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你们不需要在这儿呆很长时间了。”我说。
盖尔把太平间的钥匙递给我,指着一堆编了号的包装袋说道:“是的,不会太久。我们正等着”湿地办“派人来取这堆东西。”
“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东西也交给他们。”奇兰说着,把一只带拉链的包装袋递给我。我注意到他在乳胶手套的外面又套了一双无指羊毛手套。“我们在种子的附近发现了这个东西。”
在透明的塑料袋内,有一卷薄薄的皮革,皮革两端逐渐变细,像伸展开的甘草。
我马上就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这件东西暂时归我保管。”我说。我准备离开。
“嘿……”
“奇兰,我得走了。”我说,并且加快了步伐。
“至少你应该告诉我们那是什么东西。”他在我背后喊道。
“现在还不能解释,以后再说吧。”
“那么环境影响评估报告呢?”盖尔继续问道。
“等我电话吧。”我喊道,绕过车棚的一角走了。
当我返回到太平间时,首先引起我注意的事情是室内的气味发生了变化,准确地说,是多了某种气味,甜甜的,是我熟悉的那种,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却让我感到不安。我越是想捕捉到这种气味,它越躲着我。
我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被人动过了。两张台子仍然盖着床单,好像也没有什么东西被动过。我放在台子上莫娜身旁的画板和铅笔还在原处……然后,我看到另一张台子上的床单滑向我这一侧的地板上。看上去像是有人将它掀起来又铺上,但是铺得不平整。床单也有可能是自己滑下来的,但是它加重了我的疑心,刚才可能有人来过太平间。考古学家习惯于用小的证据片断来进行大的推理。
我拿出手机给奇兰打电话。
“什么事,依兰?”
“刚才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去过太平间?”
“我们?绝对没有。”
“有没有让什么人进去过?”
“据我所知,没有。等一下,我问问盖尔……”我听到他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没有。”
“有没有人跟你们要过太平间的钥匙?”
“没人跟我们要过钥匙,”他慢吞吞地说道,显然是在听盖尔说话,“盖尔也在摇头,这事跟我们俩有关,现在我们都说清楚了。那截皮革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我很快就会找出来。”我回答说。紧接着按下手机的“结束”键。
我正小心翼翼地向后折叠着莫娜的床单,雪利推门进来了,一边还读着早些时候别人交给他的黄色信封内的材料。“没问题。”他说道。我们的谈话继续进行,好像我们谁也没有离开过房间一样。“鞣酸充分发挥了作用……”他走到台前用充满敬意的眼神看着莫娜,“这位女士的皮肤全部变成了皮革。”
“马尔克姆,你中途回来过没有?”
“没有啊。”
“你能闻到……香水味吗?”
他抽抽鼻子。“闻不到啊。”然后他笑了。“你要知道,我们现在处理的并不是一个被保存下来的圣徒。”他把信封卷起来放进粗呢外套口袋里。台子一端的清洁池里放着一箱外科手套,他从这个蓝色的纸箱中抽出来一副戴上。
现在我拿定主意,不去想什么人曾经来过太平间以及他来的原因。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其他事情。由于了解了鞣酸过程的范围,我再一次燃起了莫娜属于古代人类的希望。而且现在我的手上有最新的发现。“说到皮革……”我说话的同时举起手中的塑料袋。
雪利的眼睛一亮,“是在车棚里的淤泥中发现的吗?”
“是的。想不想看一看它是否与实际情况相吻合?”我把袋子递给他。
雪利打开袋子,小心翼翼地取出皮条,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把它垂下来,因此我们能看清楚它的长度。它展开了,但是还有一些弯曲。我发现皮条的两端被拉长,并成蜷曲状,似乎是因不堪重负而发生断裂。雪利把它拉直,它的长度约为五十厘米。
他把床单全部掀开,然后把皮条放在莫娜颈部一侧的勒痕上。完全吻合!
“这一点毫无疑问。”他说道。
然后,他检查了皮条的末端,“这个地方不是被掘土机挑断的,断口不是新的,肯定是在别人勒她的脖颈时崩断的。”他把皮条还给我。“但是我还是倾向于认为他们所使用的绳索应该更长一些。”
“也许有人从后面用皮条将她活活勒死。”
“嗯……或许是用棍子将皮条拧紧。这样就把皮条末端卷曲的原因解释清楚了。”
“这也可能是她脖子上所佩戴的饰物。”我把皮条举起来,放在灯光下,用手慢慢地捻着。“但是皮条的两端并没有缝在一起的锥眼……也没有打结的痕迹。”
“我认为,考虑到当时所用到的力量,即使打过结,也容易松开。因此,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有人用莫娜自己的项链将其勒死。”
“我想我们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我把皮条放回标本袋里。“关于莫娜的工作你已经完成了。我同意你的看法。”
“我没有理由继续对你的”莫娜“进行检查了。我也没有权利再花费时间和金钱为她做检查了。但是为了你,我会对她进行X光透视。”
忽然间在太平间里响起了迈克·欧菲尔德的《管钟琴》(Tubular Bells),只是声音显得细细尖尖的。我们带着几分疑惑,互相看着对方。然后雪利意识到了什么,“见鬼!”他说,“是我的手机。”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只折叠的信封,然后拿出下面的手机。“喂?”
当他接听电话的时候,我禁不住笑了起来。是巧合,还是故意?马尔克姆竟然选用《招魂者》作为自己的彩铃!
我开始在心里对莫娜的已知情况进行归纳整理,但是这种归纳很快就变成了未知情况的罗列。她的真实容貌我们不得而知;她最后的进食也没有留下任何残留物供分析;没有留下记录其饮食习惯的牙齿;身上没有任何饰物、服装、珠宝或其他任何财产,除非你认定那根皮条为装饰品。我开始考虑,如果缪里尔·布兰敦一意孤行,那么国家博物馆到底会为有关莫娜的科学研究支付多少费用呢?碳同位素测定?有可能。CT扫描?不太可能。
雪利压低了声音打电话。“现在不行……现在有人跟我在一起……得做完……好的,好吧——我五分钟以后到。”他挂了电话,对我说,“依兰,我需要到主楼的前台去。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你再呆一会儿,不介意吧?等我一回来,我们就进行其他尸检项目。”
“没问题。反正我要作一些素描。”
雪利把信封和手机分别放在不同的口袋里,离开了太平间。我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是下午6点10分;我往奇兰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们如果还没回家的话,现在就可以回家了。我还补充说道,我周末开始撰写环境影响评估报告,如果需要核实材料,会给他们打电话或者发电子邮件。湿地组织的工作人员肯定在往面包车上搬淤泥和其他标本。但是那截皮条除外,我会把它装在袋子里放在莫娜的身边。
我围着尸检台走动,选定了观察莫娜的最佳角度,颈上的勒痕和两臂的位置全都一览无余。皮质肌肉已经干透,肩膀上的一小块地方颜色已经变浅,使得毛孔清晰可见,像纹身师用针扎出的刺青。在画她的脸的时候,我发现她的鼻子保存完好、优美精致,这一点是我所不曾注意到的,以前只是惊讶于她被毁掉的面部特征。它与她所遭遇的暴行形成鲜明的对比:尽管施暴者手段残忍,但她的娇美依然清晰可辨。
一个想法闪现在我的脑海里,雪利没有提到莫娜的手臂上是否有自卫的痕迹,就是说她是否曾试图保护自己。我首先检查她伸出的手臂,接下来再检查那只弯曲的手臂,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我第一次真正看清楚她放在乳房上的那只手握成拳头。我再次拿起她的手,从每一个角度进行检查。她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蹲下来,脑袋与解剖台保持水平,逆着光线,举起她的手,眯起眼睛想看清楚她蜷曲的手指里握着的东西,但一丝光线都透不过去。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把它打开,轻轻地把刀刃较钝的部分插入莫娜的两指之间,结果碰到了坚硬的表面。
莫娜手里果真攥着东西。
我站起身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我身后的另一张尸检台,把本来已经倾斜的床单碰落到地上。我转身去捡起床单放回台子上,也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床单下面的东西。
有一天,菲尼安·肖在课堂上提出了一个问题:哪一种行为能把人和其他生物区分开来?我们意识到他在提问题时用词格外小心,因此,我们试图尽可能去理解他所说的“行为”,有人回答是“书写”或“演奏乐器”,还有人回答“制造工具”,结果没有一个回答能让他满意,他也没指望我们能回答出来。
“答案是,”他说,“我们是唯一埋葬死亡同类的生物。”
听到这里,我脸上露出了笑容,不是因为答案有多么出人意料,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了儿时的往事:我和弟弟理查德搞过葬礼,当然,葬的不是人,而是动物。我们曾为许多小动物举行盛大葬礼,将它们葬在我们家花园尽头的花圃里。第一次埋葬的是只大黄蜂,我们把它放在火柴盒里的棉絮上。类似的葬礼还包括:一只花大姐、一只蛾子,还有一只刚刚孵出的雏鸟,骨瘦如柴的身体呈粉红色,薄如蝉翼的眼睑呈紫色。后来,葬礼逐步升级——一只猫咪,是一窝猫里的老幺,太弱了,没能成活。我让母亲提供一口“棺材”,她答应了,给了一只衬着白缎子的鞋盒。我们列队而行,我高举着纸棺材,走在前头,我们俩都唱着跑调的颂歌。我们挖土、下跪、祈祷、掩埋,最后还立起一个用冰糕棍做成的十字架。
后来,我们家的狗因年迈而死。乌奇是一条黑白花的杂种狗,毛发松软,活像一只绒毛玩具。爸爸想把它交给兽医来处理。但是凭借我们的殡仪经验,我和弟弟坚持要把乌奇埋葬在自家的花圃里。没有盒子——那得需要多大的盒子呀,而且不美观。我们让她侧躺在一张报纸上,把她放进浅浅的墓穴。
两周后,原因我记不清了,可能是想看一看真正的骷髅是什么样子——我提议用铁锹把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然而,我们所挖掘出来的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乌奇原来松软的皮毛变得又湿又亮,紧贴在身上。我误以为它是热得出汗了,还跟弟弟解释。后来,我注意到它还在喘气,这证实了我的理论是正确的。我们把乌奇活埋了!
但是,直觉告诉我不要去碰她。我让弟弟呆在原地,我跑去找爸爸,想做报告这一消息的第一人。
“爸爸,爸爸,它还活着——乌奇还活着!快来看呀!”
等我拽着爸爸的手回到原地时,看见弟弟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他刚刚用它捅过乌奇的肚子。一大堆蛆虫从窟窿里面钻了出来。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我们两个孩子站在后面,茫然不知所措。
爸爸急忙抓起铁锹,把土填在尸体上。“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爸爸气急败坏地说道,“有些东西是看不得的。”
有些事情是看不得的。但我所选择的事业——考古就是要使深埋于地下的东西重见天日。父亲的话不时地提醒我思考:某些事情的发掘是否是妥当的。此时此刻,我站在这间阴冷的太平间里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
雪利已经剖开了那件东西的皮质外壳,从胸骨到骨盆将其腹腔打开。胸腔像一对扇子一样外张,紧贴着外表皮的是厚厚的像牛脂一样的积垢,外面是皮质层。放在台子上的东西曾经是柔软的内脏——像奶酪一样的棕绿色的一团物质,我认为这些难以分辨的器官或管状物跟尸体的其他部分一样都变成了尸蜡。极小的大脑也一样:被取出后放在倒置在解剖台上的头盖骨中,像一团灰泥。
那张被鞣酸染色、向上倾斜的脸无论怎么看,都显得与人类婴儿的模样格格不入。绒毛状的红头发贴在额头上,头发中间长着一只手指长短的皮质角。角下面是一道裂缝,雪利已将里面的透明堵塞物取出。两只眼球挤在同一只眼窝中,虹膜呈黑色,巩膜被染成尼古丁的黄色。原本应该是嘴的部位现在在这张牛脂一样的脸上却只是一道裂缝。在雪利的切口往上一点的地方,下颚与胸部之间由肉质膜黏合着。从颅骨后侧一直到肩膀是另一张像披肩一样的表皮,将头部和躯干连接在一起。
我把视线移开,想找点别的东西注视片刻。我瞥了一眼另一张台子,发现许多装置都不见了,包括用来冲刷尸体的水龙头及其附件,台子微微倾斜,便于液体流入末端的清洁池,池子下面的排污管已经腐蚀断裂了。
我身旁的清洁池灰尘满布,里面放着一盒外科手套和一卷弹性绷带。我戴上一副手套,其实我用不着戴手套,但是这样做起码可以在几秒钟内使自己避免盯着手术台上的尸体看。
从肩膀上伸出两只短而秃的手臂,每只手臂末端有一个肉芽。髋骨以下不是两条而是四条同样短的腿,向不同的方向伸展。当尸体蜷曲的时候,所有的附肢一定是排成一排的,但雪利将它的四肢展开,用胶带固定在台子上,清楚地显示出耻骨以下有四条腿交织在一起,而中心部位混沌一片,我认为应该是女性生殖器。看上去像是有人抢劫了蜡制的婴儿解剖模型的不同部分,由于缺乏有关连接知识,而将它们胡乱地堆放在一起。
我知道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具严重畸形的人类婴儿的尸体。
令我惊诧不已的是,这个生物畸形儿竟被如此完好地保存下来。我了解一些尸蜡(从字面上讲是脂肪蜡)的木乃伊化的特性,但没想到它如此有效。我也没料到台子会飘过来一股腐臭味,熏得我再次转过身去。这时候,雪利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太平间。
“唉,依兰,对不起……当地验尸官知道我在卓吉达,有人发现了一具男尸,情况可疑。我告诉他们我会尽快赶过去。我看得出来,你的好奇心已经占了上风。”
“不是的,”我用手捏着鼻子。“我是碰巧发现的。”
“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他说,“它一定是让你大吃一惊了。”
雪利来到验尸台前。“是的,太神奇了。一个无嗅无味,另一个却像大便,臭气熏天。”
“你是指尸蜡?”
“我老是忘记你曾经做过法医研究。”雪利有点小瞧人,但我不在意。取得博士学位后,我花了一年的时间研究考古刑侦,做病理学家肯定是不合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