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面向太阳,举起手臂致意。她们站在强烈的阳光下,因此,很难看清楚他们一共有多少人。金属的重击声似乎即将到达高潮,其共振效果与铙钹和锣别无二致。然后,声音开始消退。但是,我的耳朵却捕捉到另外一种声音——规则的,像是从水下听到远处船舶发动机的声音——像擂鼓一样。修女们开始和着鼓点而动。然后,从我身后传来另外一种声音——也是规则的,是喘息声。我回过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白色教服的男人站在门口的黑影里。光着头,乱蓬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披在肩上。当他来到明处,巨大的前额向上拱起呈半球形,像头盔一样扣在脸上,鼻甲很长,把眼睛挤到两侧,骨质头盔下面,嘴巴分叉,撕裂的嘴唇分泌着大量唾液,长着四排牙齿的牙龈裸露在外面。
狗头人吼叫着向我扑来。他高举的双手像两把利爪。我仰面朝天地跌倒在地,头碰在城齿上。我眼前一片漆黑,最后只记得他俯身看着我,长长的舌头往下滴着唾液。
但是,我最后心里所想的与它无关,而是:我终于明白他们冬天是如何过河的了。
我躺在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上,是一个人的身体。我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看见格拉格坐在我身旁,我刚才瘫倒在他的肩膀上。
我们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地穴的墙壁,跟陈列柜同在一个隔间。我们俩被人用同样的方式捆绑起来,手放在背后,腿向前伸直。脚踝被蓝色的尼龙绳捆着。隔间的大门上了锁。
“谢谢你前来。”格拉格惨淡地一笑。“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脑袋上又撞起个包,跟前一个对称。你怎么了?”
“我上当了,中了书上写的最古老的圈套。卡皮翁修女说她们曾经挖出来那件文物,特雷诺想要,但是一个子都不愿出。她说洛希会带我去看看。洛希就带着我穿过这个过道……”他冲着我早些时候看到修道院会计洛希的地方点点头。“她说有个地下什么……”
“地下储藏室。”
“对。它通向一个地洞,接下来,是个狭窄的天然岩洞,低下头才勉强能通过,一直通向纽格兰奇。显然,这是在河道以下。”
“我知道。我直到到了塔楼顶上才想出来——河流底下一定有一条通道。他们在古老的宗教圣地建立了这个教堂——此处原来是通往神洞的入口,就像你刚才所说的。当年建墓者的传教士一定是礼袍加身前往参加冬至庆典,然后,神秘地出现在河流的对岸。你有没有全程穿过河底通道?”
“没有。我所经历的可能跟她们对付奥哈根的一样。‘你在我前头走’,我就像个傻瓜一样照做了。我弯下腰正要往前走,却发现‘兔唇’亨利用一把雕刻刀抵在我的脖子上,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向后退的时候,被洛希一块石头或者什么东西砸在脑袋上。他们在我失去知觉时,把我给捆上扔在外面的过道里。几个小时前才把我给挪过来,据说有人来修道院。为了他们的到来,洛希让‘豁嘴’连夜干活,我想这才救了我的命。现在距离他们进入洞中已经有几个小时了。然后我又看见他们背着你进来了。洛希还过来看了你一眼。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很得意。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简短地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并描述我在塔楼上所见到的情景。
“这与那件不知为何物的文物有关,”他说,“卡皮翁告诉我,修建修道院的时候,那个东西只是一个传说。周围砌了墙,被圈到圆丘里去了。后来在发掘纽格兰奇的时候,墙塌了,堵住了通道,那件东西露出了一部分,发掘者从来就没有靠近过它,所以,它就被埋在那里好多年。据卡皮翁说,直到多年以后,它才被‘教团的一名成员’发现了。很可能是那个可怜的家伙亨利在地道里四处游荡的时候发现的。我们怀疑她们大多数时候都把他关在里面。”
“所以,她们显然是雇佣了一批外国工人来把它挖出来。”
“但是,她们发现了一个问题:东西无法经地下通道运过来。所以,洛希说要带我去它的‘永久存放处’。但是,她们显然是计划在圣诞节一大早把东西从纽格兰奇修道院前门取出来,我想,那个时候周围应该没什么游客。”
“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她们还举办了一个大规模的仪式。这说不通啊。”
“管它呢,咱们先离开这儿再说。”
“你帮我解开我就走。”我戏谑道。
“要是我能找到一个锋利的东西就好了。”
“也许我能帮上忙。”我说。我把后背慢慢移到陈列柜前。标本容器架子下面的挡板还开着。
“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格拉格问。
“一个古董陈列柜。这个教团曾经出口过标本。”
“耶稣哭了。”
我把腿摆到挡板上,用脚后跟击碎前面的玻璃,其厚度与灯泡相似,所以“哐啷”一声,玻璃就碎了。
格拉格也摇摇晃晃地从石板地面上挪到我身旁。“见鬼!那是什么东西?”
跟在玻璃棺材里陈列的圣人遗骸一样,一具干尸俯卧在柜子底部。但是,跟我所看到的任何圣人有所不同的是,该尸体全身赤裸,多处皮肤已经裂开,骨骼从不同地方伸出皮外。颅骨与莫娜的不同,未见塌陷,因此,很容易辨别似曾相识的一些特征:喉咙被割断,嘴唇、眼睛和耳朵均被割掉。扭曲的嘴中被塞上了一簇看上去易碎的冬青叶子和皱缩的浆果。看得出这些冬青放置的时间至多不超过一年;而今年圣诞,先前在尸体口中插放冬青的那个人,因忙于行凶而无暇顾及置换新的冬青了。
“这是从莫纳什发现的另一具尸体,”我说,“这具尸体一个多世纪以前出现,但后来却神秘地失踪了。你可以看出,这具尸体是一个模板,是特雷诺和……”
我们同时听到了说话声,有人来到地穴里。
“如果我们现在不赶快离开这里,它早晚也会成为我们的样板。”格拉格说。
“快!伸手向后够,等你离玻璃不远了,我会告诉你的。”
我指挥格拉格用手拿起一块玻璃碎片,他一下就把它抓在手里了。
格拉格向我进一步靠拢,直到我们背对背坐着。“我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
“我还是不放心。”
“也不完全是,我们以前在培训课上就曾经模拟过一回。”
“模拟过一回?那好多了。但是,小心点,别在割绳子的时候划破了我的手。”
在他锯尼龙绳的时候,我们听到一声咳嗽,洛希修女来到地穴里。
“你,滚远点!”她厉声喝道。“别吓着我们的客人。”
亨利一阵哀鸣。然后,我们听到他喘息着在自己的窝里翻找着什么。格拉格停下手中的活儿,想等他平静下来。
我的心怦怦直跳,声音大得几乎都可以听见。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开始读陈列柜里铜牌上的内容。
1179年第三次拉特兰会议令:
为支持国王亨利二世出于基督教之安宁,与神圣教宗亚历山大三世和解,兹呼吁一切世俗亲王予以拥护,摒弃邪恶。我们禁止并诅咒在国王陛下宫中和国土上任何人信仰异端邪说。若世俗领主未能肃清其领地之“贪欲”之徒,将被逐出教会,并呈报罗马教宗,由教宗宣布其臣属免于对其效忠。
“贪欲”之徒。正如我以前所认为的,不仅仅是指普通意义上的犯有贪欲罪的人,而是指一种邪教。“欲望异端邪说”与之更为接近。
兹批准安提阿之圣玛格丽特教团负责举报该地区危害一方之异教徒。国王将庙宇附近贪欲者之土地授予该教团修女。作奸犯科者一经宗教法庭定罪遂移交其世俗领主予以严惩。
正如我那一天在卓吉达教堂里所猜测的那样,莫娜是自己信仰的殉教者。“贪欲教”是否在纽格兰奇建成之日起就已经存在了——而且一直延续到中世纪?那时他们是否对外却皈依主流宗教,凯尔特教或者基督教?
国王规定,凡为“贪欲教”者将受如下惩罚:扼止其呼吸,其血液将被排干,将主之圣血象征物置于其身旁。其后,包括在地狱,禁止其使用唇、眼或耳冒犯我主。将其葬于非神圣之地。以上为对“贪欲”教徒之惩罚。
原来如此:这就是莫娜以及其他无数人的悲惨命运。这部分是因为欧洲当时的政治和宗教骚乱,就像菲尼安所猜测的那样。英国国王亨利因杀害托马斯·贝克特而失宠于教宗亚历山大,为赢得对方的信任,便不择手段地迫害爱尔兰的“异端邪教”——一个显然繁荣了四千多年的宗教信仰。
“嘿,在别人到来之前,我们应该稍微休息一下。应该说很壮观,你看见那束亮光了吗?”
“你能改变照片上的教服吗?”
“在数码科技的帮助下,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每个人变成跳战舞的美洲土著居民。”
“那好,我们只好起诉你违反了我们达成的保密协议。”
我和格拉格设法把自己身上的绳索解开,站在支墩后面但是离栅栏很近,我们甚至可以听见他们对话的声音。卡皮翁、洛希还有另外一对男女,另外两个人全都操美国口音。
洛希的讲话招来一阵笑声。卡皮翁说:“请记住我们主要是担心教团。我们不愿受到打扰。因此,最好是起草一份合同。”
“当然,可以理解。你们所雇佣的负责挖掘的人手怎么样?”
“他们都是外国人,几乎不会讲英语。”
“跟今天早上把东西装上拖车的是同一批人吗?”
“不是,我们认为雇佣一批新人更为稳妥。”
“你们想在什么时间把它转交给国家博物馆?”
然后便是长时间的停顿。洛希说:“那将是新年后的第一件事,现在博物馆正在放假呢。”
“噢,首批照片将成为爆炸性新闻——这钱花得值。”
“是啊,我们很可能会把它炒作成21世纪与埃及王图坦卡门陵墓具有同等重要意义的重大发现。说不定《国家地理杂志》也会前来报道呢。”
“希望如此。我们正巴不得他们来帮我们支付给你们这笔费用呢。”
说话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又是一阵笑声。我们听到他们在远处说话的声音。之后,又有两个人加入了他们中间。
“他妈的!我认识那两个记者!”我说,“他们能帮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格拉格把手拢成杯形放在嘴边大声喊道:“喂,你听好了,我是警察,我需要给你们讲话。”
我心想:不管用啊,马特。我试了一次:“喂,赫伯、山姆!我是依兰·波维。快来救救我们呀!”
没有人答复我们。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在柱子中间淡淡的回音。他们离得太远了。
一个黑影掠过栅栏。
我又试了一次:“救……”
我话音未落,就被亨利扼住了喉咙。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无法呼吸。
格拉格扑向亨利,但是没能把他拉开。由于脑部血液流通不畅,造成缺氧,我眼前直发黑。情急之下,我在风衣口袋里摸到了手锤的柄,把它拽出来,冲格拉格使了个眼色。一眨眼的功夫,他一把从我无力的手中抓过锤子,照着亨利脑袋的一侧敲了一下。亨利哼了一声,晃了一晃,但是,并没有把手松开。格拉格再次手起锤落,用尽气力砸在那家伙的天灵盖上,亨利踉踉跄跄地靠在栅栏上,然后瘫倒在地,我也跟他一起摔倒在地上。
格拉格把他从我身上拽开,整个地穴一片寂静。
“我不清楚这儿到底发生了他妈的什么事情,”格拉格说,“但我们确信一点,一旦我们找到电话,我就会立即制止他们的行为。”
“那亨利怎么办?”
“在我们逃走之前,他是不会醒过来的。这家伙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个狗头人……噢,以前人们曾经这样称呼他们这些人。”
“你说他是什么人?”
“狗头人。他患有一种先天性疾病,颅骨和脸部的发育受到了影响。不让他接受手术治疗太残忍了。”
“他还是个傻子,我说得对吗?”
“哦,洛希肯定是拿他当傻子待。”
而且,他对她俯首听命,我想。他的一举一动显然都置于她的掌控之下。我以前就见过他,包括那天夜里在天井里。当时,她肯定是想破门而入,摧毁我们在莫纳什发现的任何证据,但是,奇兰的出现却让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他们只好逃之夭夭。之后,便是在教堂里上演的那出戏,洛希给我母亲打电话诱我上钩,准备让亨利加害于我。他很可能能够与她沟通,告诉她我曾经在教堂西门拍照。但我并不记恨他。
我扫了一眼瘫倒在石板地面上的那一堆庞大的身躯。鲜血从他的脸上留下来,浸透了他肮脏发臭的教服领口。然后,我注意到他的手。
“他就是你要找的杀人凶手,你知道吗?”我说。
“应该就是他。”格拉格回答道。
我在亨利身边跪下,抓住他的手腕,举起他的手。“你看,这就是证据。”
亨利有一个宽大的拇指,但没有手指——或者准确地说,他的手指被禁锢在像手套一样的皮肤里面。与其说他的手像爪子,倒不如说更像一只裹着肌肉的特大号的扳子。
“我操!”
“但是,他只是俯首听命于他人罢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他妈的,真让我给说准了。”听格拉格的口气,活脱脱一个看破红尘的人。
通往宿舍区的门被上了锁。
“试一试那扇门。”我指着第三道门说。“我想,亨利看见我站在塔楼上的时候,就是打那儿上去的。”
门没有锁,而且正如我所料,台阶一直通向修道院。眼前是一片方方正正的草坪,沐浴在阳光下。
我领着格拉格来到教堂的西侧,穿过鹅卵石路。又听见有人在说话,我们环顾四周想找一个藏身之处,然后朝花园围墙的入口走去。红砖墙内,和煦的阳光给人带来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我扫了一眼花园,看见附近的路旁摆着一排蜂箱。蜂箱曾经被漆成白色,但是,油漆已经脱落,绿色的黏液正从箱子的接口处流出来。
说话声停止了,接着我们听到有一辆车开走了。
“快走,”我说,“我希望我们不要太迟了。”
我们在通往修道院前门的拱门下探出身子,看见记者的车子消失在林荫道的拐弯处。
那辆老“陆虎”后面拖着一辆拖车,停在台阶前面。引擎已经发动,排气管往外冒着废气。拖车里面有一块蓝色的防水油帆布,帆布所覆盖的东西比驾驶室还高。远处是我的车,头一天晚上因为雾大,我把车子停得歪歪斜斜的。然后,我在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却发现——该死!我又一次把手机忘在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