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鹤坠诸渊(5)
接连半月,纪常羲都没有再回棠园,夜以继日地守在周妏禾身边侍奉汤药。
那场初雪来得突然,离开时倒缠绵,断断续续地下了半月,前两日才停。
雪停时,阿槐才知周妏禾生病了,而且是很重的病,怕是时日无多了。他借着运送腊肉的名义,进了棠园,看到纪常羲的院子里落满了残枝落叶,这些都是经不住雪的寒冷因而丧失了生命的绿植,和周夫人的这场病一样,惹人愁思。
持漪拎着黄花梨木的衣盒从屋中走出来,叫住了阿槐,“阿槐,我给女郎备了些衣物,你替我送去主院吧。”
阿槐不明所以,平日的持漪并不会让女郎的衣物经他人之手。
持漪道:“你不是想见女郎吗?去吧,去安慰安慰她。”
阿槐提着衣物,忐忑不安地等在院子外头,屋内浓重的药味从浮窗飘出来,在稀薄寒冷的空气中愈发刺鼻。
他并不知道如何安慰纪常羲。
所以当一脸憔悴的纪常羲走出来时,他只是木讷地将衣物递给她,“夫人好些了吗?”
纪常羲摇了摇头,她没有束发,一头乌发散在背后,摇头的时候,头发遮住了半边面容。
可是阿槐还是瞧见了她脸颊上的那滴清泪。
“女郎不要害怕,夫人肯定会好的。”
纪常羲吸了吸鼻子,转过脸去,“谁知道呢?阿槐,天寒路冻,趁着天没黑,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了事情。”
阿槐缓缓点了点头,转身欲走,但周妏禾的侍女从屋中走出,将他留了下来,“阿槐留下吧,夫人说,天寒寂静,棠园人多些也热闹。”
阿槐便住了下来,约莫住了十日,纪夫人的精神头好了许多,罕见地在院子中备了席面,叫上纪长嘉、纪常羲与阿槐一起。
周妏禾是个极美的人,就如书中所说的正统江南女郎一般,细长的眉,圆润的眼,琼鼻樱唇,乌发如绸缎,身姿似傲荷。
但昔日美丽似乎已被病痛尽数消磨去,乌发中夹杂着霜白,只有脸上的笑容,一如往常。
周妏禾慢慢地喝着汤,时不时地又咳嗽起来,纪常羲便放了碗筷,过去服侍她。
“我们小幺,”周妏禾爱怜地看着纪常羲道,“好像长大了许多。”
“我已经十二岁了,再过三年,就可以出阁了。”纪常羲乖巧答道。
纪长嘉清俊的面容也消瘦了些许,不过在周妏禾面前,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母亲放心,小幺就算不长大,我也会护着她一辈子。”
纪常羲闻言却猛地放了手中汤碗,热汤洒到她手上,却像没有触觉一般毫不知疼痛,只瞪向纪长嘉,一字一句道:“我说了,我已经长大了,兄长不必护着我一辈子,女子出阁就是泼出去的水,是你不明白还是你以为我不明白?”
纪长嘉对上纪常羲愤怒的眼神,长眉拧作一团,换了训斥的口吻:“在母亲面前如此吼叫,不知礼数,读过的书、习过的礼仪,是教你做这般行为?纪常羲……”
纪常羲吼道:“那兄长就不要管我,反正什么事情我都是最后知道的,你的婚事也好,母亲的病也好,甚至从小到大那些关于我的传言,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说我无礼,你那个私定终身的女子,又知道多少礼数?”
“啪!”
纪长嘉扬手打了纪常羲一巴掌,白皙的脸上迅速浮起清晰的五指红印,他这一掌,当真是毫不留情。纪常羲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纪长嘉,流着泪离开了这场宴席。
周妏禾无奈地皱了皱眉,挥手让阿槐去追纪常羲。
阿槐离开时,只远远听到周妏禾对纪长嘉说“我们终究是有愧于她……”,而他却没有心思细想这句话的含义,因为相里千俞所料不错,纪常羲十分厌恶那位将要进门的新嫂嫂。
他的心,便如石子般沉了下来。
他如今,已经不姓纪了,卑贱的身份与肮脏的身心,让他愈发想逃离纪府。可是纪常羲这几日愈发憔悴,也愈发缠着他。
他心里,便又涌起难言的欣喜。
宴席过后三日,闻名江南的鹿鸣公子同一商家女结为连理的事情轰动了整个秣陵,而棠园却如一潭死水,艳丽的海棠花正如纪常羲所担心的那样,并没有如期绽放。
寻常人家都是小姑子去拜访新嫂嫂,那天宴席不欢而散,持漪想着纪常羲大抵是不会去紫竹苑看少夫人了,便同阿槐着商量送一份礼过去。
只是没想到,还没送礼,少夫人倒亲自上棠园来看纪常羲了。
纪常羲这几日都病恹恹的,周妏禾觉着是自己过了病气给她,因而让她住回棠园了,偌大的棠园,因着纪长嘉新婚搬到紫竹苑后,只剩纪常羲一人。
少夫人夏绪来时,纪常羲就斜倚在胡床上玩弄着黑釉三彩马,也不出来迎接。
持漪劝了一句,但纪常羲没有应,她只好出去将少夫人迎进屋内。
阿槐端着茶点走进屋内时,便瞧见纪常羲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很是无礼,又偷偷瞥了一眼那位少夫人,脸上带着温婉的笑,似乎并不介意纪常羲的行为。
这位少夫人名叫夏绪,长得颇为清秀,除却清秀,阿槐竟也找不出其他词来形容这个女子。
他正在脑海中琢磨纪长嘉看上夏绪的理由,就听到少夫人夏绪问道“你就是那位阿槐吧?我听夫君说过你,天赋极好,可惜这么好的底子,不该浪费了啊……”
阿槐还未来得及回答,纪常羲便扔了手中釉马,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夏绪疑问目光。
纪常羲手撑在桌案上,托着腮,忽然对着夏绪粲然一笑:“嫂嫂才进门几日,连棠园里的人都要管上了?棠园里的人都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夏绪尴尬地笑了笑:“小幺,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想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纪常羲的眼神冷了下来,又接着摆弄那只黑釉三彩马了,“嫂嫂刚进门应该挺忙的,比如学学主客方面的礼仪什么的,别出门的时候给兄长丢脸,阿槐,送客吧。”
闹得如此不愉快,夏绪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起身告辞。
阿槐将夏绪送到院门口,拿出持漪准备的礼物,歉意道:“少夫人还请见谅,女郎为您准备了见面礼,她今日只是心情有些不好,平日里很好相处的。”
夏绪接过礼物,笑道:“请替我向她道谢,但你不必为她向我道歉,我能理解的。”
阿槐点了点头,送走夏绪后便回了房中。
金陵因着纪长嘉仓促却仍旧盛大的婚宴热闹了好几日,阿槐出门时总能听到人们在议论那位少夫人。
有的人说夏绪是周妏禾的已故好友的女儿,因而让自家儿子娶了她,也有的人说是纪长嘉一见倾心夏绪,违抗家族也要娶她。
阿槐听到这些只是一笑而过,没料到就两三日的光景,坊间传闻愈演愈烈,说夏绪是罪臣之女,纪家敢娶罪臣之后是对皇帝的大不敬之罪,肯定没过几日就要倒台了。
阿槐将这些说给纪常羲听时,纪常羲难得笑了笑,“这些人可真有趣,捕到一点风声都能说成是暴雨。”
哪里想到,真正的暴雨来临时,一点风声都没有。
若说纪长嘉与夏绪成亲之事是一颗石子坠入金陵这潭湖水中,泛起圈圈涟漪,那二皇子萧令泽私屯亲兵于钱塘的事情就是巨石陨落湖中,水花四溅,溢出的湖水几乎淹没了岸边的野花野草。
萧令泽被囚于洛阳狱的事情传来的时候,阿槐正在点心铺子给纪常羲买如意糕,听到这件事也十分震惊,不过他只迟疑了一瞬,便断定这背后肯定有萧令津与霍韬的手笔。
萧令津究竟做了什么?
他急忙跑去找霍韬,才发现清柳巷的房子早已人去楼空,连打铁铺也关门了。
意想不到的是,竟在此处碰到了许久未见的霍终。
只是霍终一脸颓丧,消瘦了很多,眼窝深陷,眼下一片乌黑,叫阿槐吃了一惊。
阿槐见他似乎饿了很久的样子,便将如意糕递给他,“先吃吧,有什么事待会再说。”
霍终饿极了,狼吞虎咽,没两下便吃完了,道,“跟我走吧,阿槐,霍韬他抛弃了你。”
阿槐不言,霍终知他对自己心存芥蒂,只轻笑,“我知道阿槐不信我,但是你好好想想,上清珠的事情,还有钱塘的据点,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要怎么扳倒众望所归的萧令泽?如今霍门之人也被通缉,官府迟早会查到你的头上,连我也会被通缉……”
“这是一场阴谋,阿槐,你不该轻信任何人的,所以,跟我走吧……”
霍终说着,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张麻布,紧紧地捂住了阿槐的口鼻,阿槐没有设防,轻易地被他制住了双手,使劲挣扎都没挣开。
窒息感从紧绷的胸腔漫出来,阿槐渐渐不能呼吸,只瞪大了双眼,眼中有疑惑、有哀求、也有痛苦。
只是霍终并未因此手软,阿槐就这样晕死了过去。
出门买如意糕的阿槐迟迟未归,却并未在纪府掀起任何波澜,因为这一年春,棠园海棠只开尽一日便全数凋谢,年仅十二岁的女郎永远地失去了她的母亲。
纪常羲穿着白麻孝衣沉默地跪在挂满白帆的灵堂里,眼泪早在前两日便哭尽,现下只剩脑海混沌一片,心里仍是止不住地酸涩。
她从此没有母亲了。
花开岁新,花谢岁沉,天地以气候渡人,可她的母亲却死在了最为温暖的春日,这也是她最喜欢的季节。
混乱的思绪不断地在纪常羲脑中反复,瘦弱的她终是撑不过失去母亲的伤痛折磨,在周妏禾头七下葬过后,便病倒在床。
萧令泽服毒自尽的消息传来时,纪常羲正在持漪的服侍下喝药,当下手便颤抖得厉害,碗中的药全洒在了秀被上。
持漪忙挥退了那传消息的人,从柜中拿出新的被子给纪常羲盖上。
而纪常羲怔愣着,慢慢地眼角泛红起来,乌浓的羽睫一眨,晶莹剔透的泪珠便冲破眼眶,如雨珠般落下,惨白着一张脸问持漪:“持漪,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死去呢?”
持漪见她一副风吹便要倒的模样,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应付了一句别的,便将话题岔了过去。
她哪里敢告诉这位世家女郎,人命如草芥,皇族世家尚且如此,底下的百姓更不用多加描述,因病痛死去的,倒是“寿终正寝”,活活饿死的,生生冻死的,哪里还有这许多愁思感叹人命这个玄幻的东西呢?
但她也知道,常羲啊,就像天上的月亮,总有一天,也能看淡世间的生死。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的时候,纪常羲的身体也好了起来,镇日在园子中培土锄草,连书棋也不碰了。
她的书早被勤学的阿槐看过,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至于棋,耍赖赢的棋,阿槐却欣然认输去买如意糕,只是这一去,便没再回来……
书与棋,总让她想起那个像老槐树一般沉默的少年,索性便远离了那些惹人哀思的东西,躲个清净。
兄长却是躲不过的。
纪长嘉来过几次,每每对上纪常羲那副忧郁的眼神,训斥的话到了嘴边便又咽下去。
这回也是一样,他坐了半日,也没见纪常羲搭理他,便说了一句:“若闷得慌,便去寻你嫂嫂说说话,别把自己憋坏了,长嫂如母……”
纪常羲冷冷打断道:“你也说了,是如母,所以不是母亲不是吗?”
纪长嘉哽住,不知何时,他的幼妹同他讲话时多数用的反问句。
他头一次面对幼妹眼神飘忽,像做错事的孩子,道歉十分诚恳:“是哥哥思虑不当,哥哥的那匹云璁生了匹小马驹,过些时候教你骑马如何?你不是一直想学骑马吗?正好也散散心。”
纪常羲将目光从西府海棠移到纪长嘉脸上,定了一会才移开,“兄长,我不想散心,也不想再学骑马了。你公务繁忙,不必在我这浪费精力,我不需要,也不想要。”
纪长嘉桃花般的眼陡然从温和转为黯然,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最终不发一言地离开了棠园。
当纪常羲矗立船头,回望金陵码头纪长嘉沉默的身影的时候,想起来的就是那日他手足无措的模样,略显笨拙,若是往常,她定然嗤笑一番,但那时的她,却只在他离开后红了双眼。
她忽地紧紧握住了船头的栏杆,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起白色,而脸上却对着纪长嘉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
纪长嘉似是有所感应,扬手冲她大喊,“常羲!珍重!”
纪常羲眼眶微湿,默声回道:“哥哥,珍重。”
永嘉十一年秋,金陵纪氏女常羲承皇帝谕旨、太后懿命,以太子萧令深正妻之身前往洛阳待嫁,辞别了父兄亲长、故乡金陵。
此时金陵正是枫叶红透的时节,风掠过茂密的枫叶,刮下三两片,落在了离去的大船泛起的圈圈涟漪里,又顺着水流颠簸而去。
纪常羲瞧着那枫叶越漂越远,凝成一个红点再也看不见时,才收回了目光。
这一年便是生离死别,尝尽人生二苦,其中悲痛也要随这流水而去,而前路茫茫又漫漫,大抵是数不尽年月的。
陌生的雒阳城里,唯一能让她向往的,也只有那名折花世子。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开始就是雒阳的故事了,会着重以女主的视角来写,让我们一起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