域的昏黄街灯。
成玥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了,是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里小哪吒的俏皮打油诗,“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
李疏跟王术说了句抱歉,循着铃声去了自己卧室。李疏也不知道成玥的手机怎么会在自己的卧室里,他明明听到成荟昨天在临行前吩咐他塞进背包里。
成玥的手机落在床与床头柜的夹缝里,且在极靠下的位置,并不容易勾取。李疏试了两番儿仍然不行,正准备直接挪开柜子,听到王术在门口说“要不然我试试?”
——王术听了四遍“我是小妖怪”,不见电话被接起,没忍住好奇跟过来了。
王术手小,伸手就把手机给掏出来了,简单得仿佛囊中取物。
电话是成玥打来的,目的有二,一是确认手机没丢只是落在家里了,二是向他哥哥告状舅舅家的烦人表弟欺负他。李疏耐心地倾听成玥的委屈,目光落在王术身上。
王术帮忙掏出手机,原本要退回到客厅里,一抬眼瞧见落地窗外的宽阔阳台,便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了。他上回是站在那里看到的她和辛辛吗?
李疏留意到王术注视着某个方向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匆匆安抚了成玥,来到她身后。
“你在看什么?”他问。
王术如梦初醒,她长长地“啊”一声,伸手缓缓指向东边较远处那片破旧的平房区——晋市有名的老破旧“三秋”,轻声说:“原来站在这里能看到我家的院子。”
王术原本好奇他卧室阳台的这个方向是不是能看到锦绣大道——她不辨方向,在这片公寓楼群里转了两圈就不知道哪是东哪是西了——结果却突然发觉不但能看到锦绣大道,还能看到“三秋”胡同里她家的院子和院子里捉襟见肘的苟且生活。
李疏不太能理解王术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没有贸然开口,因为敏丨感地察觉到王术突然低迷的情绪,这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王术有些无聊地扳了扳脖子,把自己以前的臆想当做个笑话讲出来。
“我家是因为突然破产搬过来的,嗐,我家那点家底儿都配不上‘破产’这俩字。”王术说,“总之从小住到大的房子没了,街坊邻居朋友也没了,生活突然出现大的震荡,令我哪儿哪儿都特别……不舒服。我们刚搬过来的那个雨夜,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不经意往公寓楼群这边瞧了一眼,当场被震撼住了。当时是凌晨两三点的样子,整个这片区域路灯和光效灯都灭了,四下里黑峻峻的,楼群极高的楼层有两个房间没熄灯,从我家的小院儿望过来,不见下面的楼体,只见浮在半空的模糊的光,就跟天上的仙府似的。”
“从此我半夜出门上厕所就老爱往这个方向张望,我撇开烦人的现实,幻想在我面前有一座没有人知道的仙府,脑补仙府里有可能会发生的各种神话故事……原来只是你的卧室啊。哈哈。”
李疏目光安静地望过来,他没有跟着王术笑,而是问她,“你怎么了?”
王术抹了把脸,说:“没事儿,不用理我,就是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酸鸡嘴脸。”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十分清楚,这并非酸鸡嘴脸,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两人生活差距的突然的自卑。
李疏沉默片刻,问:“但是我有个学姐‘小妈’,这一点你为什么不酸鸡?”
王术被噎住,半晌,忍不住笑起来。
王戎打电话过来,问王术大过年的也没去找辛辛跑哪里去了。
她这样问就表示她最起码去钱慧辛那里问过自己的行踪了。王术这样分析着,大度地原谅了王戎不借她发箍的小气行径。
“我得回去了,家里催着。”
“我送你回去。”
“没必要吧,我走路快,十分钟就到家了。”
“走吧。”
“哦。”
2.
“破五”以后,日子就过得快多了,十来天仿佛一倏忽,弹指间就没了。
王术屡屡遭人唾骂的夜里不睡早晨不起的毛病改好了,大清早的王西楼早饭还没做好,她就叼起个包子跨上单车,跟钱慧辛一起化作白日流星冲向G理工。两人虽属不同的院系,但上午第一节都有专业课。
“白毛风刮得我脸生疼。”王术迎风奋力踩着单车跟钱慧辛说,“但是清醒多了。”
钱慧辛闻声转过头打量王术,问:“只是脸生疼吗?手呢?你手套呢?”
王术这才留意到自己忘戴手套,难怪今天握把格外有手感。王术蜷缩起手指,给了钱慧辛不满的一瞥。都怪她多嘴提醒,本来没觉得手冷的。
两人抵达G理工,王术的手指已经冻僵到不能打弯儿了——路上钱慧辛要分一只手套给她戴,她用“一只手冷和一双手冷没多大区别”的歪理邪说制止了她。钱慧辛赶紧脱了手套要给王术戴上,王术不怀好意地说“不用”,一把抓住钱慧辛的胳膊强行与之手牵手。
钱慧辛突然接触到王术柔软的掌心,整个人微微僵住——她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肌肤相贴了,但只不过一倏忽她就反应过来了,给了王术“我这位大朋友可真童真可爱”的嘲讽一瞥。
……
专业课过后,就是王术的柔道选修课。
王术一迈进场馆就傻眼了,她没有留意到需要自行购买柔道服。不过幸好傻眼的不止她一个,墙角还有两位学姐作伴。片刻,王术再度傻眼,因为她在场馆对角正在做热身准备的人群里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李疏。
王术没有来得及去打招呼,因为老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