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早,也不能晚。院长的话再次在我的耳畔响起。我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钟表——下午3点50分,马上就到4点了。她为什么对约会时间要求得那么具体呢?为了不错过这次约会,我不惜长途跋涉。但现在看来,我的努力很有可能会付之东流。之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冬至那天的日落时分,阳光照亮道思通道墓穴的南墓室,可与纽格兰奇墓穴早晨被照亮相媲美。我曾经跟其他几名考古学家一道站在这个墓室里,我还记得光线恰好在下午4点5分时变暗——隆冬日落。
抖掉了刚才突然间产生的一种忧虑,我从车里出来,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塔状的或城堡式的屋顶。一堵爬满常春藤的墙向大门两侧伸展出去,挡住了我的视线,把我和河谷分离开来。我在入口处走动了几米。门两侧的田野沿着起伏的山丘缓缓地向下降落。远处的农舍到处炊烟袅袅。再往下,约两公里处,我可以看见纽格兰奇。虽然天光暗淡,它依然清晰可辨。石英环将长满草的穹顶圈起,像一顶珠冠,熠熠发光。
我看了看离我最近的门柱,上面没有门牌或铭文,对面的门柱也是如此。这时,我才看到门柱上悬挂着两扇锈迹斑斑的铸铁大门,被完全推到后面的车道上,被一些灌木吞没了。门上装饰着枝和叶的图案,门的上方印有褪了色的镀金法语文字。左边门上写着:“La Croix du Dragon”,右边门上写着后半句:“Est la Dolor de Deduit”。
看上去像纹章学座右铭,很可能源自诺曼法语。我在学校里虽然学过法文,但最多也只能看懂部分单词:“龙的十字架是……的悲哀。”但是中世纪的铭文出现在爱尔兰乡下一座建筑物的大门上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这时,我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我已经来到了圣玛格丽特教堂!
林荫大道往下指向山坡上林木繁茂的地方。显然,修道院就掩映其中。一大群椋鸟排成镰刀形的阵容在头顶上空盘旋,仿佛是在为我引路。之后,又排成细长的一行冲向树丛中,就像灯神又被召回到灯里。
我钻进汽车,沿着林荫大道一路狂奔。当车子嘎吱嘎吱地停在碎石路上时,仪表盘上的钟表显示出:15:59。眼前是一座爬满青藤的三层宅院。一辆老式的米色和蓝色相间的“陆虎”泊在前院的一侧。我把车子开到它旁边停下。下车后发现前面是一片草坪,顺着山坡往下是一大片墨绿色的针叶林。
落到树上的椋鸟在我身后啁啾不休着。我拾阶而上,来到一扇黑漆门前,门的上方是叶形的拱门。我按下右侧门柱上黄铜门铃,听不到里面有铃声响,试了一两分钟后,我想恐怕里面也没人能听得见。我不再按门铃,而是举起沉重的龙头门环使劲地敲门。掺杂着喧闹的鸟鸣,远处传来女人轻快活泼的声音。
我想自己可能走错门了。我从门口倒退了几步,想看看窗户里面是否有生命的迹象,却发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屋里有人。我注意到这些窗户虽然是哥特式的,但已经不是原貌了,整堵石头墙面都有翻修过的痕迹。
还有一些外部建筑集中在院落的左侧,连接墙上建有拱门。以前这里很可能是马车房和马厩。我思索着穿过拱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封闭的院子里,左侧邻接高大的红砖园墙。其他两个拱门分别连着一个中世纪教堂的中殿和北耳堂。在西山墙的中心是一个罗曼式的门洞,暖色调的砂岩与其余建筑灰黑色的石灰岩形成鲜明的对比。北耳堂成直角与中殿相连——都有圆顶窗户——跃然于斜屋顶上方的方塔上建有细长的、有台阶的垛口,显然是后期建造的。
在教堂的尽里头,修女们正在进行一种有节奏的吟唱。我对这种吟唱并不熟悉。已是傍晚时分,我想她们正在进行晚祷。难怪刚才没有人给我开门。
我沿着中殿的外围闲逛,来到北耳堂,闻着这里古老的石头墙潮湿的味道。我注意到墙基的地钱发出绿莹莹的光。在暮色中,我看见在我的上方有构成窗户圆顶的叶饰,在这些叶饰上雕刻着一张张的脸的图案,似乎在向外瞧着什么。我在一对雕饰面前站立了片刻,叶饰上的脸形图案让人想起在一些古老教堂里发现的绿人雕饰,它们经常被视为森林的庇护神,并且在冬季里能够获得再生。但是,这些图案却更像孩童的脸。
站在那里,我开始听到修女们在里面吟唱的歌词。
“Ecce mundi gaudium……”
领悟世间的欢乐……起码我对拉丁文的理解能力要比对中世纪法文的理解要好得多。
“Procedenti virginis ex utero……”从处女的子宫诞生……
“Sine viti semine……”没有男人的精子……
“Novus annus est……”这是新的一年……
“Sol verus in tenebris illuxit……”真正的太阳照亮了黑暗……
圣玛格丽特教堂的修女们正在练习自己的颂歌,尽管她们使用的是世俗的,甚至是非宗教的中世纪的材料。我听得出这些没有伴奏的声音年轻而且坚定,与老年修女发颤的调子大不相同。颂歌最后以由衷的呐喊结束,然后是一片寂静。
我以为她们结束了,就走回大门。在那儿也许可以碰见她们出来。在我沿着鹅卵石道路折回的时候,我注意到我正在爬坡。中殿的墙在西侧逐渐变矮,目的是为了抵消坡度。在我抵达大门的时候,修女们又开始大声地吟唱另一支圣歌。这次是用手的节拍来伴奏,听上去像是在敲打山羊皮鼓。
我仔细端详着那扇大门:它在三重拱门下往里凹进。每一道拱门及其支撑柱上都装饰着深雕的图案和雕像。这是12世纪罗曼式大门的生动代表。门上的浮雕主要是一些奇异的动物,其中,我一眼就认出了食人兽(一种有人面、狮身和蝎尾的怪兽)和狗头人(狗头人身的人)。还有一些图案和雕像是我所不熟悉的,我把它们记在心里,如有机会,我会向院长请教它们的出处。
我去推沉重的、饰有门钉的门,门不仅锁着,而且还覆盖着厚厚的尘垢,这说明它们有好久没有打开了。门的上方横七竖八地爬满了常春藤的卷须也证实了这一点。看来,修女们是不会从这个门出来的。
我来到教堂南侧。中殿在此构成了广场的一部分,广场中心是修道院。其他三面的建筑供修女们居住。有一扇门连接着带屋顶的通道,围绕在修道院的周围,梅花形的拱门连着长满草的庭院。修道院南边厢房的尽头又与耳堂连成一体,大概修女们在任何天气条件下都可以出入教堂。
傍晚时分,我依稀看见耳堂有一道门,有位修女正从里面走出来。她发现了我,示意我等她把门锁好。然后,她急忙向我走来。那是一位高挑、端庄的女人,年龄在四十五岁上下,穿一身两件套的修女装,外加一件白色短衫,黑发一丝不乱地从前额梳到脑后,用白色的发带扎着,发带上还系着与衣服搭配的短纱巾。她有着棕色的眼睛、乌黑的眉毛、白皙的皮肤和高雅的颧骨。她的气质和外表令我不由得想起首席芭蕾舞女演员。
“对不起,”她说,“我忘记了时间。晚祷之后,我们又决定练习颂歌。”
我记得这个声音。
“我甚至没有做一下自我介绍。”她充满歉意地说道,“我是杰拉尔丁·卡皮翁。你一定是……”
“我是依兰·波维。您用不着道歉,嬷嬷。在院子里散散步非常惬意,还有这歌声相伴。”我听见会众开始唱另一只颂歌。与其他颂歌相比,它在节奏上显得更为舒缓。
卡皮翁修女轻轻地敲了敲腕上的手表,她的微笑显得有些紧张。“咱们走吧。”我有种感觉,她不愿让我在可以听见合唱的地方再逗留下去。我不知道这与她坚持要我准点到达有无关系。但是,如果我要晚来一会的话,我又能听到什么呢?
“这是个美丽的教堂。”我在她领我走开的时候跟她说。我估计这座中殿是12世纪的建筑,有些装饰是后加的。交叉口上方的塔是13世纪的。中殿是14世纪的吧?那座建筑物的正面是翻修风格,是新哥特式的。我想让她知道我对这座修道院的建筑感兴趣。我还打算以后再次登门拜访,以便更仔细地研究一下西门。谁知道在教堂里面会看到什么?
“你好眼力!”她对我说,“当时我们正从马车房的拱门底下穿过。西厢房曾在19世纪被大火焚毁,是后来重建的。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们存有一整套翻修方案。”
“我更感兴趣的是罗曼式的建——”
卡皮翁修女把手放在我的前臂上,“考古学家是否需要了解所有与建筑有关的知识?”她的手冰凉,我透过皮夹克的袖子都能感觉得到。
“不一定。我在念硕士学位的时候,读的是艺术与建筑考古。”
“怪不得。”她说道,兴趣尽失。“那么,你想在莫纳什做什么?”还没等进屋,我们就直奔主题。
“理论上,我们称之为‘研究性发掘’。”
“有什么不同吗?”
“不同于抢救性发掘。抢救性发掘指的是在遗址受到威胁的压力下所进行的发掘。”
“那么,这块遗址——莫纳什现在正面临着某种威胁吗?”
“哦,因为要建一座酒店——”我看到她一脸的茫然。“你的意思是……你对建酒店这件事一无所知?”果真如此?那么利润分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院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请进。”她说。
房子里的陈设屈指可数,灯光昏暗,暖气不足。我们沿着瓷砖铺就的走廊穿过镶木地板的接待厅时,我看得见自己呼出的雾气。扑面而来的不是我所期待的地板蜡混合着周日烤炙那逗留不去的芳香,而是潮湿发霉的气味。光秃秃的墙面点缀着由常春藤和松枝混编成的花环、带浆果的冬青枝和几束槲寄生。卡皮翁修女冲着墙上的枝叶扬扬手,说道:“我们今天这么晚才练合唱都是因为一直都在悬挂这些装饰品。”我跟在她的身后,注意到她的面纱有一条深红色的镶边。事实上,我今天的穿着颜色与修女们一致。
卡皮翁修女把我领进一个铺着地毯的房间,绿色的墙壁,高高的天花板,一对装文件的铁皮柜子,书桌上有一盏鹅颈式台灯,发出房间里唯一的人造光线。起码,这灯光能给人一丝暖意。显然,这就是她的办公室。我想,她通过后面的窗户能看得见教堂,但是,现在却是漆黑一片。
她随手把门关上,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铃声清脆但时间很短。卡皮翁修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但没有接听。“请坐。”她说,“我去分派一下工作,一会儿就回来。”
她的胶底鞋发出吱吱的声音,渐行渐远。我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包括她自己的那把。地毯很破旧,屋里开着一台电暖风机,往外散发着热量。书桌上没有摆设,墙上没有字画,只有一张镶框的修女们的集体照。这里没有任何富有的迹象,甚至连舒适都算不上。该修道院简约的内饰说明这是一个走下坡路的机构,而非富裕的教会。
你到底希望见到什么?难道是豪华的宾馆不成?我承认,她们在我的想象中要比现在这种情况富有得多。你是不是以为她们个个都是捞钱的高手?我的确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是,现在让我更关心的却另有其事。但是,到底是什么事情,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再一次环顾室内的陈设。我知道了。除了墙上的照片以外,纽格兰奇修道院的这处寓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表明这是一处宗教设施。
我站起身来仔细观察那张照片。似乎是最近拍摄的。照片上有两排笑盈盈的女人,穿着灰色的教服。照片上一共有十二个人,其中有些属亚洲和非洲血统。很明显,她们是属于现代宗教的跨种族教团组合。她们就站在几分钟前我刚刚走过的台阶上。我的猜想再一次与现实脱节。圣玛格丽特其实是个人数不多但有活力的教会。
之后,有一件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台灯的光圈外,在其中一只文件柜顶上有一副小小的动物骨骼摆放在方形基座上。它半直立在两条细长的纺锤形的腿上,最引人瞩目的特征要数它的颅骨:在空洞洞的眼窝上方,骨骼外翻。它在其生命的尽头就像一朵无精打采的郁金香,看上去像一个微型异形人。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赶紧回到原位。门开了,我转过身,看到一位修女把头伸进来。“她去哪里了?”她傲慢地问道。钢丝一样的头发从前面的面纱底部钻了出来。她的脸有许多地方与杰拉尔丁·卡皮翁相似,但与后者相比,却像一幅粗糙的素描。
“哦……她好像是说要去分派什么工作。”我怯生生地回答道,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像她一样的修女念小学的时代。
这个女人猛地把门推开,站在那里喘着粗气。“都做完了,要不,我干吗打电话?”她手里攥着手机,仿佛是握着一只武器。她又怒气冲冲地补充道,“她为什么就不能把事情交给我来办呢?”这让我感到有些内疚,仿佛是我跟院长串通好了,故意跟眼前这位女人过不去。
那修女砰的一声摔上门,我吓得一哆嗦。她想必是格拉格警告我要躲避的那个会计——洛希修女。我现在明白要躲着她的原因了。
在此后的几分钟里,我竖起耳朵,听到修女们在修道院深处不时地互相打着招呼,但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不久,声音就平静下来。我再次听到镶木地板上响起胶底鞋吱吱的声音。
院长走进来,煞有介事地来到自己书桌前,优雅地坐下,身体前倾,深吸一口气,对我说:“我再次向你表示歉意。刚才是内部管理的事情。管理一个教会,别看它小,可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她往后靠在椅背上,“我向你保证,从现在起,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听你讲了。”
“谢谢。你们这儿有多少人?我只是很感兴趣。”
“不多不少,正好十个,再加上我和洛希修女——就是厄休拉。我想她已经拜访过你啦。”她的微笑暗示着我们所想的是同一个洛希修女。我点点头,但没有按照她的意思去傻笑。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她们之间再怎么有隔阂,关系总比我要亲近。
“关于莫纳什,我想你肯定知道星期四在那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我开始讲话。
“是的,我听说了。我想尸体是远古时代的。弗兰克也这样跟我讲。”
“弗兰克·特雷诺?”
“我和弗兰克是老朋友了。这也是我们跟他做生意的原因。那么,关于那件出土的尸体……”
我不知道卡皮翁修女是否听说过特雷诺是如何被杀的。
“我们还不能确定它的年代。如果真的像我希望的那样古老的话,那么它也许会清楚地告诉我们纽格兰奇古墓建造者的有关情况以及后来占据这个河谷的人的情况。这个遗址也许埋藏着工艺品或者更多的人类骸骨。”
她皱着眉头,“更多的骸骨?”
“是的。有文献纪录证明,一百多年前,曾经有类似的尸体被洪水从莫纳什冲出来。事实上,尸体有可能由当时住在这个修道院的修女重新埋葬。”
“真的吗?那我还真的不了解这些。而且,我还不明白自己是否会对你要我做的事情感兴趣。”卡皮翁修女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
“问题是特雷诺先生为了建酒店,要把地里的淤泥层全部剥掉。”
“哦?我想不会的。”她说,声音又变得柔和了。“而且,不管怎样,我都会坚决反对这样做。”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莫纳什仍然是安全的。院长似乎并不理解特雷诺的真正意图。
“但是我了解的情况是您对特雷诺的意图早就了如指掌。甚至有传言说,贵教会将参加宾馆的利润分红。”
院长转动座椅,凝视着漆黑的院落,为回答我的问题赢得思考的时间。“我们生活在一个变幻莫测的时代。一千年来,圣玛格丽特的看护妇为我们现在称做‘单身母亲’的女人提供护理服务。”她的语调再次表现出严厉。“我们经过培训,成为教会产科医院的助产士,为病人提供周到的服务,而且不受教会和政府的干涉。而现在,几乎是一夜之间,没人需要我们的服务了,未婚先孕已不再被视为耻辱了,人工流产也不用担心大出血而死……或进地狱了。”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但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所以直接后果是什么呢?一个存在了一千年的教会失去了收入来源。”她将身体转向我。“你会责备我们为工作而筹集资金吗?”
我摇头。更多的是困惑而非宽恕。“但是我想……你不是在说你们的作用不复存在了吧?”
“噢,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们对穷人所发挥的作用永远存在,而且一向如此。你看,我们有个传统,就是用从富裕的上流社会获得的收入资助慈善活动。”
这到底是伪善之言,还是真情告白?“即使是你们有着只护理富裕阶层的名声?”
“这也许是事实,有时候,我们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之所在而不得不提醒自己注意。可是,为了教团的生存,为了避免受到迫害,我们不得不注重实效,这纯属不得已而为之。自珀里库罗索教规颁布以来,我们就一直这样做。我们修改了自己的章程,成为所谓的‘世俗教团’,或者是一个虔诚的社团。这就意味着,从理论上讲,我们不再发誓永远依照教规修行,但事实上,我们是。一年当中,我们有一天可以‘还俗’——就像人家所说的,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了。”这时,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就是为什么……”她似乎要解释什么,却又转移到另外一个话题上。“你知道亨利二世1171年圣诞节的时候来爱尔兰这件事么?”
我茫然地点点头,其实我对这一事件非常模糊。
“他决心向最近入侵爱尔兰的诺曼贵族们,当然还有爱尔兰人,向他们表明,他才是他们的最高统治者。但他当时还别有他图。他当时正因为杀害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而与教皇亚历山大闹得不欢而散……”卡皮翁修女把胳膊肘放在书桌上,两手放在嘴前面,用两个食指轻轻地敲着嘴唇。她似乎在衡量她下面要说的话。
“不管怎样——长话短说——我们拥有亨利抵达都柏林后最初颁发的几个皇家宪章之一。授予爱尔兰教团的还有其他财产。我在就任院长时曾经看过纽格兰奇修道院宪章。当然,原文是用拉丁文书写的。”她闭上眼睛开始背诵。“朕将以下土地、森林、河流、磨坊和渔场完整赐予玛格丽特修道院,允许供奉上帝的修女按其意图永远使用,并免征一切赋税。特此诏告天下所有虔诚的基督徒。”
菲尼安的说法是对的。
“弗兰克·特雷诺以为自己也能获得上述权利。”我说。
“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们签署的具体的法律文件都属于会计的工作范围,我不具体负责。但是,有一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她身体前倾,猛一拍桌子,眼睛紧盯着我,“我们从来就没同意过在莫纳什建什么酒店。”
她马上又坐了回去,仿佛是要纠正自己肢体语言的不平衡。“其他地方可以。但是,在纽格兰奇对面建什么酒店,那绝对不可以!我们是生活在高墙内,但我们并没有与世隔绝。那个地区的博因河谷是保护区,而且理应如此。我会使用……”——她用词格外小心——“我所有的影响力来使我们的看法得到法律的支持。”
我注意到她的手上有一枚金戒,但让我更感兴趣的是她的指甲。她的指甲被精心修剪过,抛光后的指甲像贝壳的里层一样亮泽。我心里想,这位卡皮翁修女也许不会反感一点点的放纵。
突然,院长把椅子往后推,站起身来。“就谈到这儿吧。恐怕我得跟你说再见了。公务缠身,请你谅解。”
“当然。多谢您不吝赐教。”她向我许过什么实质性的诺言吗?至于有什么样的重要性,我也拿不准。“还想请教一件事情……”我慢慢站起来,环顾着整个房间。她也随着我的目光看,发现我的目光落在那副骨骼标本上。
“是眼睛猴。我想它的名字是这么叫的。”她说,“显然已经成熟了。”她指着墙上的集体照说,“是外国朋友送的。”
“我明白了。但这不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她已经从我身旁经过,并把门打开。
“特雷诺先生生前总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您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她说道,一边把我领到走廊里。
我们刚走到大厅,就看见洛希修女冲下台阶,手里仍握着手机,把我们截住。“马沙·歌德肯发高烧,体温三十九度。她要看医生,但是我说——”
院长用手势制止她再说下去。“等一下,厄休拉。我正要跟这位道别……”
“依兰。”我替她补充说道。
“对,依兰。”她留下洛希修女呆在厅里,把我领到门口。“再见了,很高兴见到你。”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在我离开之前,嬷嬷,我只是好奇,谁是安提亚克的圣玛格丽特?”
“是4世纪时的一位处女殉教者。因为拒绝与一位罗马官员发生关系,对方将其信仰基督教的秘密报告给官府。他们审问她,但没能达到目的,便用火烧、用开锅煮,将她处死,最后又将其斩首。”院长打开门,外面一片漆黑。
“我还有个问题。就是大门上的座右铭——好像跟龙和十字架有关系,是吗?”
“La croix du dragon est la dolor de deduit? ”她扶着敞开的大门。“也跟圣玛格丽特有关。自诺曼时代起,我们每一个门口都写着这句话。我们将它译为‘龙十字架是欢乐的枷锁。’我认为‘deduit’一词最早出现在《玫瑰传奇》一书中。当然,是指性快感。”她的语调暗示我不能忽视这个事实。
我点头。“当然,那么,‘龙十字架’指的是什么?”
“传说圣玛格丽特被一个龙形恶魔吞下,但她用十字架在龙腹内一阵猛刺。恶龙无奈,只好将她完完整整地吐出来。从此,玛格丽特成为分娩和出生的庇护神。现在听上去有点怪诞离奇,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卡皮翁修女开始关门了。
一位处女竟成了孕妇的庇护神?至少,它让我想起我们谈话就是想提出的一个话题。
“还有一件事情,”我说。“在莫纳什除了发现了一具女尸外,还发现了另外一具尸体。”
“是吗?”
“是个婴儿。”
“太不可思议了。”卡皮翁修女有半张脸藏在门后,因此,很难看清她的表情。
“是的,的确令人费解。”我说着,迈出门去。一盏灯自动亮了,让我一愣神。“噢,耽误您的时间了,谢谢您,嬷嬷。”我转过身去跟她握手,可是门已经关上了。
我坐在车里观察着这座宅院。前面较高的房间都亮着灯,想必是她们的宿舍。但拱门部分却是一片漆黑。我等了一会儿,思索着,主要是在想这个教团的座右铭。卡皮翁修女告诉了我它的字面意思,却避而不谈它真正想表达的意义。它是一种警告:分娩的阵痛是欲望的代价。
我在仪表盘上的储藏箱里掏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我的数码相机,还想带上我的闪光灯,但是又觉得太麻烦。我把相机的分辨率调高。又把头顶上的灯关掉,这样,我开门的时候,它就不会亮起来。我蹑手蹑脚地穿过砾石路,再穿过拱门,来到通往西门的鹅卵石路上。
我仅仅能辨别出教堂的山墙,颜色更暗的中心部分是门洞。我略微偏向一侧,这样,在闪光灯全面闪光时,不至于把雕像的细节给遮住——一些阴影会提高它们的清晰度。我把相机对准门口,也不晓得有没有把门全部置于取景框之间,然后,开始拍照。在我周围,天地之间一刹那被照亮了。我决定赶紧离开那儿,怕被别人发现并从修道院里走出来调查一番。
我正要转身离开,就听见有人同时在打鼾和喘着粗气。我马上联想到出现在我家门外的那个喘着粗气的人影。但是,我又想起几年前也被同样的声音吓了一跳;此处可是鸣角鸮理想的栖息地。
在我穿过拱门之前,我停下来,对着正面墙体又拍了一张。我的视线被第一次闪光眩得有点模糊。透过取景器,我眼前暂时出现了幻觉:在我和西门之间站着一个穿着白袍的人。
驶出长长的林荫道,我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开了。下午来的时候,我左转右拐,现在却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再次从车里爬出来,想辨别一下方向。尽管四处一片漆黑,纽格兰奇周围半圆形的石英还一闪一闪地发着光。我看见远处有一枚多彩的“胸针”镶嵌在丘状地形上,那是斯莱恩村庄披着圣诞节日的盛装。一边是步行大街,闪烁着电气化的绚丽;另一边却是坟茔,鬼影绰绰。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附近的纽格兰奇修道院却看不见一点影子。一盏灯照亮了黑暗,但黑暗却抓不住那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