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爸爸呢?我不认为上帝对他有过任何帮助。”
“上帝助我,依兰。就是这么个理儿。这就是我能够应付度日的方式。”
我刚关上灯,电话铃就响了,是格拉格。
“我还在处理逮捕文件呢。”他说,“另外,如果我告诉你德雷克·霍德可能是蓄意犯罪的牺牲品,有人故意将砖头砸碎他的挡风玻璃,那么你肯定不会吃惊。”
“你说得对,我并不感到吃惊。”
“他接到一个电话后,就出发了,扔下他的司机闲得无聊。他开车行驶到他住处附近的立交桥下时,有人从上面扔下一块砖头,正砸在他的引擎盖上,然后砸碎了挡风玻璃,如果不是驾驶座气囊弹出来缓冲了压力,他的脑袋就有可能被削掉了。车子冲出车道,在草地边上停了下来。他很幸运。虽然,颈骨骨折,严重擦伤,但没有生命危险。”
“电话是谁打的?”
“明天我们才能知道。”
“你会去跟他谈谈吗?”
“当然。如果你认为这有利于欧洛克的案子的话——袭击行为大约发生在今天下午3点钟,也就是欧洛克离开你们小型聚会的时间。”
上午10点24分。仍然没有光线透过窗帘照进来,部分说明了我醒得很晚。我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花园,仍然是半明半暗,似乎太阳还没有升到地平线以上。灰色的云彩没有固定的形状,遮住了阳光,点缀着粉色、紫色和象牙色的斑点,这些斑点连成一片,仿佛是湿纸上画的水彩画。天看上去要下雪。我穿衣时听到的天气预报却说今天不会降雪,至少,在东部地区不会降雪。
我来到厨房,看见波儿从客厅过来,浑身的毛发竖起,就像接了电源似的。它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愤怒;然后,它坐在储藏室门口,喵喵叫着,叫声里充满了哀怨。它想出去,而且是异乎寻常地用自己的声音来叫门。然后,使它的毛皮紧张的原因映入我的眼帘:是穿着粗布棉裤的匈奴王阿提拉——我的三岁半的外甥。奥因发现了他的猎物后,开始追逐。波儿大惊,从我的两腿间窜过去,掠过孩子,往厅里跑去,转过拐角,直奔母亲那边的房子,然后,它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死胡同,变得更加绝望。
“打住!”我说,一把把孩子抱起来,他在我怀里一阵乱打。与此同时,我把储藏室的门打开,波儿最终得以逃到花园里。
“我要猫。”奥因说,挣扎着要下来。我问他可不可以用新烤出来的面包片抹巧克力换那只猫。
“不——可以!”他回答。
理查德穿着红蓝格子衬衣,在厨房里拿了一些吃的,准备用托盘给格莱塔端过去。“她要我给她拿两份,这是头一天早上。她要睡个懒觉,要在床上吃早餐——还要一碗粥。”
就像“金发姑娘”,我心想。“幸福的女人。”我说。“咱们不要那些东西,好吗,奥因?我们来点巧克力抹面包。”
“耶!巧克力面包!”
理查德在托盘上摆好食物,说了声“慢慢享用”,离开了厨房。
十分钟后,奥因嘴上粘着巧克力,活像个小丑。他爸爸回来的时候,我正用厨房的湿毛巾给孩子擦着脸和手。
“走吧,奥因,奶奶等着见你呢。”
奥因飞跑出去,厨房里只剩下我和理查德。我们昨晚上避开的话题现在正像高速列车一样朝我们开过来,弄得我们无处可躲。
“来点咖啡?”在谈正式话题之前,我尽量想拖延一点时间。
“不要,谢谢。”他在翻看着我带菲尼安回家那天晚上摆在工作台上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哪儿来的?”
我在他对面的圆凳上坐下。“我在纽格兰奇修道院拍摄的。那儿有一个罗曼式的教堂。”
他仔细看着那些雕刻的人形。“这些是摆在门口的吗?”
“是的。你看,大多数都是想象的人或兽。”
“这里的大多数东西我都没见过。”他拿起放大镜。“但是,最里面的拱门上没有那些东西。”
“余欲知汝之所见所闻?”
“嘿,等一下,姐,余以为汝在转移话题?”
我们刚才是在模仿莎士比亚的风格进行对话。这一习惯要追溯到我们小时候,尽管父亲理论上不同意我们这么做,私下里却喜欢听我们俩这样讲话。
也许幽默亦能使机车出轨。我敞开心扉,亮开嗓子。“暴君,尔等将以何种酷刑伺候与我?轮式刑车,拷打,烈焰,抑或鞭笞?”
理查德也将双手置于胸前,装模作样地说道:“回答问题,否则,汝将自取灭亡!”
我们开怀大笑,因为我们不时地引用《冬天的故事》中的台词。至少它们都出自同一戏剧,我们不会特别苛求。
“说正经的,依兰,关于帕迪回家过圣诞的事情……我今天一早就跟妈妈谈了。”他竟然对父亲直呼其名“帕迪”,我从没有这样做过。难道他现在做通了母亲的工作?“我想她不会让他明天回家过节。”
他想说什么?
“我说是不是因为姐姐反对这件事,她说跟这个无关,她也希望陪爸爸一起过圣诞,但是,她更愿意全身心地照顾奥因,因为这是她的乖孙子第一次在家过圣诞。你知道,她是多么喜欢宠他。”
我当时多么想拥抱一下母亲,当然,不会当着理查德的面。
“你永远得顺着有孙子的奶奶。”我说。
“她也非常担心你,她说你这个礼拜很艰难,需要休息一下。”
“确实是这样,但我还是希望明天抽空去看看爸爸。”
“是的,我想我们都要去。也许应该排一个时间表,不要在同一时间都挤在他那儿。”
“好主意。那样会让爸爸更高兴。”当然,我是在撒谎,因为爸爸已经没有高兴的能力了。我也用不着跟理查德明说。“现在,”我说,“关于这些雕刻你刚才说什么?”
理查德拿起一张他刚才仔细观察过的照片,然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圆珠笔,轻轻敲打着照片。“由于我的工作与早产儿有关,这些生物我在不同时期都见过——而且是实物。门口的这些内侧拱门上的雕刻展示了胎儿的全部先天畸形。”
我从他手中接过照片又看了一遍。“但是一般认为独眼畸形、无头畸形、狗头畸形——出现在生活在欧洲以外的人种中。”
“好吧,这些雕刻可能就是对畸形胎儿和先天畸形的纪录。”他指着有门框和柱头的照片。“你看这些叶饰上的脸:眼睛紧闭,眼睑很厚,嘴角向下倾斜——这是典型的无脑儿的形象。”他又回到照片中的拱门上,一边讲,一边用圆珠笔指着所讲述的内容。再看中楣上的这些,例如,狗头人,就是一种畸形特征——
“理查德,我见过一个这样的人。”我插话。“让人觉得可怜的是他有多重畸形。”
“再看这个……”他用圆珠笔指着一个人形,“我认为那是个无头畸形。这是典型的患脑积水的头颅突起胎儿。颅骨大面积增加,没有颈部,下颌与胸部相连,所以,看上去,眼睛和嘴巴似乎长在身体里面而不是头上。那儿有一个美人鱼,她的腿并在一起,这种现象叫并腿畸胎。她的手也呈蹼状……”
“是不是叫做‘并指’?我见过的一个小女孩也有这种毛病。”
“并指包括好几种手部畸形,最严重的就是这个人所患的……”他指着那个长着双鳌而非手的人。“这类畸形有好几种名称:裂手、手裂或龙虾爪手畸形。医学术语中经常会出现动物名称。浮雕的制作者很可能试图通过对不同动物进行比较来表现各种畸形,力争使它们具有某种含义,我想是这样。这儿有一个很好的例子——狮头人。我认为他患有佩吉特式病,头骨后来会扩大变厚,患者会非常痛苦。这个长得像章鱼似的东西是一对连体双胞胎,面部粘连在一起,形成特大号的头颅,上面还有向外的第三张脸,这些不是八条腕足,而是双胞胎的四肢。”
如果理查德的推理正确的话,那么中世纪的书籍、图表和石雕所描绘的想象中的人种实际上是畸形胎儿的真实纪录。这些胎儿当年或者是被丢在杂物间的角落里,或者是被关在笼子里从某个村庄带走。
理查德从照片上方看着我。“嘿,姐,我得说你拍的这些东西确实让我着迷,而且我相信我的同事们也会喜欢听到这些内容,你能不能把这些照片和有关这些门口的信息发到我的邮箱里?”
“当然可以,我会给你发过去的。”
理查德又去观察那些照片上的雕刻。
根据我和菲尼安的研究以及理查德的讲述,修道院教堂的入口明显充斥着道德训导以及对性和生殖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告诫。问题是:撇开那些超自然的因素,这些令人过目难忘的雕刻的目的是什么?它所针对的对象又是谁呢?
几个世纪以来,那些怀孕的女孩子一开始并不是在纽格兰奇修道院由那些修女帮她们接生,她们都曾纵情声色,因此不可能是这些雕刻的警醒对象。该修道院原本是一个静修场所,供这些修女们小憩放松和修身养性之用……那么这些修女有没有可能就是雕刻的警醒对象?但为什么?会不会是经常看见有人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然后再送养诱发了修女们自己的母性?还有那些志愿者:或许她们需要先了解和接受直观的有关不洁交媾的危险,然后再近距离接触那些性生活活跃的女孩子。
理查德从圆凳上下来,把照片递给我。“有趣的是:即使是今天这些病变中也没有几种能够治愈。当然,如果早期干预,我们可以对并指进行一定程度的矫正;hypertelorism(器官距离较远)也同样可以。”
“什么是‘hypertelorism’?”
他指着狗头人。“就是那个可怜的家伙患的那种病。额骨生长过快,眼窝重度深陷,鼻孔向上,因此非常明显。在矫正技术出现之前,这些不幸的人被称做‘狗脸人’等,鼻子和上颚的缺陷使他们呼吸极其困难。”
尽管我大吃一惊,但我没有表现出来,尽管理查德很可能觉得我的反应有点奇怪。
“我知道。”我说。
我给格拉格办公室打电话。
“我弟弟刚刚证实我周三晚上在教堂所见到的并非幻觉,而是确实存在。我确信在修道院的那个人有先天畸形,因而影响到了他的面部特征和呼吸。他或她那天晚上曾出现在我家大雾弥漫的天井里,出现在卓吉达医院——而且,我几乎可以确定,在奥哈根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晚上,他曾出现在纽格兰奇外面。是奥哈根告诉我,在特雷诺被杀时,有人在莫纳什附近看到了一个白衣人。”
“你弟弟是怎么知道这个人是纽格兰奇修道院的?”
“他不知道,我知道——哦,我也不能确定,但是似乎是越来越有可能了。加百利修女以前曾是该修道院的一名成员,她告诉我教堂看守人穿着旧式的教服和面纱,因此,她们有个绰号——‘养蜂人’。她把看门人说成是一个又聋又哑的杂务修女,她可能弄混了。有可能是修道院的什么人——就像我看到的那个人一样,教服只是他的伪装而已。”
“好吧,我会去调查这件事的。”
“她还告诉我另一件事情:工人在修道院挖地穴时发现一件东西,可能与当年修道院在此择址修建有关。加百利修女好像很惧怕这件事情。应该调查调查,绝对有必要问清楚,然后就可以解释清楚这个地方的来龙去脉了。”
“好吧,等我问完部长之后,我再去查它个水落石出。”
我不太满意他的这种说法。“他现在这种状况,恐怕要到年后了。”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他差点被小砖头吓破了胆,所以变得平易近人多了,他同意今天下午晚些时候在医院里谈。”
“这倒是个好消息。然后,你就会去纽格兰奇修道院吗?”
“是的,依兰,我会去一趟的。尽管是平安夜,我本应该跟自己的孩子们呆在一起。”他厉声说道。“再说,我们已经抓到凶手了。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向我施加压力要我去盘问一帮中年修女:究竟是谁喜欢或谁不喜欢到乡下漫步?”
“对不起,我太性急了,马特。我只是觉得你认为抓住凶手就万事大吉了,而且只是你个人认为奇兰是凶手。顺便问问,奇兰怎么样了?”我在他抗议之前补充道。
“还在哭诉抱怨,还在声称自己是清白的。”
“我一直想问他——在特雷诺被杀那天晚上,在5点至6点之间他曾离开医院。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去哪了?”
“噢,是的,他去特雷诺家了,还跟特雷诺的妻子搭话了。他的这一说法我看成立——也只有这个说法站得住脚。”
“去特雷诺家?为什么?”
“他声称仍然想把骨雕卖给特雷诺。”
“如果他以为特雷诺还活蹦乱跳的话,这么做是说得通的。”
“错。他这是为自己寻找不在现场的托词。他肯定是以为尸体不会那么快被发现。这样死亡时间就更难确定,也许会包括他敲受害者大门的时间。因此,有几方面的原因可以证明他不可能是凶手。”
“他有没有告诉你其他一些事情最后被证明是真实的?”
“什么意思?”
“你们这帮人学会小心翼翼地用词了。你说那‘几乎’是他唯一站得住脚的说法。你告诉我他有没有别的说法也是成立的?”
“哦……他昨天在博因城堡给他姐姐买的礼物。他签了一张信用卡对账单,上面有具体时间和日期。”
“所以,他不可能去谋害霍德。”
“那也有可能是他的同伙。”
格拉格仍在坚决维护自己的立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让步。
我钻进布鲁克菲尔德农场的大厅,才总算摆脱了凛冽寒风的围追堵截。大厅中央耸立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这是农场的传统。菲尼安用拥抱来欢迎我,领我来到起居室。
不看则已,一看则大吃一惊。在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空间——桌子上、台子上、照片后面、镜框和窗帘盒四周、花盆里、壁炉架上——到处都是绿色花木:花冠花枝、花环花束、蕨类植物、绿叶、常春藤和其他攀援植物、松枝,甚至还有槲寄生嫩枝——但是没有冬青。掩映在绿色之中的是金丝带和红烛,镀金旅行钟一边摆着一只点燃的红烛。
“自打上次读了《米斯郡纪事报》的那篇文章之后,我一直在琢磨如何再现我们祖先的圣诞装饰。我把花园里所有能找到的绿色全用上了。”
“可爱极了!噢,圣诞快乐!”我把礼物递给他——是我10月份在卢卡买的——一瓶1997年产自意大利蒙达奇诺的布鲁奈罗红葡萄酒。这是我在围城里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酒之贵族——圣酒。
“太令人愉快了!我也祝你圣诞快乐!”他吻我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