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周五下午只有一节课,所以上完课王术地铁转公交,晚饭前就到家了。
因为收拾打包,房子里乱糟糟的,跟被人打劫了似的。东边墙角堆着十来只填得满满实实的箱子,里面是衣服被褥什么的。西边墙角堆着擦得干干净净家用电器,冰箱、电视、洗衣机、烤箱、电饭煲、电磁炉什么的。
王术各个房间里游走一遍将所有犄角旮旯的地方都拍了个遍,然后窝进沙发里点开刚刚更新的青春剧场《校霸的七十二种打开方式》。明明是个热热闹闹的偶像剧,她却时不时悄悄伸指揩一下眼角。
王术生在这个房子里,也长在这个房子里,她实在是舍不得搬离。王西楼上回喷她没有喷错,她背着他们比王戎唧唧歪歪得还厉害。她姥姥没有批评错,她妈妈杨得意就是个没脑子还很刚愎自用的人。
人家许诺高利息,并耐心地按时如数给了她半年的利息,就把她彻底套进去了。她败光了自己家的钱不说,还借了邻居、同事、朋友不少钱。而这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她要“悄悄努力,惊艳所有人”。
王西楼你不是一直想换车吗?没问题,今年年底给你换!
王戎你早前是不是说过想去马尔代夫?没问题,今年年底支援你一万!
——没办法,你爸要换车,今年只能支援你一万。
王术你一个学生就不要瞎惦记什么了,不过以后的零花钱可以酌情给你翻一番儿。
……
所以虽然杨得意办下了这种事儿,但她眼里、心里、计划里确实只有父女三人,叫人即便浑身是嘴都实在很难再开口责备更多。
“叮——”王戎来信息了。
王术点进去瞧了一眼,伸长脖子大声吆喝:“爸妈,王戎说路上太堵了,再有半个小时到家。”
“不着急,让她路上慢点。”王西楼在书房里回。
他们今晚不在家吃,要去附近街区一个老字号面馆吃面,因为王西楼和杨得意当年买下这个房子以后的第一顿饭就是在那家吃的。也算是首尾呼应有始有终了。
半个小时后,王戎匆匆赶回来了,一家人锁上家门步行前往面馆。此时国庆节刚过,地面温度终于彻底降下去了,不再动一动满身是汗了,此时夜风掠过护城河河面扑在人皮肤上,体感甚至微微有些凉。
王西楼牵着杨得意的手在路上走得很慢,他不急不缓地与缀在后头的两个女儿说话。
“老大,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非常厌学,隔三差五跟你妈扯谎,说你这儿痛那儿痛。你妈回回上当请假带你去医院。她的前同事们因此都对她十分不满,以致后来直到你上完高中又上完大学,她在原单位里都没能往前再走一步。”
——杨得意当然偶尔也会有些怀疑王戎是不是在扯谎,但因为她同事亲戚家的小孩儿就是因为一点点小病痛大人没上心耽误治疗出事儿的,她没法承担怀疑错了的后果。而且王戎回回号丧得都如此真情实感,令人只顾着急忙慌,没有余裕多加揣摩。
“老二,再来说说你,你刚上高一那年,跟你妈说你要报个班儿,在你朋友的掩护下骗走你妈五千块钱。这件事儿你以为你妈瞒下来不说我就不知道吗?当然,这钱你也没有乱花,是借人应急用了。你自己现在回头想想,你的说词是不是真的没有漏洞,但是你妈就是上你当了。她本来计划要跟你莎莎姨她们去海湾环岛旅行,但这笔专门留出来的钱临时给你了,她就只好借口家里有事走不开不去了。后来时不时瞧着人家朋友圈里的照片长吁短叹。她以为以后还有机会,但是这两年先是你莎莎姨移民,然后是你华兰姨去世,再也没机会了。”
王戎和王术亦步亦趋地跟在父母后面,闻言都十分臊得慌,尤其是王术。王术一直以为那五千块后来一分不少还给杨得意,这事儿就算是结束了。
面馆的陈年门匾遥遥在望了,王西楼也就不再数落下去了,以免影响胃口。他回头瞧了两姐妹一眼,用戏谑的语气道:“你们给你妈脸色的时候,也摸着胸口想想,你们又骗过她多少回。三更半夜要是因为贫穷睡不着觉,就闭着眼睛回味一下,以往她上你们当的时候,你们那沾沾自喜的嘴脸。”
王西楼洋洋洒洒一席话,虽然没带一个脏字,但却比辱骂更令人难堪。王戎和王术忍着内伤,一个个夹紧了尾巴,再不敢造次。
……
周六一大清早,轰轰烈烈的搬家行动开始了。两位搬家师傅和王西楼负责往楼下一趟一趟搬运大件儿,杨得意、王戎、王术负责搬运小件儿。至晌午,所有零零碎碎的终于全部搬上车了。一共叫了两辆车,一辆长安箱型货车,一辆五菱小卡。
王术爬上后头这辆五菱小卡的后斗,一屁丨股坐进自己的豆袋沙发里,她轻轻抽了抽鼻子,仰头默默望着初秋高远的天空。王西楼安慰杨得意的声音由小变大灌入耳里。
“我们凡事要往好处想,搬到秋粮胡同,王戎上班走锦绣大道再转凌云大道,反而近了许多,而且这些路段不堵车,她早上最起码能多睡半个小时,王术也可以办理走读了,也就我上班远点,但我这个岁数,早上多睡会儿少睡会儿都不是什么事儿。”
“生活确实会比以前紧巴不少,但我保证最多七八年,我们就能再攒下一笔钱重新按揭买房。谁的一生还能不碰上几个不好过的坎儿,对不对?你想想楼上楼下住着的这些家?最起码我们家只是伤钱不伤人。”
……
2.
一家四口在秋粮胡同卸车的过程中,陆陆续续有旧邻出来搭把手——杨得意娘家的旧邻。王戎和王术在杨得意的介绍下,晕头晕脑地不断张口叫人,“四姨姥爷”、“二姥姥”、“三舅姥爷”、“小表舅妈”等等,这样一圈儿叫下去,一个都没记住。
啊,也不能这么说,最起码“二姥姥”特征挺明显的。这位眉目长得很清秀的老太太,张口一笑地动山摇的,闲谈间一掌拍下来,王术矮了两寸。
旧邻四散以后,钱慧辛姗姗来迟。钱慧辛直接是系着围裙来的,显然她对自己今晚“勤劳少女”的定位很清楚。
“嗯,你不用动,你就躺在那张破床上,踏踏实实感受一下贫穷。”
钱慧辛制止王术起床的动作,她手执一块破抹布和一把旧刀片,在窗台、桌面和鼠灰色的地板砖上摩来擦去。旧刀片要用来刮掉顽固污渍,如油漆、胶水、水彩笔迹、陈年口香糖以及其它不明黏着物等。
“辛辛,我有点想哭,我一下车一进这个卧室,就开始想我原来的那个家。”
钱慧辛半跪在地上跟一块口香糖较劲,她闻言顿了顿,屈指向上托了托眼镜,说:“咱们彼此就当对方不存在。你想哭专心哭你的,待会儿我把这里擦干净,就去帮你妈收拾厨房。”
钱慧辛很酷地说完这句就继续干活了。不过直到十分钟后关门出去,她都没有听到床上有什么动静儿。她的倒霉朋友王术笔挺躺着,不声不响,被单一直盖到额头上,跟具僵直的尸体似的。
……
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王术被尿憋醒,心浮气躁地出门去院子里上厕所。
——“三秋”这个老破旧区域厕所基本都建在院子的某个角落里,且家家都是蹲便。王戎跟王术说,这已经是改造过的了,最起码干净能冲水,而且没有异味。她小时候跟着杨得意来这里时,那可还是旱厕,使用感别提了。
王术上完厕所关掉厕所灯出来,正打着呵欠往回走,突然顿住了。
此时是凌晨两点五十,道路两侧的路灯和高楼大厦上的光效灯都灭了,哪儿哪儿都黑峻峻的,叫人瞧不出轮廓。跃层公寓方向极高的楼层有两个房间没熄灯,这个距离望过去,不见下面的楼体,只见浮在半空的模糊的光,就跟天上的仙府似的。
王戎披着衣服出来,见院里不声不响杵了个人,差点没当场去世,她没好气道:“……吓我一跳,王大头!淋着雨不回屋,演琼瑶剧呢?!”
王术指着浮在半空的“仙府”给她姐看,百感交集道:“姐,漂不漂亮?”
——他们原来住的地方街道上基本彻夜亮灯,可瞧不见这样的景致。
王戎望见王术心驰神往的表情,忍不住唾她:“你嫌贫爱富的嘴脸真丑。”
王术:“……”
3.
在秋粮胡同安置妥当以后,王术就去居委会盖戳向学校申请走读了,一周后,王术结束为期不到两个月的宿舍群居生活,收拾铺盖搬离学校了。
钱慧辛在回家的路上跟王术聊天,问她是怎么跟舍友说要搬回家住这件事儿的。两人此时正坐在52路公交车上,各自膝上和脚下都安置着一堆从宿舍搬回来的杂物。
“什么?啊,我照实说的。两位欠我饭钱的室友当场还钱了。”
“……有多照实?”
“就是我家突遭意外一贫如洗,我搬回家住省点食宿费什么的。”
王术坦坦荡荡这样说着,没留意钱慧辛复杂的神色,转头向车窗外望去。
此时刚刚过午,路上、车里都没有什么人,道旁店里也门可罗雀,整个城市仿佛凝滞了。
前面路口红灯正在倒计时,公交车缓缓降速,有辆单车一晃而过。红灯过后,公交车加速赶上前面的单车。王术趴在车窗上极目望去,单车上那戴着棒球帽的男生有些眼熟,确切来说,是那截淌着汗的白脖子有些眼熟,依稀仿佛是之前体育课上领跑的那位。
“……总之就是这样,你自己也上点儿心。你批评你妈的时候头头是道,但其实你自己也并没有比她好多少。不是特别信任的人,或撒谎或闭嘴,不要什么都一股脑儿地跟人说。”
王术并没有听到钱慧辛在“总之”之前都唠叨了些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答如流。
王术忧心忡忡地望着钱慧辛,说:“你少操点心吧,你看你都多少年不长个儿了。我插个尾巴就能当猴儿啊。我没跟她们说细节,只说了句‘一贫如洗’,顺势收了七十多块的债。”
钱慧辛作势打人,王术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滚刀肉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