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歌歌手报出他们最后一只歌曲——《考文垂颂歌》。
啦啦,啦莱,我的小乖乖,
吧儿,吧儿,啦莱……
“你能来,对我来说很重要。”他边说,边搂着我的腰,轻轻地捏了我一下。我们站在那儿,我把头放在他的肩上,聆听着歌手抑扬顿挫地唱着那只百听不厌的圣诞摇篮曲,心静如水。
噢,该咋办呢,嬷嬷们?
为保平安到今天,
可怜的孩子啊,
我们为你把歌唱,
吧儿,吧儿,啦莱……
我熟悉这首颂歌的歌词,但今天听上去,觉得怪怪的,好像以前从未听过一样。我看见爱迪丝站在人群里,第一次停下来,专心地听。
希律王,气得发了狂,
今天命令手下人,
个个都是彪形汉,
看见孩子就全杀光……
我原以为《滥杀无辜》只是绘画作品的主题,而非现实中的真事,可是,现在仿佛屠杀就发生在我的眼前,真真切切得令人心如刀绞。
我心里好痛,我可怜的婴孩,
每天每天我为你哀悼,
我不能言也不能唱,因你不再来,
吧儿,吧儿,啦啦,啦莱……
母亲在为她的新生儿吟唱,哼着儿歌伴他入眠,她心里完全清楚厄运即将到来,无辜的孩子将惨死在希律王的爪牙手中。爱迪丝忧郁的表情告诉我,她完全清楚歌词的内容。
啦啦,啦莱,我的小乖乖,
吧儿,吧儿,啦啦,啦莱……
“菲尼安,咱们走吧。”我对他耳语,一种不安的感觉在我的心中升起。
“最好给我们的男主人或女主人告个别。”他说完就朝爱迪丝走过去。但他看到她正在拭着泪水,便向她轻施一躬,低声说了声“谢谢”,就走开了。
等我走近时,爱迪丝的脸上露出一丝坚强的微笑,但她柔和的棕色眼睛却道出了她的心事——似乎总在诉说着哀愁。“请您别介意。”我握着她的手说,“我每次都会被打动,因为那是一首死亡颂歌,您是知道的。”
下楼梯时,我们路过一面镜子。我注意到自己的穿着:黑色的上衣和裙子、象牙色的罩衣。在过节的时候,这种颜色的搭配显得有些怪异。它们令我想起死亡和葬礼、裹尸布和骨灰。它们分明是死亡的颜色。
清晨7点半,红山山梁上方的东南天际泛出一抹玫瑰红。我在路上行驶着,不时有鸟儿从车前掠过,从路的一边飞到另一边。黑暗中透过偶尔出现的树篱缺口,看得见灰色的土地。河里闪着粉红和银色的光,宛如当年挤满鱼梁的大麻哈鱼。自从离开博因城堡,这是我第三次播放《考文垂颂歌》了,我带了一盘罗莉娜·麦肯尼特的CD。我惊讶地发现,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竟然如此怀念那种真正的哀伤与惆怅。
在回家乡博因城堡的路上,菲尼安觉察到了我的情绪,以为我是在为受到威胁而感到忧心忡忡。他主动提出来要在家里过夜,但是我说,如果他能在房子里四周检查一下,我就已经非常幸福了。他在外面检查的时候,我听了一下格拉格给我的电话留言:他正在让法医小组鉴定那张贺卡,还说会跟我保持联系。菲尼安拒绝离开,直到我答应他:一旦我认为有不对劲的地方,就立即给他打电话。但那一晚平安无事。
在纽格兰奇入口处外面,我把车子并排停在其他几辆车旁边。昏暗的天光下,山梁上空笼罩着厚厚的云层。我把CD盘放回盒里时,CD盘把一缕光线反射到我的眼睛里!有了!我知道待会接受采访时自己要说什么了。
一队天鹅从依然昏暗的西部天空飞过来,而且始终保持着楔形队形。它们从头顶飞过时,我数了数,一共七只——朝下面的河谷飞去。我走近冬季里变得稀疏的树篱,在半黑的天光下,看着冰冻的土地。有些地方还有犁铧的痕迹。没有风,却依然冰冷刺骨。我拉上风衣的拉链,带上手套。我心想,五千年前,在这样的一个早晨,人们是否也会聚集在下面的山坡和河对岸的草地上?千万年来,博因河磨蚀着谷底,切割出台地,形成天然的露天大剧院。也许会把建有神庙的河岸专门给老人或传教士或祭祀者预留着。他们又是如何渡到河对岸的呢?逆流而上,不远处便有一个涉滩,但是冬季涨水时是不能涉水过河的。显然,一个明显的答案就是船渡。
我转过身,仰望着山上长满草的穹隆,弓形的石英表面已经吸收了些许光线。圆丘的入口处已经聚集了一群人。
圆丘建在斜坡上,斜坡外面有一道大门。我正朝着门走去,一辆“陆虎”朝我开过来。司机熄灭刺眼的大灯后,我才认出那辆黑色“陆虎”。马尔克姆·雪利正坐在驾驶座上,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女人。车子从我身旁驶过时,他冲我挥挥手。我还了礼,继续往大门口走。康·颇赛尔和访问中心的其他职员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
“早!康。”我说,“非常感谢。雪利博士就在我后面。”
他打开门,让我进去。“一位记者和摄影师还有你的一两个同事已经到圆丘上去了。”
这时候天已大亮,我开始攀登通向圆丘的路。远望红山,我看见云彩已经散开了,呈平行的灰色条状,露出几片鱼肚白。
我在入口外面的人群中看见了几个女人,她们也是今天杂志采访的对象,跟其余人员分开站着。而其余的人只是短时间进入圆丘,欣赏阳光穿过天窗,直射进墓道的最底端。这两位考古学家正在跟《发掘》杂志的赫伯·巴克斯特聊天。我沿着坡路往上走的时候,离我较近的是杂志摄影师山姆·班本,一身准军人的打扮,正把镜头对着其中一块直立的石头,以前曾是圆丘的外围。这些残垣断壁目前仍是全国最大的石围。
“嗨,山姆。”我路过时,跟摄影师打招呼。
“嗨,嘿,你说这些石头是跟圆丘同时建立的吗?”
“不是,要晚几百年呢。”
“为什么?”
“我也不确定。有一种理论认为:石围代表把更古老的墓室宗教‘围起来’。”
“那就是说,这个地方是当时两大宗教膜拜的中心了。”
“也许更重要。”说完,我又继续往山上爬。我还可以告诉他,即使是后来的铁器时代,布鲁·纳·波因尼就已成为传说中的爱尔兰国王的陵墓所在地。尽管没有考古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却可以证明尽管建造圆丘最初的目的早已被忘却,其周围确实存在一种神秘的气氛。
赫伯·巴克斯特看见我走近了,就大喊:“嗨,依兰,我们在这儿!”她跟我们一样,因为天气寒冷都穿得厚厚的,但是她淡粉紫色的棉夹克配上口红和腮红,足以使她与众不同。
“早上好!”我对这三个女人说。“今天的天气真好!”
她们扫了一眼太阳,然后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赫伯指着她身边的两个女人问我:“依兰,你认识玛格丝和芙蕾达吗?”
“我当然认识。今天第四名成员是谁?”赫伯上个礼拜分别采访了我们。当时我在心里默记下她们的名字,但是有一个人的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她不是考古学家。
“伊莎贝拉·奥莉丹。她就在你身后。”
我转过身,看见马尔克姆·雪利在亲吻女伴的面颊,然后转身加入进入墓道的人流。伊莎贝拉羞红了脸,笑盈盈地向我们走来。
“我没来晚吧?”她说话的声音尖细,像娃娃的声音,听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双唇丰厚,大大的眼睛显得很单纯,黄色的卷发漫不经心地从墨绿色的桶形帽中伸出来。她穿着一件长及小腿的深红色天鹅绒大衣,里面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内裤也可能是短裙的蕾丝花边。不用说你也知道待会谁在照片上最引人瞩目了。我不无嫉妒地欣赏着她华丽的服装——我甚至从看到她第一眼时就讨厌她。
“一点也不晚。”赫伯回答说。我心想,即使是晚了,伊莎贝拉也不会在乎。“我知道你们大家肯定会想,伊莎贝拉怎么会出现在我们中间呢?我认为,为公平起见,在今天这种场合下,我们应该听听有关纽格兰奇的不同看法。伊莎贝拉,或许你会告诉大家你从哪里来。”
“当然可以。我是猎户座研究会的成员。我们认为纽格兰奇和山坡上的其他建筑都是通往星星的门户……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例子。”她伸出漂亮的下巴,一脸坚定的神态。“我们还打算帮助考古学家打开封闭的思维,了解这些纪念碑的真正含义。”
我的一个学术同行作了一个耸肩的反应,另一个礼貌地咳嗽了一声。
我真想勒死她。
赫伯没有意识到大家的鼻子都气歪了,继续单调乏味地说道:“我想让你们大家每人都简短地发表一下看法,为简单起见,我带来了录音机。山姆还要给大家照几张合影,直到今天,我们才等到这个机会。”
就在这时,圆丘入口处传来一阵喧闹声,人们兴奋地谈论着什么。原来是康·颇赛尔来给大家开门来了。
“我去里面陪一个人,他有点幽闭症。”伊莎贝拉说。
“可是……”赫伯无奈地看着她一蹦一跳地跑开了。“哎,真见鬼!她待会会回来的。”
雪利在入口处等着伊莎贝拉,拥抱了她一下。然后,他们一起进入圆丘。我们几个也朝门口走去。山姆·班本也过来了,看到我们背对着石英墙站成一个半圆,他不时按下快门为我们拍照。对面山梁上空的云彩已经散开了,天空被染成一片金黄。
山姆暂时放下相机。“嘿,我说,你们身后那堵墙太壮观了!”
我们回过头去看,发现围绕圆丘的残墙闪闪发光。一轮红日刚刚爬上红山山梁。还需再过四分钟,太阳的光束才能射入入口上方的狭长裂缝。
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等着,不时对着表上的时间。然后,从圆丘内部传来清晰的低语声——声音效果非常引人注意,因为人群站在离入口近二十五米远的地方,而头顶上是二十万吨重的土石结构的墓冢。
“好吧,”赫伯拿出一只微型录音机。“趁着阳光进入墓室,我们把采访做完。我们先从……玛格丝,你先来怎么样?”
第一个不是我,我松了口气。我几乎没有想过这个话题,尽管在过去的几天里我的生活与之紧密相连。玛格丝的专业领域是墓道艺术。如果让她讲,她完全可以讲上三天三夜。的确,她和芙蕾达·道琳都是爱尔兰考古界备受推崇的人物,她们俩曾经都是我的老师。
她挥动手臂,她的手势将入口处的巨大石块都包括在里面,石头上刻有流畅的螺旋花纹,还有,用以支撑圆丘的巨大镶边石也刻有图案。“据估计,欧洲有三分之二的巨石艺术都雕刻在博因河谷的石头上……”
我能预测她下面所要讲的内容。因此,在她讲话的同时,我可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尽管她在讲,但我没有真正去听。可是,我的大脑总回到伊莎贝拉出席活动这件事上。让我厌倦的是,马尔克姆·雪利因为票的事向我施压,原来都是为了伊莎贝拉。但问题还不止这一件事情。
“……还有人把螺旋形图案归结于药物引起的某种萨满教的感悟……”
伊莎贝拉正是最近与雪利频频约会的人,但即使是他把莫娜的伤痕告诉她,任何人也不会把“杀人犯”跟她联系在一起。还有,给别人寄与纽格兰奇有关的圣诞贺卡的人舍她还谁?
“……为什么只有少数几具骸骨葬在此处?这些是这个部落祖先的骸骨吗?他们是否在部落的生死轮回中扮演过一定的作用?”
或者并非伊莎贝拉本人,凶手另有其人,而且同属于“猎户座研究会”?我能感觉到玛格丝的话马上要结束了,开始注意听她的发言。
“……有人会问,五千年以后,沙特尔大教堂会变成什么样子?即使在今天看来,它最初在人们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但是我们假设,如果将来发生重大的自然灾害,不仅可能引起大教堂的坍塌,而且会使基督教文明的全部知识丧失殆尽。那么,大家想一想,五千年以后的考古学家在重新发现沙特尔大教堂废墟的时候,会得出什么结论?他们将发现一些人类的骸骨。当然了——如果他们认为沙特尔大教堂仅仅是一座坟墓的话,他们就会有离题万里之嫌。你们说对吗?因此,就纽格兰奇而论,我们最好谨慎从事,而不应急于得出结论。”
玛格丝的发言博得一片掌声。
“谢谢你,玛格丝·卡尼。”赫伯对着麦克风说道。“现在我们来听一听……噢,嗨——玛格丝今天早晨第一个到场,那么我们就按照到场的先后顺序来发言吧。芙蕾达,该你发言了。”
芙蕾达·道琳是研究新石器时代农业生产活动的权威。“让我惊讶的是,它是如何建立的。纽格兰奇本身就够壮观的了,但是大家想一想整个布鲁·纳·波因尼:那奥思和道思,还有这个区域四十个其他没有名字的圆丘和巨石阵,据我们了解,它们中有一些是相互连接的……”
听到这里,我大概知道芙蕾达所要阐述的基本方面了。
“……没有轮子,也没有任何金属类工具,他们拖动几百块巨石,每一块重达十吨,而且从采石场到工地的搬运距离长达几公里之遥……”
我决定得找雪利谈谈。然后,一种内疚感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嫉妒伊莎贝拉·奥莉丹,不是因为她和雪利之间的关系,而是因为她能够就纽格兰奇脱口而出,发表自己的看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且不受任何学术桎梏的约束。我也知道,终有一天她的说法能够被证实是正确的。
“……他们从莫恩山脉由水路运来大鹅卵石,从维克娄山脉运来大块石英,用来美化此处的外貌,还建造了精确的天文学装置,直到五千年以后的今天,这套装置仍然能够使用。朋友们,试想一下我们现在就站在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日光校准仪器旁边。我想,纽格兰奇这个地方教给我们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能忽视我们的过去!谢谢大家。”
又是掌声一片。该我发言了。
“谢谢你,芙蕾达。依兰?”
即使是现在,自己虽然已近不惑之年,但是要我在我以前的两位老师面前发言,仍然会感到紧张——无疑,她们会结合对我上大学时的印象来评估我今天的表现。“依兰,丰富的想象力对考古学家来说至关重要。”玛格丝曾经说过,“但是,如果你想做埃里奇·冯·丹尼肯第二的话,我建议你去学饭店管理。”这是专业人士对《诸神之车》的态度,该书作者丹尼肯曾经营酒店业。“要设想,但不要幻想。”这是芙蕾达的原话,虽然语法显得有些奇怪,但更为简洁。
我深吸一口气,说道:“接着刚才芙蕾达所说的话题,来布鲁·纳·波因尼的游客经常会问:在众多的圆丘中,为什么只有一个圆丘建有特殊设计的太阳窗?我自己也不能排除这样一种感觉:答案显而易见,如果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它。”
“假设,我们不试图去理解他们的世界对我们的世界的侵扰,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把我们世界的某件东西掷回他们的世界——通过我们的想象,是的,想象。”我说出了那个单词。我看了一眼两位年长同行的表情。她们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们能够通过时空穿梭的方式回到从前,把我们这个时代的东西带去送给五千年前在这里聚集的人们——比如说,这件东西……”我从口袋里拿出CD,举高,让它捕捉光线,“最好是让数以百计的观众人手一盘CD——他们会用手里的东西干什么?”
“就像你刚才所做的,”赫伯说:“折射阳光。”
“完全正确!这样,汇集在这边山坡上和那尽头的人群所看到的将是一幅更加壮观的景象。”
我看出同行们的脸上有些迷惑不解。
“我想我要说明两点看法:其一,曾经发生在纽格兰奇的祭仪很可能要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宏大。其二,当时的人们很可能在‘假于物’方面与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尽可能地使事情满足我们的信仰和行为的要求。他们只是没有想过可以用CD来播放音乐。我们将对纽格兰奇的作用一无所知,除非我们认为……”我环顾天窗,这是当年为使冉冉升起的太阳把光芒射进圆丘而设计的。“我引用一位友人最爱讲的一句双关语——除非我们站在窗户外面去思考。”
掌声起来了,而且是雷鸣般的掌声。人们肯定以为我这是在街头卖艺呢。
赫伯正要说话,忽然从我们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这不是墓穴,而是子宫!”
伊莎贝拉急匆匆地跑过来,仿佛大家都在屏住呼吸听她宣读最后的判决一样。“这不是墓穴,而是子宫!”她又重复了一遍。“作为女性,我感到不快的是考古界一直为男性所把持,对新观点的限制和约束由来以久。过分强调死亡而非生命就是……就是典型的男权主义。”
“请原谅,”我说,“失陪一会。”我们偷眼瞧见雪利正背对着我们仔细观察入口处巨石上的图案。
“我们到后面去一下,”我抓着他的胳膊,“不要大声嚷嚷。”
我们走下入口处的台阶,我们从康·颇赛尔面前经过时,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我告诉他不要关闭圆丘里的灯。我在雪利的身后一路推着他爬上狭窄的墓道,墓道由被称为“直立石”的巨大石块铺就。
“出什么事了?”他扭过头来问我,对我的坚持颇感费解。
我直到进入墓室才开始讲话:“你知道吗?你让我非常难堪,到最后一刻才让我帮你找入场券,你至少应该给我解释一下原因吧?”
雪利显得非常局促不安。我双手叉腰,等着他跟我解释。石室中绝对的安静使得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呃……这事有点复杂,”他终于说话了,“我跟伊莎贝拉是一个月前才认识的。没错,我是觉得她很有活力。我想,特别是她对史前遗址的看法——令人心醉。”
我一言不发。
雪利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是的,呃……上个礼拜她发现自己进退两难。她跟杂志编辑撒谎,说自己以前曾来过墓室,并亲眼目睹了日出。然后,她来到访问中心,试图劝说他们给她发一张邀请函,结果发现根本没有可能。我们约在卓吉达见面并共进午餐,我也太过轻率,竟然答应帮她想办法。所以,我就去找你帮忙……”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一上一下地动着。“但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大动肝火?”
他说得有道理。这事绝对跟伊莎贝拉有关!但是,除了她显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世纪”理论——我为何对她如此反感呢?不是吃醋,但我知道,这一定与我对马尔克姆的好感有关系。我把它归结为对雪利的呵护——一种发自内心的感觉:她配不上他!但荒谬的是,我竟迁怒于雪利。就像父母责备自己的孩子,只顾过马路,而没有往两边看一个道理。
即使是有这个打算,我也没有时间向他解释这些。我想起另外一件事。“马尔克姆,下面我要说的事情是个严肃的话题。你仔细想一下,你们上礼拜五见面时,你有没有告诉她莫娜身上的伤痕?”
“没有,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发誓我没有告诉她。不管怎样……”
“亲爱的?”又是那个尖细的声音。伊莎贝拉正沿着通道往上走。
“她开始担心了,”雪利说,“我们准备一起前往慕尼黑过圣诞节——这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他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依兰,谢谢你在紧要关头救了我。如果这事只是你知我知,我更是感激不尽——我是说我是如何搞到票这件事。”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雪利,你的脸皮可真够厚的!”
他退缩。
“马尔克姆!”伊莎贝拉快到跟前了。
“求你了,依兰。”雪利抓着我的胳膊,一双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就像一个受到惊吓的男孩。
伊莎贝拉来到墓室,“你们俩在干吗?女孩子会吃醋的,难道你不懂吗?”
雪利笑了一声,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我们只是在讨论一个案子。再等我几分钟好吗,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一脸的不高兴。“好吧。”但在走下墓道之前,她还要跟我说几句话:“顺便告诉你,我已经决定了,外面那些直立的石头构成地球表面的穴位。你可以把我的观点刊登在你们下一期的学报上。”
雪利显得有些尴尬,抬起眼睛看着由承材支撑的屋顶。“你说圆丘里会不会还有一条墓道?”
“管它呢。马尔克姆,咱们还是聊聊案子吧。法医那边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雪利举起手,晃动着手指,“指纹,特雷诺车上带血的指纹……”
“怎么样?”
“硕大无比。纹线是普通指纹直径的三倍。还有……”
“还有什么?”
他开始沿着墓道往下走,“我有点幽闭症。”
“快告诉我,还有什么?”
他停下来转过身,说道:“其实,很难下定义。正常情况下,我们所发现的指纹可能是单个手指的,也可能是全部手指的,包括拇指在内,一共是十个手指的指纹。在特雷诺车里发现了两只手的指纹,但经常是成对的,或者是四个手指的。而且,只有四个手指。”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你看,”雪利让我看他的左手,然后,他把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用右手握着其余的三只手指,并使它们尽量分开。“这大致是我跟你描述的样子,凶手的每只手上似乎只有四个手指。”
雪利又继续沿着墓道往下走,脑袋躲开一根木梁。木梁楔进两根直立石之间,并使之垂直于地面。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最后一段墓道。“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只是一种暗示。还记得上次我在太平间里给你讲胎儿的手存在天生残疾吗?那是并指,有时又称‘连指手套’手,两只或多只手指粘连在一起。通常情况下,可以在儿童生命早期通过手术将并指分开。但这有可能是个成人……我是说,可能是个未接受治疗的成人——”
“亲爱的!”伊莎贝拉在入口处等着我们。我们一出来,她就挽起雪利的胳膊。“再不走,我们可就赶不上飞机了。”
“嗨,你们俩……我呆在这儿,屁股都要冻掉了!”山姆·班本跺着脚想暖和一下。“赶紧把相照了吧。”
伊莎贝拉向其他人冲了过去,使我有机会再跟雪利说句话。“马尔克姆,你欠我一个人情,一个大大的人情。你在慕尼黑期间,我们要保持联系。”我把名片递给他。“有什么消息,就给我发电子邮件吧。同时,建议伊莎贝拉对纽格兰奇最好的理解方式也许是子宫和墓穴的统一。情爱和死亡——永远是伟大的组合。”我冲他眨眨眼睛,“你最清楚不过了。”
一照完相,雪利就带着他新交的女朋友离开了,其他人还在为究竟是去多诺还是斯莱恩喝一杯热威士忌而争执不下,我假称另有约会,跟众人告别,沿着山坡往下走。在远处河谷里,一群椋鸟从山梁上林木繁茂的地方飞到空中。礼拜天我也看到一群椋鸟排成漏斗状,飞进树丛中。它们会不会是同一群鸟儿呢?
在我身后几米处,山姆蹲在路上卸他的相机。我走回去,来到他身旁。
他抬起头来看我。“嗨,日出真壮观。”
“是的,可惜你没能进去看。”
“圣诞节还能看到吗?”
“应该能,正好是看日出的时间。可是不对外开放,太遗憾了。”
他笑了。“那要便宜我们的同伴了,也算是对不能回家过圣诞的人一个小小的补偿吧……”他注意到我盯着他的相机看。“依兰,要我帮忙吗?”
“我能不能用一下你的伸缩镜头?”
“你想看什么?”
“看见那群鸟没?就在它们下面。”
他眯缝着眼睛透过取景器去看对面,并迅速调好焦距。“好了——应该是合适的。”
我把镜头对准刚才椋鸟飞起的地方。林地里多数是阔叶树,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但里面还有一片针叶林,纽格兰奇修道院就掩映其中。除非你像我一样去寻找,否则,绝对发现不了那座塔,塔上带台阶的城剁与呈锯齿状的树木轮廓连成一片。我远远地看见那座塔耸立在博因河对岸,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修道院就在纽格兰奇的正对面。
仿佛是要庆祝自己的回归,正午的太阳像锡箔纸一样放射出耀眼的金银色的光芒。由于太阳的位置较低,卓吉达镇大街上的购物者不得不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阳光;在缓缓行驶的车流中,司机也不失时机地从储物箱里取出太阳镜戴上。
一大群哀悼者在参加完弗兰克·特雷诺的葬礼弥撒后涌出圣彼得大教堂,使得本来就已拥挤不堪的交通几乎陷入了停顿。我赶在仪式结束之前就来到镇上。教堂对面一家商铺的落货区正好空着,我把车子停进去。为了避免吃罚单,我呆在车里,观察着走下台阶的人群。我等着缪里尔·布兰敦的出现。
在特雷诺的遗孀和他们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后面,一副棺材被抬上灵车并关上车门。亲友陪他们来到一辆等候在一旁的黑色大轿车。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在指挥交通。车子一辆跟着一辆地开出附近的停车场,加入送葬行列;另一名警察让他们先走,结果引起一片的鸣笛声,因为后面的司机并不知道前面堵车的原因,纷纷用鸣笛的方式来宣泄心中的不满。德雷克·霍德出现在最后走下台阶的人群中,陪着他的是他的妻子。我对她并不陌生,因为她总出现在郡里大大小小的社交场合上。我惊讶地发现霍德在悼念队伍中选择了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一辆黑色的奔驰公务车驶出停车场,霍德的妻子钻进汽车的后排坐,他跟她说了些什么,然后关上车门,朝着相反方向的步行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