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独占小春(3)
“方氏……”
“侯夫人曾与方家宗主来往多次,但不知嫁往雒阳后是否还有联系,不过我的建议是,”纪长嘉解释一番,道,“相里世子不如借此替侯夫人还个礼。”
宣平侯的夫人温禾幼年失怙,随母亲回到老家秣陵,机缘巧合之下与周妏禾相识相知,成为闺中好友,那时的金陵,素有双禾之称。后来,北燕的铁骑踏破金陵城门,当年身为副将的相里成一眼相中了温禾。温禾在十八岁那年嫁给了大她八岁有余的相里成,至此离开故土,再也没有回来。
虽然母亲的旧事相里千俞从未主动过问,但听完纪长嘉的话后,略略一想,便应允了此次邀约,又对纪长嘉道:“那就麻烦嘉川兄替我备上一份礼物。”
纪长嘉颔首点头,脸上却现出一抹犹豫之色,相里千俞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神色,问道:“嘉川兄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世子此次就莫要带小幺出门了,灯会人流颇多,我怕她出现什么意外。”
相里千俞确实有带纪常羲出门的意思,但纪长嘉这么一说,却让他觉得有些奇怪,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灯会盛大,定会有士兵巡逻,而且本世子以一挡三,自不会让常羲受伤,不知嘉川兄是在担心什么意外呢?”
纪长嘉避开了这个问题,只道:“小幺害怕生人,所以世子莫要强求,凡事若强求,总落不到一个好结果。”
后半句,倒像是意有所指。
相里千俞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再接话。
纪氏命中有凤的传言,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他似乎得仔细了解了解了。
灯会那日转眼而至,纪长嘉在纪常羲的多次恳求下不得不妥协,同意她与相里千俞一同赴会,只增派了几名侍卫随侍左右。
秦淮河畔,丝竹歌韵随着细软的江风传散开来,香楼里粉面佳人舞姿窈窕,小舟船桨荡开层层涟漪,画栋雕梁处华灯璀璨、流光溢彩,尚未饮酒人已因景而醉。
纪常羲站在方氏大船的二楼上,举目皆是秦淮河的如斯美景,不由得看花了眼,这是印象中第二次游船赏灯,第一次她太小,记忆早已模糊,可是第二次游船,总美中不足。
她抬眼看向船另一侧并立的两人——相里千俞与方氏的女郎。
方氏女郎名扇谨,头戴珠钗,身着流仙裙,光影下,显得温柔可爱,同相里千俞柔声交谈,分寸把握得极好,眼神羞涩,话语却收放自如。
而相里千俞也一改平时作风,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雒阳公子的贵气骄矜,那双本就深邃的凤眸,就着秦淮河的夜,更难以捉摸。
纪常羲突然意识到他们的世界,离她很远,慌忙别过头去,却被相里千俞抓了个正着,“常羲可是觉得已看够美景,想去其他地方玩耍?”
方扇谨也转头看过来,前一刻分明还是温温柔柔如水一般的眼神,落到她脸上,却带了些不明的意味。
南府的世家女郎,少有人不这么看她,纪常羲只当作没看见,对相里千俞说道:“我听兄长说过灯会上还有胡人的杂耍,只是不知方女郎感兴趣否?若是没有兴致,常羲可以一个人去看。”
相里千俞皱了皱眉:“灯会人群拥挤,我怎可能放心让你一人独自离开?”
方扇谨也假意说道:“是啊常羲妹妹,你一个人去万一发生什么意外相里世子会愧疚难当的,我们还是一同前去吧。”
纪常羲看了一眼方扇谨,没再说什么,提裙下了船,相里千俞与方扇谨跟在她身后,尽管人声喧沸,偶尔还是能听到方扇谨的笑声传来。
她有些郁闷地想,为何不听兄长的话待在家中呢?这样兄长会陪着她做河灯,棠园的池子里就会漂起一盏盏颜色各异的河灯,分明,也不输秦淮河的美景。
“啪——”
“啪——”
鞭子抽动的声音忽地打断了纪常羲的思绪,她抬眸望过去,一个穿着破烂的少年正光着脚踩高跷,那高跷虽然不算十分高,但是那少年头顶、手掌皆托着黑瓷碗,地上还铺陈着许多碎瓷片。
而那少年,清瘦得过分,用瘦骨嶙峋形容都毫不为过。
又是“啪”的一声,粗长的鞭子抽到了少年的脚踝上,少年身形摇晃了一下,头顶着的碗轰然掉了下来,手上的碗却还稳稳当当的。
纪常羲轻呼了一声,她不明白胡人为什么要用鞭子抽他。
而人群中却有人觉得扫兴,“老板,你就这么点花样?这小子,连一鞭子都受不住,太弱了吧!”
那少年稳住了身子,往传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一眼,又收回眼神,继续踩着高跷走那条满是碎瓷片的路。
人群中的那人却大喊:“大家快看,这小子眼眸是银灰色的!”
大家闻言齐齐看过去,将目光都注视在少年脸上,那少年有些茫然地抬眼看向前面的人群,人群中发出了惊呼声——果真是银灰色的眸子,而且是被视为大凶大煞的下三白。
“这是不吉之兆!”
“莫非是天降灾星?我听闻益州最近又闹饥荒呢,这杂耍班子就是从益州过来的……”
“这也太晦气了,好好的灯会竟然遇上这种晦气事,回去得好好浴佛,祈求上天垂怜!”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
有人将手中的东西扔向少年,有人慌乱地离开,纪常羲面对这种场面,一时间也无措起来,想回头去找相里千俞,却忽然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往前走,一直到了最前面。
她听到身后有人问,“为何银灰色的眼眸便是不吉之兆,天降灾星?可是有何依据?”
“那你可见过除了这个少年外,谁是银灰色的眸子?而且,自古史上嗜杀成性的人,都有着骇人的下三白,他二者都有,是不是不吉之兆根本无需质疑!”
“不不不,依贫道看,这个少年跟那位粉裙女郎,都贵不可言。”
众人寻着声音看过去,是个穿着破旧道袍的道长,靠坐在挂着灯笼的柱子下,手里还拿着一个酒葫芦,眯着眼睛笑看着这边。
看来是个四处游历的半仙。
众人又看过来,打量着粉裙女郎,却不过是个带着富贵气的九十岁的女娃。
有人嗤笑:“你大放什么厥词?这个女娃暂且不说,就这个灾星,贵不可言?那老子就是人中龙凤!”
道长捋着胡须慢慢站起来,“这位居士说笑,可这二位的确是人中龙凤,且的确贵不可言,若居士不信,那贫道倒要大放厥词一回了——天下,或许都将……不得不尊此二位为主。”
这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而不远处树下的贵公子脸色却慢慢冷沉了下去,伸出手拦住了想要上前的相里千俞。
道长已神情悠然地走到了粉裙女郎面前,语气温和:“容贫道猜一猜,你是,纪氏的女郎,纪常羲,对不对?”
“道长猜得不错,我是纪常羲。”
纪常羲不得不承认,竭尽所能逃避的事物,总会在某一个瞬间像洪水一般涌来,大树倒下,浮木漂去,在此间沉沉浮浮,而她甚至连缘起缘初都看不清。
出生时,那枚被视作不详的血红色月牙胎记,被纪氏宗族之人攻讦,是外祖父给她取名为“常羲”,意图借月神之名压制魑魅魍魉。
尽管这个名字扭转了一时的风评,但她却并没有因此逃过世家女郎暗地里的嘲讽与欺负,那些人每每来纪府做客,当着家中长辈的面对她笑脸相迎,而私下里,却对她说尽污言秽语。也是在那之后,纪常羲不喜欢再同外人打交道,同兄长住到了棠园里。
六岁时,她与母亲于鸡鸣寺拜佛,德高望重的舍旻禅师为纪常羲解签:“纪氏有女,月牙衔左。生月十二,是为常羲。常羲,本为天上仙,亦做凡间凤。”
第二日,舍旻圆寂,解签之词终成断言。
众人从此知道,金陵纪氏命中有凤,传得沸沸扬扬。但在舍旻禅师之后,纪常羲再鲜少出门,传言传了一两年,本该就此消逝,而今日,这个传言,将再次沸腾。
也有人不信,“这个女孩,真的是纪家的那位?”
年龄所带给纪常羲的稚气似乎在一瞬之间被她敛尽,她直直地看着那个发出疑问的人,“我是纪宗岚与周妏禾的嫡女,鹿鸣公子纪长嘉的幼妹——纪常羲,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众人一时愕住,道长却不顾他人惊诧目光,笑眯眯地问:“那纪女郎可信我所说,这个少年,不是灾星,而且,总有一天,他会贵不可言?”
银灰色的眼眸只是与他人不同而已,那枚胎记,也只是与他人不同而已。这个天下,如此之大,容得下五湖四海,容得下高山峡谷,也当容得下与他人不同的细微之处。
所以,纪常羲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慢却坚定地点头道:“我信。”
道长得意仰天大笑,胡乱说着什么,“天佑我”,像是在呼风唤雨一般,而“滴答滴答”地响动竟然真的应声而来,方才还晴朗的夜晚瞬息之间乌云密布,风渐渐狂躁起来,吹翻了许多灯笼。
人群为躲雨轰然而散,不远处的贵公子看完这场戏却还没离去,他转头对上相里千俞,语气温和却极有压迫感:“你在金陵逗留太久,水乡温柔固然是好,但别忘了雒阳的风野。”
相里千俞垂下眼睛,恭声道:“殿下之言千俞谨记,后日……我便返回江都。”
这位贵公子正是二皇子萧令泽。
萧令泽定定看了他一会,然后轻飘飘地结束了相里千俞这次的金陵之行,“明日辰初三刻,城门外敬然亭,过时……惩罚如旧。”
相里千俞不愿,最终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萧令泽戴上黑色斗篷离开,侍从本末落在后面,用嘴型对相里千俞说道:“回去再做打算。”
相里千俞看懂了,只无声地笑了下,买了把伞,撑着往纪常羲的方向走去,她正在同胡人商议,“我出三十两,将他买下。”
相里千俞瞥了一眼那个清瘦的少年,他从高跷上下来了,赤着脚,脚上还带着血,看来是直接从瓷片上走了过来。
然后,那个少年就那么畏缩着肩膀,站在比他还矮一个头的纪常羲右侧,一动不动地盯着纪常羲,眼神,就像饿狗看骨头一般。
他突然就不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