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场慢慢地想起来了,那是战前的事,大概是昭和十五年前后吧。忘了是在大胜馆还是邦乐座看的。
名称是……对,叫做《科学怪人的复活》。那是第一次。其实这是相同演员演出的相同怪物电影系列的第三部,之前还有两部,可见还算卖座吧。
记得那是美国的电影。
战后,忘了在哪看过第一部。对木场而言,电影里登场的怪物一点也不恐怖。相反地,木场觉得怪物的形象彷佛与自身重叠,令他觉得很悲伤。
言语不通,容貌丑陋,怪物之所以为怪物与他异常的出身没有关系,世人的判断基准是外型与表现能力。
既然如此,自己与怪物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稍一不慎就可能受到扑灭。
这些就是当时看完电影的感触。
木场昨天打破了与京极堂的约定。
不会应付他的理论,老是不知不觉间就认同了他的观点。
不知道他的理论是诡辩还是真实。
京极堂大概是想阻止木场继续深入事件吧。虽不知他在隐瞒啥考虑啥,但木场并不想中了他的计谋。
能冲多远就冲多远,管他前方有什么状况在等着他。
其实木场也知道听从京极堂的建议是明智的行为。他总是能看清状况。所以木场想,照这样继续冲下去,最后等待着木场的肯定是痛苦的现实吧。
——管他那么多。
不管在前方等候的是地狱还是考验,接受这样的现实才适合自己。管他啥纤细心情的变化或是微妙的男女情感,木场不懂这么麻烦的东西。
所以木场爽约了,主动继续搜查。身上没有警察手册与手枪、逮捕绳虽十分令人不安,但木场还有顽强的肉体与莫名所以的执着。
昨天木场改去找川岛新造。
川岛是木场战前以来的朋友,听说他战争中在满州以甘粕正彦的心腹身分相当活跃。
木场与他还算亲近,不过关于他是在何种经历下成为甘粕上尉的部下,这段时期的内情木场完全不清楚。
川岛现在在一个小型的独立制作公司制作电影。只不过木场也不知道他的职位是导演还是什么。
当然,木场认为他在战后会转行进电影业界应该是受到甘粕影响,可是那只是出自于木场的想象。毕竟木场已有两年没见过他,且两年前遇到也只是在路上小聊一下而已。这之前彼此都没聊过工作的事,所以木场直到那时才知道川岛在搞电影。
而且,木场自己也想不太起来为什么突然会想要见川岛。那是前天晚上与京极堂通过电话后突然想到的。想必是基于阳子——电影——川岛这么简单的单纯联想吧。
川岛的事务所在池袋。木场被调到本厅前曾于池袋的警署服勤,所以说这一带算是木场的地盘。两年前曾讨了地址,原本想说想见面随时能见,可是木场终究一次也没去过。昨天是木场第一次造访这里。
听到川岛的职业时,木场觉得两人所属的世界差异太大了,有点不好意思去叨扰。电影对木场而言是用来观赏的,而不是去创造的。事务所名称很独特,叫做“骑兵队电影公司”。
川岛独自一人躺在沙发上,看来很闲。木场一到,他立刻啪喳啪喳地眨着小眼睛欢迎他。他的五官只有眼睛一带看起来还算可爱。
“是你啊木场修,真难得一见。随便坐吧。”
“你还是一脸很不景气的样子嘛,川新。”
彼此以外号相呼。
这是夏木津帮他取的外号,也就是说川新跟夏木津也是朋友。
川岛站起来时身子显得很长,不清楚身高有几尺,总之是个高耸入云的汉子。他的头发剃得光溜溜的,随时——即使现在——都穿著军服,加上平时还戴着墨镜,所以看起来比木场更可怕。
不过他的个性很温和,是个好人。
川岛为木场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报。
他很熟悉美波绢子的消息。不只如此,他也知道许多关于柴田弘弥的事情。过去弘弥在电影界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他似乎并不知道绢子——阳子与弘弥的关系。
听川岛说,美波绢子似乎曾遭人勒索。
他说业界一致传闻这才是绢子息影的真正理由。
倘若绢子真的遭人恐吓,理由肯定是那件事吧。
可是向柴田勒索也就罢了,恐吓者为何要以阳子为对象?害怕事实曝光的应该是柴田家而非阳子吧?不——当时弘弥已经死了,对柴田家而言就算曝光了也不是很要紧。木场总觉得这件事情听起来有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虽说这次的事情全部都让人有这种感觉——
而且,恐吓者又是谁?
川岛说曾有人见过摄影棚里有身分不明的男子——恐吓者出没,川岛本人也见过一次。只不过川岛自己当时没想到他是恐吓者,但综合见过的人的话,怎么看都是他。
“那个男的身高很矮,头很大,感觉起来就像是有点肥的小孩身体配上市川右太卫门的头。小绢她,啊,大家都叫美波绢子为小绢。我虽然没跟她合作过,不过她是个很有气质的女孩子。虽然演技十分差劲就是了。本想如果有机会就要跟她合作看看,可是突然变得有名所以就——小绢跟那个右太卫门小鬼走在一起,小绢看起来满脸厌恶,不过右太卫门笑得恶极了。”
木场不太喜欢右太卫门。只看过去年年底他演出的《大江户五人男》,而且看也是光看阪妻而已,所以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来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况且就算想起来了,由电影里戴假发穿戏服的样子大概也很难联想吧。
至于弘弥,则是在电影界以散财童子闻名。出钱的时候很阔气,性格却很胆小,在玩女人的方面完全不行。说什么害怕蜡烛病,就算有女人主动送上门,他也碰都不碰就回去了。弘弥还在世的时候,川岛完全不认识他本人,不过公司里的灯光师跟他很熟,常在庆功宴听他说些有的没的。
“欸,到头来有钱还不是没用。”
那个中年的电影工作者经常以此作结。
令人惊讶的是,川岛竟然也听说过美马坂的事。
川岛说是从甘粕那里听来的。
“我国有个能制造出科学怪人的科学家。军方高层不相信他的能力,总是报以轻蔑的眼光,但这是错的。应该多出一点钱,让他创造出人造军队才对。就算实际上没用也无妨,这个研究是个让列强知道日本有多优秀的绝佳机会——”
甘粕当时醉得差不多了,所以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他当时的确如此说过。那个科学家的名字,叫做美马坂——
川岛如此说。
——人造军队?
缺乏科学想象力的木场想不出任何具体的形象。
不过他记得曾看过同名的电影。
所以木场总算慢慢地想起来了。
想起美马坂要创造的那种怪物的样子。
记得那似乎是个——由四分五裂的尸体组合起来创造而成的人工生命的故事。
——或许要拿去作什么材料
——胴体或头颅或许要用在某事之上吧
——不这么想的话,实在没有道理。
手脚用不到吗?
用来创造那个的时候,
※
“手被嵌在武藏境的民家石墙里。”
青木脸色苍白地为我们说明。
“一切都是因为我无能,我明明就掌握了跟大家一样多,不,更多的情报——却什么也不懂。昨天中禅寺先生都特意给了我那么重要的提示,我却只是听过就算了。都是我的过失。我看过御筥神的名册,也听过对名册的解说——连下个有可能被害者的都受到各位老百姓的提示。所有的事情都交由各位思考,我只是傻傻地等待今天到来。就在这段期间,楠本赖子被杀了。”
他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青木垂头丧气,但看起来也像是在愤怒。
京极堂的反应也与他相同。提倡保护赖子的是他,想必比其它人更不甘心。这由他的表情也能明显看出。他经常都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一旦生气面相会变得更凶恶。
可是比任何人都还动摇的应该是我吧。
若是青木能更敏感地做好安排,或者京极堂能更早发现真相,并申请保护赖子的话——我的确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是就算他们没能这么做,警察也已经在大前天就出动了,所以事态并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是我就不同了。我在事件发生的前夕正巧与当下嫌疑最浓厚的嫌犯以及正朝往该名嫌犯处的被害者见过面。
夏木津难道不在乎吗?
京极堂说:
“如此愚蠢的发展完全超乎我的预测,太快了。青木,既然如此的话请你及早逮捕久保。如今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在这里啰唆了。虽然仍有他不是犯人的可能性,但现在已经没时间考虑这些了!不能继续纵容他的罪行。他没有罪恶的意识,放任不管的话说不定明天就会产生新的被害人。总之先将他逮捕,搜索他的房子就对了。而且虽然机率很低,但赖子或许还有气!”
接着又说:
“好,我们也不能继续坐视不管了。有些事即使我们不去干涉也会发生,但既然我们已经涉身其中——”
“你打算做什么,京极,你要行动了吗?”
夏木津问。
“必须去驱除妖怪了吗?去驱除那个魍魉?”
京极堂回答:
“没错,得去驱除了。虽然我不是很愿意,但没办法,必须去打击御筥神了。先打击他,青木也会比较方便行事。反正单只是逮捕久保也还不够,而灵媒这类对象也不是警察能够处理的。”
“要、要怎么做呢!”
鸟口很兴奋。
“让那个箱屋老爹坦承一切。”
“该怎么办?”
“这个嘛——恐怕得有请御龟神出马吧。”
“你说什么!”
京极堂看着我。
接下来青木飞快地离去。
京极堂鲜少自己出马,而我则在搞不清楚状况中又被人拖下水,只剩不断肥大的悔恨感仍黏滞心底。
鸟口说御筥神在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六早上这段期间集会。
星期六休息半天,星期日整天接受信徒咨询。
“那就决定明天早上好了,刚好是星期日。鸟口,信徒大约几点会到?”
京极堂彻底不显露出表情地说。
“这个嘛,老婆婆们特别早起,在我还在睡的时候就出门了。大概六点左右门口就开始大排长龙。这是特别早起的柑仔店婆婆说的。”
“那就五点吧。”
“就跟趁尚未破晓前去踢馆的感觉一样嘛。”
夏木津很高兴地说,还说怕睡过头,今晚要在这里住下。鸟口也说他回家睡的话肯定会迟到,所以也说要留下。夫人见到突然决定留宿的客人也不慌不忙,开始轻快地准备晚餐的菜肴。时刻已过了九点。
我告别了京极堂。
晕眩坡还是一样的昏暗,我的脚下还是一样不安定,坡道两侧漫漫延续着的油土墙背后是坟场。
我想象着。
想象着魍魉由坟场里挖出尸体,大快朵颐一番的样子。
魍魉在特定特征上格外明了,比方说长耳、蓬发、圆眼的部分。可是这些特征都与魍魉太不相配了,每个都像是借来的,所以整体看起来模模糊糊,暧昧不明。我真的看不出实际上是什么形状。
到底,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这一夜,我终究还是无法成眠。
而今天,九月二十八日的凌晨,我人现在总算到达一三鹰御筥神附近。
自发端——对我而言的发端大概是去相模湖的那天吧——到现在已过了近一个月,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还在这里。
车子停在“五色汤”后门的路肩上。
鸟口位于驾驶座上。
我与夏木津缩着身子,将自己埋进后座里。
坐在前座的京极堂先下车去勘查御筥神的情况。
我们在车内等候他回来。
冒牌达特桑跑车虽然是四人乘坐的车子,但后座太窄小了,坐得很不舒服。
车外似乎很冷,冷气穿过篷盖传了进来。凑向前方看看这个城市早晨的情景,附近笼罩着一片晨雾。
蒙胧之中人影闪动。
听说影子周边的薄影叫做罔两。
人影拖曳着罔两靠近我们。
这个城镇宛如一座深海。
附近一带如此明亮,但城镇却依旧昏暗;太阳灿然照耀,光线却射不进来。光在中途受到无数粒子反射、分散,受到无数的浮游物吸收,反复着无意义的扩散与收敛之间,完全失去了它的效力。所有的存在变得一片朦胧。只能观察到暧昧的形影的话,存在本身也变得与蒙胧的暧昧没有差异。外侧与内侧的界线在这种世界里显得模糊不清且不安定。
模糊不清的界线——那就是魍魉。
御筥神错了。坚固的围墙里不会生出魍魉。围墙本身,不明了的围墙本身就是魍魉。
薄影逐渐显出轮廓。
那不是影子,是穿黑衣的男子。
黑色的简便和服,手上戴着手甲,脚穿黑布袜与黑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手上拿着染上除魔晴明桔梗的纯白和服外套,他就是黑衣男子——
京极堂回来了。
“鸟口,忠并不是兵卫的儿子。”
“嗄?可是门牌上……”
“忠是指阿忠。”
“咦?兵卫的爸爸吗?”
“虽然名字的排列顺序很奇怪,不过很明显地兵卫的字是后来才写上的。姓的下面右边记录丈夫,左边是妻子,孩子生下之后又写在左边底下。虽然有点奇怪,不过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忠与正江是夫妇,他们的孩子是兵卫。阿忠既不是忠吉也不是忠次,而是单名一个‘忠’字。”
“这表示?”
“这表示,兵卫的孩子另有其名。”
京极堂说完这句很理所当然的话后,指示我与夏木津下车。由于鸟口的身分已经被识破了,所以他留在车上待机。此外一切准备与商量也没有,我们默默地朝着御筥神方向前进。
接着,我终于亲眼见到御筥神的道场。
但是没有时间沉浸于感慨了。
京极堂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恕我冒昧,请问这里就是封秽御筥神吗?”
一名女子从里面慌张地跑出来。是二阶堂寿美。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来喜舍或来咨询的吗?”
“不,我前来拜托一件要事。”
“这样的话——”
“啊,太好了,似乎——还没有信徒来嘛。我路上还很担心万一来不及的话怎么办哪。”
“呃,请问——”
“嗯,听闻这里十分灵验,评价甚高,求救之人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所以我怕万一有信徒在场的话会影响到诸位,才赶在这个时间来。若是方便,愿与教主面晤一谈。”
“这个嘛——”
二阶堂寿美觉得很莫名其妙。她身穿白衬衫与深蓝裙子,虽是十分普遍的打扮,但在这个场合下却显得极不相配。
“还是说教主仍在用餐?我想应该差不多用餐完毕了才上门的。今早比平时还慢吗?”
“不,请问您是——?”
“啊,忘了报上姓名。我叫中禅寺,乃是中野的驱魔师,算是与你们同行吧。啊,请别把我当成生意上的对手。我与教主大人的位格差太多了,无能拯救烦恼痛苦的信徒,顶多能帮人把附身的恶魔驱走罢了,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驱魔师。”
“这,那请问——”
寿美完全被京极堂的步调牵着走。因为没有半个信徒,没办法像鸟口来的时候,以信徒众多为理由要求我们稍等。当然京极堂也知道兵卫已经用完餐。刚刚来勘查时,他一定已经确认过厨房的痕迹了。
加上鸟口形容气氛上有点像是酒家女的办事员兼巫女也已经化好妆做好打扮了,可知早就准备好随时迎接信徒的到来。
“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这位男子被魍魉附身。”
京极堂指着我说。接着又指了夏木津,向她介绍:
“这位则是我的徒弟。”
京极堂故意大声说话,或许是为了让在里面的兵卫听见吧。
“妳好,我是徒弟。”
夏木津开朗活泼地打了声与现场气氛极不谐调的招呼。
“怎么了?谁来了?”
由里头走出一名男子。
就像是骸骨上面裹着一层皮的男人——
鸟口如此形容他。那换做是我会如何形容?的确,兵卫的容貌就如他形容般骨骼很突出,但并非很瘦,而像是多余部分被削掉的感觉。眼光说是锐利倒不如说是钝重,视线里含着重力。他视线周围的空间产生了扭曲。
寺田兵卫,原本是个毫无主见的平庸少年。是个没有任何目标、专心投入工作的青年。是个沉迷于正确无比地制造箱子的男人。而现在,
是灵媒御筥神教主。
“教主大人,其实——”
兵卫出言制止慌张地找借口解释的寿美。
“你是?”
声音宏亮通透。
“哎,这可不是教主大人嘛,初次参见甚感荣幸。我是中禅寺,乃是普通至极的驱魔师。今日来访不为别的,乃因这名男子上门求助,但我施了各种法都没有效果,自认以我的能力不足以击退此怪,故前来此请教主能高抬贵手,助我一臂之力。”
京极堂还是一样维持着不变的扑克脸,而且还一副笑里藏刀的态度。夏木津也一样,我老在想他们为什么如此简单地就能随口胡言乱语?
“喔?所以你才——”
兵卫沉重的视线盯着京极堂。
“是的,想必教主大人一定看出来了。这名男子——如您所见,被一只巨大的魍魉所附身。如果是恶鬼怨灵狐狸妖怪之类的我都能轻松驱除净化,唯独只有魍魉不会对付。”
“魍魉?在这位先生的身上——”
视线移动到我的身上。我无法读出他的情感变化。
“听说您专门收服魍魉。哎,实在了不起,不知您在哪修行的?能收服如此难缠的妖怪,想必拥有过人的法力吧。”
“我——没有修行过,一切都是——”
“是的,一切都是御筥神的灵力是吧?但纵令那是具有多么强大灵力的圣具,要引出其灵力来造福世人也需要相当的人德吧。”
京极堂有意识地抢在兵卫话说一半的途中说话,故意不让兵卫把话说完。京极堂虽从头到尾保持着低姿态,却莫名地让人感受到一股压力。这种话术,不,这种语调是——
久保竣公——?
“你——很清楚嘛。难道你……”
“毋须担心,我是正牌的。”
京极堂最后以我们不懂的这句话做结,反盯着兵卫看。他的视线彷佛锐利得要将人射穿。两人对看了有一、二秒之久。接着我们被带往里面的祈祷房。截至目前为止,兵卫还没有时间对我们玩弄“洞悉秘密”的把戏。
房间就像个巨型的人偶台——我只想到这种形容。地面虽没铺上红毛毯,不过房间里排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就跟女儿节的人偶摆饰一样,而且还到处挂上注连绳。我很无聊地联想到盆节与新年这句成语。地面同样铺了木板,所以看起来与道场的印象差不了多少。上面放了两个像是战国武将坐的那种蔺草坐垫。
兵卫坐到祭坛附近的坐垫上。受到情势所迫,跟在他身后入室的我只好坐上另一个座位。二阶堂寿美则坐在我的斜后方。
京极堂在干什么?夏木津呢?
兵卫看着我,以他宏亮通透的声音向我恫吓。
“说吧。”
“啊啊,那个。”
该说什么才好?我又不像他们能随口说出那些胡言乱语……
“怎么了?”
“我、我……”
“哎,不行哪不行哪,龟山,你来这边。坐那边小心没命。”
京极堂突然进来,抓住我的脖子往上提。
“龟、龟山?”
“没错,龟山!凭你的体力没办法在这个房间里久留的。”
看来龟山是在说我。
“你叫——中禅寺是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间房间——”
“教主大人,您也真是坏心眼哪,您明明就知道这名男子现在消耗了多少体力。瞧,用不着受到您的灵视他便已累得汗如雨下了。”
我经常都是满头斗大汗水。
“这个人的样子看起来是有点问题没错,但——”
“这样不行哪。对您而言这个房间或许没什么,但连我要避开都有点困难了。例如说那位——”
京极堂指着寿美。
“您是二阶堂女士是吧?就连这位女士也很危险哪。她看起来也不像具有什么特殊能力——”
“你究竟想说什么!”
兵卫粗声大喝一声。寿美被未曾谋面的京极堂直呼姓氏似乎很惊讶。
“装傻也没用,这个房间明明就充满了魍魉!在这种地方待久了有几条性命也不够用。龟山,小心那边。”
我不由自主地闪躲。
“你在说什——”
“教主大人,您是——故意的吧?将魍魉由信徒身上扯下放进这个房间里。捕捉了这么多,信徒也该安心了。”
“你说什么傻话,魍魉全部都封在这个——”
“哈哈,这就是深秘御筥神吗,原来如此。”
房间中在与祭坛相对方向的另一角落上设置了有如神坛的台座,上面安放了桐木箱,与其它箱子的位格明显不同。如果这就是御神体,安放的位置倒是很奇怪。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走向箱子。中途看了寿美一眼,说:
“嗯,妳也早点离开这个房间比较好。妳受魍魉毒害已深,患了胃穿孔的毛病。不,妳的身体虽叫人担心,但继续下去连妳的家人也会受连累,妳父亲……”
京极堂讲到此突然把话打住。他走到箱子面前。
“嗯嗯,这就是御筥神吗。嗯,做得真是好,不愧是制箱名人的手艺。这就是日本第一的箱子工匠寺田兵卫成熟期的作品吗?”
“我父亲、我父亲他会怎样?”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京极堂的扰乱策略奏效了。
京极堂重新朝向兵卫说:
“寺田先生!难道您不害怕吗?”
“害、害怕——什么?”
“收集了如此多别人身上的痛苦与不幸,您想过要怎么处理吗?没人能独自背负着如此多的痛苦与不幸还能保持正常的。”
“混蛋!这个房间里有……”
“魍魉并没被封进箱子里!难道——您要说您什么也看不到?”
“什……”
“这个房间里不只魍魉,还充满了世上一切污秽与灾厄!看板的确不假,这里真正是封秽御筥神。但只是封印却不想办法使之宁息,我只能说你们疯了哪——”
这个傲然而立的黑衣男子,现在看起来是多么有魄力啊。
“教主大人,继续下去的话这个房间的歪斜扭曲之气将会杀了你。”
“什么!”
“魍魉不像你,不,不像创造出这个机制的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可惜的,要拜托你收服这位龟山身上的魍魉实在太可怜了。把这么大的魍魉丢在这里就回去,对你,对二阶堂女士,不,连你的儿子都会有生命危险。要是真的发生意外,我觉也睡不好。虽然很可惜,我们还是去找别人吧。走吧,龟山。”
京极堂一把拉起正要提起腰身站起的我,准备离去。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夏木津一直站在入口处凝视着兵卫。
二阶堂寿美像是在求助般伸长了手。
“等、请等一下。请问我父亲会——”
“请跟教主商量吧。令尊因妳的缘故肝脏开始出问题了,放任不管的话来日恐怕不多了。妳最好也早日住院,把妳的胃治好吧。”
京极堂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兵卫僵住不动。
“啊对了,教主大人,照这样下去你可是会失明的喔。”
最后还死缠烂打地丢下这么一句。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有快步追在他们后面。
夏木津与京极堂在走廊小声交谈。虽然没事先说好,不过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
“接下来就看他们什么时候上钩了。”
“谁知道,不过我看大概一下子而已。啊,看吧。”
在说什么?
我到玄关时寿美也追了过来。
“请、请问……”
“有什么事吗?”
“教、教主大人他——”
我们回到房间时,寺田兵卫的态度与刚才大相径庭,失去了原有的威严,整个人彷佛缩小了一圈似地坐在原处。
京极堂明知故问地——开口询问:
“请问有何指教?教主大人。”
“这、这间房间里,真的……有坏东西吗——?”
“事到如今您怎么还在说这个,这些不都是您收集来的?”
“老实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想必也是。你本来就不具有特殊能力,又没经过修行。但你难道当初不是早就有所觉悟才做这些事的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会有这种……”
“刚刚我也说过,这种做法是不行的。”
京极堂走近御筥神的御神体。
“箱子是做得很完美,但位置不好。”
“你、你岂敢无礼,这个御筥——”
“基本上你摆的方向就错了。对象是魍魉吧?你将御神体摆在鬼门是什么意思!”
京极堂手放在箱子上。
“你这家伙,还不快住手!”
“切莫轻举妄动!”
京极堂大喝一声。
立场完全颠倒了。
“寺田先生,你那一带特别危险,乖乖坐着比较好。”
京极堂把箱子放到地上。
“放在这里只会让箱子引来坏东西而已。”
“混、混帐东西,所以才摆到鬼门的你不懂吗!听好,当坏东西囤积于心灵的空隙与精神的虚无之间时,就会从中生出魍魉——”
“我就是在说,要收服魍魉的话,这个方位是错的。”
“错的?”
“鬼门是丑寅对吧?所以是鬼。”
“鬼——?”
“鬼门写作鬼之门。牛角配上虎皮腰带——丑寅恰好就是鬼的象征。自久远过去的平安时代以来,与鬼门有关的坏东西肯定就是鬼。鬼原指死灵,因此如果你们的对象是怨灵恶灵还能理解,但既然是魍魉,这么做便是牛头不对马嘴了哪,寺田先生。”
京极堂回头。
“魍魉,又称方良。方良——亦即位于四方,绝不是只会从东北角出现而已。中国古代有个收服魍魉的专家叫做方相氏,据说他击退墓穴中冒出的魍魉的方法是执戈向四方敲打。方相氏——您应该听说过吧?”
兵卫没有回答。
兵卫只是个普通的箱子工匠,想必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就是中国的那个头戴黄金四眼面具,身穿玄衣朱裳,执戈扬盾,率领打扮成穷奇、腾根等十二头野兽的人与一百二十个孩子,立于驱除宫中妖魔的大傩仪式前头的方相氏。这个在——七世纪末就已传进日本,就是宫中于除夕时实行的追傩仪式。所谓的追傩,是一种大傩小傩在宫中追赶着舍人扮成的鬼的仪式。大傩象征着方相氏,小罗则是用来代替一百二十个小孩。这个仪式一样会把鬼轮流追赶到禁内的四个门。”
兵卫无法回话,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神社佛寺也会举行追傩仪式。到了近代在民间广泛流行,全国都会举行。这个相信你总该知道了,就是节分驱鬼的仪式。”
“节分是——赶鬼的仪式吧,所以当然是——”
“呵呵呵,鬼在外是吧。洒豆的仪式是在宇多天皇的时代前后开始的,这是受到阴阳道的影响。所谓的节分原指季节更迭的时节,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晚就叫节分,故一年理应有四回。古人认为立春前夜阴阳对立,邪气生,易有灾祸,故为了驱走邪气才会举行追傩。在追傩变成逦豆的时候,魍魉这种跟不上时代的妖怪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鬼。”
“鬼——”
兵卫痛苦地硬挤出这个字来。
京极堂的兴致更高昂了。
“如前所述,鬼的字义原指死人之魂魄。在中国,所谓的鬼指的是死灵或祖灵。传进日本之后这个字被用来指反朝廷势力——也就是不肯归顺的人们。例如与当权的朝廷对抗的虾夷人与肃慎人就被人以魅鬼这个蔑称称之。四方不顺服之鬼神——在日本书纪中如此称呼后逐渐普及、固定下来,同时鬼的字义也随之变化。最后,代表着污秽与灾恶的鬼就这样诞生了。所以鬼算还好对付,要是你没把魍魉找出来就好了,魍魉可是比鬼还古老的。”
“所以我才——”
“促成鬼的诞生的是阴阳师。就如同基督教的传教必定伴随着恶魔的存在,阴阳师们失去了鬼也无法存在。”
京极堂吐了一口气,瞄了一眼门口。
夏木津站在那里。
接着,又继续说:
“阴阳五行的思想当初与佛教一起传入,可说非常古老。但阴阳道的成熟与完成则又要等到好几世纪以后。阴阳道正式被朝廷采用已经是在奈良时代后期以后的事了——”
京极堂边说边缓缓移动。
“——当时的权力者吉备真备就是促成此事之人。他废止了原本负责统帅咒禁师的典药寮,将他们使用的方术与基于阴阳五行等大陆最新知识完成的阴阳道做结合。接着来到了平安时代,阴阳道被发扬光大。在由律令神祇祭祖转移到王朝神祇祭祖的过程中,可说是阴阳道祭祖的集大成版的四角四堺祭完成了。”
兵卫真的能理解这段话吗?连我都有好几个部分跟不太上了。
“驱除并清静宫城四个角落的是四角祭,保护都城四境的是四堺祭。这是——将污秽由四边与四角构成而成的四角结界中赶出去的祭典。此时四角的方位所指就是干、坤、艮、巽,亦即戌亥、未申、丑寅、辰巳。你说的丑寅——鬼门在此登场了。但这个仪式所驱除的对象必定是鬼,而非魍魉。”
“那、那又怎样?”
“所以说,如果你说鬼门是不宜的方位的话,那么你要驱除的对象就必定得是鬼才成。”
“愚、愚昧至极,古早以前是怎么做的我不知道,我——”
“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你分明也使用了古老的仪礼。寺田先生,你踏过反閇吧?”
“反閇?”
兵卫的额头上渗出狼狈的色彩。
“他是怎么对你说的?反閇?还是禹步?或者说,他根本没告诉你名称?”
兵卫只是保持沉默。事情演变成如此的话已经没人能跟京极堂相抗衡了。
“就是你脚踏地板的那个动作。我没亲眼见你踏过,不过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京极堂踏起很像是在踏四股的奇妙动作,把地板踩得砰砰作响。
“天武博亡烈!”
铺上木板的地板很响亮。
“这叫五足反閇,如果是九足反閇则是如此。”
京极堂手切“临兵斗者皆数组在前”的九字诀,同时唱诵着相同的咒语踏响地板。
这就是鸟口录音的那个砰砰作响的动作吧,节奏也很相似。
“这是阴阳道或咒禁的方术,能跨越邪恶方位的魔术步伐。你学到的跟这个很相近,这边恰好是寅的位置。”
京极堂向前踏出左脚。
“天蓬。”
右脚靠上踏出的左脚,接着又踏出右脚。
“天内。”
京极堂重复以上动作绕了一圈。
“天冲、天辅、天禽、天心、天柱、天任、天英。”
再度回到寅——东北东的位置。
“这原本是要在中间设有祭坛的地方进行,重复四回方才动作的步法——这个步法记载于《尊星都蓝禹步作法》,与你的踏法很像吧?”
想必很像吧,兵卫没有回话。
“这种步行术的原型可在道教中找到,也是种与方位有关的咒法。你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使用了这种师承自阴阳道的咒术。”
京极堂走到兵卫的正前方。
“若问阴阳师们为何能在一时之间独占了原本隶属于神祈官的职责的宫中祭祀,那是因为原本的作法是将污秽驱除,而阴阳师们却是与你相同,将全部污秽揽于一身;因为他们本身成了污秽,人们才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后来阴阳道被逐出中央,他们本身也变成了鬼。传说中有名的阴阳师们大半都是异类的末裔,是鬼的同类。创造出鬼的阴阳师们——最后自己也成了鬼,也因此产生了更进一步的混乱。”
听这番话的兵卫才真的达到了混乱的极点。这也难怪,因为他正受到一个突然闯入的莫名其妙男子用无法理解的道理抨击。
“民间流传的方相氏后来变成什么了?——这你已经知道了。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就是逦豆。神社佛寺中举行的古老形式的节分追傩仪式里还将方相氏与鬼做出区隔,但到了民间,方相氏本身却被当成了鬼的象征,追逐者反成了被追逐者。但是,阴阳道靠着创造出鬼来获得权力是在十世纪时,另一方面追滩的仪礼则是远在七世纪末时便已传入我国。因此,这其实是池鱼之殃。方相氏原本是以驱赶邪恶之物为职责。而这里所谓的‘邪恶之物’在阴阳道的影响下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鬼这个名字,随着阴阳道在中央的失利及大众化,结果方相氏本身也被人置换成鬼。于是,”
京极堂笑了,残虐的微笑。
“于是我们又想到了另一个也是受到池鱼之殃的民间信仰。只因没有适于形容的言词,在阴阳道的影响下原本并不是鬼的东西却也被叫做鬼了。”
兵卫后退,京极堂向前踏出一步。
“我知道有个民俗艺能中的鬼跟你一样踏着反閇,唱着跟你一样的祝词。就是花祭的——杨桐鬼。”
“杨桐鬼——”
兵卫的反应只剩下有如鹦鹉般重复念着京极堂的话。京极堂又更踏出一步。
“神乐中登场的杨桐鬼在各个地方的称呼不尽相同,台词也不太一样。但身分高贵,在某些地方甚至只有特定家系的人才能扮演。这个鬼如同其名,背负着杨桐树,因为与神官进行问答输了,所以负责踏反閇平定五方。所谓的五方是指东西南北四方加上中央这五个方位。接着,比这个杨桐鬼还要有意思的是西国的被叫做荒平、大蛮、柴鬼神的鬼们。我认为他们是杨桐鬼的更古老的型态。在某些地方这个鬼,你们知道吗,这个明明是鬼的妖怪,竟然手执剑,切五方,以驱恶魔。这岂不是与在变化成洒豆的鬼之前的古老的方相氏之所作所为相同吗?”
京极堂压低身子,脸对脸凝视着兵卫。
“不管是杨桐鬼还是荒平,现在虽然都被叫做鬼,但原本并不是鬼。那么,杨桐鬼踏步平息的或荒平挥剑驱逐的怪物又是什么?他们在平息、驱逐怪物时,口中唱诵的是古事记中登场的神祇之名。那是为了祈愿还是为了平息并不清楚。”
当两人的脸即将相互接触时,京极堂忽然无声息地站直了身体。
“例如说,有种称为恶切的镇守四方咒像这样。”
京极堂像在跳舞似地以手刀向四方挥斩。
东方,木难消灭,木之御祖,句句乃驱
南方,火难消灭,火之御祖,轲遇突智
西方,金难消灭,金之御祖,金屋子彦
北方,水难消灭,水之御祖,罔象女
中央,土难消灭,土之御祖,羽根屋须姬
王龙,风难消灭,风之御祖,级长津彦
“不论歌词或舞蹈都随着各个地区而有所不同,名字的表记方式与读法也各地略有差异,但内容大体上是一样的。王龙是另一个中央。关于这点有很多解释,例如说我们可以将之当作是阴阳五行思想里的二土,亦即中央需经过两次;或是我们也能把中央当作地板,而王龙便是屋顶,这么一来六方便完全受到包围,箱子于焉形成。在思考日本的鬼时,这个杨桐鬼与荒平的问题富含了许多人们容易忽略的启示,实在是饶富兴味,是个很重要的主题。这些暂且不提,现在有问题的是关于北方的罔象女。”
“罔象——女。”
“罔象(mitsuha)就是罔象(moushou),也就是魍魉(moruyou)。因此既然你把魍魉这么古老的妖怪拖出来,那至少不该是鬼门——东北,而是水的方位,也就是在北方——”
“——在这里摆箱子才对。”
“嗯嗯。”
我不由得发出赞同的声音。
之前讲到魍魉时京极堂很苦恼。不过在听过御筥神的祝词以及我跟鸟口的话后,他想到一件事。
——魍魉的话方位不对。
“另外就是,传说中魍魉乘着火车。火车就是火焰之车——也就是火的方位,南方。另外魍魉也被称做木石之怪,所以木的方位与金的方位,亦即东与西也合乎条件。魍魉充满四方,但我想绝非——只限于东北。”
京极堂先仔细凝望着兵卫。
“接着。”
接着再次走到御神体的箱子前面停下。
“你说魍魉好金气,但民间传说中却说魍魉厌恶金气。而且不知为何,魍魉绝对不会属于中央——也就是土。这一定有其意义。阴阳五行认为东西南北中央代表了木火土金水,五行指形成世界的五大元素——木火土金水间的轮回与作用。这些元素各有其所代表的方位,彼此形成相生相克的关系,这就是阴阳五行的根本思想。但在这之前,木火土金水有所谓的生成顺序,这个可以配上数字。根据《尚书》的说法是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这十分值得注意。所以我想或许魍魉的秘密能用易经来解释。我试过河图、九星、洛书等排列,但仍无法明了。因为不懂所以不擅长对付,不懂就无法驱除,我驱除不了魍魉。魍魉并非普通方法所能对付,是种非常古老又不明所以的怪物。魍魉这个名字——是不该轻易挂在嘴上的。”
“呜。”
兵卫闷哼一声。
“可是你却——你却轻易地谈论魍魉,还想要将之封印,而凭借的还是乱七八糟的咒法。”
京极堂再次单膝拄地,蹲下身子。
“杨桐鬼踏反閇时,口中唱诵的祝词不知为何竟是十宝祓。这是一种由一数到十,手拿十种神宝缓缓摇晃的术法,由石上神宫传承的镇魂方术变化而来,在祝词之中并不稀奇。你唱诵的祝词也与这种属同类。”
他是说——那段祝词吧。
“创造这篇祝词并传授给你的人应该查过很多资料——但是,他似乎搞错了。十种神宝祓是摇动十种神宝,让自己奋勇向上的祝词。亦即,是一种唤醒生命力的祝词。因此杨桐鬼拿这篇祝词来与反闷并用,这个行为本身在某种葸义上就是搞错了方向。我认为这是由于身为杨桐鬼原型的荒平本身在传说中就分做执剑斩魔的恶切型以及握有能使人返老还童与复活的死反生杖类型的两种,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混乱。大概是在某个时期发生了混淆吧。总之十宝祓是摇晃生玉、死反玉等十种类的宝物,令衰弱的事物活性化的咒文。”
——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ma su。
——shihuru huru yura yura shihuru huru。
兵卫的咒文在耳中响起。
这原来是——伊势吗——
“除此之外,你唱诵的数词是中世纪伊势神宫的神官创造出来的读法。伊势神道是种很特殊的神道,浓厚地反映了阴阳五行思想。另外——听说流经伊势神宫境内的御裳濯川分歧点的水中祭祀着罔象女。因此着眼点实在相当不错——但却不适合用来驱除魍魉。”
“不适合?”
兵卫很没用地发出孱弱的声音。
“是——没用的意思吗?”
这不像是教主该问的问题。
京极堂又笑了。
我想,他其实很愤怒吧。
为自己只能眼睁睁地任凭楠本赖子被杀害而愤怒。
“不是没效。有效得很呢。我是说,只可惜并不适合。”
果然如此。虽然从旁几乎无法推量出京极堂的情感,但这种做法并非京极堂的一贯作风。明明他自己对于魍魉尚未有所结论,而且他看起来也像是在虐待兵卫。
“寺田先生,你是个诚实的人,你完全没有说谎。你就像自己宣称的一样,没经过修行,也并不是拥有特殊的灵力。你所做并非为人驱除净化不洁之物而是将之封印,对人的训诫也没有大幅偏离世间常识而是遵守道德规范的模范内容,实在——很巧妙。你并不向人请求破格的祈祷费,而信徒们捐献的喜舍现在应该也还是老实地摆在箱子里,并没怎么动到吧?”
“当、当然了,这——”
“如此具有良心的灵媒,我近来还真的没看过。但是,这个又是——”
京极堂慢慢地降低声音的音压,在暧昧不明之处停顿下来。
“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兵卫外在虽仍完好如初,但已逐渐开始由内侧崩坏。
“——请你告诉我这个又是什么!”
“你的御筥神的咒法各个部分都是继承了非常传统的咒术,可说是正统派。但是整体却又如此拼拼凑凑,扭曲不堪,一点也不正统。用来应付骗小孩的婴灵供养或许十分有效,但用来对付魍魉——你的对手太危险了。”
“魍——魉——”
“你随便对信徒们的不幸赋予了魍魉这个名字,给了这些烦恼一个莫名其妙的型态并装进箱子里带回。既不将之平息也不使之净化,所以这个房间如今已成了魍魉的巢穴。你知道吗?福来博士的壶中之所以放进写着‘魍魉’的纸条,原因其实没什么,不过是这两个字笔画很多而已。你却将之视为天启,拘泥于这两个字,这就是你的失败。”
“你、你说什么。”
“听好,寺田先生。为你创造出唱诵的咒语、为你考虑使用的咒法、创建出御筥神的结构的人头脑似乎很好,但有一件事他却计算错了。”
“——是——什么?”
“就是他不该轻视咒术的效力。就算是随口胡说的咒文,只要经过唱诵祈祷,依旧能产生真正的效果。俗话说‘只要相信,泥菩萨也有神通’。这并非只是种比喻,你的祈祷的确发挥了很大的效力。”
“发挥效力——”
“虽然你自己本身莫名所以,但咒术却已经发挥了机能。信徒能增加到数百人是因为真的有人因而得救的缘故。创造御筥神的人恐怕没计算到会到这个地步吧。”
的确产生了效果。至少——楠本君枝就真诚地相信了。在那么凄惨的生活环境下,她依然认真地崇敬着这名男子的话。
京极堂的眼神一瞬间闪过凶恶的光芒。
“可惜,若是你没搬出魍魉来我还能应付。现在这种窘境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说过好几次,我不善于对付魍魉。”
“你是——正脾的吗?”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我是正牌的。”
“说的也是,我什么也没说过,你却似乎通晓一切。但是——”
“你还不相信吗,那么这招如何?御筥神真正的御神体是这个箱子吧。”
京极堂从排列在祭坛上的众多箱子中,拿起一个恰好能装下一颗头颅的钢铁箱子。
“那、那是!”
“我知道。里面装了他的手指对吧?”
“啊——。”
兵卫完全崩溃了。
他如今已完全中了自己平常使用的手法。而二阶堂寿美也一样,在莫名其妙之中虚脱了。
京极堂已经在事前取得了各种情报,多半也包含了夏木津的幻视。但是这两人并不知情。对他们而言,京极堂“洞悉了他们的秘密”。
京极堂应该算打败了御筥神吧。
教主——寺田兵卫陷入恍惚之中。
“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照这样下去,你仍会如你背后的那位真正的御筥神所期望的,继续收集他人的不幸——魍魉——下去吧。那样也是为了世人好。只不过,没错,如果继续进行下去,你的性命顶多再活半年。不,在那之前,那位——真正的御筥神恐怕会先有危险。”
兵卫发出目前为止最大的反应。
“啊啊,这样的话——”
“你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是吗?但是这不是你们自己期望的情况吗?自作自受罢了。”
“请、请帮帮我们!请、请救救我们吧!”
兵卫向京极堂磕头哀求。
寿美带着怠惰的表情看着兵卫的举止,接着以见到怪物般的表情看着我们。
“寺田先生,我说过好几次了,我无法拯救你。你想得救就只有一个方法。”
“是——?”
“把魍魉尽数奉还回信徒身上。”
“还回去?”
“魍魉聚集在一起的话会产生很大的危险,但个别还回的话,对个人就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幸。所以你只要把信徒喜舍的金钱全部还回去即可。同时,对他们这么说‘你的不净之财已经洁净了’,如此即可。”
“可是,这是——”
“当然是谎言。反正你们收来时也撒了谎,再说一次也不会办不到吧?这么一来魍魉就会变成普通的不幸离开你的身边。不,将会换了个称做‘希望’的新名字回到信徒身上。这是只有对普通的不幸赋予魍魉之名的你才办得到的事。不管诅咒还是祝福都随着言语变化,跟你的心情无关。就算发话者在说谎,离开你口中的言语将会自动传达进对方心里,任凭对方解释。问题不在于如何表现,而是听者如何解释。”
“这怎么行!”
寿美发出声音。京极堂又浮出残虐的微笑说:
“当然,得包含妳用掉的部分。”
兵卫看着寿美。
“妳——妳竟然——”
“请原谅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二阶堂女士,不可能是一时鬼迷心窍吧。妳打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进入御筥神,接近寺田先生的吧?”
“不,我是……”
“别想瞒过我的眼睛。妳的伯母是个热心的御筥神信徒,应该是——叫做二阶堂清子对吧。她很早就成了御筥神的信徒。妳听过清子伯母说这里的事后便来到这里。”
“这——”
“妳一开始是来商量的。寺田先生,她应该是四月还五月来的吧?”
“好、好象是五月初——的样子。”
“来过两、三次后,就在这里待下了。当时二阶堂女士应该如此说过:‘不需支付我薪水,请让我照顾您的生活起居,我知道您的做法,是否能让我帮您的忙——’”
“没、没错。”
寿美面如土色,看来不是脸色发青的体质。
“二阶堂女士。妳早知道一切内幕,才会自告奋勇要当情报收集者。妳一开始就是为了信徒们的喜舍而来的。果不其然,教主寺田先生对金钱没有兴趣,信徒喜舍来的金额全数未经清点就直接放进箱子里。妳想说——就算只抽走一成,也是笔可观数目。”
“我、我——”
“妳提议替收下的金额作帐。本性一板一眼的寺田先生本来就很在意这点,自然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所以妳就开始小小窜改金额,做起假帐来,对吧?”
“原来——是假——的吗,那本帐本——这样不就没办法还钱给信徒了。这、这很伤脑筋。”
兵卫手足无措,原本的威严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放心好了,双重帐本缺掉的部分很快就会回来的。上面正确地记录了二阶堂女士暗中抽走的部分。二阶堂女士,妳最好努力工作,早点把钱还给信徒。”
是清野的名册。那本连合计栏也没有的半调子帐本,原来是二阶堂寿美自己偷偷作的双重帐本。原来如此,在将联络簿抄写到笔记本上的时候,寿美还不知道谁是信徒谁不是信徒。
京极堂在不知不觉间变回了平时的表情,语调平板地说:
“另外,妳最好早日回妳的老家吧。令尊担心离家出走的妳,正每天靠酗酒度日哪。”
寿美双手趴在地上,深深地垂着头。
低头不语的男女,以及站在他们面前的黑衣男子。夏木津呢?夏木津到哪去了?
“接下来,寺田先生,你还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就是拯救真正的御筥神——也就是你的儿子。”
“救——我儿子?”
京极堂的说话响彻了整间祈祷房。
“你的儿子是——久保竣公对吧。”
※
“久保——竣公——就是这里。”
邮筒上写着名字。
青木站在久保家前面。并且,
青木现在充满了确信。
久保就是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
昨晚,青木回去时遗体——虽说也只有手部——已经几乎可以断定为楠本赖子的了。接到青木的联络,原本在当地警署受到保护的楠本君枝立刻被叫去进行确认工作。
精神错乱的母亲真的光看手部就能确认吗?
青木提出质疑。木下回答:
“关于这个嘛,当然不可能直接让她看尸体,也没跟她说女儿被分尸了,毕竟她的精神状态真的很不稳定。所以我们想尽办法问出她女儿的身体特征。君枝反复地说着烧伤、烧伤的,君枝似乎在赖子七岁时因自己的不小心使得她左手手肘附近受到烧伤。详细询问位置与大小后,经确认后确实有。是个很旧、很小的伤痕,而且那个位置不仔细看就找不到。我佩服地说她竟然记得住,她回答这种事情是忘不了的。”
木下又说——幸亏从赖子生前使用的物品上也成功采取到指纹,现在正在比对。
就算不作这些鉴识也知道。那只手是赖子的。
因为那只右手腕上,有中禅寺说过的加菜子为赖子缠上的结缘索。
之后召开了紧急搜查会议。
青木在会议上提到了久保。
原本青木打算尽可能、尽可能客观地说明,但无可否认地在说明过程中,他的语调变得越来越热切。他觉得这样反而也好。
如同人被推时总是想要退缩。搜查员们听到青木热切的说明,大多冷漠地表示出怀疑的反应。
但这么一来,在搜查真相上反而比较好。全体都抱着相同意见的话,反而会使得搜查只朝同一方向前进,造成扭曲真实的可能性。
要是在慌乱之中逮错了人,那就无法达成与中禅寺的约定了。
反正搜查线上也没有第二个嫌犯,久保是唯一真实存在的嫌犯。最后决定对久保展开搜查,并且由青木担任这项工作。这是大岛的英明决定。
与他搭档的是木下,几天后木场就会回归岗位。
青木决心在木场回来前解决事件。
搜查会议结束之后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依照常识判断,搜查通常会在隔天早上才开始。但青木等不及了,因为赖子就是在他们的等待之中死去的。青木至少想先知道敌人长得什么样子。
很幸运地,久保的照片一下子就到手了。
青木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先打电话到文化艺术社的《银星文学》编辑部试试,不行就算了。意外地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截稿前的编辑似乎比搜查杀人事件中的刑警还忙。但是希望很快就落空,因为责任编辑已经回去,其它人不知道照片放在哪。对方说明天一早就请编辑找看看。青木询问一早是多早,对方回答该编辑上班时间多半是十一点左右。青木闻言立刻很有礼貌地婉拒好意,没时间等到那个时候。
接着他打到稀谭舍的《近代文艺》编辑部。听关口说下一期应该会刊载久保的作品。这边则是责任编辑亲自接的电话。
告诉对方自己的身分与来意,顺便也提一下关口的名字。
能利用的人就算是父母也照样利用——这是木场的口头禅。
只不过青木记得应该是“站着的人”才对。或许说“能利用的人”也通吧。
责任编辑自称小泉,是名女性。青木一听她说今晚会在编辑部过夜立刻出发。
原来最近的职业妇女也彻夜工作。
毕竟是深夜,编辑室里果然没几个人。人一少,原本杂乱的房间也显得十分空旷。
看似小泉的女性所坐位置显得很遥远。
远远看也看得出她是个很纤瘦的女性。
小泉似乎正忙着与别人说话,没注意到青木他们。正当青木没办法,打算出声呼唤时,木下不小心弄倒了堆在入口处的杂志。
听到声音,几乎房间中的所有人都朝青木他们的方向望去。
“啊,青木先生!还有木下先生。”
很耳熟的声音。
与小泉热烈交谈的对象原来是中禅寺敦子。这时青木才想起来,虽然所属部门不同,她也是这家出版社的员工。只不过原来她也工作到这么晚啊——
青木对木场的朋友大体上都抱持着好感,当中对这位活泼的女性更是抱着高度好感。与她的相识是在上次的事件之中。在现场肃杀的气氛中,这名女性的笑容莫名地为青木带来一股安定心神的力量。在相模湖再次见面时,也令青木急着想打招呼。
“感谢您这么晚了还愿意协助我们办案。事态紧急,刻不容缓——敝姓青木。这位是木下刑警。”
青木递名片给小泉,郑重打过招呼后对敦子说自己不久前人还在京极堂书店。或许是因为没说明理由,敦子的脸上显现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小泉已经准备好照片。
见到照片时,青木对久保竣公的第一印象是彷佛电影明星般超凡脱俗。青木总觉得会拍出这种照片的人多半没有所谓的私生活。
敦子说:
“青木先生——我正好在跟小泉姐讨论这个问题,请问——久保老师他……?不,如果在搜查上有什么秘密或人权维护上的问题的话,那我就不问了。”
其实就是这类问题。青木在会议上发言时就注意到了,听中禅寺说明时,旁证有如魔法般一一涌出,一点矛盾也没有,犯人除久保以外不作他想,但轮到自己解说时却觉得一点物证也没有。虽然中禅寺本人也再三强调这只是他个人的推理,但即便如此青木也还是觉得久保犯人说能够成立,这恐怕与中禅寺故弄玄虚的话术有很大关系吧。因此对于不知道内情的人实在不能贸然地说久保有犯罪嫌疑,即使对象是那位中禅寺先生的妹妹也一样。
敦子说:
“既然如此,那我知道了。事实上我听到奇怪的传闻,而传闻中的人物怎么看都像是久保老师。我跟小泉姐正在讨论这点呢。”
“传闻?”
愿闻其详。
“我最近其实都在连续分尸杀人事件遗体发现的现场附近取材,调查现场附近会流传什么谣言。简单地说,就是我在调查不好的传闻或怪异的传闻的流传速度究竟有多快之类的问题。”
“听起来很有趣嘛。”
真的很有趣,特别是与分尸事件有关这点更不能放过。
“可是调查结果却很奇怪。集中在分尸事件的遗体发现地点附近流传的却是一些与分尸案完全无关的奇妙传闻。去其它地方调查也发现没人知道这些传闻。”
“是——怎样的传闻?”
“是有关于抱着箱子的礼服幽灵的传闻。”
“妳是说箱子吗!”
“是的。主要以小孩子到中学生为中心流传,可信性近乎于零。内容大体上是穿著礼服抱着箱子的男幽灵在城镇里徘徊的事。有人说他穿的礼服是黑衣,也有人说是丧服,再不然就是晨礼服。种类很多,不过大体上都是这类很正式的服装。不过因为是传闻,所以并没有说明得很清楚。其它还说什么手会发光、脸色苍白、脚步不动却能前进、看起来是用走的却怎么追也追不上等等。在这些奇妙的传闻之中,只有服装是共通点。至于为什么是幽灵则没人提到,所以有点莫名其妙——总之是个小心翼翼地抱着箱子的幽灵,这点比服装更具共通性,几乎人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幽灵小心翼翼地抱着外型像是用来收藏挂轴的桐木箱这一点。”
“桐木……箱吗!”
青木不由得发出喊叫。他看了木下一眼,木下也讶异地回看青木。
箱子一事并没有对外公布。警方也要求发现者、发现地点的家人们要保密。而在警察赶到之前也没有群众围观。大概是因为尸体并没有直接暴露在外,平时总是不被当作一回事的保密令,在这次的事件中难得地发挥了功能。这类传闻平时总是很快泄漏出去,但这次截至目前为止还没听过有报章杂志报导,当然青木与木下在进行搜查时也没听说过这类传闻。
青木听到的传闻就只有火车丢弃尸骸的故事而已。
“这些传闻诸如——看到幽灵三年后就会死、箱子里会跑出活手臂追人到天涯海角等等,已可说是种怪谈,跟红披风没两样了。只不过传闻中的幽灵的风貌跟久保老师很相似,所以我才会来讨论这件事,结果刚好又听说老师这次要刊载的作品也是个关于迷恋箱子的男人的故事——小泉姐,这个说出来没关系吧?反正明天就要上架了。标题叫做<匣中少女>,是个有点恶心的故事。一听到这件事,我就觉得果然没错。我想久保老师应该就是幽灵的真相吧。”
青木带着轻微的兴奋说:
“请问,久保竣公是不是无时无刻都穿著那种——正式的服装啊?”
小泉回答:
“虽然我只有见过老师三次——啊,连颁奖典礼也算进去的话就是四次。典礼上穿的是正式服装,不过平常并非总是如此喔。只不过老师是个很爱打扮的人,总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这么说来,旁人看起来的印象应该与穿著正式服装差不了多少吧。”
看起来很正式应该是手套的缘故。
不管什么服装,只要穿戴整齐并戴上手套的话,看起来自然很正式。所谓发光的手应该也是由白手套而来的——
“总之呢,老师来出版社时总是穿著这种感觉的服装,小敦应该也这么觉得吧?”
敦子表示同意。
“敦子小姐——那个幽灵,真的是以分尸尸体发现地点为中心出没吗?”
“不是以之为中心,而是只在发现地点附近。只不过传闻逐渐扩大,且各个发现地点彼此也蛮接近的,传闻招引传闻,所以现在流传得十分广。但是我打一开始就随着事件的进行取材到现在,所以很清楚——”
敦子从相模湖的时候就开始取材了。
“尸体在田无一带总共出现了三次是吧。我记得最早是在芝久保发现的,当时在芝久保时就已经有幽灵的传闻了。不过我当时也曾去田无车站对面的柳泽采访,就完全没听过这件事。但是,当下一个尸体在柳泽发现后我又去了一次,那时已经发生传闻,某某曾看过之类的传闻在小孩子间议论纷纷。”
如果这是事实,就该采用来当作证言。警察由于过分隐蔽箱子的情报,反而失去了重要的目击证人。当然,在搜查时是会问关于带箱子的男人的事情——但总不至于会去问小孩,至少青木就不曾问过。所以很多目击者都没把箱子与分尸事件结合起来考虑。拿着箱子的男人早在久远以前便消失于记忆之中——
久保多半既不躲也不藏,堂堂正正地拿着放入尸体的箱子在街上昂首阔步,所以小孩子们才会因其毛骨悚然的形象流传起怪谈吧。
“敦子小姐,妳还一一记得去采访过的那些小孩子吗?”
“这个嘛,我是还记得他们就读的学校,可是——这跟事件有关系吗?”
“大大的有关系。最后想再请教妳一个问题,相模湖附近曾经流传过这类传闻吗?”
“这么说来,相模湖附近的确没有这类传闻呢。”
“谢谢妳。”
当作参考,看了久保的原稿。有如使用了标尺刻画出来的整齐文字满满地塞住格子。接着又问了地址,久保的住处在国分寺。概略地看来——也不能说不算相模湖以外的发生地点的中心点。
意外地,或许很快就能破案。
向小泉拿了刊载久保作品的最新一期的杂志。
青木一直考虑到早晨来临。早上一到,青木决心前往久保的住处。木下一副很想睡的样子。
有点担心。但并不是担心——万一久保不是犯人的情形,而是担心没做好万全准备就去找久保可能会被他逃走。木下劝青木跟大岛商量一下比较好,但青木等不及大岛回来了。反正并不是要去搜索他的房间,只不过作为参考人去询问事情而已。这很稀松平常。
于是青木来到了久保的自宅。
以前听说国分寺有很多别墅,也听说最近有许多战争中逃避战祸的人们移居到这里,造成人口急速增加。所以青木凭印象想象,还以为久保住在那种很潇洒的洋房里,但事实却与想象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那是一间以车库改装而成的,宛如箱子的家。
离车站很远,地理位置上比较接近小平、小金井等地。
周遭一片荒芜,邻近也没有住户。傲然孤立。是犯下杀人罪的绝佳住处。
生锈的大型铁门旁有个简便的门。门的左边设置了一个全新的邮筒,写着久保竣公的名字。青木现在正凝望着名字。
中禅寺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御筥神那里了吧。那个叫做寺田的诡异教主,现在应该正与那个有如理论的化身般的中禅寺过招吧。
木下似乎有点困惑,站在车旁看着青木。
“久保先生,这么早很抱歉打扰你,我有些事想询问你。”
青木说完敲了敲门,没人响应。拉门把,门毫无窒碍地被打开。房里黑暗,见到一道铁制的楼梯通往楼上,看来久保的起居空间是在二楼。青木向木下招手,指示他在门口待命。这是为防万一。这间房子应该没有后门,万一他想逃跑,只要守住这里就能放心。
青木登上楼梯。
楼梯尽头的右侧有个相同的门。
“久保先生,久保先生,很抱歉在你休息的时……”
“请问你是谁?”
门突然打开一半,声音由缝隙之中传出。
久保由缝隙之中露出半张脸来。
“啊,请问你就是久保,久保竣公老师吗?小说家的……”
“是的,你是?”
“我是这号人物。”
青木让他看了警察手册的封面。大岛虽然再三要求要提出身分证明时一定要让对方看到内容,但青木并不想让这名男子看。
“我不需要找警察,我很忙,请你改天再来吧。”
“不,是我找你有事。如果你还在休息的话——”
“我就要出门了,我不是那种太阳升起了还贪图睡眠的懒人。抱歉。”
当久保想把门关上时,青木把上半身凑上去,硬是夹在门中间好阻止他关门。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只有几个问题想请——”
“你已经占用我太多时间了!我的一分一秒都很宝贵。对我来说,与不需要的人说话就是一种浪费。”
“一般市民有义务协助警察的搜查,我进门了!”
青木勉强挤进房间,房间里应该藏着不想让人发现的东西。
“啊。”
房间中什么也没有。没有家具,什么都,没有。只有中央有张桌子。
“失礼的家伙,竟然擅闯别人的工作室!”
“工作室?”
原来这里不是住处而是工作室?
看起来的确无法在这里生活。
窗户完整地填满,地板上没铺磁砖,水泥直接暴露在外。房间中一点突起物也没有。完全是箱子的内部。天花板上吊着一盏萤光灯。待在这个房间里,不管日出还是日落都不知道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快点办完快点滚。我要外出了!”
久保显得焦躁不安。
“事实上,我来是想问你有关箱子的事情。请问你去年是否曾在三鹰的寺田木工制作所订作过大量木箱?”
他会如何回答?
“有。那个工匠的水准很高。那又如何?”
毫无所惧的男人。
“能让我看一下吗?”
“为什么我就得拿给警察看?我又没作什么亏心事,没必要拿出来给人看。”
“其实是因为被看到很不妙吧?”
“你到底想查什么?要我帮忙,却连在搜查什么也没说。总之你们这群警员一点教养也没有,要问人话时多少用点逻辑,别浪费人的时间。跟笨蛋讲话会害我被传染。滚吧!”
久保推开青木。
他的眼神完全瞧不起人。青木火气上升。
为什么就该受这种家伙的辱骂?实在令人忍无可忍。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是来阻止你的疯狂犯罪的!别瞧不起警察!你这杀人犯!”
“杀人犯?”
久保的眼神变了。
“没错,你就是武藏野分尸杀人事——”
“你说什么!谁是杀人犯!谁杀人了!我才没杀人!你们这些笨蛋岂能理解我的心情!你们这些头脑差劲的笨蛋凭什么说这种话!”
久保陡然变得怒气冲天,前后态度差距极大,令青木觉得有些狼狈。久保嘴角喷沫,宛如无理取闹的小孩高举双手高声叫骂,朝青木冲了过来。
“呜哇啊啊啊啊!”
青木被冲倒,猛地撞上了门。久保对倒地的青木使劲乱踢一通。久保的袭击实在太突然了,完全来不及抵抗。
“木、木下。”
青木像个胎儿一样蜷曲着身体,失去了意识。
“久、久保他——”
※
“久保原来是寺田的儿子,真叫人意外。”
很不可思议地,我已经恢复了平静。
事件并非结束了,但能有一部分获得解决仍是好事。
“虽说在鸟口的调查中已经得知手套男子应该是兵卫的家人了——”
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京极堂与夏木津都没听见。
兵卫对我们坦承了一切,向警察自首了。
可见京极堂的虚张声势非常有效果。
我们回到京极堂的客厅,以与昨天相同的态势百无聊赖地等待青木的联络。
“话说回来,京极堂,你不会真的看得见魍魉吧?”
我很想找人说话,想得不得了。
“我怎么可能看得到那种东西。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我不善于对付魍魉。”
“可是你不是已经很逼近魍魉的谜团了?你说的那些还不知道兵卫能懂多少呢。”
“别说傻话了。”
京极堂吃着夫人端来的红豆饼回答:
“那是我随口乱说的。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口罢了。到现场之前我连想都没想过。”
“是这样喔?那你说用易经能解开魍魉之谜也是胡说的吗?”
“嗯,那是讲到一半觉得似乎是个好点子,拿来用应该不错才讲的。是不算说谎,但整体说来就像你常说的一样,是种诡辩。”
京极堂吃完红豆饼,喝起茶来。
“可是你说魍魉不近鬼门听起来还蛮有说服力的嘛。”
“我不是说不近鬼门,而是魉魉不应只存在于鬼门,因为我想起恶切的四方镇守咒。虽然我是说方位在北。”
“难道不是吗?”
“哼。听好,太古的方相氏入墓穴执矛击四方以退魍魉,这不是谎言,但他打击的是四隅而不是四边。因为墓穴是做成东西南北四边通达的形状。四隅是东北、南东、北西、西南。丑寅包含在其中。”
“喔,原来如此,你真是个诈骗师。”
“说诈骗太过分了哪。不过也不算错,所以情急之下才拖荒平出来。其实也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只要针对教义的矛盾攻击,他就会动摇了。只不过他多半不知道自己有所矛盾,他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的咒术。因此非得先请魍魉这头大妖怪现身,让魍魉为他带来灾害才行。所以我才会一方面要让他理解咒术的正当性,一方面却又得使之产生破绽。真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真是的,实在不能小看这家伙。
“我也好想在现场看喔。”
鸟口说。
“那其它的‘洞悉秘密’是怎么做的?你比普通的灵媒还像灵媒——”
“关口,陪你讲话真的是麻烦死了。我前天早就打过电话调查过了。我先打电话给二阶堂寿美的老家,是她母亲接的电话。她对我说了许多牢骚,我就是靠这些来推理的哪。那个叫寿美的女人年近二十,碰不上好男人,至今仍维持单身,爱乱花钱又喜欢奢华。但作父母的不管如何还是很疼这个独生女。爱多管闲事的伯母就想说要为她介绍御筥神,结果却因此一去不回。有信仰当然是好事,而且在伯母面前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所以她的老爸那之后就天天沉溺于酒精之中。大概是舍不得孩子离家吧。”
“所以你听到喝酒过多就说肝脏有问题是吗,真是简单的推理。”
“没错。然后那个寿美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十分高价,是高级品。没有重新缝制的痕迹,也不像自己买布料亲手作的,所以应该是成品。没有工作的女性是买不起的。而且由她母亲的话听来,她也不像是会诚心信仰的人,所以我才做此推理。”
“原来如此,难怪你大胆猜测她的目的是钱。那说胃痛又是怎么回事?”
“那完全是大胆猜想的。她的嘴角粗糙干涩,这是胃不好的证据。每天都做着良心不安的事情,也难怪要胃痛了。良心的苛责也会反映到健康上面。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女人。只是想要一点金钱与刺激罢了。”
“那兵卫的眼睛呢?”
“我看他有白底翳,瞳孔有点混浊了,我想已经开始产生视力障碍。”
“那是啥玩意儿啊?”
鸟口问。
“就是白内障哪。得及早治疗才好。要是并发飞蚊症,要设陷阱就更容易了。可惜他的症状已经十分严重。”
我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不过问了也不懂所以就不多问了。
所以说到处都有“洞悉秘密”的谜底,夏木津的幻视想必也成为材料吧。我开始觉得寺田兵卫有点可怜。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的灵媒而言,京极堂这个对手太强了。
我慢慢地反刍兵卫的话。
兵卫的真正的妻子名字叫作阿里。
兵卫说他在昭和六年结了婚,是相亲结婚。主要理由是前一年母亲死了,家中需要女人打理。
翌年,孩子——竣公(Toshikimi)诞生了。竣公这个名字是祖父寺田忠命名的。后来阿忠坦承自己原本打算取的其实是俊公,当时喝醉酒写错了。
“竣”这个字并不念“toshi”,字义上是完成或终了的意思。所以竣公只能以“shunkou”的身分活下去。
竣公诞生的隔年,阿忠死了。
之后寺田家逐渐变得不正常。
阿里有神经上的毛病。阿忠还在世的时候,由于他的性格很随便又大而化之,所以并没有造成什么问题。
阿忠一死,阿里就不再照顾孩子了。兵卫原本以为是葬礼时的疲惫所致,帮忙照顾了两、三天,但根本上的问题并不在此。
阿里一整天什么也不作。
兵卫觉得很困惑,与妻子也无法沟通。兵卫本来就不擅长体贴人、照顾人,且他原本在与人沟通上就很蹩脚,要他去了解妻子的心情或去传达自己的心情给妻子都是难上加难。
笨拙又冷淡的兵卫从来就没考虑过结婚生活有何意义,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不只没有能商量的亲戚,在阿忠死了之后他连愿意为他设身处地着想的亲友也没有。而且他也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所以一直将这个问题隐藏起来。兵卫说:
“不过我还是觉得孩子很可爱。一开始虽然嫌他烦,但没办法置之不理。”
兵卫低着头说。
经济上没充裕到能雇请奶妈来照顾,也怕人说闲话。而且处事认真的兵卫觉得这算是自己的义务,该由自己亲手解决。
他努力了半年左右。自己没空处理的工作,就严格鞭策底下的工匠负责,工作的品质倒也因此提升了。他天生就是讨厌做事半调子。
但是这样忙碌的生活对体力的负担很大,且这个工作也不可能背着孩子进行。
阿里一直没恢复。
幸亏她并没有随意到外面走动,仅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客厅——现在的祈祷房——里。只不过,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一直喊着好想死、好想死。
大概是忧郁症吧。
忧郁症不易治疗,但并非治不好。只不过,要治好需要靠周遭很有耐性的亲友们的体谅与帮助。
我也曾是忧郁症患者。
我的症状还算轻微。但是我认识几个患者的家庭,他们每天都过着痛苦的日子。但痛苦的并非只有家人,我想最痛苦的恐怕是本人吧,所以才必须有能体谅的亲友。
只可惜,阿里似乎缺乏一个能理解她、帮助她的环境。
兵卫想要钱,所以去借钱买了机器,开始制作起金属的箱子。兵卫说他当时想——只要有钱应该就能解决这个困境。但我不太相信他的说法,因为他那时与其说是要钱,似乎更像陷入了被箱子附身的状态。
他莫名地就是想工作,不管醒着还是睡着都——在意着箱子。
那个角落照那样处理就好吗?照蓝图制作的话强度没问题吗?
他说他那时开始觉得小孩与阿里异常地烦人。
“倒也不是讨厌孩子,只不过就是一直想工作——”
兵卫说。
兵卫除了做饭以外,不再照顾那两个人。
竣公在澡也不洗、没人关爱、几乎彻底被放任的环境下成长。
他成了一个只会跟母亲两人静静地待在客厅的孩子。这对兵卫而言并非是值得烦恼的事情,对他来说这样反而比较方便。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彻底埋首于工作之中。
或许受到兵卫沉默寡言的性格影响,竣公也是个从不开口的孩子,他的玩具是父亲制作的箱子与设计图。兵卫专心一致地工作,工匠们也受到影响埋首于工作。工匠们甚至连兵卫的妻子与孩子待里面的房间里这件事情也不知道。
竣公五岁时——由于兵卫对于社会情势完全不关心,所以实在很难从他话里判断到底是何时,大概是昭和十二、三年的时候吧——不知怎么回事,阿里开始恢复了。
这并不见得是好事。
对兵卫而言,逐渐取回人类情感的阿里只是个比过去更难以应付的对象罢了。
或许是不正常的生活过得太久了,此时的兵卫比阿里更缺乏情感。
阿里开始外出,也开始照顾竣公。但是这似乎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这并不奇怪,对她而言竣公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跳过那段失落的时间,以当时的态度去面对竣公,可是竣公已经是个年过五岁的孩子。对她而言,竣公成了难以理解的存在。
与孩子完全无法沟通,阿里把这股郁闷之情发泄在兵卫身上。自己的孩子变成不带有一切喜怒哀乐的情感的怪物。将他养育成这样的人是你——阿里如此责骂兵卫。一切都糟透了。
但是一语不发的兵卫还是上小学了。至少当时母亲并没有爆发忧郁症,这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世局变得不安定,缺乏工作,战争爆发,兵卫被征召入伍。出征时,别说是高呼三声万岁,连送行人也没有,很寂寥的出征。
兵卫在战场上碰到了生死关头。
虽说真要说的话,每个士兵都碰到了生死关头。兵卫碰上的生死关头有多严重我不得而知,总之兵卫说他在军旅生涯中逐渐取回了人性。
“在战场上无时无刻想着父亲、老婆与孩子的事。天天只想着原本几乎不曾交谈,既不厌恶也不喜爱的家人。我实在不懂人际的羁绊是什么。彼此对彼此的想法根本不重要。原本长期在一起生活或血缘的关系这类很无聊的羁绊在剎时之间成了重要的事。我那时想,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一定要过更像个家庭的生活——”
虽然兵卫如此说,但他的愿望终究没实现。
复员之后回到箱屋的兵卫,等待他的是一个空荡荡的箱子。
幸亏没受到空袭,箱屋完好无损。但房子里没半个人在。
放在工厂里的箱子全数遭人破坏。只见里面的客厅的榻榻米中央染黑一片,在那片污渍上孤伶伶地摆着一个铁制的箱子——
里面收着四根干掉的手指。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去避难了吗?还是死了?
怎么想也想不通,兵卫觉得很可怕。
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年。在这段时间里,兵卫一直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不管是家人还是情感,兵卫全部都忘记了。
兵卫又再次逃避到箱子制作的工作上,把自己放进箱子里,盖上盖子。
儿子竣公再度出现在兵卫面前是前年,也就是昭和二十五年十一月的事。
兵卫出征时——虽说我并不知道兵卫出征是哪一年——还未满十岁的儿子竣公,如今已成长为一个英姿风发的青年。
“我吓得背后发起抖来。”
兵卫说。
——是我,你的儿子。快,把我的手指还给我。
这就是竣公所说的第一句话。
阿里在兵卫出征之后再次病发了——竣公说。但是或许是因有竣公陪在身旁,这次并没有陷入长期的忧郁状态。
——那女人很糟糕。
这是竣公对母亲的感想。
阿里忧郁症病发时连饭也不吃,正常时又过分溺爱竣公。竣公说自己没有朋友,也说在兵卫出征后就再也没去上学。
——这是你造成的,我离开这个家以前完全不会说话。朋友?学校?笑死人了。不过现在我反倒很感激。托此之福,我才免于拥有一群低劣、头脑差劲、老是说些感伤或回忆的朋友。
——结果那女人上吊自杀了。在九州的山中。
——你问为什么?她说箱子很可怕。那女人怕箱子怕得不得了。所以就从这里逃出去了。这里一直都充满了箱子,不管那时还是现在都一样。
——你们夫妇也是空空如也。
——里面什么也没有。
——都是笨蛋。
——帮我制作箱子,爸爸。
不知这是阿里的过失还是意外,抑或是阿里异常的精神状态造成的影响。由竣公的话里无从判断。
竣公的四根手指——右手的无名指与小指,左手的食指与中指——被兵卫制作的那个铁箱子夹断了。
阿里陷入半疯狂状态,没有帮他治疗,也没为他包扎。
客厅到处血迹斑斑。
——那女人,只会呜呜、呜呜地吼叫。
大概是刚好碰上忧郁症的发作吧。
等到恢复自我时,阿里更疯狂了——竣公说。
客厅的箱子在那之后——一直到兵卫复员归来为止,一直保持那个状态弃置于那里。
这之后,阿里变得害怕箱子。虽不知是何种悲伤的重力以何种形式对她的精神加以压力,阿里或许渴望着将所有一切的灾厄浓缩置换成箱子这个对象以维持自己精神的均衡。
阿里将家中所有的箱子都破坏后逃走了,她再也没办法继续在箱屋生活下去。
九州筑上求菩提山——
是京极堂提到的那座山。不知为何,阿里逃往了南方。
那是一段很艰辛的旅程。
逃到求菩提山的里鬼门方向的犬岳山中,不知是因为无力还是绝望,阿里上吊自杀了。竣公受到修验者的保护,托付给一名信徒照顾。
久保竣公的人生由此展开。
照顾他的信徒——兵卫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位年过六旬的老妇人。她担任过教职,教养很好,而且是个很严格的人,因此她的管教也很严格。老妇人亦热心于祭拜,经常带着竣公参加宗教活动。
应该就是京极堂说过的那间祖鬼的神社吧。
竣公原本有所缺陷的人生在这段期间一一填补起来。
但是,他受到的待遇并没有很好。一方面是因为战争,迫不得已。另外则是他遭到周围强烈的排挤,竣公在那里也还是受人孤立。失去了手指,失去了言语,失去了情感,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唤作怪物的少年,虽受到周遭的迫害,还是在异乡外地逐渐成长为人类了。
战争结束了。
竣公不知道自己正确的年龄。
只不过终战时他已经上中学了。
这表示竣公在很短时间内就弥补了过去的空白时期。假定他出生的时候是昭和七年,终战时是十三岁。如果信任兵卫的自我申告,竣公在这段期间内就几乎完全恢复正常,速度真是惊人。我想他原本头脑就很好吧。
但是竣公在终战后一年离开了筑上。因为身为养母的老妇人多病,所以去投靠伊势的亲戚,而竣公也跟着被一起带过去。
竣公无疑地被当成了讨厌鬼。
竣公在这里也受到了孤立。虽有上学,不过大半的时间都在神社境内。
昭和二十五年九月,妇人去世了。
问题是遗产。妇人身上有一笔为数不少的财产。当然,伊势亲戚的亲切无庸置疑地也是为了这个。
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没与任何人商量过,竣公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户籍上的养子。应该是妇人趁着战后的混乱动的手脚吧。她其实十分讨厌这些利欲熏心的伊势亲戚们。
竣公继承了财产,来到了东京。距离失去手指后离开以来已过了八年以上的岁月。
竣公诉说的这段半生故事,只让兵卫觉得恐怖。儿子的话毫不留情地刺激了兵卫扭曲、纠缠、好不容易才显露出来而瞬间又被塞了回去的人性情感。儿子亲手将沉入兵卫心中深处的情感之箱挖开来。
竣公每天都来,而且没有一天不对他诉说自己的事。他的眼神像是在施虐。兵卫在他诉说时总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很不幸吗?爸爸。
——你很幸福吗?爸爸。
竣公的话有如恶魔的私语,一点一滴地侵蚀兵卫。兵卫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心灵均衡完全被打破了。
竣公似乎原本想进大学,但他说他放弃了。
——我有钱,请帮我制作箱子吧。
——没人责备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害怕?
不久,竣公在箱屋住了下来。只要客人不在,便一整天都在兵卫耳旁诉说个不停。
没事好说时就会扯到宗教上。
不管他说什么,兵卫都没办法响应。不管是什么内容的故事,都是种拷问。
——我无法满足,不管做什么都一样。
似乎总是欠缺了什么。
我的手指在哪?
兵卫将放入手指的箱子封起来,隐藏在天花板里。因为他舍弃不了,又不敢放在身边。
除夕那天,隔壁邻居吉村来了,带着兵卫祖母托付的“魍魉之箱”。
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偶然是怎么回事?封印在天花板里的箱子——
对兵卫而言这并不是偶然。同时对恰巧人在隔壁,顺理成章地偷听起来的竣公也不是偶然。那个箱子也跟求菩提山的深秘御筥一模一样。
兵卫说他在那之后就觉得有点轻松了。
“总觉得自很早以前就注定变成如此。不管怎么挣扎,人的命运也不会改变。感觉自己的命运自祖母时期就被收藏在这个箱子里了,所以反倒觉得有点轻松。”
接下来就换那位阿山登场了。鸟口的调查很正确。
“那时,有个叫做阿山的漆工心情很郁闷。他害儿子受伤,脚短了三吋,一边的眼睛也失明,整个人可说是废了。老婆因此悲观地跑掉,害他没办法专心工作。总觉得他的情形跟自己的遭遇很像,就难得开口安慰他。一开口却停不下来,一生中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过,连我自己也很惊讶。阿山一开始也很惊讶,后来却哭了起来,对我千道谢万道谢后回去了。”
竣公从头到尾听了经过。
——这世上也有如此不幸的人啊?
跟我们比起来谁不幸?
这世上究竟有多不幸?
这表示凡事都不充足?
还是凡事皆被不幸所填满呢?爸爸。
兵卫无法回答。突然,竣公变得很凶暴,疯狂地殴打他,兵卫被揍得体无完肤。
——混蛋家伙,你有时间去安慰那个笨蛋,为什么不来填补我?你为什么不肯还我欠缺的手指!
后来兵卫就对他唯命是从。
兵卫成了竣公的仆人。
接着——御筥神诞生了。
“久保为什么要创造御筥神——理由我实在不太懂耶。订作大量箱子的理由我也不懂。京极堂,你知道吗?”
京极堂正在吃第二个红豆饼。
“我想,应该就跟<搜集者之庭>写的一模一样吧。兵卫虽然没提到,但我想神官与修验者的问答应是他们父子俩的问答。兵卫窥视了竣公心中的黑暗,被他深不见底的恶业所迷惑。否则也不会自愿打扮成那副模样担任起教主来。兵卫他找到了自己隐藏的才能与渴望。他是自愿担任的。久保也知道,所以才会觉得有趣,将现实直接写成了小说。这个主题的确很有趣。况且时间上也没有矛盾。久保与兵卫之间如果有所问答,应该发生于一月附近,这之后竣公很快就离开箱屋过独居生活了。《银星文学》的本朝幻想文学奖的截止日是三月底。道场的完成是八月底。文化艺术社的审查很快,发表是在十月底。接着是得奖、出道,过程大概就是如此吧。因为他描写的都是事实,所以才会充满了现实感。他描写的是人。”
京极堂微微地笑了。
“所以你坚持主张久保的风格就是只知把现实原封不动地写入?——可是久保的<匣中少女>中出现的男子的人生与久保的人生差异相当大啊?”
“没这回事。那是在——描写求菩提山以后的生活。久保的确并没有成为官吏,父亲兵卫也还健在。不过小说的主角对于父母并没有任何描写,关于父亲之死也只有短短的一行,母亲则连提都没提。可是相对的,祖母的丧礼却描写得很详细,也写到他梦到尸体被挖起的梦。所谓的祖母,是指养育他长大的妇人吧。父亲则——实际上并非死掉,而是成为御筥神了。从那瞬间开始,兵卫已不再是父亲而是竣公的仆人,所以跟死了也没两样,所以小说中就没描写丧礼。接着不是有段描写写到搬家吗?那段应该就是久保从箱屋搬到现在的住处的描写。而在那段之中述说的心理就是久保大量订制木箱的理由吧。”
“京极堂,那你是说久保真的像小说中一样睡在装土的木箱中吗?那不就跟吸血鬼一样了?”
真的很像。
“不过没想到兵卫真的愿意去向警察自首耶。”
鸟口吹着红豆饼的碎屑,似乎感到很佩服。我以在场者身分直率地说出我的感想:
“反正他也早就隐约感觉到久保犯下的罪行,收藏手脚的箱子应该也是出自兵卫之手。另外也有很多地方例如名册顺序等等的需要他出面作证,他不出面也不行。所以,我们这位京极堂大师很巧妙地玩了点把戏。”
“怎么做啊?”
“还不简单,到最后兵卫早就变得不是御龟神而是京极神的信徒了,根本是唯命是从。他对兵卫说什么就算把钱还给信徒,久保还是很危险,继续下去的话,这几天内久保可能会丢掉性命,魍魉就是这么恐怖的东西……等等胡说八道的话——”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是真的,久保的性命真的有危险。”
京极堂语气严峻地打断了我乘着性子随口说说的话。
“兵卫也很痛苦吧——他也是为人之父,与其坐视孩子死去,宁可被顶着犯罪者的烙印活下去。所以他才会去向警察自首。他不也说过——不管关系变成如何仍是父子。”
“可是为什么久保非死不可?你是说他会自杀吗?”
犯人——明明就是久保啊。
京极堂没回答。
岛口说:
“久保——创出御筥神为止的经过与心境,说理解我是还能理解。可是我真的不懂的是——他为什么会干出分尸杀人案来?虽然久保犯人说从单纯的灵感发展到现在有旁证但没物证,我觉得十拿九稳不会有错,可是——。”
我的感想也相同。就算有物证我也觉得难以释怀。我带着讽刺说:
“动机吗?只不过这位京极神听到人家谈动机可是会生气的哩。”
京极堂保持沉默,我继续说:
“只不过啊,久保短短二十年的人生真的很不得了。他会变成那么扭曲的性格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幼儿时期受到虐待、贫困、忧郁症的母亲、双亲不和、自闭的性格、失语症、对身体的残缺的自卑感、母亲在眼前自杀、受人欺负、孤独——一切能成为动机的要素几乎都体验过了。说经历过这些还不变得奇怪的话真的是谎言。”
“可说是原因大会串——的状态嘛。”
“总之,应该算没有理由的犯罪吧——勉强要说的话就是精神分裂性的杀人犯——”
京极堂用力拍了桌子。
“关口,别说这些愚蠢的话了,适可而止吧!”
京极堂大喝一声,瞪着我。
我吓得不小心把茶洒了出来。
“干、干什么,突然大叫。”
“从刚才听到现在就只听到你尽说些胡扯的话。你什么时候变成个歧视主义者了!说什么自闭症失语症,过去的你不也一样?那这么说你也是精神分裂杀人魔了?话可别随便乱说哪。那么你也会没有理由地走在路上随便杀害路上的人们吗?我不是在说成长过程不构成远因,而幼儿时期受到虐待的人们在人生中的确也常背负着巨大的创伤,但是这绝不是犯罪的真正理由!也有为数众多的人们跟久保一样度过了悲惨童年,但他们如今却能过着正常生活,这表示忽视这些远因也无妨。听好,一定有所谓的契机。只要没有契机,久保也绝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或许他就只会身为幻想小说界的旗手活跃于文坛,度过平稳的一生。而寺田兵卫也会以这么杰出的儿子为傲,安稳地度过余生。先有契机开启了反常之门,接着又有御筥神这种令他觉得实行计画也没有问题的特殊环境后,犯罪才真正成立。犯罪是结合了社会条件与环境条件,以及过路魔上身般疯狂的心情摆荡才成立的。久保只不过是恰巧碰上这些条件,就是如此罢了。”
他是真的感到愤怒。我——
“我懂了,是我不对。我似乎是太希望回到日常了,才会像你说的那样急着想洗落作为污秽的犯罪吧。”
接着我问:
“可是久保又是——碰上了什么了?”
“不是说了?就是魍魉哪。”
京极堂突然变得平静起来,如此回答。
“这家伙还有事瞒着我们!”
原本一直躺着的夏木津蓦然起身。
他说了他不喜欢红豆饼沙沙的口感后就一直躺着。
京极堂什么也没说。
我已经没有力气诘问了。关于京极堂刻意保持沉默一事看来,最好别问比较好,问了只会越听越痛苦。
“久保这个姓氏——应该是由求菩提山来的吧。”
京极堂若有似无地自言自语。
这时,纸门拉开,夫人探出头来说:
“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一位自称木下的刑警先生打电话来,好象很急。”
“妳说木下?”
京极堂奋力站起来。鸟口也跟着起身。我则是由于坐太久了,双脚缠在一起。这时看了一下时钟,下午三点。
“喂喂,是的,我是中禅寺。木下吗?是木下吗?青木呢?”
“青木他——”
※
青木——
青木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病床上。
“要一个星期才能痊愈。今天你一定要好好躺着休息。”
大岛站在枕边。
“警部……久、久保呢?”
“别问了,交给我们负责吧。是我的判断错误,他才是真犯人。我应该好好接纳你的意见才对。”
“证、证据在……那个……车库的、车……”
“我知道,现在鉴识小组已经去了。木下的话不用担心,那个笨蛋竟然背对门口呆站着才会发生那种事,他只受了擦伤。”
那时。
受到久保拼死拼命的乱踢之下,青木瞬间失去了意识。
但是很快又在传遍全身的剧痛中醒来。
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后,见到木下昏倒在信箱前。
由他的体势看起来应该是被人殴打到后脑勺。
摇他也没反应。久保早已不见踪影。
——被逃走了!失败了!
靠车子的无线电与本部联络。仅仅做了这些事情就觉得疼痛得快昏倒。
肋骨大概骨折了吧。
总之他至少犯下妨碍公务与暴力伤害等罪行,立刻拜托本部紧急通缉他并派人来现场支持。
接着,
——证据。
不知道自己究竟昏倒多久,这段期间要是证据被湮灭了的话——
——不太可能吧。
中禅寺说,他的家附近一定藏有尸体的一部分。
如果他没说错,应该是埋在土里,这么短的时间内想挖起来带走是不可能的,且尸体又有三、四具之多。
只不过埋起来的话,在支持的人手到达前,青木也没辄,现在光是抓住东西支撑身体站着就已经很痛苦了。
——混蛋,我才不认输。
要是让木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可怜模样肯定会被嘲笑。青木再次爬着上楼梯。
房间正中央有个桌子,抽屉里应该会留下一点证据吧。
打开门,里面——
岂止一点证据而已。
仔细一看,满地都是斑斑血迹。
桌上有一叠纸,是稿纸。
上面似乎写着字?笔迹与在稀谭舍看过的相同,很有特色的笔迹。
没有时间重写原稿了,这次又失败了。因为灵魂污浊才会变得腐败的。看来最后是这个女人并非偶然。既然那个医生知道的话有必要走一趟。现在立刻出发,去找那个女孩。
青木应该刚好是在他写到这里时到达的吧。这是笔记?还是小说?
是日记——
青木打算翻到下一页,很难翻,稿纸上似乎沾着墨水还是什么的痕迹,
不对,这是血液!稿子被黏糊糊的血液黏住。第二张稿纸上的栏外似乎写着一些字,勉强能够辨识。
真是糟糕的母猪。多亏她,好不容易写成的原稿又被弄脏了。
什么!这家伙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写出这种事情!青木觉得背脊发寒。这个地方很不妙,继续站在这里似乎会冻结起来。
打开抽屉。发现了一本以同样笔迹纪录的帐本,不,应该是联络簿吧。啊,这就是鸟口拿到的名册的原始本!没有记载金额的字段,取而代之的是——
持续不断地被记录下来的不幸与灾难。以细小的字,密密麻麻地。连清野的调查都为之逊色。总觉得,绵密到令人感觉邪恶。
——够了。受不了了。不,再也不想看了。
青木走下楼梯。痛楚已舒缓不少。
突然,他在意起楼下。久保是在楼下的车库区起居吗?
在房间里寻找电源。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没有力气打开铁门。
总算在入口附近找到。
打开电灯,屋内也没变得多亮,不过视野总算广阔起来。
——这是,什么?
格外地寂静。没错,这里也没有起伏。只有箱子,整齐划一地堆放着的箱子。
没有任何空隙,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
箱子——
整片墙壁完全被大大小小的箱子所遮蔽。
这些都是寺田做的吗?
不像是市面上流通的成品。
证据就是每个箱子之间有如镶嵌木工艺品般紧密地贴在一起,丝毫没有凹凸不平之处。
前面摆着一个棺材大小的箱子。
青木迟疑着是否要进入。
这里充斥着——圣域般的气氛。
——管他什么圣域,入侵就对了。
青木进去了。他打开盖子。桐木盖并不很重。箱子里填满了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旁边,棺材旁并排着四个小小的箱子。昏暗的光线令他看不清楚。
箱子旁整齐的堆着许多细长的箱子。那是……
——用来收放手脚的——箱子?
毫无疑问。青木有印象。那些与用来收放手脚的箱子相同。
既然如此,那么这些就是——
青木打开并排的四个箱子中最右边的箱子。
青木又——
再度失去意识。
箱子里,被切断四肢的楠本赖子,
紧密地被塞在里面。
带着宛如还活着般的苦闷表情。
※
楠本赖子,
楠本赖子被杀了吗!
——说什么“全部遗体在犯人自宅的土中全部发现”?
“第五个被害人已经确定,为住在小金井的中学生,楠本赖子(14岁)?”
“啥已经确定!”
木场用力把报纸摔在地上。
顺势一脚踢走烟灰缸。
警察都在搞啥鬼!都在睡大觉喔?
中禅寺还是啥也不做,成天窝在家里看书吗!
这些家伙……
而自己也是个大笨蛋。
——再过两天,为啥连两天也撑不了。
瘫坐在武藏小金井站内月台上的小女孩。
月光辉映。
那天之后已过了一个半月。
木场回想起楠本赖子的容貌与声音。
那女孩很爱哭,是个叫人摸不着边际的女孩,一下子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要不是碰上这个事件,一点也不可能跟这种人有交集。
那么这也是预定调和?
预定调和?多么无趣的词汇。又不是中禅寺,这种狗屁道理不适合木场,去吃屎吧。
这些狗屁道理一点也没办法帮忙木场回想起赖子。那女孩——
——那女孩她。
可是,木场却怎样也无法明确地回想出赖子的脸,总是会跟柚木加菜子重叠,然后,与阳子重叠。
早知道就该更清楚地把她的脸看个仔细。木场后悔了。
再也没机会看到了。
能回想起来的事情太过稀薄,令人无法承受的失落感再度驱策木场变得凶暴。
木场捡起报纸。看着标题。
是早报的头版。
——犯人是年轻当红的新进作家?
这个作家是从哪冒出来的?凭木场的感性一点也注意不到这种家伙。这么说来,中禅寺似乎提过有个奇怪的年轻人。不管如何,一定是在他玩弄那些麻烦难懂的道理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的家伙。
聪明、知性、理性、还有无懈可击的小聪明。
每个特点都叫木场觉得疏远。
——没有更普通一点的人吗?
——只剩两天,真的能忍吗?
木场再度把报纸摔了出去。
走吧,去搜索,总之不能乖乖待着。
——只剩两天,两天后一定要去把这个事件作个了结!
只剩两天——
※
两天。
全国紧急通缉久保竣公之后,已经过了两天。
多亏青木他们的闯入,找到了证据。第二天立刻断定久保就是犯人,发布通缉令。
一看便很清楚地知道这里就是犯罪现场。凶器也找到了。最重要的是——找到了四名被害人的剩余部分。要说证据,恐怕没有比这个更确实的物证吧。
警方当然随即采取了适当的处置。警方投入大量的搜查员,全国展开紧急准备。但是——
不知消失到哪了,久保依旧杳然不见踪影。
各大报纸一致抨击警方的慢动作。
杂志则是基于兴趣本位,对前所未闻的离奇杀人魔久保竣公的写出大大小小虚实掺半的中伤报导,煽动了社论。也不知道他们是去哪查的——多半是伊势的亲戚那里吧——大半的报导都带着大量的诠释与想象介绍了久保异常的成长过程。而有识之士们也针对久保煞有介事地进行了京极堂最痛恨的动机探讨与解说。
不过警方似乎依然封锁了少女们被塞进箱子里的消息,没有媒体提到这件事。
我觉得厌烦透了,再也不读相关报导。因为我好象觉得楠本赖子等四名少女遗体的骇人模样直接对我的灵魂倾诉,要我别再阅读这些报导了。正如京极堂所言,事件就是一切。那些陈腐的动机,在尸骸的面前一点效力也没有。被塞进箱子里的少女们比任何一切都更哀切地诉说着悲怆的现实。
令人忧郁。
《近代文艺》采取的行动就显得很明智
一般的出版社肯定会大幅增刷吧。毕竟是世所稀有的“现在通缉中的连续离奇犯罪者在犯罪前或犯罪中写下的小说”,肯定会大卖特卖。
但不知是基于山崎的决断还是稀谭舍的方针,听说所有刊载了<匣中少女>的《近代文艺》全部停止铺货,而已经流通出去的也全数收回。
幸亏是发售日的前一天,摆在店头的《近代文艺》寥寥可数,因此这项工作并没费太大功夫。
回收的理由是有恐违反善良风俗。
但是包含这个行为,稀谭舍势必也受到社会的注目。想来多半已在别的地方已经做好能贴补损失的打算。
——明天去探望青木吧。
我想着。已经十月了,最近觉得天气有点凉。
这么说来,木场应该差不多也要回归岗位了吧。
只不过青木与木下发现遗体的翌日——也就是久保被通缉的日子以来,木场就失去了行踪。那天中午左右,夏木津去他自宅找他没找到,他早一步离开了。
京极堂担心木场会作出什么行动。
但是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比眼前的发展更惊人。
柚木加菜子由密室消失之谜,尚未解决的种种伏线。
我已经觉得无所谓了,让秘密继续沉睡下去才是最好的。
或许正因如此,京极堂才很在意木场的行动。
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京极堂说。
当然是杞人忧天,肯定如此。我打了个盹。
——睡吧。
我想着。
但是,却未能如愿。
“老师!关口老师!”
是鸟口的声音。事到如今还想做什么?这家伙老是来妨害我的安眠。
结果《实录犯罪》并没有刊载久保与御筥神的报导。
与其说没有刊载,其实是下一期休刊了。
明明《实录犯罪》是能最早且最正确报导这个事件的出版社,真叫人无法理解。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独家消息。就算没亲自见过犯人,鸟口肯定比警察更详细地了解整个事件的细部。
听说鸟口的理由只是一句“我下不了笔”。明明事件解决的开端算是由鸟口的灵感而来,而本人也花费许多劳力与心思来解决这个问题,为事件的解决带来了巨大的贡献——或许正因如此才会下此决定——总之他似乎丧失了写报导的力气。我觉得他有点可怜。不过他的上司妹尾居然也答应了他的要求。
哒哒哒,传来喧闹的脚步声。
纸门被人粗暴地打开。
“老师!唔嘿,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了。”
鸟口冲进我的房间里。
“干什么,太失礼了吧!未经许可就……”
妻子站在他的背后,看来不是未经许可。
“什么未经许可不未经许可的!不得了了。”
“啥啦,快说!”
“久保竣公的,”
“久保竣公遭到分尸的遗体被发现了!”
十月一日早上,事件又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