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是位老年病护士,独自一人养着两个孩子。她在前一天打电话给我,安排我俩在圣诞节前共进午餐或晚餐。我答应给她回电话,后来却忘得一干二净。
“每到圣诞节总是这样,”她说,“我们见面的机会还不如平时多呢。”
我们沿着光秃秃的木质台阶走下唱诗班席位,弗兰站在下一个台阶上,这样我们的身高才大致相等。
“你上白班还是夜班?”想跟弗兰约会不太容易,因为她老上夜班。
“我这个周末上夜班,周五到周日,然后休息一个礼拜,圣诞节晚上再上一个夜班。还不错,是吗?”
“那么,你要错过礼拜六的排练了?”
“是的,但是我相信你会参加排练。”
“好吧,让我想想……”
“嘿,咱们在你回家的路上小酌一杯怎么样?”
“对不起,弗兰。在纽格兰奇附近发现了一具沼泽尸体……”
“我在新闻上听说了。跟你有关吗?”
“是的,我今晚会很忙。首先要去看看菲尼安,听听他的看法。”
弗兰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呸,那家伙……不该占着茅坑不拉屎。”弗兰对菲尼安·肖一向没有好感。我和菲尼安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维持了十五年了,但是,他最近似乎只承认我们的关系仅比普通朋友亲密一点。用弗兰的话说,他不仅玩弄我的感情,而且还防碍我寻找别的男人。
“你说的话总是那么精辟。”
“这样吧,我们周一在沃特餐馆吃午饭。时间定在12点半,怎么样?”
“没问题。”
先前的忧郁仿佛像诗里写的雪花一样,悄悄地潜入我的心田。弗兰一席口无遮拦的话却令我的心情稍稍有所好转。
“那块地可是非比寻常啊。”菲尼安说道,这一发现令他兴奋不已,青灰色的眼睛格外有神。
“一块长方形的沼泽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被肥沃的草地包围着。从空中看,它一定像绗缝被上的一块污渍。”
菲尼安·肖以前是一位历史学教师和民俗学者,后来,他放弃了教书,潜心钻研园艺。但他不是在花台上侍弄几盆花草,他在布鲁克菲尔德的家庭农场花园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菲尼安的头发花白,胡子剪得短短的,跟他教我念中学时一模一样。他今晚穿了一件圆领衫和一条斜纹棉布裤子。除了工作服,他的衣服非黑即灰,跟他在布鲁克菲尔德花园培育出的五彩缤纷的颜色恰成鲜明的对比。现在是农闲时节,所以,菲尼安闲着无事。我在回家的路上给他打电话,向他简单地介绍了发现的情况,并告诉他排练结束后我要造访他的农场。他对这个郡的情况及历史了如指掌,也许会对我的工作提供有价值的帮助。
菲尼安的书房也是客厅,他在矮桌上的两堆书中间摊开一张全国地形测量地图,跪在薄薄的地毯上仔细地查看。在他周围是一圈陈旧的皮家具,两张扶手椅和两张沙发,每个上面放着不匹配的垫子。家具周围靠墙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物品:桌上放着一台电脑,一张18世纪的玻璃面写字台。两个凹室里摆满了书架,侧面连着高大的大理石壁炉,一对挑高的窗户悬挂着绿缎子窗帘,窗户中间是一架直立式钢琴。剩下的空间大多是灯具,摆放在灯座上或在铺着台布的桌子上。墙上挂着数不清的绘画和镶框的照片,还有壁式烛台。菲尼安称之为“农家大融合”。
壁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菲尼安的父亲亚瑟正靠在一张离壁炉最近的扶手椅上打着呼噜,对面是他家的那条高龄金毛拉布拉多猎犬贝斯,它占据了大半个沙发,正在用不同的音调打着呼噜。
“你看这儿,”菲尼安说,用一只手的食指指着博因河沿纽格兰奇的拐弯处,另一只手拿起一本书,念道,“从斯莱恩到多诺,肥沃的博因冲积平原上覆盖着石炭纪叶岩和冰期砾……”他抬起头,“那里怎么可能会有沼泽呢?”他对我皱着眉头,仿佛是一个宗教法庭的审判官嗅出了异端邪说的味道。
我在他的对面跪下来,把苹果笔记本电脑和速写簿放在桌上,地毯下面的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指着地图上一块豆状的突起地形,在河的东南:红山,海拔一百二十米。这座小山的山梁构成了当地的地平线。一年之中白昼最短的那一天,太阳升起来,只能照亮对面的小山。莫纳什就位于小山与博因河之间。
“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怪异。这儿有湿地……”我指着位于河流U形拐弯左侧的一块名叫“克鲁本沼泽”的地形说道;然后我的手指沿着河流继续移动,在靠近U形弯顶部地方停下,“这儿是道思湿地。”莫纳什位于这两块区域之间。
“我怀疑是山梁上排下来的水在此处囤积,形成了沼泽。”
坐在扶手椅上的亚瑟鼾声如雷。就在刚才,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还给我们讲述他年少时如何在博因河里捕到一条大麻哈鱼,现在却打起盹来。他对纽格兰奇的发现丝毫不感兴趣。提到那条河无非是他沉湎于回忆过去的一个借口。
“嗯……”菲尼安用手指敲打着地图。“现在我在想那里是否生长着罕见的沼泽草,就是几年前被发现的沿着河岸生长的某种灯心草。”
我在另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你是说扁茎灯心草?”
“完全正确。结圆形草籽的灯心草。我忘记了你对我们的野生植物了如指掌。”
“不是我,菲尼安,是我父亲。其他孩子礼拜天可能会去动物园,而我父亲却带着我们去实地考察野花。我想我仍然记得其中一些花的名字。”他学过拉丁文,经常在车里给我们大声朗诵台词。
菲尼安把地图叠好。“我突然想到,如果附近只有一两处小沼泽的话,这就意味着你那位沼泽女郎是一位祭祀牺牲品,对不对?”
“或者是一名志愿者。”最近对史前人祭行为进行重新评价得出的结论是:有些“祭品”是心甘情愿地走向刑场的。菲尼安说得有道理,莫娜不可能是因为迷路而误入沼泽。这把莫娜属史前人类的看法往前推进了一步:早在基督教传入爱尔兰之前,人祭和沼泽墓葬已经绝迹。
“我不知道是否有暴力证据,”我说,“我们只好等待明早的尸检了。”
在我回布鲁克菲尔德的路上,马尔克姆·雪利打来电话说,在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后,他们终于将莫娜从淤泥块中取出,他决定将进一步的检查推迟到十二小时之后再进行。雪利争取到位于医院另一幢大楼里的一间陈旧的太平间做尸检,这符合我们的目的。我们不想在对莫娜进行检查时,却被刚刚去世的人包围着。
菲尼安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翻看我画的草图,我在查看我装进笔记本电脑里的数码照片。
“你说别人没想到你会那么快出现在纽格兰奇。你不是告诉我你要去观看冬至奇观吗?”
“是的,我在为美国的考古杂志《发掘》进行第二次采访,这本杂志要做一个特写,是关于爱尔兰从事考古的职业女性的。他们要在日落时把我们召集起来,主要是为了照相。”
“你会去吗?”
“不会。除几名贵宾外,其余的二十名参观者要通过抽签的方式来决定。据我所知,我们以前都看过了。对普通人来说,太不公平。”
“肯定会有一两名政要到场。”
“我相信旅游和遗产部长到时候会露一下面。”
“我早就料到了。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收到了一份圣诞晚会的请柬,邀请两个人去都柏林做客。我想让你陪我去。”
“什么时候?”
“嗯……就在近期。”他走到壁炉旁拿起一张白纸黑字的请柬。“约瑟林和爱迪斯·科鲁邀请您共进晚餐。”他念道,“时间:12月21日,晚上7点至10点。”
“就是下礼拜一晚上!”是我和弗兰约好一起吃午饭的同一天。
“是的,对不起。我本来打算早点邀请你。”
我闭上眼睛,努力在想自己是否还有其他应酬。很快就要过圣诞节了,大多是些社交活动,或者是合唱,但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除非是非去不可的事情,我都会尽量避免参加。约瑟林·科鲁教授是爱尔兰下议院的独立党议员,他还是一位医生、剧评家和自然资源保护主义者,我当然愿意与他们夫妇在家中见面了。与菲尼安同去又可以增添许多乐趣。
“我当然愿意去了,”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天给你准信。”
“随你吧,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我真的不想一个人去。”
这是菲尼安的一贯做法,总是让人哭笑不得。先是向我发出邀请,然后却使它显得像事后才想起来。他在桌前跪下,瞥见我的电脑屏幕上的一张照片,不知为什么他皱起了眉头。
“科林为什么用掘土机来清理沼泽呢?车身太重了,不适合在软土上作业。”
“他肯定是想一直挖到下面的岩石和砾石,从坚实的地基上开进沼泽并挖出其余的表层土。”
“嗯……你说尸体原来位于地表以下约一米半处。这个深度对你所希望的史前来说太浅了。”菲尼安在考虑沼泽的生长速度。“如果你的理论成立的话,莫纳什沼泽一定有五千多年的历史,应该比现在深得多才对呀。”
“也许曾经很深,也许人们把沼泽挖走用做燃料——不得而知。排水也可能会降低总体厚度。而让我持乐观态度的还有其他原因。任何一个考古学家都知道爱尔兰拥有欧洲最古老的沼泽尸体之一,那实际上只是一具骷髅。在戈尔威郡的石头岛沼泽发现的一具男人的尸骨历史达六千年之久——属于新石器时代早期。”
“说得有道理。但是,依兰,到底有多大的可能性?咱们先粗略计算一下。”他坐回到扶手椅上,举起一只手的小指,放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一个他总结时惯用的动作。“爱尔兰一共发现了多少具沼泽尸体?”
“大约八十具。”
“平均年龄是多少?”
“大多数……属于中世纪。”
“就是说五百至一千年。其他欧洲国家的呢?”
“大多属于铁器时代。”
他算了一会。“二千到二千五百年?”
我点点头,“平均起来。”
“因此,依兰,你那位沼泽女士可能不属于石器时代。”他咧着嘴笑,活像个男孩,为自己的双关语感到骄傲。“她充其量不过是个凯尔特人。”
“但是,我的知识渊博的朋友,她被葬在纽格兰奇附近,我们都同意其周围的环境不可能是个偶然事故——这就意味着埋葬地对埋葬者意义非同寻常。再说,在凯尔特人抵达之前,布鲁·纳·波因尼的意义早已失传。因此,如果其埋葬有意义的话,她一定属于新石器时代。我不用再多说了。”
客厅的电话铃响了,菲尼安说了一声“失陪”就离开了房间。
这个动作惊扰了亚瑟的清梦,他从鼾声中醒来。“……博因排水计划……愚蠢的王八羔子……把好端端的一条河都给毁了,那可是钓麻哈鱼最好的地方……”他坐起来,又顺着刚才打盹时暂停的话题讲起来。轻微的中风影响了他的发音,有些词发音含糊,但是很容易听懂大概,因为他讲的总是那些千遍不厌的话题。“你看……墙上……”他指着身后。我顺着他的拇指所指的方向,看见墙上有一幅镶框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身旁是一条拴着尾巴倒挂的大鱼。鱼的长度跟她的身高差不多,宽度与她的肩膀相仿。“你看!纽格兰奇的大麻哈鱼……和垂钓的女人……即使是在当时。”
我走过去读上面的文字:
莫托尔·黑斯亭夫人和她于1926年在纽格兰奇下面博因河捕获的麻哈鱼。鱼重六十磅,长四英尺六英寸,宽二英尺九英寸。
“那么多的麻哈鱼……鳟鱼……你都可以踩着鱼背过河……”亚瑟喋喋不休地说道。“不单单有供垂钓的鱼,还有梭子鱼、鳗鱼、鲈鱼……”
“嗯……”我无意冒犯他,但我对这个话题的兴趣渐渐地消失了。他一定觉察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停止了这个话题,说道:“我父亲曾经告诉过我,一具黑人尸体……在博因河里漂着……纽格兰奇……一百多年前。一个男人——努比亚人,他们说是……修建金……金字……”
“金字塔,”我说,坐在刚才菲尼安坐过的扶手椅上。亚瑟想必是在半醒半睡之间听到了我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他现在却变成了我注意的焦点了,他也知道,眼睛里闪烁着俏皮的光芒。“他们是不是认为那具尸体跟纽格兰奇的建筑之间有着什么联系?”
老人点点头。我知道他讲大话是出了名的,但这回不像是在讲大话。
这时,菲尼安回到房间里。
“我要睡觉了,晚安。”亚瑟说。
菲尼安把拐杖递给他,扶他站起来。贝斯从沙发上爬下来,跟随亚瑟离开了房间。
“你父亲刚才告诉了我一条重要的信息,与我们的沼泽尸体有关。”我在菲尼安关门的时候说道。
他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瞥了我一眼。“他这回说了些什么?”
“也许在那个区域曾经发现过另一具尸体。”我把他父亲说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因此,如果那也是一具黑人尸体的话——当时确实是被认为是黑人——就会有助于我们要求对整块地进行适当发掘。我们也许碰到了一块陪葬者墓地。天知道那里到底保存了多少具尸体。”
“你需要的可不只是我父亲的奇闻趣谈。”
“还有《米斯郡记事报》档案,是吗?”
“但是,你没有确切日期,那好比是大海捞针……”菲尼安注意到我在注视着他,“你是希望我去做这件事吗?”
我报以灿烂的微笑。
“那好吧。”他说。菲尼安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的沙发上,凝视着躺在莫娜身旁铲斗里的胎儿或者什么东西的照片。
“雪利认为这是她生的?”
“或者仍留在她的子宫里,”我还没有让那位病理学家解释他所使用的“后代”这一术语呢。胎儿身上的伤口可能说明它是被铲斗从莫娜身上挑出来的。
菲尼安十分惊讶:“这不是人类婴儿,肯定不是吧?”
“恐怕是婴儿,我想我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最近也见过。”
菲尼安从眼镜的横梁上看着我。
“不是在现实中,而是画像,在教堂或石板墓中见过类似的东西。”
“是绘画吗?那一定是埃罗尼姆斯·鲍希的怪诞作品。”
“不是,是石雕。”
“那个叫特雷诺的人知道你们除了发现女尸之外还发现了这个东西吗?”
“我想他不知道,你问这个干吗?”
“只是想弄清楚他为什么不想让你们靠近那个地方。”
“可不是吗?有趣的是他想挖开这片沼泽地,却反对我们做几乎同样的事情。”
“你认为是谁为他通风报信的?”
“我想是奥哈根警官,他和特雷诺的关系似乎不一般。”
“我们俩能不能坐得近一点?”他拍一拍身旁的座位说。
我跟他一起坐在沙发上。
“表现不错,”他合上笔记本电脑,搂着我。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你很想让我陪你参加约瑟林·科鲁家的晚会,是吗?”
“当然,”他说着,把我搂得更紧了。“很抱歉,我把这事给忘了,刚想起来,有点唐突,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要紧,”我依偎着他,“我原谅你了。”
我到家时都快半夜了。打开厨房的灯,我发现冰箱门上有一张黄色的“即时贴”便条。我母亲和我父亲一样,喜欢在房间里到处贴便条。然而,这些便条总会引起我对父亲的痛苦回忆。我把便条揭下来,上面写着:“我们都吃过了,波儿和我。”
我和母亲同住在我们家的老房子里,这是一幢建于20世纪30年代的平房,位于博因城堡的市郊。这样安排是因为我可以照看母亲,她不仅要忍受寡居的寂寞,还备受疾病的折磨。这座房子还是我的办公场所:依兰·波维,考古顾问。这是我在该地区的大本营,我的工作大多是在这里进行的。
在米斯郡被纳入大都市柏林的进程中,颇具有考古价值的地形不断受到威胁,却给我的业务带来了福音——这个“潘朵拉的盒子”没能躲过我的眼睛。包括我在内,我们一共四名职员,已经是一个小企业了。当我的专业知识不够用时,我还有个专家小组可以请教。我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组织起一个现场考察小组——其成员往往由大学生和研究生组成。
我正要关上厨房的灯,忽然觉得饥肠辘辘,才想起自打早饭后什么都没吃。但是,太晚了,做饭是不可能了。我打开冰箱,发现了一块软塌塌的比萨饼,咬下一口,饥不择食地嚼着,尽管饿得很,仍觉得那块饼淡然无味。我把剩下的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忽然,从母亲的卧室传来一声低沉的狗吠。那是霍拉图想让我认可它的存在并毫不迟疑地把波儿赶走,那只猫很可能正趴在狗垫子上。如果我现在不去的话,尽管它会彬彬有礼地等着,但是只要我一躺下,它定会又叫起来。我推开公用储藏室的门,里面有洗衣机、烘干机、我的自行车、雨伞、园艺用具、沾满泥块的胶皮靴和宠物饭碗。这个储藏室还是我的住处与母亲住处的连结区。霍拉图还在用爪子挠着门。又传来一声柔软的撞击声,那是波儿猛扑向狗的声音。波儿是只高深莫测的猫,它似乎更喜欢付诸武力而不是“咪咪”地叫几声。我打开门,一缕烟一样的东西滑过我的腿,同时,有两只大爪子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下巴,避免与湿漉漉的狗嘴全面接触,但喉部却被霍拉图亲个正着。
“好了,小伙子,好样的,快下来!”这只淡黄褐色大丹犬其实是我父亲生前养的,现在却是我母亲的伴儿,能给人一种安全感——但实际上,任何入侵者最多不过是得到个湿漉漉的吻而已。“晚安,霍拉图。”我关上门,轻声说道。
回到厨房时,微波炉发出“呯”的一声响。我取出比萨饼,放入盘中,往玻璃杯里倒些牛奶,端到客厅去看新闻。我的波儿是一只黑色的缅因猫,它在我打算坐的沙发上伸着懒腰。我没有试图把它从各种垫子上拎下来,而是决定去睡觉。我已经感到疲惫不堪了,而周五可能又是漫长的一天。
我坐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嚼着比萨饼,把杯中的牛奶喝完。然后,钻进被窝,关掉灯,努力地回想有关沼泽尸体的情况。这是个错误:我总看见自己站在莫纳什的排水沟里,怀里抱着个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它向外张开着。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后来,我披上睡袍,踩着拖鞋踢里踏拉地走进办公室。
书架上没有相关资料可查,因此,我去查因特网。有关木乃伊的网站数不胜数。埃及木乃伊总是占多数。有些统计数字是关于沼泽尸体的——在欧洲北部共发现两千具,其中约一百具已经过放射性碳同位素年龄测定,等等。还有“最受欢迎排行表”,即欧洲沼泽尸体大赛中最具吸引力者。“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看一下参赛选手的情况。首先出场的是漂亮的、留着红色短须的丹麦人——是的,他就是图兰先生。代表德国队的是头发被剃掉一半的时髦少女——温德比女孩。现在,我们去荷兰看一下,沃丁戈多,一对无头男尸正以”荷兰速度“登场亮相了。最后这位是来自英国的,他可能有两种身份,但只有一件衣服——是的,他就是林道人,又名沼泽彼得,正在炫耀着自己性感的狐狸毛臂章……”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莫娜也会加入世界木乃伊网站上的这种怪异的检阅。
许多沼泽干尸被认为是隆冬祭品。林道人的胃里竟然有槲寄生的花粉。我们认为这带有季节的印记,但凯尔特人却认为它是一种神圣的植物,不属于地上,不属于天上,也不属于水里。如果人们在两千年后发现了我,那么,我的胃里又将有哪些东西呢?面粉、奶酪、橄榄、西红柿、洋蓟和凤尾鱼——足以让他们挠头半日,颇感费解。
但是,当我了解到上面我所读过的人在被沼泽没顶之前,均受到他人的摧残,我由轻率的调侃变得严肃起来。有的被人勒死,有的被人用棍子活活打死,有的则被屠杀,至少是死于上述三种暴行之一。有几个被认为是大辟对象,而非人祭。无论如何,他们身上都带着无言的证据,诉说着在北欧沼泽边缘生活的人们命运的多舛,凄惨的命运定会使漫漫寒冬更显萧瑟。
我到底想在网上找什么?我打着哈欠,伸一下懒腰,想了一会儿。我查找的这些杂乱无序的东西属于科普范畴,我应该查询我订购的学术网站。我又接着查询起来。
霍拉图在房间的另一端叫起来,我侧耳听了一会,它却不叫了。它可能是在回应远处另一只狗的叫声,但我听不见——就像带着耳塞睡觉的母亲听不见霍拉图的叫声一样。
我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网站。网站上列举了一些墓葬品,包括人类和动物的遗骸。墓葬的时间是新石器和铁器时代,地域横跨整个欧洲北部。我滑动鼠标,浏览各种各样的发现:罐、斧、皮斗篷、琥珀珠、牛骨和角;在乎自己的外表是人类显著的特点,有关证据比比皆是——一只羊毛发带、一顶网状软帽和一把梳子。然后,我在网上看到一件怪异的事情。在丹麦的俄斯特洛普发现了一位年轻的女性跟天鹅的骨骼葬在一起。凯尔特人相信天鹅是能够穿越阴阳两界的生灵,可能是因为它游离于陆地和水上,跟沼泽很相似。
霍拉图又叫了起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它显得躁动不安,结果,我也变得不安起来。在我们看来,夜间狗叫似乎不同于白天狗叫。这也许是一种返祖现象,最初人类与犬类同居一穴,目的就是想换得它们的守护。
我揉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我需要睡眠。透过模糊的双眼,我进一步提炼搜索结果,把注意力集中在婴儿遗骨上。在北欧日德兰半岛发现了一位女性及其新生儿的骸骨,时间在公元初的几个世纪。下一个是在离我家较近的洛斯克莫郡发现了铁器时代早期的女性尸骨及婴儿的头骨。然后是在约克郡的发现,时代与上一个相仿,一位男性和一位怀孕的女性被钉在同一根木桩上,双双被活埋。女人两腿间的婴儿尸骨表明她当时流产了。
但是没有属于新石器时代的类似发现,孩子和成人在一起被发现的事例比比皆是,但就是没有新生儿与母亲在一起的例子。我希望莫娜与纽格兰奇一样古老,但我心里明白找不到用来支持我这一观点的有关考古记录。
我突然感觉到有东西在我的左手底下震动,吓了一跳。我一边在网上搜索,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着手机,它活像一只仰面朝天的甲壳虫,嗡嗡叫着,拼命想翻过身来。都这么晚了,谁还会打来电话呢?我打开银色的机盖接听电话。
“我只讲一遍,别碰我的莫纳什。”
我心里格登一下。“你说什么?”
“尸体已经被处理过了,你给我滚开。”
我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尽管带着浓浓的酒气。“特雷诺先生,这就是你的处事风格吗?半夜三更给人家打恐怖电话?我真不敢恭维。”
“你少他妈废话,莫纳什是我的,你不知道你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吗?”
我几乎可以闻到他的酒气,掺杂着甜腻腻的须后水的气味。“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个酒鬼、无赖!”
“这关你屁事,我警告你……”他一边模糊不清地咕哝着,一边在找键盘上的结束键,他又重复了一句“我警告你”,然后挂了电话。
“夫人,一共有两台机器,一台是履带挖掘机,正沿着掘土机的切割面往前边开边挖。照这样的速度挖下去,到今天天黑前,整块地就会所剩无几了。”
我在穿牛仔裤,肩膀上夹着手机,接听西莫斯·科林打来的电话。他是从多诺尔村的家中打来的,他家距离莫纳什约三公里。我因为愤怒和慌乱而变得笨手笨脚。不小心碰了手机一下,它便斜着飞了出去,掉在地上,滑过卧室光亮的木地板。弯腰拣手机时,我又看了一眼时钟:清晨6点30分。外面仍然是漆黑一片。
半个小时前,手机的铃声响了几秒钟,我还以为自己在聆听清晨的鸟鸣,而没有马上起床,然而,等待我的却是12月里又一个沉闷的日子。这是我把手机铃声定为鸟鸣的代价。我摸索着键盘,终于按对了键,听到科林在另一头讲话,我立即笔直地从床上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