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独占小春(2)
临到大门的时候,纪常羲却顿住了脚步,相里千俞低头询问:“怎么了?”
纪常羲沉默了会,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去哪里玩?出门不需要请求母亲和兄长的允许吗?”
相里千俞没反应过来,或许是自小习武的原因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稳重不少,宣平侯夫妇并不会特意将他这个独子保护得很好。
他想问她“为什么一定要获得允许”,但纪常羲为难的表情又让他觉得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因而他换了个问法,“你平时很少出门吗?”
纪常羲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不喜欢出门。”
相里千俞无奈一笑:“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我……”
相里千俞低眸,却不想瞧见纪常羲微微红了的眼眶,便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来,慢慢说,我在。”
纪常羲在相里千俞的手覆上来时轻轻颤抖了一下,鼻尖萦绕着的是雨后松木新发的清香,在这一刻,她莫名安心下来。
“外面的人不喜欢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相里千俞大抵猜到了是这个原因,因为他在棠园小住一月,从未见纪常羲出过门,她不与其他世家女郎一起听学,也没有二三好友。
相里千俞望见她身后的棠园风景,极尽美丽,想必是纪长嘉特意为纪常羲打造的乐园,可这座园子,并没有让她快乐。
“他们重要吗?”
纪常羲慢慢摇头,相里千俞又问,“那我呢?我重要吗?”
纪常羲迟疑了会,才缓缓地点了点头,相里千俞笑道:“他们不重要,所以他们的不喜欢也不重要。我重要,所以我的喜欢才重要,不是吗?”
相里千俞温温柔柔的声音像水一般漫过纪常羲的心头,充盈却又不切实际,她忍不住问:“那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相里千俞轻轻捏了捏纪常羲粉嫩的脸颊,故意逗她:“你这个丫头才多大啊,就想着这么远的事情了,一直喜欢你呢,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还是得看你能给本世子多少好处咯。”
纪常羲没想到相里千俞又不正经了,气得她抓起他的手就狠狠咬了下去,相里千俞直疼得叫,纪常羲才放开了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我给相里世子的好处,世子不要嫌弃,以后还有更多的好处。”
相里千俞的手微微见红,牙印子估计需要花好些时间才能消去了,但他却不甚在意,眯着凤眼颇为宠溺地笑:“好咯,那我等着,那纪女郎还要出去玩吗?再不出去可就看不到了。”
“看什么?”
“你猜。”
当远山驮着夕阳,晚风卷着一串一串细碎的光,就这样毫无前兆地照进纪常羲的眼帘,她紧紧抓着缰绳的手放松下来,夕阳美得出乎她的意料,紫红中有一种饱满而温和的力量震慑了她的心,而耳边是少年爽朗的笑声,纪常羲想,如此之景,才是这喧嚣又纷杂的世间里值得她向往的美好。
相里千俞拉住缰绳,慢悠悠地骑着马,才笑着问怀中的纪常羲,“怎么样,本世子眼光不错吧?”
“夕阳很美。”纪常羲由衷地称赞,过了一会又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突然很舍不得。”
相里千俞自然而然将这句理解为舍不得他,大笑道:“不如跟我去雒阳,雒阳的夕阳与晚霞比之不差,而且我在家中有一匹千里马,跑得可比这只马快多了。”
纪常羲便也没解释,只问道:“千俞哥哥为什么会喜欢习武?”
相里千俞不答反问:“那你觉得跑马的感觉如何?”
纪常羲诚实回答道:“起初很害怕,后来觉得很畅快。”
“对,就是畅快,”相里千俞罕见地同她说起心事,“你应当知道,我是家中独子,所以父侯对我寄予厚望。雒阳儿郎成千上万,都为一个家族的前途前仆后继,可我不想,父侯说沙棠是自由之地,若我能练得上等武功,便能得一个自由。”
“所以我呢,只为一个自由。”
纪常羲听罢,用手并作喇叭,冲着远山喊道:“千俞哥哥一定能获得自由!”
相里千俞见她豪放模样,眼中笑意更甚,也冲远山喊道:“我一定能去沙棠!我一定可以获得自由!”
回声顺着风飘来,荡漾在他们周身,而夕阳渐渐沉了下去,碰着了山峰的棱线,霎时,红霞喷涌上天,铺满了整个天空,二人下了马,躺在青绿草地上望着天上波澜壮阔的云彩。
这似乎是最佳的观赏地点,晚风和煦得不像话,纪常羲陷在软绵绵的风里,竟枕着相里千俞的手臂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月亮已当空。
“啊,”纪常羲懊恼地抚顺了衣裙,对相里千俞说道,“怎么办?这么晚还不回去,娘亲肯定急死了,待会又要被兄长教训了,怎么办啊?”
相里千俞把人捞上马,“能怎么办?抓紧了,我可要用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纵横驰骋了!”
实在是不正经,纪常羲忍俊不禁,却对兄长的训斥不那么害怕了。
回到家后,果然被纪长嘉提着衣服到书房训斥了好久,相里千俞靠在门上听着动静,不由唏嘘,自己竟要做这等行径,却又感到一丝雀跃,他向来喜欢发现人的另一面。
纪常羲,纪氏的嫡女,别扭奇怪的丫头,稚嫩的外表下是跳脱的灵魂。
纪长嘉,风度翩翩的鹿鸣公子,在唯一的妹妹面前,总会气急败坏。
他假意咳了两声,才敲门道:“嘉川兄,方才叔母派人过来说,晚膳已经准备好了,问我们何时过去呢。”
纪长嘉喋喋不休的话语才终止,将门打开,脸色犹不好,背后的纪常羲却对着相里千俞做了个鬼脸,好像在说,“我终于逃脱了菩萨念经”。
晚膳时周妏禾又提起此事,相里千俞道:“叔母,擅自带常羲出远门是世侄思虑不周,只是世侄在棠园小住一月,见常羲从未出过门,才想着带她出去游玩放松放松心情。”
听相里千俞这样说,周妏禾便知道他已知晓纪常羲不愿出门的原因,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笑问纪常羲道:“那小幺出去玩可见到什么美景了?”
纪常羲听到母亲这样问,口若悬河起来,将跑马、夕阳、晚星一一细数,眼睛都笑弯成了月牙。
“娘亲,我也想学骑马,可以让千俞哥哥教我吗?”末了,纪常羲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周妏禾还没说话,纪长嘉却“哼”了一声:“小小年纪骑什么马?相里世子再过段时间就要回江都了,哪里有空闲教你。”
“那兄长教我,好嘛?”
纪常羲可怜兮兮地望向纪长嘉,纪长嘉没答应也没拒绝,只道:“等你再长大一岁。”
相里千俞没作声,因为他确实要离开秣陵赶回江都了,“突然有点舍不得”,傍晚纪常羲那句话就那么浮现在他脑海中。
翌日,纪常羲是被园子中的嘈杂声吵醒的,她惺忪着眼走到园子中,看到了农夫装扮的相里千俞,戴着草笠,挥着锄头,正在给青草地上的泥土松土,而旁边放着看起来不太精神的树苗。
“千俞哥哥,你在做什么?”
“你醒了?”相里千俞抬头笑笑,“这批海棠树苗从雒阳运过来,都不太精神了,我得赶紧把它们种了,不然都活不了了。”
纪常羲质疑地说:“现在种,可能也活不了了。”
相里千俞的笑僵在嘴角,“谁说的?本世子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有逆天改命的能力。”
纪常羲瞪大了眼睛,下一秒,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起来。
“诶,别笑了,本世子可是在为你这个小丫头种树诶。”
纪常羲笑着摇头,“不不不,相里世子是在‘逆天改命’。”
相里千俞难得狼狈,不想再理这个小丫头,专心锄地。纪常羲倒清闲,让侍女将小桌子、小椅子搬到一旁,边吃点心边同他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只是纪常羲单方面的自言自语。
“千俞哥哥,你何时去江都啊?”
“还能带我出去玩吗?”
“你不知道,我有一次听那群女郎说到花市,可羡慕了,所以你为我种花,还挺开心的,不过你可别忘了,这是你自己答应我的。”
“唉,你都不知道,我太想要一个玩伴了,虽然千俞哥哥都十五岁了,但我觉得,你跟我同一个年纪的小公子都差不多。”
听到这,相里千俞终于忍不住出声:“谁跟你说我十五岁了?”
“不是吗?”纪常羲歪头。
“本公子才十二!而且,跟你同龄的小公子有我长得高?有我武艺高强?”
纪常羲掰着指头数,“哇,那千俞哥哥只比我大四岁,怎么长得这样高呢?都快赶上兄长了。”
“你懂什么?这就是——天赋异禀。”相里千俞扬眉得意地笑。
纪常羲却一语戳破:“是不是每次都吃四大碗饭,才能长得像千俞哥哥一样高?”
这下,相里千俞彻底黑脸,不再同纪常羲说一句话,将那树苗都种好后,气冲冲地回了院子。
他正洗漱好,准备小憩一番,却有个仆人敲门,相里千俞没好气地将门打开,那仆人弯腰递过来一封花笺,语气谨慎:“相里世子,这是方氏女郎叫我传递给您的。”
相里千俞接过,淡淡说道:“退下吧,以后谁擅自往棠园递东西,一律不接,这个,应当不用本世子让你们郎君再说一遍吧?”
那仆人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灰溜溜地退下了。
相里千俞打开花笺,粗略看了一眼,上头写着的无非是约他出门之类的话。宣平侯的世子暂住秣陵,这对于南府众女郎来说,不失为挤入雒阳的好机会,尽管相里千俞并未到适婚年龄。
这样的信笺应当递了许多封,却只有方氏的进了棠园的门,看来,是给的好处足够多。
相里千俞随手将那张花笺扔在桌上,上榻和衣睡去。悠悠醒来时,纪长嘉正坐在桌边,见他一双眼仍惺忪,笑道:“相里世子醒了?”
相里千俞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嘉川兄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没一会,”纪长嘉将那花笺拿起,瞥了一眼,问道,“后日灯会,相里世子可要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