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茎孤引绿(2)
“世子今日也在。”萧令深全当未知方才那句话中的嘲讽之意,抖了抖衣袍,淡定地问候了一句。
相里千俞今日未着红衣,一身黑色劲装,绣着云鸢,是内廷侍卫的装扮,他颔首,“今日天子出巡北郊,臣奉命护卫左右,怎敢玩忽职守?”
萧令深点头微笑,“世子一向如此令人钦佩。”话到此,已言尽,他提起脚步欲离开。
“萧令深。”
相里千俞却直呼东宫之名,生生止住他步伐。
这个太子做得窝囊,但表面的威严还是维持得极好的,自他被立为储君,已鲜少有人敢当面直呼他的名字,许久未听到这三个字,乍闻,自己都觉得陌生。
是以,萧令深也不恼,笑问对面这个同他年岁无差几何的男人,无端地生出一股包容之意,“世子还有何事?”
“我不欲插手东宫之事,但,有一句不吐不快。”
萧令深仍保持着笑容:“既如此,世子直说便是,孤自会辨对错、纳良言。”
“陛下所说之言虽然严厉,但并无差错,你即将迎娶……正妃,诞下子嗣,届时,不止是天下的储君,更是小家里的丈夫与父亲,一味的感情用事,只会酿造无法挽回的后果。”
萧令深默了一瞬,无言地盯着相里千俞桀骜不羁的脸,似要从这张脸上琢磨出有几分的认真,又有几分的不怀好意,毕竟,这种话从眼前人口中说出来,对他造成的震撼堪比正元帝将幽州兵权交还给母舅魏镬。
可笑,实在可笑。
然而,从这双深邃的凤眸与平淡如水的脸色中,他什么也没能看出来,遂干笑,只能干笑:“世子这是在教孤如何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吗?那孤倒是也有一句话想同世子说,孤的妹妹,舞阳,自幼就喜欢跟在你身后,爱慕了你多年,既然世子弱冠未婚,那就承担起男人的责任,主动向父皇求娶舞阳吧。”
不顾相里千俞的错愕,萧令深勾唇笑笑,转身离去。
迎冬之礼终于结束,燕宫中王昭仪已布置了宴席,天子御驾正起,太子萧令深向正元帝请求去西苑,接他的未来正妃,正元帝倒是允了,脸上难得的柔和。
萧令深自然没有留心到,这莫名其妙的柔和。
***
西苑廊下的风铃已被取了下来,挂上了挡风的竹纱,听不到泠泠的悦耳之音,萧令深稍感遗憾,而映入眼帘的白纱,更让他觉得心伤,这样的白,与齐王葬礼上丧衣的白,实在太像。
今日他是奉了正元帝口谕来的,并不用特意避开西苑的人,一路从正门直入弄玉楼,也无心欣赏平日里他夸了很多次的西苑景致。
在跨入月牙门洞前,有人从身后喊住了他,怯怯的一声,像猫儿一样,“殿下……奴……奴婢见过殿下。”
萧令深蹙了蹙眉,想到相里千俞说的做个好丈夫,只觉讽刺,看呐,他的正妃,也要将这样的女人推给他,而为了什么,他竟全然不知。
“罗衣。”萧令深慢慢吐出这二字,说不出的暧昧,浅浅笑着,如一枝玉面桃花,又近,却又极远,这声音教罗衣忐忑,而更多的是,膨胀出来的期待。
他仍记得这个卑微之人的名字。
“是,罗衣正是奴婢贱名,殿下竟还记得,奴婢好生欢喜。”罗衣的声音有些抖,不知是惊喜,还是紧张,或者,二者都有。
萧令深打量她通身装扮,单螺髻,别着一支银簪,而这套衣裳,白梅落落,浅粉色镶边,穿在她身上,倒有几分秀丽,只是,气质不太相符。
这衣裳,越瞧越眼熟,布匹绸缎丝滑,当是南府进贡的料子,一个婢女怎会有这样名贵的衣裳呢?自然是这西苑的主人赏赐的,拉拢人心,抑或是别有图谋。
萧令深道:“欢喜么?那不如将此物送于你,让你更欢喜些罢。”
他看向身侧的本末,示意他上前,本末心中微诧,他手中捧着的锦盒,是原本太子要送给纪常羲的礼物,现下,却要送给面前的女婢。
但他也不敢置喙主子的事情,上前将锦盒递给了罗衣,罗衣小心接住,道谢的话还未出口,萧令深却跨步走进了月门中,她抱着那个盒子,如同抱着全天下最好的珍宝,而眼里,总是他的孤寂背影,每一次,都如此孤寂。
这边清先先太子一步进了弄玉楼,将月门前发生的事告知给了正在逗弄寸寸金的纪常羲,纪常羲听罢,逗弄猫儿的手未停,这只猫,又肥了些,却不知,还有多少岁月可活。
她正愁着,萧令深已进了弄玉楼,见她一番闲情逸致,也不起身迎他,声音便有些沉:“今日宫中夜宴,孤来接你一同前去。”
纪常羲将猫儿给了清先,理了理有些乱的袖袍,对萧令深道:“这样,如何?”
她大方打开手臂,将自己展示出来,要他打量她一番,然后说个好坏,萧令深抿了抿唇,只囫囵看了两眼,就说:“小怜姝色,怎么穿,都好看。”
纪常羲满意地笑:“殿下说好,那必然是好的。”又道,“品评我的衣着外貌,对我来说,与品评我这个人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会记住殿下今日的话,希望殿下也能记住今日的话。”
萧令深轻应了一声,“自然。”
常羲由着持漪再添了会妆容,便跟随萧令深一同进宫了。
车内有些颠簸,但二人却没发生什么肢体接触,萧令深似乎累极,头倚在角落,闭目养神,而纪常羲,只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太子这副面貌,不知随了何人,眉目似丹青,朱唇贝齿,笑起来时流光溢彩般夺目,迷人耳目,不笑的时候,就像冷冰冰的玉石,却叫人忍不住心疼、靠近。纪常羲时而感叹萧令深生得实在太过,无论是男子或是女子有此等容色,都绝非祥兆。
龙生九子,虽然九子皆不同,但多少都会有一点与龙相像,常羲却找不出萧令深与正元帝相像的任何一处,因而深感疑惑。
萧令深缓缓睁开了眼,疑问道,“小怜为何这样看着孤?”
纪常羲十分坦然,问他:“今日迎冬之礼上,礼官可有说初雪何时至?”
萧令深道:“腊月,初雪将至。”
“这样,”常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王昭仪命我制雪梅茶,若腊月初雪才至,这茶,想必也不用做了。”
萧令深歉意地说:“委屈你。”
纪常羲摇头一笑:“不委屈,殿下此去南阳,可有何发现吗?”
“南阳耕地肥沃,但也禁不起长久的耕作,长久的耕作后,土地流失,会变得越来越贫瘠,农民的收成便也不如往日,扣除农民所要上交的赋税,便不剩下多少,如果没有收成,来年的日子就会很难过,一旦形成大批收成无多的农民,流民也将成为国患。”
纪常羲不懂农事,只问道,“那,殿下打算怎么做呢?”
萧令深道:“父皇将户曹之权交予孤,若国库中的粮食不多反少,定又要被诸臣诟病,然而田地上的事情,哪里是一天就能看到成效的?既要顾及世家,又要顾及农民,孤现在,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为何要顾及世家?”
“良田均被世家占有,留给农民的,都是些贫瘠的土地,或者,根本没留给农民多少土地,”萧令深望向她,无奈道,“南府大半土地,不就都在周纪二氏手中么?玄晖宫如此恢弘的建制,一半的钱都是纪氏出的,可谓富可敌国。”
纪常羲反问他:“北方豪族不也如此么?殿下若顾及太多,想必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孤自然是要改制的,”萧令深揉了揉额角,露出些倦意,“世家都是些硬骨头,难啃啊。”
常羲不再多问。
她明白太子的意思,要改制,必要有一个出头鸟。周纪二氏富可敌国,但无权,所以想要权,可是周纪二氏也不会轻易背叛跟随他们多年的世家,对于世家而言,丧失人心,是比丧失土地更可怕的事情。
她不敢肯定外祖父的想法,但至少能确定,纪长嘉绝不会同意改制。
若要改制,也得从北方世家开始,百年淤泥难除,更何况是百年世家,这事得抽丝剥茧,层层递进,万万也急不得。
车马行至朱红燕宫外,萧令深扶着纪常羲下了车,正碰上翌王妃牵着小皇孙萧轲走过来,却不见翌王萧令津的身影。
萧令深问候道:“皇嫂安好,怎不见三哥一同前来?”
翌王妃道:“太子这是去接纪女郎了?你俩感情真好,明年就能完婚了吧?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纪常羲笑着应了一句,“王妃说的是,时光如梭,总是不饶人的,我初来雒阳时,还承蒙您照顾呢。”
翌王妃摆摆手,“提不上照顾……我如今倒是为你们三哥操碎了心,他啊,平日里的烂性子,中午喝了个大醉,满身酒气,今日不比家宴,我就让他待在府中了,想着让阿轲过来在父皇面前露露脸,至少也能记着念着这个皇孙……来,阿轲,叫太子皇叔。”
萧轲年仅五六岁,一身稚气,却有模有样地行礼,活像个小大人一般,“见过太子皇叔,皇叔可安好?”
萧令深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笑了笑:“孤安好,许久未见你,竟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么看着,样貌倒是更像皇嫂一些。”
翌王妃也笑:“像我一些,倒也好。”
纪常羲曾听闻翌王萧令津的生母是下等异域舞姬,正元帝醉酒后阴差阳错临幸了她,才有了如今的萧令津。
不过那舞姬位份极低,在萧令津四五岁时便去世了。
萧令津眉眼宽阔深厚,大部分遗传了他的生母,幼年时也因此遭到了许多不幸,这本是众人都可以拿来作为笑谈的轶事,只是萧令津同萧令泽交好后,也逐渐在朝堂崭露头角,才渐渐没人敢取笑这位皇子。
萧轲现今是唯一的小皇孙,生得像中原人些,也能夺得正元帝更多的宠爱,况且这孩子一看就十分的早熟聪慧,翌王被贬三年,萧轲能有如今这副乖巧模样,可以说全仰仗翌王妃的教导。
她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但纪常羲不会主动去结交她,正如翌王妃也从未主动结交过她一般。
宴席设在嘉庆殿上,纪常羲在女眷席上,王昭仪今日依旧打扮得花枝招展,全然看不出是个四十余岁的女人,常羲环顾四周的妃嫔,再次感叹,美貌,确实是女子天然的利器,若有他物加持,必成绝杀。
至于这他物,可以是身世,也可以是人的智慧。
纪常羲饮了一口面前的酒,不甜不腻,想来是静夫人宫中酿制的果酒,今日宴席虽然是王昭仪负责的,但静夫人的大局观,一向比王昭仪的精打细算更让人钦佩。
她又抿了一口,好酒,自然只有心灵手巧的人才能酿制出来,想到这,纪常羲抬眸望向静夫人,遥敬了她一杯。
静夫人亦举杯,回以微笑。
纪常羲饮完一杯便瞥了眼门外,舞阳公主还没有来,她有些纳闷,平日里这种宴席,舞阳都会盛装出席,然后享受一众夫人的吹捧与夸赞,今日却不知为何姗姗来迟?
她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