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驶入车道时,接到了格拉格的电话。
“我们终于知道了霍德有什么把柄落在特雷诺手中了,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
“等一下,”我把车子停稳,把电话从支架上取下来,放到耳边。“继续说吧。”
“我知道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东西,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我跟其他人一样也想安安静静地过个圣诞节。所以,我干脆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二十五年前,霍德和卡皮翁成为恋人。特雷诺大受刺激——他出尽了洋相:酗酒、威胁使用暴力。卡皮翁忍无可忍,决定与霍德断绝来往。之后,她皈依宗教,加入看护妇教团。但是,据霍德称,她总是反反复复的,让人琢磨不透。她被派往北都柏林郡后仍与霍德藕断丝连。随着时间的推移,卡皮翁的宗教狂热慢慢变淡了,霍德安排跟她见最后一面。有一天晚上,她偷偷溜了出来。他们俩喝得烂醉,发生了关系,结果,她怀孕了。但是,在厄休拉·洛希的帮助下,她竟然蒙混过关,把孩子生了下来……喂,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听。”
“好吧,其余的正是你最感兴趣的,孩子是生下来了,但是,是死胎。你猜怎么着?他们把它葬在了莫纳什。”
“那么,特雷诺又是怎样发现这个孩子的呢?”
“卡皮翁不久后就给霍德写信,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不幸的是,几年后,霍德在酒桌上把这封信拿给特雷诺看,霍德当时刚刚当选,特雷诺用自己的方式为霍德提供了赞助。所以,霍德以为他们俩之间已经前嫌尽释了,但是,特雷诺的想法却恰恰相反。卡皮翁当时刚刚在纽格兰奇修道院执掌大权,霍德正要迎娶新娘,特雷诺就威胁他:如不就范,就将他们俩一并揭穿。”
“而且他这些年一再故伎重施,索要好处。”
“而且他还让其他人中他的圈套。例如,缪里尔·布兰敦。他的胃口还越来越大,越来越变本加厉。霍德认为他最近肯定曾向卡皮翁施压,强迫她以低于市场价格的价钱把一些财产出售给他。霍德称自己支持对方开发酒店主要是考虑到,一旦特雷诺买下修道院,卡皮翁一定会离开此地,对方对他的威胁自然也就减弱了。霍德说这也可能是特雷诺决心下赌注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特雷诺想让她留下?”
“是的,尽管他已经把她和她的教团都榨干了,仍然需要把她留在身边继续逼迫霍德就范。”
“嗯……所以他就开始挖那块地——其实,他是在虚张声势,因为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就一定能挖出孩子的骸骨。因此,当他听说挖土机挖出孩子的遗体时,他认定这孩子就是卡皮翁的——并不知道这是块也许会有其他尸体的‘慈林’墓地。”
“有没有可能那就是卡皮翁的孩子?”格拉格问。
“没有。碳同位素年龄测定法以及撒利多胺剂的迹象已将这个孩子确定为60年代初出生的孩子,比卡皮翁的孩子早了二十多年。”
“但是,特雷诺并不知道这些,对吗?”
“对。咱们假设他打电话给卡皮翁,告诉她孩子的尸骨已经找到了,必要时,可以跟她去做DNA鉴定。”
“显然,这会让她忧心忡忡,所以,她情急之下就忘了说:‘等一等,这也许不是我的孩子呢。’而是被迫答应他最近提出来的条件。”
“可是,她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如此担忧呢?我是说,怀上孩子也许是原罪,但决不是犯罪呀。”
电话那头的格拉格沉默了几秒钟。我们俩都在考虑我刚才所说的话。
“除非……除非卡皮翁修女的孩子不是死胎,除非它是被谋杀的。”我很高兴格拉格会这样说。他终于被我逼到角落里去了。
“这样的话,许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我说。
“我已经安排好7点钟约见卡皮翁修女了。”
“这么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了。”
“因为今天晚上8点钟修道院会有某种仪式。”
“是的。加百利修女曾经提到过,她们会在平安夜举行颂歌演唱仪式,时间是在晚祷和午夜弥撒之间。她说,从来就没有男人参加,但是我有理由相信,现在规矩改了。”
“也许我可以继续呆在那儿参加这个仪式。”
“此话当真?”
“怎么可能呢?我已经急不可待地想早点赶回家,在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前见到他们。”
“费茨吉本跟你一起去吗?”
“不,现在是圣诞节,他需要放假。”
我开始担心起来。“我想你不应该单枪匹马地去那儿。”
“嗨,你想什么呢?你以为我去的是恐怖分子的训练营啊?我要去的不过是一个女修道院而已。”
“我知道。但是那个地方有些东西——让人感觉不对劲的东西。你可要……小心点,好吗?”
“别担心,这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只是想了解一下那儿的情况,过几天我会再去一趟。”
“答应我,你一离开那儿,就给我打电话或发短信。”
“好的。到那个时候,我再祝你圣诞快乐吧。如果你听不到我的消息,那就快来救我吧!”
“再唱一遍最后一个独唱部,让我们听听高音部——声音还是不够洪亮。”
吉莉安正领着我们练习两三支颂歌,在守夜弥撒开始之前我们需要把唱得比较生疏的地方再巩固一下。
我们开始唱《在皇家大卫城里》的第三个独唱部,但是吉莉安并不满意,停下风琴。“男高音,男低音,你们配合得不够好!咱们把高音部再唱一遍……女高音,女低音,预备,起……”
尽管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人们已经开始在教堂落座。这一活动以前被称为午夜弥撒,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变化,现在已经变成适合家人集体参加的活动,而不再适合酒鬼们冲出酒吧,来到教堂,在仪式进行过程中鼾声如雷或窃窃私语。
但是我的思绪并不完全集中在宗教仪式上,我好像私自打开了一只礼品盒。我重温跟菲尼安在一起的情景——绿色花木、金色饰品、壁炉里的火苗、金项圈、接吻……我当时欣喜若狂,而且到现在都没有再涂口红,我想让那种感觉多逗留一会儿。我经常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好像他仍然在那儿,只是感觉淡了一些。我感到生理的欲望开始减弱,但是还不至于引起不快。菲尼安用他安静的方式,在过去的一个礼拜里,向我发动爱情攻势,而且一直延续到他今天晚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那一幕,仿佛是在舞台上演戏一样,按部就班,一直到最后以浪漫的形式告终。如果一个女人想让追求者对她进行表白,那么在对方做出非凡努力的时候,她一定要顺着他,配合他。因此,我现在沉浸在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之中,菲尼安终于肯向我表露心迹了。
当白发苍苍的教区牧师波克神父来到顶层时,我们刚刚改进了另一首颂歌的唱法,他要跟吉莉安说几句话。在他们讨论当晚圣餐仪式的一些细节的时候,我在想,如果纽格兰奇修道院的家具和圣器被掠夺一空的话,那么这个非神圣化的修道院现在又会举行什么样的仪式呢?我早就该告诉格拉格我曾经看到男人在那里唱一支有关冬青果的歌,但是我又隐隐约约觉得那样做会显得有些荒唐。它会再度使人想起《异教徒》:岛国异教,滑稽淫秽的民谣表达形式,还有令人尴尬的生殖崇拜舞蹈。这位前去探访的警佐,即使他是位基督徒,看到这种情景也会感到可疑的。事实上,他对自己的宗教笃信不移;而那些人对自己的信仰也是如此,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对自己的信仰极其虔诚。
波克神父祝福我们所有的人过一个幸福、平安的圣诞节,然后离开了。吉莉安又回到风琴前坐下,我们在会众人满为患的时候开始挑选圣歌。在波克神父与协助他主持弥撒的教士列队行进在西门内侧的门廊里的时候,我从手袋里拿出手机看看有没有收到短信,但是一条也没有。
我试图驱散越来越明显的不安和焦虑,集中精力于今晚的仪式——对我来讲,这是最令人高兴、最无拘无束的基督教庆典了。理论上,复活节时的耶稣复活是整个庆典的高潮——是战胜死亡的光辉胜利,预言了万物的命运。同时,它还通过紧密关注事件的发生和发展,为我们揭露自然界的黑暗面。圣诞节不要求我们反省自己可耻的冲动,但它坚持要我们分享新生命诞生的奇迹和乐观。不管你的处境如何,那一刻似乎都能深深地打动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太天真了,依兰。并不是每一个生命出生时都值得庆祝。想一想纽格兰奇修道院门口的雕刻吧。
此时此刻,我可不愿回忆那些形象!唱歌——
平安夜,圣善夜,
万暗中,光华射……
想想希律王吧。
照着圣母和圣婴,
圣婴娇嫩多安详,
想想你在太平间所见到的情景吧。
天赐安眠可静享……
想想特雷诺和奥哈根没有嘴唇的嘴巴里塞着冬青果呢。
天赐安眠可静享……
弥撒一结束,我没跟任何人闲聊,径直离开了教堂。一出教堂,我就检查我的手机。格拉格还是没跟我联系。我拨打他的手机,可是没人接听。我打电话到卓吉达警局,先做一番自我介绍,然后要格拉格家里的电话,但是,跟我讲话的那位警官却找不到号码。我就问他费茨吉本警佐的手机号码,拨通后,里面传来喋喋不休的讲话声和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费茨吉本根本听不见我在说什么,我建议他到外面接听,他却显得极不情愿。
“你有事吗?外头冻死人了。”
我解释说,格拉格原本打算在纽格兰奇修道院呆上不超过一小时的时间,而且答应一离开那儿就给我打电话。
“他很可能是去看孩子去了。”
“去看孩子?”
“是的,他们俩刚分手,孩子跟他老婆过。”
“那你有他妻子的电话吗?”
“没有,他们俩关系不好。马特刚刚搬进一套新公寓——还没来得及装电话呢。最好是一个劲地给他的手机打电话。”
这有个屁用!“真见鬼!警佐,难道你就不担心他吗?”
“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个混蛋杀人犯不是已经被关起来了吗?要我说呀,等马特把孩子放上床,肯定会去喝一杯,不容易啊。我想起来了,屋里还有一杯酒等着我呢。圣诞快乐!”
费茨吉本不想过问此事。因为今天是平安夜,我也不好怪他。
回到家里,理查德和格莱塔正在看电视——芭蕾舞版的白雪公主。显然,奥因半小时前就睡着了。外飘窗前的圣诞树在闪烁着。母亲已经把窗帘拉上了,还在窗台上点了一根红烛。她正在厨房里忙着把丁香和菠萝片按进火腿上面的脂肪里,火腿已经提前浸泡在啤酒里用文火炖了三个小时,现在正在凉着,再抹上一层红糖、烤上一个小时,整个工序就完成了。
“我要去睡觉去了。”她说,一边把东西收拾到洗碗机里。“别熬得太晚,你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我不会熬得太晚的。”我说,她经过我面前时,我吻了一下她的面颊。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子奶,正要拿杯子,却发现奥因的玩偶乱七八糟地摆在工作台上一只放零碎东西的篮子里,我放下杯子,把蜘蛛侠扒拉到旁边,露出奇兰想卖给特雷诺的那只骨雕。
出事后,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我只记得格拉格把它从一只手里捣腾到另一只手里。我原以为他当时把它作为证据拿走了。也许是滑落到沙发边上了,然后,被奥因发现了。我了解到他拿着它玩了整整一天。
我把杯子倒满奶,坐在圆凳上,把骨雕拿出来。理查德和格莱塔在门口探着头跟我道晚安。我看了一眼时间,马上就要半夜了。菲尼安肯定已经到了,说不定正品着一杯葡萄酒呢!我发了一条短信给他,要他给我回电话,然后把电话调为静音。
人们用自然界所允许的各种各样的形状来表现作为生育繁殖象征的女性,但更常见的是:从丰乳肥臀、大腿和腹部丰腴肥美的娇娃到具有固定和抽象风格的纤细的艺术类型。我手中的这件骨雕,其比例是身材矮小但体格健壮的女人,神态安详,头发平贴在两侧;鼻子和眉毛在两只杏眼周围形成一个连续的“T”字形;嘴巴只是一道缝,像谜一般;除了发带和颈饰外,她全身赤裸。两只手捧着苹果形的乳房。下腹部微微隆起。大腿羞怯地闭合着,大腿跟内侧蚀刻着一个三角形。
她赤裸的背部更添几分妩媚,可能是因为臀部雕得光华而圆润的缘故,颈饰也使她显得格外妖娆。如果这是个丑妹妹的话,那么,“金发姑娘”应该是个天仙才对。我还注意到雕刻出来的颈饰实际上是丝质项圈——象征着生育女神。
我把人像掉转过来,发现它是中空的。人像的原料是动物的骨骼,在脚底形成一个圆形的开口,开口又不完全像是自然形成的。我找出放大镜检查骨刻的底座,发现骨腔的开口处曾被故意扩大和弄圆,沿着内侧边缘形成一圈台阶。
这是为什么?难道人像最初是被固定到别的物体之上?我最初就设想莫娜的颈上应该悬挂着另外一个挂件,但是,这上面为什么没有可供皮条穿挂的圆环或者孔眼?
然后,我慢慢明白了,原来这件骨雕是垂在另一件骨雕下面的。
我的手机震动了,是菲尼安。
“你好吗?你在那里是不是很温馨舒适啊?”我的声音很低。
“是的,亲爱的。我能感觉到你心里有事,是什么事情?”
“我在为格拉格探长担心。”我把最新的情况告诉他。
菲尼安对这件事持乐观态度。“眼下,如果到了拜访家人的时间而没有出现,你就可以肯定警局已经出动警力去寻找了。”
我怎么没有想到这点?也许是因为费茨吉本告诉我格拉格跟她前妻关系不和的缘故。现在我倒有点放心了。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我向他描述那件小雕像以及我认为它可以用做挂件的想法。
“哎,你干吗不验证一下,另一件不是也在你那儿吗?”
“对呀,你说得对。你等一下。”
我把电话和骨雕交到一只手里,打开办公室房门,打开灯,打开写字台抽屉上的锁,在最底下找到那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那只阴茎形状的骨雕。我把电话夹在下巴底下,一边取出骨雕插到小雕像的底部,一边给菲尼安当场作连续评述。
“如果我只是……”我稍微一用力把骨雕往里插,结果,骨雕正好卡进小雕像的脚底。“嗨,你猜怎么着——不仅合适,而且是完全吻合。这是一件非常精致的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