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1.

《胭脂》的演出比预想中要顺利许多,但观众如他们预期的那样不多,都坐不满半场。

王术之前跟李疏说她是“重要女配角”多少有些吹嘘的成分在,实际应该说是“重要女配角之一”。她的戏份合计起来大概也就五分钟左右,但这也够她美得不行了,上台前特地跑来,要求钱慧辛擎着手机灵活游走在不挡观众视线的位置从各个角度拍她。

“热爱生活的人真可爱。”林和靖望着正眉飞色舞与钱慧辛一道品评照片的王术突然如此感慨。

李疏瞧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但是可爱在漂亮面前还是有些局促。”林和靖的目光转而落在钱慧辛面上。

钱慧辛虽然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留着狗啃式碎短发,且大多面无表情,但仍不掩其五官的精致漂亮,是古早港风的比较英气的精致漂亮。

“你把赞美先停留在嘴上,再想清楚些,她的朋友立志独美肯定是有原因的,你不要轻易做什么决定让情况变得更糟。”

“我目前也就只到嘴上了,跟人家话都没说两句呢。”

而且就那寥寥不到两句还是自我介绍和问她要喝什么口味的奶茶。

此时是下午五点,晚饭嫌早的时间,一行人正在欣达小食街的奶茶店。“重要女配角”在谢幕以后主动表示要请客,以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拨冗捧场。

王术在室外的自然光里一张一张欣赏完钱慧辛给拍的照片,面上戴着意犹未尽的笑容进门。李疏已经帮她们取来了奶茶,两人坐下随口道了句谢,讨论着应该挑哪九张放到朋友圈里。

“不行,你挑的这两张角度有问题,太显胖了。”

“本来就是胖丫鬟,越胖看着越喜庆。人物形象你不懂的。”

“我说的是小肚子,我从这个侧面拍,给你拍出了身怀六甲的感觉。”

“咦?嗳?确实!你倒是注意些啊喂,这两张太可惜了,我表情演绎得多到位。”

“……刚刚你划过去的那两张我觉得行。”

“行什么行,你可真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我笑场了啊,你没看出来?!”

……

李疏围观她们争执了五分钟,默默把自己的手机递给王术,他随手也给她拍了……十几张照片。王术盯着他的手机相册,只向右划拉了一下,便干脆利落地倒戈了,表示以后要跟着李疏混——在摄影水平方面,钱慧辛和李疏之间隔着无数个王术。

最新一条朋友圈发出去,王术盯着在座的三个人都给自己点了赞以后,总算愿意静下心来喝奶茶了——四个人在《胭脂》的演出后台两两添加了微信。

“啊,我忘了跟你说,辛辛,李疏他们家就住在锦绣大道路对面那一侧。嘿,一条锦绣大道,一侧是现代化跃层公寓,一侧是‘三秋’贫民窟,这个对比是不是很有故事性和文学性?”

钱慧辛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从故事性和文学性的方面出发的话,如果你们俩谈恋爱,应该是阻力重重的。一重来自李疏的妈妈,一重来自李疏的青梅妹妹。妈妈喜欢温柔大方知书达理的青梅妹妹,厌恶一顿能吃两大碗的大头妹妹。”

“你对我的丑化描述暂且不提,第一重怎么就不可能是李疏学长的爸爸?”王术痛心疾首摇头尾巴晃,“当前的影视作品总是偏向把好[hào]事儿不讲理的角色设定为女性,这种偏见经过多年的潜移默化,都成功深入当代女大学生的内心了。”

钱慧辛徒劳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有一点需要澄清下,我没有青梅妹妹。” 李疏其实不是很想介入这个无聊的话题。

“我俩就没事儿打个嘴丨炮,不要代入你自己。跃层公寓适龄男青年一大把,跟‘三秋’的适龄女青年都有故事性和文学性。” 王术笑眯眯宽慰他。

“……受教了。”

林和靖支着下巴看热闹的同时,不动神色地观察着钱慧辛。钱慧辛跟王术在一起时和不在一起时是两种状态。林和靖在学校偶遇钱慧辛数回,后者回回都端着张生人勿近脸独来独往,即便跟路上遇到的老师打招呼,也不过是微微扯个嘴角应付了事。下午《胭脂》开场前,林和靖为了打发时间点了进她的朋友圈,结果她的朋友圈荒得长草乏善可陈,十分符合林和靖早前对她的印象。但眼下跟王术在一起,她却开朗得仿佛是世界上另一个王术。

钱慧辛终于察觉到林和靖时不时瞥向自己的目光,她伸手扶了扶眼镜腿儿,给了他个敷衍的笑容。林和靖有理由相信,钱慧辛的这个敷衍笑容纯粹是因为她的朋友王术在侧,否则她应该会直接漠视他。

王术在李疏的引导下,正在事无巨细地陈述她和钱慧辛相爱相杀的过往:“……最开始不愿意来我大舅家,嫌他家老破旧,也嫌他家邻居,那个叫‘辛辛’的小姑娘,脾气太坏了,生起气来跟个圈不住的疯狗似的——不小心抓脏了她的棉花娃娃,一点点脏而已,有大人在一旁劝着,我也道歉了,仍突破重围给我挠一脸血。”

天光渐渐变暗,李疏的座位背光,王术正说得起劲突然顿住了,她怔怔地望着黄昏光影里李疏的轮廓,脊柱突然蹿起一阵奇怪的麻意。她一直知道他好看——她又不瞎,但此刻配合着恰到好处的天光,突然发现他可不止是好看,他感兴趣看过来时安静直白的眼神把她一颗怦怦乱跳的心熨帖得平平整整的。

至于她的心为什么怦怦乱跳,那要从几根掀喜帕的葱白手指说起。

王术有些心神不定,不负责任地草草给两人的过往结了个尾:“总之后来跟辛辛变熟了,大热天一起上房顶数着星星睡了一夜,就变成盼着来了。”

“‘小青’是我当时唯一的娃娃,跟我妈哭好几天她才给买的,”钱慧辛慢吞吞解释,“而且你所谓的‘道歉’,是得意洋洋地说‘小气鬼,大不了赔你,我爸爸给我买了一大堆,我根本就不稀罕’,你自己说说,你被挠花脸冤不冤。”

王术早就忘了自己这招人恨的原话了,她避开李疏的目光,曲指轻轻碰了碰突然有些痒痒的鼻头,讪讪道,“你到现在都能清楚记得这句话,可见我挨挠确实不冤。”

李疏近距离听了场相声神清气爽。嘴里的吸管突然发出异样的声音,李疏垂下眼睫瞟一眼,愣住了,超大一杯不低于五百CC的奶茶,而且甜腻腻的,他居然就着她没什么营养却很有趣的家长里短全部喝完了。

王术紧吸了两口,也将自己的奶茶吸得见底,她抹干净嘴起身,跟个体育老师似的“啪啪”拍了两下手——只恨嘴里没有个哨子,若无其事道:“行了,天黑了,散伙吧各位。啊,忘了说了,我前车胎漏气了,辛辛,恭喜,你得到了一个载我回家的机会。”

钱慧辛扶了扶眼镜腿儿,没好气道:“我后车胎漏气,你坐公交车吧。”

李疏刚说了个“我”字,就被王术断然掐断了。

“你车子没后座,我见过。”王术道。

“我今天开车过来的。”李疏说。

……

王术跟着李疏来到G理工附近的停车场,一眼便瞧见左前方那辆银灰色的掀背轿跑车。这辆车线条可太好看了,有点仿像《速度与激情》里的一款,只不过颜色不同。大约车主们都明白这辆轿跑车蹭到赔不起,所以左边的捷达和右边的金杯都十分委屈地停靠在车位外侧几乎压线的位置。

王术两手背在屁丨股后头跟着李疏往反方向走,不住回头打量那款车,李疏毫无预兆地突然停下,她后脑勺上没长眼睛,一下撞到他身上。

李疏有些糗地蹭了蹭鼻头,说“我方向感不太好……”,转头向来时的路走……并最终停在轿跑车车前。

王术震惊的目光在李疏和轿跑车之间流转,嘴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轻轻“啊”了两声。一声是惊觉自己即便做了最大胆的臆测但似乎仍旧对锦绣大道路对面的生活有不小的误解,一声是慢半拍地给自己压惊:幸亏发现得早,来得及悬崖勒马。

2.

王戎下午依照财务经理的吩咐去银行递交公司的单据,今天不知道什么情况,银行东北角专门处理企业事务的窗口十分冷清,只有“小猫三两只”,王戎比预计早了一个多小时交完单据,也就跟着早了一个多小时下班。

王戎下了锦绣大道,刚刚驶进青铜街,便叫前头的轿跑给堵到了后面。青铜街本就不宽敞,此时正值黄昏饭前的时段,从街头到街尾散布着菜贩子的小三轮儿、接孩子的电踏板车、以及附近中学学生的电动或人力单车。王戎自己的小Polo夹在这市井气息里受点儿委屈就受点儿委屈,实在是替前头时速10km/h的轿跑憋屈得慌。

小Polo跟着轿跑穿过三秋的熙熙攘攘,最后一起停在秋粮胡同口的停车位里。王戎熄火捞过副驾驶的皮包和两袋菜正要下车,眼皮不意一抬,顿住了。

轿跑副驾驶位下来的居然是她老王家的王大头。

王术一路心烦意乱的,并没有察觉到跟在后面的自家的车。

“你不要调头,继续往前走过桥,那边不堵车。你知道那座桥在哪儿吧李疏,就在……”

王术弯腰如是叮嘱李疏,面上罕见露出略显拘谨的笑容。她本来是要求李疏就近把她放到锦绣大道上的,但是李疏不听她的,直接驶进了青铜街。

李疏瞧着王术不自然的笑容,皱眉沉默片刻,说:“我以前也没少跑到三秋附近玩儿,只隔着一条街而已。这边我可能比你还熟。”

王术尴尬地“嘿嘿”笑两声,直起腰目送李疏离开。

王术进门没几分钟,王戎便拎着皮包和两袋菜进来了。一袋芹菜,一袋板栗薯,是刚刚堵车时她隔着车窗顺便向路边的摊贩买的。王戎把皮包扔进沙发里,面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似有若无地瞥王术一眼,琢磨着从哪个角度下嘴打趣她。

大门突然叮里咣当地响起来,跟着是电三轮驶进来的声音,以及杨得意瞧见墙外Polo的疑问,“戎戎你今儿这么早回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戎倒退两步探出个脑袋,说:“我今儿去银行交单,没排队,就回来得早。”

杨得意高兴道:“我看要变天了,也早回来了。你等我催催你爸,咱晚上煮火锅吃,上回锅圈的丸子还剩下不少,再不吃味儿就不对了。你手里拎的是什么?红薯是不是?你去洗洗,用你单位发的那个烤锅先烤几个垫垫肚子。”

王戎第八遍纠正她:“叫空气炸锅,不叫烤锅。”

杨得意不以为然且不思进取:“它爱叫什么叫什么。”

刚从资产阶级的掀背轿跑上下来的王术,听着两人这几句过于接地气的生活经,一时承受不住落差,斜着眼睛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喉音,起身回了自己房间。王戎循声望去,皱眉不解,片刻,忆起王术倚门目送李疏的模样,约莫琢磨出个大概,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杨得意把电三轮停进墙根的雨棚下,低头摘着围裙袖箍向着堂屋走来,问:“术术回来了没?她今天下午没课,说是去学校转一圈儿办点什么事儿就回的。”

王戎向王术的房间扬扬下巴,压着一点点恼火,转身去厨房洗红薯了。

……

王术虽然开朗,但并不是个好脾气的,尤其是在自己家人面前。可巧,王戎也如此。于是屋外刮着风下着雪,屋内两姐妹就着咕咕冒泡的火锅,你来我往的,由阴阳怪气逐渐变得白热化。

起初是王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各种找茬。她去厨房倒个水,抱怨厨房的窗户封不严实灌风;去院儿里上个厕所,又抱怨厕所灯一闪一闪的跟闹鬼似的;最后耷拉着嘴角坐到饭桌旁,胳膊肘往饭桌上一压,沾到一点点不明水渍,越发不高兴,拉着长音叫“妈——”

前面两番儿,王戎都在阴阳怪气,说“灌点儿风凉快”、“老王家的鬼见愁还能怕鬼不成”,到最后这一番儿就烦了,直唾到王术脸上埋汰她。

“叫什么妈叫妈?!自己不能就手擦擦?!谁该你的?!坐了回跑车坐出毛病了是吧?‘三秋’的小庙盛不下你了是吧?你就生在了这样的普通家庭里,你给我趁早认清这个事实,别作妖出洋相。”

王术听出王戎的言下之意恼羞成怒,“你是不是有狂犬病,一顿乱喷?厕所灯坏了我不能说了?!饭桌上有水我不能说了?!”王术转向正低眉从锅里捞鱼丸的杨得意,不忿地嚷嚷,“妈——你管不管她!”

王戎冷冷哼一声,正要乘胜追击,叫杨得意一个犀利的眼神给制止了。杨得意不耐烦地说,“是有什么毛病吗?吵什么吵?没完没了了!就剩这俩丸子了,吃不吃,不吃给你爸了。”

王戎从漏勺里夹走一颗,不假思索一口咬了下去。

王术举筷夹走另一颗,转了个弯儿,给杨得意放进了碗里。

——在阿谀奉承这块,王术向来是一骑绝尘的。

王戎和王术轮班刷碗,这周王戎当值。王戎磨磨蹭蹭挑好背景音乐,正准备撸袖子开工,杨得意进来了。邻居不耐家里的乌烟瘴气,饭后顶着风雪来串门了,顺便跟王西楼杀两盘,杨得意进来烧水给人沏茶喝。

“别跟她计较这个,她还是个小孩儿呢,”杨得意汩汩灌着水,不在意地说——王戎早前洗菜的时候就跟她说过原委了,“小孩儿么,瞧见别人兜儿里的糖多,可不就是要哇哇哭两嗓子,以示自己糖少的委屈嘛。但是哭完也就过去了。再说,她能不知道么,真要是跟人比那些,把她爹妈的骨头拿去熬了都不够。”

“一百多斤的人了,呸,不懂事儿。”王戎仍有些气恼。

……

王术这天夜里忍不住想东想西最后不出所料地失眠了。门轴上了层机油,半夜里再没有扰人的“吱纽”声了,她便安心裹着衣服静悄悄出来了。

王术踩着薄薄一层积雪去上了个厕所,出来照例向西望去瞻仰“仙府”。此时风已经停了,雪仍旧簌簌下着。王术瞧瞧悬在高远半空的“仙府”,再瞧瞧眼前窗棂里的暖光,嘴角惺惺作态地向下撇了撇,但眼里却是豁然开朗的暖绒绒的笑意。

王术是喜欢这里的,而且越来越喜欢。目前这样的生活,就是比如周末坐在小院儿里悠闲晒太阳的生活,比如忘记买菜去前头二姥姥家或者隔壁表舅妈家的小菜圃里就手薅一把就能下锅的生活,就是她向往的生活。

她只是猝不及防被刺激到了,没忍住向家里人撒了个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