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驱车在林荫道上飞奔,一路上谁也不说话,直到驶出大门外,来到马路上。
首先开腔的是菲尼安。“太不可思议了,深夜在女修道院礼拜堂唱歌的竟然是男人。你是怎么想的?”
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年一度的牧神节。这个教团通过自身繁衍,以期达到自身永久存在的目的。因为她们无需公开招募,因此不会引人注意,这就是该修道院幸存的秘诀。但是,她们又如何处理男性后代呢?在该教团产科医院出生的婴儿会被送养,教团的男性后代也一定是通过相同渠道被送养——但不会全部送养,因为要留下一部分,供交配之需。因此,会出现近亲繁殖——一定会有畸形胎儿出生。因此,她们有时需要有新人加入……
“依兰,你的沉默告诉我,你的大脑又超时工作了。在你的想象力脱缰之前,让我来分享一下你的想法。”
还是他最了解我,我又在想入非非了。又一个不太耸人听闻的想法进入我的脑海:“院长在跟我谈起教团誓约的时候,曾说过,她们一年中有一天可以不受约束……”
“你是说她们会在放假那一天胡来。午夜时分,纵欲狂欢,有没有这个可能?”
我没有告诉他我更疯狂的猜测。“她们会庆祝一番。院长说过,亨利二世曾在一个圣诞节给她们的修道院颁发宪章,所以,她们有可能要以某种方式庆祝一下。”
菲尼安窃笑。“设想这些虔诚的修女,她们会不会只是举行一个颂歌音乐会,顺便邀请几个客人,也许会为翻修教堂屋顶募捐呢?为了让所有的人都知道,甚至在酒吧里都会贴上海报进行宣传。”
“菲尼安,你自己也说过,现在是冬天,半夜12点都过了。事实上,今天是冬至的晚上,募什么捐?不管它是什么,只会与新年有关系,而跟圣诞无关。”
“我想我同意你的观点。只是想从不同的角度来探讨一下,没别的意思。”他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说。“我得承认,那首颂歌有不小的异教成分。”
那里所有的事情都具有这个特点,冬青可能在他们的仪式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但是一想到这儿我就感到害怕,因为我曾经看到特雷诺的嘴里塞着冬青。
“我说,咱们不要再多想了。今天晚上可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你应该让大脑休息一下。”
“今天还是一个漫长的白天哪。可是还没有忙完呢。你跟我回家吧。”为了不让他误解我的意图,我又补充说,“去帮我解开纽格兰奇修道院这个不解之谜。”
菲尼安又不高兴地咕哝起来。
趁他沏茶的功夫,我去办公室打印了几张我拷贝到电脑里的图片。因为我当时选择的分辨率较高,所以能够在部分放大修道院西门的同时保持令人满意的清晰度。
我拿起这些A4打印纸和放大镜来到餐厅。菲尼安已经倒好了两杯茶,现在正坐在餐桌前看星期六的报纸,一只手还悠闲地抚摸着猫咪。
“咱们一起在灯下看看这些图片吧。”我说。我在餐桌前坐下,把波儿推到一边,把图片摊在桌子上。我有一个“蒂凡尼”样式的台灯灯罩,上面有长着绿翅膀的蜻蜓。它的眼睛由两颗闪闪发光的红榴石做成,似乎要越过我们的肩膀仔细检查那些图片。
“在这方面,你真是行家里手。”菲尼安说,一边仔细地翻看着照片。“我看得出上面的浮雕保存良好,但是千万不要让我给你解释它们。”
“听别人发表一番高论,这样可以让我的思路更加清晰。你先凑合着忍一忍吧。”
“愿意效劳。”
我用手指比画着三个最外面的拱门弧线,我开始指出各种浮雕的不同之处。“这座檐壁给我们讲解的是中世纪的动物寓言。”我说。“这个家伙是狮身鹰首兽,它有鹰的头和翅膀及狮子的身体;那是一条双足飞龙;这是一只鸡头蛇身怪兽,又称蛇怪;这是一头人首狮身怪兽,长着蝎子的尾巴。”
菲尼安用放大镜仔细地看着。“它们在教堂外面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这些家伙很可能具有所谓的避邪的作用——它们可以驱赶鬼神,所依据的原理就是以毒攻毒。它们可以确保整个教堂百毒不侵。”
“好像它们中间真的刻了一只蝎子。”
我从他手中接过放大镜,证实了他的观点。“这是道德警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蝎子等同于欲望。你看——它有一张女人的脸,意思是它用美貌诱惑你,然后再用毒针来蛰你。”
“这样的雕刻应该上漆,对不对?”
“是的,而且很鲜艳。很可能就像这只灯罩的颜色。”
菲尼安对那些灯罩上的蜻蜓研究了一番,然后大声地打着哈欠表示赞同。
“现在我们来看看最里面的两座拱门。”我说。“它们是保存最完好的,受天气的影响最小,门上的雕饰光鲜如初。”
“这些是什么?”
“同样是中世纪想象的产物,这些是虚构的居住在天涯海角的居民。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研究它们,但是跟第一次相比,我又从中辨认出不少东西。这些无头雕像代表一个怪异的种族——人不长脑袋,或者确切地说,嘴巴和眼睛都长在肚子上。站在他旁边的是位独眼巨人,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这个像一只章鱼,没有手,有爪子;另外一个长着狮子的脑袋。你看这个,简直跟人一模一样,只是两眼之间的距离比较宽,还长着一只长长的嘴。他就是狗头人,一个长着狗头的人。这儿还有一条美人鱼。”
“这些都代表着不同的种族吗?”
“是的。现在,这儿有件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那些支撑拱门的柱头上的图案……”
“它们跟其他雕刻有区别,不是高浮雕。”
“不是高浮雕,是内雕,辨别起来有点困难。在其中一对柱头上雕有一些叶饰,而其他的柱头上则是带翅膀的昆虫。”
我和菲尼安仔细地看着这张照片。
“你仔细看看那些昆虫。你看,它们身上有条纹。”我说。
“它们是蜜蜂。”
“嘿,你说对了……”浓雾弥漫的天井里出现的那个人影立即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你没事吧?”
“我很好,只是有点累。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又说起蜜蜂来了。”
“是的。你知道在那个时候它们代表什么——我的意思是,如何用宗教语言来说?”
“嗯……它们对修道院的上层有明显的吸引力,因为它们具有社会组织的特性。修女教团经常被比做蜜蜂。”
“哦……是吗?真有趣。接着讲。”
“蜜蜂是死亡和再生的象征,因为人们相信他们在冬天死去,而在春天又会再生……”在他搜肠刮肚进行回忆的时候,眼睛还一直不停地转着。“还有,蜂蜜代表仁慈的基督,它的毒刺代表审判者基督……它还与圣母玛利亚有一些关系,但是我记不清了。”
“你再想想。”
菲尼安打了个响指,“是的,她的贞洁——没错,跟她的贞洁有关系。因为人们认为蜜蜂是从花里面找到自己的下一代,而不是由卵孵出来的。”
“嗯。所以它们跟乱七八糟的有性繁殖无关。”
“但是,你确实知道蜜蜂是如何繁殖的,是不是?”
“你告诉我吧。”
“在蜂巢里,所以的工蜂都是雌性的。而雄性的——雄蜂,在一生中只有一个目的——与蜂王交配,但是雄蜂使蜂王的卵受精以后,一种奇怪的现象就会出现。”
“什么现象?”
“所有的卵都会孵化成雌性的蜜蜂。”
菲尼安不知道这种想法与我以前关于纽格兰奇修道院的猜测是多么的相似。我再次拿起放大镜,“好,咱们仔细地看一看其他一对柱头上的植物雕饰。”我透过棱镜观察,“我不敢相信!”我说,把放大镜递给菲尼安。
“树叶……浆果……”他吃惊地望着我,“这不是冬青吗?”
“非常正确,就是冬青。”我忧郁地说道。
“蜜蜂和冬青放在一起,是不错的装饰,有没有别的意思啊?它们是彼此独立,还是有着某种联系?”
菲尼安似乎忘记了冬青与那些死人之间的联系,但是,我想我最好还是循着他提问的程序往下走。“我猜我们现在已无法掌握中世纪的人如何去解读那些雕饰的情况了,就像他们无法理解我们文化中的某些符号一样。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一个圆——不,倒不如说一个环。如果我问你和一个中世纪的人:环代表什么,你们很可能会回答‘永久’。因为那是各个世纪都共同拥有的概念。但是,如果我给你们看一面白旗上面有蓝、黄、黑、绿和红五个不同颜色的环相连,那么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而对你却意义重大。”
“奥运会。”
“当然。而且不只是奥运会这个概念,还有一整串的电视图像和记忆,以及奥运会经常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兴奋剂、业余身份的定义、商业化,等等。然后是一个伟大的愿望,由五环所代表的五大洲通过体育运动实现团结。只要一看到相互交错的五环,你就会产生这种想法。”
“因此,当中世纪的人们看到石刻或者彩色玻璃窗上的图案,他们不仅会读出其中任何一件的明显意义,而且很可能会理解若干层次的附加意义。当这些形象一起呈现时,它们就会以各种形式相互作用,因而使复杂信息的潜力成倍增长。比如说冬青——你以前说过,它保护圣家族免遭希律王士兵逮捕,它的浆果代表基督的血,它能够把梦魇从年轻女性的床边赶走,等等。那如果把这些意义跟蜜蜂的象征意义掺杂在一起,你会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他说。
“首先,教堂门口的罗曼式建筑是反映审判场景和警示人们各种罪恶后果的最佳场所。因此,我们现在很可能处于这一范围。这种特定的石头训诫似乎与乱性联系紧密,充斥着对原罪后果的警示。”
“但就这个内雕柱头而言——我们刚刚看到的这个,它叙述的是有关异教和基督教斗争的一个完整的日课:基督的血取代了女神的血,女神的血又被圣母玛利亚所取代。那么森林之神无休止的生与死的轮回也被取代,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上帝死亡之后再获重生,直至永恒。但是,对上帝的庇护不心存感激的人将会在最后审判时受到严惩。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一日课会出现在这一特定的门口?我们如何更好地解读拱门上所雕刻的人物?”
我听到了鼾声,我看看对面的菲尼安,我还以为他在仔细地检查其中一张照片呢。但事实上是,他把头放在餐桌上睡着了,手里仍然握着放大镜。我坐下来,在头脑中继续进行这种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