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原来如此。
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
那天晚上以来,一直觉得不对劲的部分总算逐渐变得合理。
自从加菜子变成那样之后,赖子每天过若近乎隐居的生活。
并没被人监禁或软禁,只是自己也不想外出,故结果上说来是相同的。隔着一层纸门,客厅里有恶心的母亲二十四小时瘫坐着,光是想到母亲在那里就会发冷颤,更别说如果想离开自己房间出门的话,肯定与母亲碰上。
赖子思考。
如果,加菜子就这样死去的话……
死去?加菜子会死?
无法想象。
加菜子是自己的来世,最后却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不对,不该是如此。
那不就等同自杀了吗?
自杀?不对,不是这样的。
对了,不见得死了,或许加菜子现在也仍然活着,
还活着?如果还活着的话……
不行,这样也无法圆满收场。
赖子的思考陷入矛盾之中。
不幸与幸福、强者与弱者、正与负,这些对立的要素,不是该以今世来世或前世今世的方式达到平衡吗?今世不幸者来世就该获得幸福。那么,现在绝对称不上幸福的赖子,应该在来世——也就是加菜子的人生中获得幸福才对。为什么?
为什么哭了?
无法理解。
那颗痘子又代表什么?
那是五衰,五衰来临了。所以,所以加菜子非死不可?
所以……
对了,或许加菜子已经舍弃人生,变成天人了吧?
模糊的记忆中,中国传说里人死后能转世成仙人。好像叫做什么,尸解仙之类的。
衰亡是人之常理,而加菜子讨厌这个……所以为了这点小小理由,加菜子打破轮回的牢笼升天而去了……
这或许是个好解释。
不,不行,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一来,这样一来,加菜子的来世不就不再是自己……楠本赖子了吗?
不,不对。不应该如此。
想到好解释了。
非常好的解释。
但是,如果加菜子还以人的身分继续活着的话——还是无法圆满收场。
全都不对,不行,加菜子究竟变得怎样了?
赖子坐立不安,在无解的思考中翻来覆去。
脑中一片混乱,想先确认加菜子的生死,这是最重要的。
确认之后在来思考吧。
手脚扭曲,大量失血,像是坏掉人偶的加菜子。
那之后,加菜子究竞变得怎样了? 好不安。好担心。好可怕。
那天晚上……
加菜子的美丽姊姊——阳子出现之后不久,赖子的母亲也赶到医院。母亲穿着污秽的衬衫与蒙尘的裙子,连凌乱的头发也没整理,而且还穿着肮脏的凉鞋出现。与平时相同没化妆,显得非常丑陋。跟同样慌忙中赶到现场的阳子之差异极为显著。
母亲以丑陋的样子在走廊上奔跑到赖子面前,晃动着肩膀大口喘气,以尖锐刺耳的聋音说:
“小赖!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赖子觉得母亲很愚蠢,不想回话。头也不回地只盯着阳子瞧。阳子似乎有点吃惊。母亲停顿了一下后,又喊:
“赖子!”
同时扬起手,大概要赏赖子巴掌。想打就打吧。但那只杨起的手却被壮硕的刑警……好像叫木场……的粗壮手臂抓住了。
真愉快。
“你是这女孩的母亲?”
“你又是谁? 放、放开我!”
“我是刑警。搞到现在才来,一来就想打人,你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不能先听女儿的说法?总之先把手放下,大庭广众的,很难看!”
很难看——刑警也这么说,果然如赖子所想。
母亲的容姿、母亲的行为,真的难看到极点了,但包围母亲身旁的下流男子们却被母亲没品的媚眼所诱惑而毫无所觉。赖子从来没想过要倚靠男人,不过斥责母亲的硬汉刑警似乎有点不同。
——如果有父亲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赖子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放、放开我。母亲要对孩子做什么外人管不着吧!这孩子,这孩子她……”
“深夜出门连联络也联络不上的家伙有资格称作母亲吗? 你有资格骂半夜出游的孩子吗?”
刑警说。
母亲沉默,把手放下。
“我一点也没兴趣插手管别人的家务事,但你既然是母亲,就该先听孩子说什么。孩子如果做出坏事,你就该在责骂孩子之前先反省自己监管不周才对。这孩子的重要朋友就在她面前受重伤,现在她的思绪正处于混乱之中,难道你连这点小事也不懂吗?”
母亲像是要哭出来似的,真是活该。但是脸一皱,原本丑陋的脸更显得污秽。想到这么丑陋的母亲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便觉非常羞耻,如果母亲没来迎接就好了。
赖子想。
在母亲很后方的柱子背后,见到了笹川的身影。连这种地方也跟来,多么讨厌的男人啊。
“总之你女儿是唯一的目击者,明天警察会上门问话,在那之前别乱跑。顺便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楠本君枝。”
母亲回答。
赖子羞愧得仿徘脸上要喷火似的。
加菜子的手术还没结束前,赖子被母亲强行带回家了。虽然加菜子的安危非常令人担心,但不知为何赖子却不想抵抗,乖乖跟着母亲回去。果然,笹川已先在黑暗的走廊等候,对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以像在怜悯人、既缺乏感性又令人作呕的视线上下打量着赖子。
三人挤了挤坐上笹川的卡车回家。流出汗的肌肤彼此紧密接触,那种湿粘粘的触感与酸味,令赖子不知想反胃多少次。
想着加菜子的事。
加菜子究竟怎么了?
到家的时间约早上五点半左右。
笹川送赖子她们到家后就不发一语地回去了。笹川离开后,母亲与赖子之间的距离。。佛又拉大,两人之间的言语似乎死灭殆尽。母亲沉默地铺上睡垫。
无法入眠。
第二天中午以前警察来了。
完全不想回想任何事,所以什么也没说。
母亲一反昨日变得十分低姿态,一直鞠躬哈腰的,令人看了反而一肚子火。母亲一边为赖子什么也不说的事情道歉,一边又回过头来责骂赖子。
说什么“这孩子不是不良少女,只是自小没爸爸。真对不起,请原谅她!”
这跟没爸爸又有什么关系了?况且没爸爸不是自己的母亲……你的责任吗?要道歉更应该向我道歉才对吧……赖子愤恨地想着这些事,但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连开口都赚麻烦了。
来的不是昨天的那个巡警。认真而又愚蠢的警官似乎很头痛,继续僵持下去他也很可怜,于是赖子哭了。警宫见到赖子哭泣,说:
“啊。想必受到很大的打击吧,真可怜。”点点头,并对母亲说:
“太太,你也别太责怪女儿了。想不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目前上头似乎也认为应该是自杀,等她想出什么再来附近警局报告就好。”
母亲闻言,又再度低头道歉。
还抓着赖子,强行要她低头道歉。
害得赖子忘了询问加菜子的状况。
加菜子是否还活着呢?
“妈妈。”
赖子隔了不知几个月再度呼唤这个名字。
接着以听不清的小声说:
“妈妈大笨蛋。”
“妈妈死了算了。”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耳尖的母亲听见了,脸上浮现极为悲怆又不可思议的表情。
母亲明显变得奇怪是从那天的翌日开始,她冷静不下来,仿佛在害怕什么似地环视房间。一直坐立不安。
赖子本来就对母亲想做什么没兴趣所以并不关心,但有时出门前见到她的双眼……那不是母亲的眼睛。
混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鲜艳的锐利。眼神涣散,却又紧盯一处。眼白满布血丝,鲜红的色彩。
“赖子,你果然是魍魉。”
“咦?”
“都是你害的,害我……”
“什么啦!”
“滚出去!魍魉!”
母亲突然扑上来,就像装着发条人偶的玩具——对,就是吓人箱——的盖子打开时一样突然,她长满黑斑与皱纹的丑脸在赖子眼里变得清晰无比。与其说是恐怖,赖子更觉得恶心,反射性地躲开,同时推了母亲一把。失去目标还吃了一记反击的母亲,向前趴倒在地。之后就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赖子在逃开的时候踩碎了几颗女儿节人偶跟武士人偶的头部。
母亲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不久,她开始呜呜地啜泣起来。赖子觉得母亲有一点点可怜。但同时也对她龌龊又丑陋的样子更加失望。
搞什么嘛。这女人。
加菜子——现在究竟怎么了?
那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下午,那男人来了。
带那男人来的是笹川还是母亲,赖子并不知道,或许是两人一起找来的。
男人穿着白神袍,头戴像是山伏的帽子——好像叫作兜巾?
最奇怪的是他背在背上的箱子——那似乎叫做笈?
赖子想看清突然造访者的样子,躲在纸门的细缝后面,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母亲始终低着头不断行礼。
而笹川也一副和顺表情。
男人快步走进客厅,用税务署员查缉似的锐利眼神环视房间。母亲每见男人转动头部就如同惊弓鸟般怯怯不安。
“请问这房子有什么问题吗?”
笹川问。
“不好。”
男人简短地回答。
母亲小声地发出悲鸣。
“什么时候开始的?”
“喂,君枝——你说你从战时避难回来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嘛?”
笹川代替母亲回答,母亲点点头,用小到快听不见的声音说:
“都六年——七年了吧。”
“够久了。”
“果然有吗——?”
“有。”
“魍、魍魉。”
母亲仿佛起痉挛般发出短短的叫声。
而男人则以寻仇似的锐利眼神再度看了一遍房间内的所有东西,朝向母亲粗声大喊:
“屋子房间也是一种箱子!箱子是种容器,不管造得再坚固里面空荡荡也无济于事,重点在于如何充实内容。人也同此理,不管表面粉饰得如何华美,内容充满空虚丑恶之物便是无用。听好!”
男人说出一连串唱戏台词,同时慢慢逼近母亲。母亲完全陷入慌乱状态,神色大变。笹川两眼骨碌碌地乱转,不停擦汗,全身沾满脏污的汗水。
“污秽不管怎么封印都封印不完,这样下去不行,继续留在这里的话——”
“您的意思是要我们搬家?这太残酷了,对吧君枝。”
笹川同时询问男人与母亲双方。
“面相不好,因缘不好,这是因为你赚的是不义之财。”
母亲身体僵直。
“我想,多半是灵魂污浊的——男人的钱。是靠赌博赢来的吧——”
母亲抓着一头未经梳理的乱发,指尖发颤。
“是——是我第二任丈夫的房子——他是流氓。他赌博跟人家起纠纷——离婚时——留给我这间房子。”
“那男人的本性腐败至极。原来是发生纠纷才离开的吗?总之这房子藏着相当不好的因缘。”
“大师看得出来吗?”
笹川询问。男人大喝一声,闭起双眼。
“他的右边脸颊上有伤疤。眉毛细长,鼻梁笔挺,前齿缺了两齿,左手小指应该不是在战争中失去的。这房子——是从孤苦无依的老人那里靠赌博骗来的——他的名字叫荻……,不对,叫直山——”
母亲真是快晕倒了。
笹川有点慌忙地接着问:
“不对吧?君枝,你之前的老公不是叫做荻原什么的?”
“是的——去登记时才知道,那是假名——是化名。本名叫做——直山利一,刚刚大师说的全部——是事实。”
母亲不停发抖,听不清她的话。
赖子还记得那个男人——直山,也记得曾被他揍过好几次。是个浑身酒臭,非常讨厌的人。但是赖子却不晓得母亲曾与那名男子有过短暂婚姻。
那种人也算父亲吗?
“求、求求您告诉我该怎么办!教主大人!”
母亲显得更慌乱了。男人锐利地盯着纸门——赖子的房间看。赖子以为男人看到她了而吓得跳了起来,不过似乎是没注意到。
“舍去不净之财是最好的方法。卖掉这间房子,把钱捐献出来作为净财,总有一天便能恢复。”
“这太……”
“做不到的话我也无能为力。”
“教主大人!”
“那么!”
男人又大喝一声。
“只有把窝藏家中的魍魉精鬼一一封进深秘的御筥神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求求您,不管花多少钱,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愚钝!这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问题!”
男人发出更粗鲁的聋音。母亲简直吓软了腿,摇摇晃晃,快跌倒之际,笹川扶了她一把。
“君枝,在教主大人面前你可不能说这些失礼话。敦主大人帮人封印妖怪不是为了赚钱。你这么说,简直是说他在敛财——太龌龊了。你不也早就听过好几次教主大人的敦诲了吗?”
“啊啊。”
“隐好——魍魉不会栖息在清澄通透的场所,专门出现在停滞混浊之地。心中有所障壁,就会生出虚无,而邪恶之物就躲在虚无之中。魍魉就是生于心灵空隙之中的——”
“心灵的——障壁。”
“心之壁是邪念,是物欲,故魍魉好财气。所以必须舍尽污秽的财产,打通障壁,让心灵畅通才行。我只是暂时帮你们保管污秽的财产并将之洗净而已。”
男人朝厕所方向走去。
“建筑物也是相同道理。通风不良处会生出邪恶之物,会冒出魍魉。”
接着咚咚地敲了厕所的门,大喊:
“鬼门方向不净之处!”
转回来面对母亲她们。
“不吉之物流入,坤角上有玄关!邪恶由大街流进这里,无处可去在此盘旋,是故鬼门生魍魉。”
“呀啊啊。”
母亲惊声尖叫。
“好!”
男子做出夸张的动作踏响地板。
“天神御祖有诏曰:若有痛处者,令此苇之空穗之深秘御筥,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而布瑠,部,由良,由良,而布瑠,部。”
没听过的话,是外国话吗?
赖子心脏紧张得跳个不停。或许是有不知会发生何事的讨厌预感,也可能是男人的说话声太大了的缘故。
男人唱诵外国话,伴随着奇妙的动作在地板上用力踏了好几次。
接着打开背上笈的盖子。
“速请御筥降临此地,在此击退魍魉!”
男人顺势在厕所前单膝及地,再次以听不懂的外国话大声唱诵咒语。
之后又大喝一声,盖上笈的盖子。
赖子不想继续看下去,轻轻拉上纸门钻进被窝里。
是骗子。那男人肯定是骗子。母亲多半被笹川所骗才会去那个疯子家里吧。每周每周,每到星期五晚上都去做这些怪事,究竟能有什么帮助?母亲太笨了才会想依靠那个骗子。
根本就是大笨蛋。
赖子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把棉被紧紧盖着。同时——她也想象得到愚蠢的母亲她们接下来会说什么话题。或许那个疯狂的男人会打开纸门进来,管他什么魉魉,真希望那个男人快点回去。
心中的空隙会生出魉魉?记得刚刚他是这么说的。母亲说加菜子是魉魉。那么那个男人也会把赖子的加菜子收进背上的小箱子里吗?
不能让他收走。
反正这些怪人也对付不了加菜子。
但是——
加菜子她。
加菜子她这活着吗?
不想听见的声音传进耳里。是母亲的声音。
“我女儿、也请收服我女儿的魍魉。”
“君枝,冷静一点!”
“我女儿、我女儿也是魍魉。那个女孩——”
“别急,先清静这个房子要紧。现在这房子的魍魉精鬼已经被御筥神收服封来了。改天,等你改变生活后再来参拜。”
“可、可是。”
她们说什么?赖子也是魍魉?魉魉究竟是什么?
——什么不会变老,你说什么梦话!不会变老的根本不是人!
——不是鬼怪就是魍魉啊。
魍魉不会变老。若真如母亲所言,赖子与加菜子真的是魍魉也说不定。
如果那时与加菜子不去看湖的话,现在不知会如何?而背箱子的男人待会儿会进房间来吗?
结果与猜想的不同,没人进赖子的房间。赖子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翌日,玄关被牢牢封住了。不仅在生活上非常不方便,也让赖子觉得很丢脸,仿佛一家人漏夜逃跑了似的,也像是遭人查封了一般。
厕所里也设置了巨大的炉子与奇怪的箱子。而现在唯一出入口的后门上,明明不是新年却挂上注迎绳。
母亲说这样做就能变得幸福——根本相反,母亲比以前显得更惶惶不安,比以前更憔悴,其丑陋也达到巅峰。母亲几乎毫不工作。
除了准备三餐以外,呆坐着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多。只要稍微听见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吓得东张西望。如鬼魅般的可怕人偶头堆放在房间角落。
看到总是在害怕的母亲,赖子的厌恶感也达到最高点。
糟透了。
不管被她贵骂还是鼓励、哭泣还是吼叫都好。不,就算是被打也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上太多了。母亲干脆死了算了,龊龊又愚蠢不堪,丑陋到极点了。
赖子不想看到这样的母亲,于是也不再出房间。想说出去走走也好,却想不出有哪里可去。白天的话外面有夏日发威。而晚上则又被母亲严厉禁止出门,即使想逃也逃不了,这种近乎软禁的日子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赖子决定去咖啡店坐坐。
想再听一次那首外国音乐。
想读文学杂志。
赖子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恰好是那事件经过半个月,暑假的最后一天——八月三十一日。
进到空无一物的客厅,只见母亲一如往常孤单地瘫坐在房间正中央。一如往常用充满血丝的混浊双眼望着赖子。
“明天就开学了。”
赖子极力以不带情感的平板语气说。
“是嘛。”
母亲则是以毫不关心的语气回答,这就是无法沟通的母女对话吧。
“我要买笔记本跟铅笔,给我钱。”
赖子说。经过一段说短暂又嫌太长的沉默后,母亲回答:
“嗯嗯,说的也是,你等等。”
此外没说半句话便摇摇晃晃地起身从后门出去了。
什么嘛,这女人。
约三十分钟左右,赖子在无人的家里以方才母亲的蹲坐姿势等候。这时茅发现,这个家原来这么宽敞。虽不寂寞,但令人感到不安。人偶的视线仿佛针刺般令人痛苦,于是赖子拿起布巾往堆在角落附近似乎已蒙上一层灰的恶心人偶头盖上。
也不知是从哪调度来的,母亲拿着些许钱回来了。或许是当铺,也可能是去预支来的,总之这个家里目前已经没有母亲能自由动用的现金。
全都交给那个背着箱子的奇妙男子了。
“赖子,这些拿去——)”
赖子从母亲手中夺走钱,快步从后门飞奔离去。后方似乎传来母亲抗议的悲伤呼喊,但赖子早就对母亲的心情毫不在意。这钱究竟哪来的,一点也不重要。
外面晴空万里,天气很热,久违的阳光很刺眼。加菜子说过,万物受到阳光照射,会加快死亡的脚步,她说的应该是对的。
来到书局,加菜子常看的杂志是哪本呢?总之先买了两本贴上“今日发售”、“好评发售中”宣传纸条的杂志。
装成大人进入咖啡店里,一如往常点了红茶。
店内播放的是听惯了的那首音乐。
赖子边喝红茶边随意翻阅杂志。隔了半个月,总算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只有这种时刻赖子才算得上是个人。管他什么魍魉,已经无所谓了。
啊,多么令人怀念。
我在前世经常做这些事呢。
还是说,这是来世会做这些事的预感呢?
欠缺的部分一一填满,多么充实,多么满足啊。
但情绪却突然反转。
快乐的背后聚满了不安与焦躁,以及绝望感。
无法平心静气。
这样下去不行,总之必须先去见加菜子。必须确认她的生死才行。
但是,不知道。
视线仅是逐着铅字跑,那首外国音乐传入耳朵里。
就只有表面与往日相同。
那时才总算懂了。
——没错,原来如此。
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
那时候加菜子她——的背部。
使尽全力——
“她被人从背后推下去。”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难以置信,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
“加菜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被那个男的!”
“男人?”
“是个男人。使尽全力,很粗鲁地。”
“这是真的吗?”
“咚地一声推了下去。好过分,真的太过分了。”
“嗯嗯。”
福本巡警感到困惑。
眼前的少女开始哭泣了起来。
若被人误会是自己惹哭的话十分难堪。所以带着赖子到行人难以看到的角度,也就是派出所的角落去。姑且不论作证内容,眼前这名少女突然说了一大串话后,却又因自己的话而伤心地哭泣起来。人生经验尚浅的福本,面对目前状况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赖子小妹。应该没叫错吧?你刚刚说的全都是真的吗?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我才、才没有说谎呢!”
“我没说你说谎啊。可是都已经经过半个月了,怎么会现在才……”
“可是、可是是真的嘛!加菜子真的被男人……”
“是个怎样的男人?”
“太暗了脸部看不清楚。穿着黑色的衣服,动作非常迅速。”
“嗯嗯。”
福本捂住自己的嘴。
如果这是事实可不得了。
当上警察才刚满一年,福本从未遇过象样的事件。但是如果相信这名少女的证言。这毫无疑问地是一起杀人——未遂事件。
只是被害人现在——
被害人现在似乎又被卷入别的事件。听说该事件的管辖单位是国警神奈川本部。
那天深夜,或者该说清晨。把她送到那间奇妙的医院——或者该说研究所——总之是那间怪异的建筑物后,福本就完全没听说柚木加菜子的状况了。那名少女究竟又被卷入什么事件里——已不再是福本的职权所能干涉。
那天回到派出所时已过了中午。
那之后福本还被上司狠狠地训了一顿。
记得是本月十六日的事,距今也有半个月了。
一方面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月,同时也惊觉居然只过了半个月。好像昨天才刚发生,又觉得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大概是因为这次经验太过超乎现实的缘故吧。
十六日是星期六,是福本的休假日。不只熬了一整夜还放弃休假钱去帮忙。原以为会被嘉奖一番,作梦也没想到换来的居然是一顿训斥。只是被骂的话也罢,福本还被前辈揍了两拳。被揍的理由大概是插足无关的事情或四处乱跑却又毫无联络之类的吧,福本想。所以到现在被揍酌真正理由福本还是搞不清楚。而其实搞不清楚状况正是他被揍的理由,这点福本也还是搞不清楚。
福本回想起来。
那一天——
现在站在眼前的少女被家人拖回去之后。
手术室朦胧不明的指示灯转暗,被包得像木乃伊的柚木加菜子从手术室里出来——
美波绢子与雨宫——他应该就是传闻中绢子的那个跟班吧——熟悉演艺界消息的福本这么想——紧抱着加菜子。护士劝阻他。原本在一楼的那个螳螂般的护士不知何时现身了,朝顶上微秃的老医生跑了过去,小声地不知讨论了些什么。多半是关于转院的问题吧,可惜听不清楚,可能是那时太累的缘故。之后增冈也加入谈话之中。福本只听见一些支字片语。
“危险——不合常理——人道的——骨——输血——肾脏——脾脏——”
意见似乎还未一致,上面躺着加菜子的担架车就已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前进,鼻子口中等处还连着点滴管、输血管等随车赠品。
木场刑警跟着走。福本想,他真值得钦佩。听其他人说,木场不过是恰巧碰上事件而已。照理说根本不需要为本案负起什么责任。就算他中途回去,不,甚至打从一开始便回绝帮忙也没人有立场责备他的。福本想,这就是天生干警察的料子吧。福本现在只因为美波绢子是事件关系人就兴奋得昏头转向,而这位粗犷的同行却纹风不动。或许是没兴趣,也可能是压根儿不认识美波绢子。所谓的刑警,所谓的警察就该以他为榜样才对。
想到此,福本也决定跟在木场后面走。
在护士的联络下,救护车已在外面等侯。全身缠着绷带的加菜子在护士与救护队员敏捷的动作下被抬入车中。能与救护车同行的只有一人,而雨宫无论说什么也都要跟加菜子一起,不肯退让,绢子似乎感到非常困扰。于是福本便自告奋勇提议愿意载绢子到转院处。他想,身为警官就该如此。
“那么木场先生——您打算怎么办呢?”
“当然也去。部到了这个节骨眼了还要我回去我才不愿意,回程顺便麻烦你载我到武藏小金井吧。”
听完这番话,福本对这名不亲切、一脸凶恶的刑警更有好感了。
究竟为何会如此福本自己也不清楚。
增冈向护士询问转院处的地址,护士似乎要他向绢子询问,於是增冈脚步发出喀喀巨声走向绢子,同了同样的问题。
“每码版进带衣学言就所。”
绢子究竟说了什么福本实在听不出来。
绢子坐进前座。不知是香水还是脂粉味,淡淡的香味刺激着福本的鼻腔。
木场则是坐镇在后方的座位上。
“真抱歉,给您添麻烦了,那间——每码版进带衣学研究所——位于国道十六号线的附近。”
名称是什么还是听不懂。不过目前事态紧急,总先发动车子再说。知道位置的似乎也只有绢子,因此由福本的车在前方引导,救护车跟在后方。
后照镜上,扭曲地映照出默默送行的医生、护士以及增冈的脸。
“你的工作没问题吧?”
木场问。
“今天我没值班。”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抱歉了。”
“人命关天,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福本心情变得有点愉快,虽然这对被害人的家属很失礼,反正不说便没人知道。虽仍处于紧张的状况,福本手中的方同盘转动却是十分轻松。
穿通野猿街道应该就是十六号线了,接下来,在绢子下达新的指示之前,沿线走直即可。清晨车道很空,由窗口流入的凉风令人心情舒爽。
绢子与福本双双沉默着,但福本已经逐渐习惯这种沉默,毕竟从昨晚以来一直如此。
不知走了多久。
民家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树林森林等令人感到寂寥的景观。
“快到了,啊,请右转弯进那条路——”
绢子以电影里听到的声音说。
那是一条小径,没铺上柏油的小径。
继续前进一段时间后视界突然开阔起来,福本对眼前景象讶异地合不拢嘴。
广场上停了一台卡车,同时,眼前有座巨大的箱子。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每码版近代医学研究所。”
绢子说。福本略显狼狈神情,狼狈之下一直隐忍住的睡意终于冒出头来,不小心放松了方向盘,车子打滑了一大圈后紧急停车。
“糟糕。”
匡啷,一声巨响。
一直注意着箱子,不小心撞上卡车后方的载货台。
“喂,在搞什么!”
木场怒吼。
“后面有救护车,车上有患者啊!万一追撞上来该怎么办!”
“对、对不起,请、请问是否有受伤……”
“我浸事,请您继续。”
“嗯嗯。”
幸亏救护车没事,正准备停在箱子入口前。箱子——不,应该说像箱子的建筑物入口打开,一个穿著白衣的矮个儿男人走出来,是个体型只比小孩大上一号,眼神凶恶的中年男子。救护车门一打开,救护队员与雨宫立刻急急忙忙跑出来,状况肯定很急迫吧。至於雨宫,用滚着出来形容他是再贴切也不过。
绢子也连忙跑过去,而木场则是带着可怕表情雄立背后。福本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还差
点忘记自己的警察身分,只一直在意着刚刚撞到的卡车的事情。
躺放着加菜子的担架被抬出来,上衣穿着工作眼的男子打开建筑物的正门好让伤患进入。大批人像是被箱子吸入般朝入口前进,木埸也追过福本跑去。
福本偷偷确认了一下卡车的载货台。锁扣的部分受损,稍微凹陷进去。伸手一摸,锁扣似乎松掉了,而开来的吉普车上也有凹陷。
怎么办,开车时心情还颇愉快,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白衣矮个儿把正门关上。
回过神来只剩自己被留在外面。
天色已经完全转亮。或许因为周遭都是树林,四处传来不知是麻雀还是云雀——对无法分辨鸟类啼声的福本而言,什么鸟都一样——的嘈杂啼声。
仔细一瞧——这栋建筑物真的很奇特。
正面呈现完全的正方形。从高度看来应该不可能只有一层楼高,应该有三层楼、不、四层楼以上。
入口是对开式的两扇大门,宽度较普通大门稍宽,两扇加起来约有一点七公尺长。外圈镶以牢固的金属框,上半部嵌入毛玻璃。正上方设有约五十公分的遮雨棚。奇特的是雨棚上方有一宽约三十公分,如沟般的细缝一直延伸到顶楼。细缝上镶嵌着与大门同样的毛玻璃,应该是嵌死的。
这栋建筑让人看来感到奇特的最主耍原因是,至少在正面能看见的范围内,除了这道细缝以外完全没有任何窗子类的开口。
靠近建筑,大门右边挂着一块招牌。
“美马版近代医学研究所”
原来如此,绢子所说的是这个啊。
福本走向侧边,侧面看起来也近乎正方形。
也就是说这栋建筑是个立方体。
侧面完全没有窗户。只有几个固定间隔设置的的排风扇。
另一边大概也差不了多少吧。
走到背面。背面有个类似院子的小广场,大型的焚化炉。焚化炉上有根令人无法相信是以砖块堆成的超巨大烟囱。当然背面也没有任何类似窗户或后门之类的开口,看来这栋建筑物只有一个出入口。是个完全的立方体,有如一颗骰子。
刚刚在正面时没注意到,原来屋顶上还有另一根烟囱。
目前两根都没冒烟。
究竞这栋建筑是什么,这颗骰子真的能拯救少女吗?
福本想说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义,便又怅然地回到正面广场。
来错地方了。睡眠不足的福本已经累得连里面正在进行什么也无法想像。或许该打开门进去看看,但不知为何却不想这么做。以金属和厚重玻璃制成的大门彷佛正抗拒着年轻巡警的进入,同时也觉得,像个愚蠢哨兵般傻傻地看守玄关似乎更合乎自己身为警察的身分。
但不管看守多久也没人到访,而箱子之中也没人出来。
福本担心卡车坏掉的载货物。保持沉默是犯罪,应该通知车主才对,但也不知道是谁的卡车。看起来像是军方转售民间的设备,相常老旧。若真是如此,搞不好卡榫原本就是坏的?
不,这是不可能的。
福本很确定。
广场两边竖立着原木制成的电线杆,电线杆沿着小径设置了一整排,电线由国道延伸过来。远方的电线描绘出柔软弯曲的曲线,连接到箱子底部。应该是电话线吧。
电话——该向派出所或管区警署报告现在状沉才封。但是别说是建筑物附近,就算出了国道,这一带也没有能发挥电话功能的东西。
就算福本现在的思考能力已经降到谷底,也还是知道这四周的状沉。但心情上又百般不愿去打开那道门。
程面应该有护士吧?或者——
鸟的啼声停了下来。随著啪啦啪啦的振翅声,森林中的鸟儿一口气全部飞了起来。
视线朝空中一望,烟囱里冒出烟来。
突然听见彷佛地狱的油锅锅盖打开般的巨响。
隆隆隆隆——
这是什么声音?
令人非常不愉快。
箱子震动起来了。
箱子
“送进箱子里了。”
“箱子?”
赖子听见箱子这个词便想起那个到家里的怪男人。
真不可靠,这个狗脸巡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同样是警察,那个巨汉——好像叫做木场吧,木场更值得信赖上好几倍。木场不在吗?如果是那个一脸凶恶的男子,大概就能拯救赖子吧。
照这样下去,
照这样下去赖子会,
“加菜子现在被送进箱子里,巡警先生,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啊?呃,嗯,是这样没错。”
“加菜子还活着吗?”
“你真的不知道吗?家人没跟你说过吗?”
这个警察果然是狗,够愚钝。轻蔑他算了。赖子心想。
“嗯,我想应该还活着吧,没想到手术失败的消息,况且如果已经死了,也就不会有绑架——”
“绑架?”
“啊,关于这个……”
总之似乎还活着。
太悲惨了,照这样下去,赖子的未来就会变得一团糟了,没有来世还比较好呢。
“我想见她!我想见她!请带我去见加菜子吧!”
“咦?可是,这个——”
“加菜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被黑衣男子推下去!我知道真相,今天以前却一直想不起来。真的,这是真的!如果加菜子还活着,我一定要见她一面,求求你。封了,那个刑警先生。”
如果是木场应该会帮忙吧。
就算加菜子还活着,肯定也已经不在三鹰那家医院了。可是连对加菜子家的地点也不知道的赖子而言,如今只能靠警察帮忙。这只狗没用的话,只有靠木场了。箱子?他说送进箱子是怎么一回事?
听赖子提到木场,福本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接着又问了一次赖子,所说之事是否真实之后打起电话来。赖子觉得不该听对话内容,便尽量分心去死牢别的事情。
於是那首外国音乐有如耳鸣般在鼓膜内侧响了起来,赖子眼中的福本的嘴巴像是机器般不停地一张一合。
栏器狗放下话筒,暂时看着天花板,突然又好像发作似地立刻拿起话筒。於是支配了赖子鼓膜的那首音乐的不定型意象逐渐消退,狗的吠声再度恢复成人话。
“但是,就算您这么说。是的,所以说这时属下该怎么办——不,不是的。可是既然有可能是杀人事件,啊不,是被人未遂事件的嫌疑,是的,杀人未遂。如果她的证言属实的话——嗯嗯,所以说,嗯嗯。”
“所以说属下该如何处理才好!”
“真是的——这些家伙——照这样看来如果直接跟神奈川本部联络,肯定会被惩戒免职吧。”
福本说完放回受话筒,似乎被挂电话了。
福本用瞳孔又黑又大的小眼睛凝视赖子。
此时自己在对方眼里究竟是什磨摸样,赖子多半知道。
就算不那么悲伤,就算不那磨难过,也能让人相信自己是十二万分的悲伤、难过。只要流点眼泪大部分的人都会相信自己。
这招只对同年代的同学没用而已。
是否也能瞒骗过那对狗眼呢?
果然——福本一副对赖子担心的样子。
“小妹,听我税。柚木加菜子还活着,只是现在有坏家伙想伤害加菜子,警方正出动大批警力严密保护她,所以他们似乎没多余心思来管这件事。不过你所说的那个黑衣男子,如果真的是推加菜子下去的犯人,我相信肯定跟目前的事件有关。只是不管是警署还是本庭都没办法帮你,毕竟辖区不同,没办法让你去见她。只是肯定的是加菜子还活着。但由於事故是发生在我们的辖区内,由小金井署的刑警负责搜查。所以说,赖子小妹——应该没错嘛?刚刚说的你懂了?”
“见不到加菜子吗?为什么不能见她呢?什么辖区的我不知道,可是、可是。”
哭给他看试试。
“好了好,听我说,赖、赖子小妹。嗯,该怎么办呢……”
太有效了,福本明颗露出很困扰的神情。
“木埸——先生的话——那个人会怎么做呢?”
福本说完,又看了一下赖子,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年纪老大不小的警察居然还向哭泣的十四小女孩征求意见,赖子觉得很可笑。
福本像是关在动物园里的熊一般,在狭窄的派出所里不安分地来回走动。不久,另一个警察骑脚踏车回来,是到过赖子家的那名警察。
福本看到同僚立刻抓住他不知商量些什么,另一个警察非常惊讶地看了看赖子与福本的脸。
“可是你,这么做的话,”
他说:
“肯定会被骂咧。不,我说福本啊,这次搞不好会被免职咧,你自己也清楚吧。”
“但总不能放着不管吧。你看她哭得好可怜,一心挂念朋友。这是杀人事件啊。”
“就算如此,交给我们署的刑警调查不就得了?”
“我觉得两者一定有关联,这是很重要的情报。可是神奈川跟我们又有奇妙的地盘意识,等到能好好跟对方说明都不知道是何时了!所以——”
“想干就干吧,我不管了。我会装作没听过。”
警察说着,拿起警棒敲敲自己的肩膀。
福本干劲十足地转过头来,说:
“我带你去见她吧,赖子小妹。”
“我会带你去见加菜子的。加菜子小妹现在跟木场刑警在一起——应该还记得吧?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刑警先生,那个人现在应该在加菜子身边。木场先生一定能了解我们——”
那个人现在跟加菜子在一起?
“我没错,这么做是对的。”
福本带著愉悦的表情,仿佛自我催眠般地说。
木场刑警真的跟加菜子在一起?
那个人正在保护加菜子?
“我相信木场先生。”
福本好像正说着什么。
但他的话已经无法传达到赖子耳里。
“木场先生一定能了解我们的。”
木场——
木场刑警——
“木场!木场修太郎!”
又在叫了。
木场厌烦地抬起脸。
这次又是什么事了?本厅来传唤了?如果是的话——
可能就是最后通牒了。
木场无视上头命令单独行动已快一个星期,自己感觉到,这几天来的任性妄为已即将进入尾声。取缔红线或保护要人并非自己的工作,自己既非公安也非防范课,杀人案件才是自己的专门范畴——之前老是用这些话来说服自己,但听说最近发生了杀人分尸案,这么一来这些借口就再也说不通了。只不过分尸案发生地点是神奈川,自然是神奈川县本部的负责区域,轮不到隶属于东京警视厅的自己出马。
啊,这岂不是自我矛盾?
现在木场所在的位置是神奈川县而非东京都,而且针对绑架预告进行的警备工作——更是轮不到木场出马。
——青木肯定很生气吧。
实际上生气的应该是上司大岛,性格温厚的青木也不可能真的发脾气。这些事情是早就知道的了,但木场此时先想到的还是青木。
而木场也开始考虑辞去警察工作后自己该何去何从。自己能做什么?自己不适合在组织里工作?所谓的组织又是什么?
有巡警,有巡查部长,还有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阶级筒直像军队一样明了,却又让人觉得无法释怀,觉得不合情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民主主义?木场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觉在占领时期结束后,组织的规模好像一口气膨胀松垮了起来。
如果这是军队的话——
忽视命令任意行动的木场肯定会被关禁闭吧。不,忽视本部的命令,最惨的下场恐怕连 命都不保。
但是现在却容许木场大大方方地任意行动,而且目前还未有严重的的惩处下来。虽说不久应该就会有所处分,但顶多也只是惩戒免职,不会有更重的惩罚,送命之类的更是绝对不可能。如果受到的只是减薪训诫等不像样的惩罚,木场就打算干脆辞职。
不过就算辞掉警察的工作,木场也不知该找什么职业。
总之既然会处罚,木场希望干脆快点,警察机构真是个松垮的组织,这种组织不存在还比较好哪。
说归说,木场其实也不怎么了解警察机构的细节。警察机构组织的系统极为复杂且不断变化。木场刚当上警官不久就颁布了新的警察法,去年又经过一番修订,制度每变更一次组织也随之变化。去年修订后除一部分地区外,各地方自治团体的所属警察变成受到国家警察的管辖,组织上经过一番大规模的整合。但是随着合约成立,不久警察法会再有一番波动。
木场不认为这是无意义的行为,但不断变更的法令实在令人无所适从。何必在谁都搞不清楚的部分上面浪费那么多工夫?况且现在名称上是国家地方警察某县本部之类,表面上似乎很了不起,骨子里还不就是市警、镇警、村警的集合体。就算名称改变、上层的管辖改变,组成分子没变就没有用。组织里依旧充满着地盘意识,彼此之同毫无休戚与共之感。想到这些,木场不由得忧郁了起来。
既然那么在意彼此的地盘,就应该更确实地规定出内部的职权划分才对。连一个造反者都无法公正惩处,仅在意着面子问题,能粉饰太平就粉饰太平。
想到此,木场突然注意到一点。
——啊,这不是和自己一样?
内容空空如也,只有外在很牢靠,就好像空的糖果盒。
不由得觉得可笑。
“木场!既然在就早点回应。我跟你不同,可是忙得很。”
国家地方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某某警部站在焚化炉旁,额头上冒着青筋。木场很清楚他嘴里说很忙,其实也只是一整天在那一带晃来晃去而已。所谓的警备就是这样。
“反正我是个不速之客,所以故意躲起来不去碍到你们的眼。”
木场一脸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警部则像是见到脏东西般厌恶地说:
“你究竟为什么天天往这跑?为了来这睡午觉?东京警视厅可可真是个轻松的职场。可惜我们的管辖没那么闲,我现在恨不得有好几副身体可以用。”
“那为何不把这么轻松的的工作交给部下负责,自己赶紧去办要紧事?听说最近不是发生分尸案了,那边还比较缺人手吧。”
“杀人案件不是我负责范围。那才是你的专门吧?才刚听上头抱怨说向本厅申请支援,结果来的几个都中看不中用。像这种残酷的杀人案件才应该是你这种硬派刑警负责的吧?”
“哈!说东说西,结果还不是眷恋这个轻松工作?就算你有好几副身体,我看也全专挑轻松的做吧!不过这样也好,像你这种软脚虾跑去杀人现场——只会添麻烦而已。”
警部气得额上青筋都快要爆开似地恶狠狠瞪着木场。他身材瘦不拉几的,怎看都像是个坐办公桌的官僚,与木场并列一起时难以相信这两人皆是警官,到了啥人现场多半会贫血晕倒吧。想像着那种状况,木场不禁微笑起来。
“哼、哼!木场,这些放肆的话想讲就趁现在,反正我已经向警视厅作严重抗议,处分很快就会下来了。”
“那是当然的,我忽视上级命令,不遵守命令便是违反警察官服务规程。东京警视厅要对我下达什么处分,我都坦然接受。但是我不认为我有添到你们的麻烦,我不是只静静地待在这里而已?没道理被你们抗议吧?”
“有你在这就会造成管辖混乱!总之不管出什么状况都是你害的啦!”
警部歇斯底里地以尖锐的嗓音吼叫。
出状况时,为什么就该把责任转嫁给什么也没作的人?
木场无法理解。
“管辖混乱不是因为有我在这,而是你的统率能力太差的缘故吧。这么多警官在这儿,却只能一整天呆呆地站著,就算是傻子也会厌烦吧。况且你说万一出什么状况,像现在这样才真的什么状况也出不来。这么夸张的警备状态,原本会发生的事件也发生不了了。我看神奈川本部才真的闲得不得了吧?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而且还是全身包满石膏绷带动弹不得的伤患,居然出动一整个中队。在这种随便丢颗石头都会砸到员警的状沉下,还论什么统率,别笑死人了!”
这里的员警人数确实不寻常。当初木场以为只会派两三个警官轮流看守,想说或许人手不够,有点担心才来这里的。结果没想到人数一天比一天多,现在已经有三十个警官配置在建筑物的里里外外,自然也就没有木场帮忙的余地。只是连续来个三天后也不好打退堂鼓,不知不觉间也快一个星期了。
见到木场依然故我的不逊态度,神经质的警部终于发飙。
“木、木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这些失礼的话是什么意思。警备没有所谓的完全准备!跟杀人事件不同,我们要保护的是活人,若有个什么万一就来不及了。要防范犯罪于未然,比解决已经发生的犯罪得更细心才行!跟你这种见一个抓一个的野蛮杀人课刑警的工作是不一样的!”
警部的话里已见不到理性,完全是冲动性发言。看到对方越兴奋,木场就变得越冷静。而这种时候,木场总是会不小心说出一两句多余的话。
“那我问你,就算对象是个普通的小女孩也会警备到这种地步?”
“普通的——你什么意思!”
“我想问的就是,如果柚木加菜子只是个普通的穷人家的女儿的话,你也会这么严密地保护?”
警部一时为之语塞。
没错,因为柚木加菜子并非一般普通的女孩子。所以若是像预告信般加菜子真的被绑架的话——这对警方而言自然是大大的失态。神奈川,不,恐怕全日本警察的脸都丢大了。
得知此事实是在绑架预告信送达的第二天。消息是怎么传进上头耳中的木场并不清楚,但明显地上级肯定承受到很大的压力,警备增加的原因当然也是基于此吧,木场想。
据说加菜子是拥有日本几分之一财富的财经界龙头之直系子孙。说“据说”是因为木场毕竟只是个局外人,县警们并没有向他告知详情。但得到此消息后,木场总算有点了解那天晚上的对话意义。那个叫做增冈的讨人厌家伙大概是律师之辈吧。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他与加菜子的监护人阳子她们在讨论的应该就是财产的分配问题。
——我的立场重视的是对现实的正确了解,而非带着期待的预测。
——侮辱我就等于侮辱我的委托人。
——只要加菜子先死亡的话这件事就不算数了。
先死亡?先死亡究竟是什么意思?
总之既然需要议论,就表示加菜子虽是直系,在立场上也没有正当继承权。或许是小妾的女儿,不然就是因其他理由在户籍上没被登录成嫡子。既然如此,对其他主张自己有正当继承权的人而言肯定很碍眼吧。但奇妙的是姐姐阳子好像没有继承权。阳子与加菜子很相像,血缘上有关系是毫无疑问的,或许是异父姐妹也说不定。
——你不就——很高兴?
没错,加菜子死亡的话,肯定会有人高兴。
如果阳子的话属实——那个人肯定是增冈的雇主吧。
那么加菜子绑架计划的主谋者应该就是这派人马当中的一员了。
但如果这些都是事实,反而会产生矛盾。这么夸张且愚蠢的警备态势依木场的推论应是那个大人物的要求,不知是对公安、总监还是本部长,总之是直接对上层要求,所以眼前才会有这么森严的警备。
但如果增冈的雇主是那位大人物的话,事情岂不是很矛盾?绑架的主谋却要求加强警备,太不可思议了。
木场这几天的推理老是想到这里便陷入瓶颈。
木场本来就与财产继承之类的事情无缘,所以其实也不清楚实际情形如何,只知跟大笔金钱扯上关系的话三教九流什么的都会一个个冒出来,而财经界还不就是魑魅魍魉的巢穴,这些人各怀鬼胎,会做出什么木场料想不到的事情也没啥好惊讶的。
木场暂时沉默地思考着这些问题。
而这段时间,警部则不断微微颤抖地忍耐着愤怒,等待木场的回应。最后终于无法忍受,夸张地挥舞右手大喊:“喂,木场!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啊!”
木场闻言,不由得对眼前这名男子没用的样子怜悯了起来。
警部似乎敏感地感受到他视线里的怜悯之情,连忙装起威严来。
“总、总之,木场,有客人们上门来找你了。算是我求你,去把他们赶回去吧。当然,你也一起离开是最好不过了!”
“客人?”
是谁?由警部刚刚的话推论,可以肯定不是东京警视厅的人。但——除此之外应该没人知道木场在这儿才对,不——
木场想起昨晚的骚动。
——关口知道。
再三要求他闭嘴,没想到他还是说出去了。
警部像个忍受被人欺负的幼儿般紧抓着裤子的口袋,再度以歇斯底里的尖锐声音说:“对,什么缘故我不知道,总之他们指名要你出面。他自称是小金井派出所的巡警,还带个女孩子。总之对我们已经造成困扰,有时间毁谤我不如快去见他们吧!”
木场一出来,便见到站在电线杆旁的福本。
“木场刑警!是、是我,福本。”
依旧是一副呆模呆样的狗脸。木场隐约地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事情。
“怎么了?不用值班吗?还是说你今天也没班?”
“不,我今天是为了公务而来。”
“公务?”
“呃,或许不该说是公务,对。赖子小妹,你解释一下。”
原来身旁的女孩是楠本赖子,躲在电线杆后面看不清楚。
木场因见到意想不到的访客而大大动摇。
不知为何,见到赖子秀丽容貌的瞬间,心脏便剧烈地跳动个不停。
“究竟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赖子开口前福本大声地抢先回答。
“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了,这是杀人未遂事件!”
“你说什么!”
“加菜子是被推下去的,被一个黑衣男子。”
赖子说完注视着木场的眼睛。
木场把头侧向旁边去。
“话说回来,这么森严的警备是——为了保护加菜子小妹吗?好厉害啊,简直像是在保护大人物一样啊。”
福本像个来观光的游客般不住地左顾右盼,说起话来还是老样子,不经大脑。木场想,这就是这个人最糟糕的地方了吧。接着视线回到赖子身上,与她一直注视着木场的视线相交,木场的视线仿佛被弹开似的又立刻跳往别处。
“加菜子呢?现在加菜子怎么了?加菜子还活着吗?”
赖子不客气地质问木场,木场则是如那天晚上般有点支吾其词。
“应该还活着吧,我想。”
“应该?”
这次换福本询问。
“我这半个月来也只看过两三次那女孩的尊容,一直都是谢绝会面中。”
“她、她现在能说话吗?”
“谁知道,没听过她开口,只不过——似乎还有意识。”
木场原本想说“况且我出于自己的立场也没办法大大方方地跟她见面”,想想还是作罢。
不知赖子是感到心安还是反觉不安,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总之——把详情说来听听吧。”
木场邀请两人进入箱子里。
箱子——美马版近代医学研究所——的大门比起外表看起来还更坚固沉重得多,多半是特别订做的。材质不是用铝而是用钢铁制成,玻璃当中也嵌入密密麻麻的钢丝,又厚又重,就算有汽车撞上这道门大概也不会坏吧。简直是战车的装甲。
不,不只是大门,整栋建筑都坚固无比。这已超出防范或警戒的范围,摆出一副不容外人入侵的态势。这里与其说是研究所更像个坚固的要塞。没错,形状上看来根本是一座碉堡,一座防御阵地。在这么和平散漫的时代里,这箱子究竟想阻隔什么?保护什么?
刚进来时,木场的心中便如此质疑,但随着那道沉重大门关上的瞬间,木场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
想通了什么木场自己也不明了——或许是睡眠不足与持续忙碌的疲劳造成的幻想——但想通了之后,木场好像又找回了安定感与活力。
木场试着思考,最后想出的原因是箱子已被填满,名为木场修太郎的箱子如今已经被填满了。
而填满这股空虚的,大概就是柚木阳子。
木场想,自己就像一个箱子,那么不就与这栋奇妙且坚固的建筑物相同,是为了保护某物而存在吗?不知不觉间,内部的空虚已有了阳子的存在。当箱子不再空虚时,便产生了存在理由。换句话说,木场现在已成了保护阳子不受外敌侵害的箱子。
至于敌人到底是什么,目前尚不明确。但能从这个未知敌人的手中保护阳子的人,恐怕就只有自己。那正是自己来到此处的真正理由——木场产生了这种错觉。
对于已经搞不清楚何为正义何为邪恶,谁是敌人谁是同伴的木场而言,这样的错觉却能让他获得救赎。既然要在法律伦理之中划分善恶敌我界限很困难,而不划分却会让人痛苦不已的话,那条线就只好由自己来决定。
凡是不利于阳子的便是敌人,也就是邪恶——木场想通了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纵使目前敌人的真面目还不明朗,但对木场而言,只要敌人确实存在便已足够。因此他才会再度感受到久违的安定感与活力吧。
只是,木场自己并未察觉到这种感受正是一般所谓的恋爱情感。
要塞只有在打开大门的那一瞬才容许外界入侵,当关上的瞬间来临,完全独立的小宇宙又形成。空间中充满了深沉安静的重低音与苍白的人工光辉,空气沉淀,充满紧张,不断震动着。在不容许一丝自然光线入侵的这个空间里,一切存在物均受到荧光灯的洗礼,有如电影片中的景物般失去现实性。要塞内部——箱子当中是个确实阻隔了外在世界的次世界。
木场感觉到,就连自己发出的声音也仿佛电讯般经过分解重组,变成了有如喇叭的声音——是的,就像电话里的声音。当然,木场知道这是因为长期待在这里,脑袋在受到不断传来的那股低沉机械音的影响下呆滞了的缘故。
内部的情况毫不输给外在,呈现同等的异常状况。
打开大门见到的是一条与大门约略等宽的笔直走廊。不管是地板、墙壁还是天花板皆以水泥造成,毫无装饰性,就像是隧道一般。
天花板上潜入纵一列的荧光灯,左右墙壁上设置了似乎同样是铁制的门,左三道,右两道。门上连一道窗户也无,仿佛弹药库的大门一样粗糙而牢固。
走廊尽头处也有一道铁门。那并非通往外界用的出口,而是巨大电梯的入口。当时躺在担架车上的加菜子便是一直线被吸入那座电梯之中。
木场心想,一楼应该是动力室之类的设施吧,这星期以来见到好几次类似燃料的东西搬进里头。收容加菜子后持续听到这股机械声肯定是由一楼房间,不然就是由底下——虽不确定是否有地下室——传来的。而这股低徊沉重的声音,毫无疑问地与战时被送往战地时,在运输船上动力室传出的那股声音属同一类。
放置于房间里的,肯定是发电机之类的机器。
走廊在电梯门口处往右拐弯。
位于拐弯尽头的是个透天直达三楼的空间,这里设置了一座铁制的旋转阶梯。
那一天,由于来不及搭上电梯,木场与阳子便是由此上去。
木场带领着充满好奇四处打量的福本,以及眼里闪烁着不安与害怕神色,一动也不动的赖子——如同那天一般——走上阶梯。
二楼与一楼的房间配置完全相同。
与一楼不同的部分只有靠近阶梯侧的两扇门为木制,以及出入口侧——建筑物的正面——的墙壁上,有一道纵一直线的细长窗户这两点而已。
木场打开阶梯附近的木门。
里头另有一条走廊。
走廊上有四道门,都是很普通的木门。走廊左边墙壁正中央有一道,右手边等间隔有两道,走廊尽头还有一道。尽头的房间是厕所兼小浴室。令人惊讶的是,这么大的建筑物却只与哦这里有厕所,因此警备的员警增加之后总是挤得水泄不通,毕竟警力人数有三十人以上。
神奈川本部最后还是决定设置起临时厕所。木场每次见到都会失声笑了起来。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为了防范犯罪而待在这里,还是为了待在这里而待在这里。况且,警力配置多到必须配置临时厕所的地方真的还会发生犯罪吗?不过反过来想,或许厕所的设置也代表着这里具有足以遏制犯罪的能力。
但总觉得很滑稽,可笑至极,因为这样根本是本末倒置。
滑稽的不只临时厕所,这栋建筑物隔间的滑稽程度更超乎其上。
不论警察在不在此,这个箱子的隔间配置都完全超越了常理范围。例如正中央的走廊与这道走廊的交界处,一般而言是不需要设置门的。
木场一开始也觉得很奇怪,如今早已习惯。
右手边的两个房间供给住在这里的两名所员生活起居使用。当然,木场从未进去过。前面的是一个叫做须崎的矮个儿男子的房间。这名男子老见他穿着白衣,所以应该是医生或研究员吧。内侧,也就是靠近厕所的房间住的是一名叫做甲田的中年男子,总是穿着工作服。木场猜他应该是操作一楼动力室机器的技师。这不只是由衣服而来的猜想,不管是动作还是表情,都让他有这种印象,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木场的偏见。
这栋研究所里,除了所长以外就只有这两名所员而已。
所长的房间则是位于他们房间的另一边,也就是靠建筑物正面那边。
打开走廊左边的门,这里似乎是一间小型的接待室。说似乎,是因为这间房间丝毫无法令人感受到欢迎气氛,大小约有十坪,地板上贴着单调花样的瓷砖,随意摆设着简陋的桌子及十来张椅子,初次之外就只有堆着堆积如山纸卷的书架而已。
房间角落有座洗脸台,大小于厕所里的盥洗台相差无几,但墙壁上装设了镜子,因此可知这是洗脸用的而非盥洗台。对面角落里则放了写字用的桌子,上面也堆满了资料。这里就是这么个煞风景的房间。
打开房门立即见到阳子站在桌前。
“木场——先生。”
此情此景,与一星期前的那天一模一样。
木场有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当然这是错觉,自己也知道只不过是因为先前也有过相同的情景罢了。
那天阳子见到木场开门大大吃了一惊,同时从她手中滑落了加菜子的绑架预告信。
“请问有什么事?这位记得是——”
“我是武藏小金井站前派出所的福本。”
福本抬头挺胸回答,但很明显地,位于阳子视野中心的并非福本,而是赖子。
“这位记得是——加菜子的朋友——”
“我是楠本。”
赖子简短地回答。
“你今天来这儿是为了——木场先生,请问这是——”
“加菜子据说好像是被人推下去的。对吧,福本。”
“是,这位小妹作证说,这并不是事故,也不是自杀,而是很漂亮的杀人未遂事件。”
“混账东西,杀人哪有分什么漂亮不漂亮,总之快把详情交待一下。”
此时木场才总算发现房间里有须崎在。须崎靠在书架旁的墙上望着木场众人,矮小的身躯恰好完全被书架挡住,完全没注意到。
须崎由书架旁露出略微浮肿的脸,然后“哼”地一声,满脸不高兴的表情。他头大手脚短,眼神却比常人凶恶一倍。
“抱歉,麻烦你先离席一下吧。”
木场稍嫌麻烦开门见山地便说了。他本能地讨厌这名男子,没有理由。
须崎大概也是同样想法,瞥了木场一眼,一语不发乖乖地离开房间。只不过在关上门前,须崎回头见到阳子,朝她微笑了一下。
木场调整桌子方向,让赖子和福本坐在对面,请阳子坐在自己身旁。阳子一动也不动,满面狐疑地看着赖子。
“阳子小姐,你也仔细听听比较好。”
听到木场的话,阳子小小地嗯地一声,坐了下来。但似乎还有点摸不清状况。
“好了,小妹妹。就请你告诉我们那天你一直不肯回答的事情吧。为什么直到今天才突然想说?”
“我——总算想起来了。觉得很可怕,才——”
“那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月,为什么到现在才突然想起来?”
“属下认为,或许是当时受到的刺激太强烈了才想不起来的吧?比方说——”
“没人在问你的意见。”
木场并不认为福本是个糟糕的家伙,但屡屡不经大脑的发言还是让木场恼火起来。
“我不是问为什么想不起来,而是问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了。”
“我觉得很落寞——所以去了咖啡厅——就是常跟加菜子去的咖啡厅。然后看了加菜子常看的杂志,就突然——”
“想起来了?然后呢?”
“加菜子是被推下去的,被人从背后用力推下去。”
“被谁?”
“一个穿黑衣的男人。”
“是不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我完全没见过他。突然从后面跑出来,碰地一声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真的吗?木场完全无法相信。
但是事到如今才撒这种谎,对这女孩一点好处也没有。
那么——目的是开玩笑吗?或是想嘲弄大人?
但她的眼神却又如此真挚。
“那、那是真的吗?”
阳子出声询问。
“——你真的看到了?”
赖子突然慌张起来,真挚的眼神中浮现动摇的色彩,连忙像是要藏匿眼神般低下头去,显得惶惶不安。
“是、是真的啦——才不是——说谎呢。”
语尾带着颤抖,眼中噙满泪水。在眼泪的满载下,赖子的真意扭曲变形,就算凭着刑警的锐利目光也无法分辨其真实性。
木场实在不了解这个女孩的本质。或许她并不是在说谎,但她一句句话里却见不着真实感,总觉得像是虚构一般。
木场只知道,这女孩的话绝不能照单全收。赖子的话对木场而言,没错,感觉上就像是在听电影中的台词般虚浮。内容设计得很完善,话语中也富有情感,但说穿了不过是照着剧本所写的台词念罢了。不管演员多么卖力地让演出更具真实性,所扮演的角色依旧是个虚构,所表现出来的永远不是演员本身的性格,与现实接触到的真实性不可相提并论。若真是如此,赖子恐怕是比阳子更优秀的名演员吧。
但这个建筑物的内部并非外在的现实世界,因此楠本赖子的话在进入这箱子之后反而变得真实了,同时这也打乱了木场的判断能力。
“可以麻烦你说的更详细一点吗?比如说,对了,站立的位置。把这里当作是月台好了,这里过去就是铁轨,这张椅子当作电线杆。当时加菜子应该是站在这里。”
木场设定起假想的现场状况,自己扮演加菜子的角色站在位置上。如果赖子说谎,详细追问应该会露出马脚。
“我——站在这一带。”
赖子倏地起身移动到木场右斜后方。距离约三尺至四尺(一公尺至一点二公尺)处。
“我包包放在这里,加菜子则是在这一带。”
动作一点也不迟疑。
“但这岂不是很奇怪?你们两个不是要一起去什么——湖?要去那地方所以才在这等车吧?一般而言朋友出游不是都肩并肩站在一起?总会谈天说笑的吧?”
或许这只是木场这种年过三十男子的刻板印象,搞不好年轻女孩子没这种习惯——木场脑袋的角落隐约地这么认为,但立刻否定了这股想法。
普通情况下,应该还是会肩并肩等候才是。
“因为加菜子她——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加菜子哭,所以……”
阳子的表情笼罩上阴影。
“哭了?楠本同学,你说加菜子那天哭了吗?”
“是的。所以我才会觉得不要看她的脸比较好。”
所以才站在她身后三尺(一公尺)的地方吧。
“然后呢?那个男人又是?”
“我一直注意前面,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大概是那方向。”
赖子指了指自己的左后方。
“福本。”
木场指示福本,愚钝的年轻警官这次倒还挺机灵的。
“这样吗?”
福本从左后方绕过来推了木场的背。
“不是这样,还要更用力一点,碰地一声推下去。我吓得跌到地上。不、不对,那个男人顺着推倒加菜子的反作用力,也顺手从背后把我推倒在地。”
“那么,就是这样咯?”
福本双手碰地推了木场一把后转身再推了赖子。
“不——我想大概是逃走的途中撞上我的。”
“啊,原来如此。”
福本转身故意用身体冲撞的样子。
“而我则是这样。”
赖子身体旋转半圈后跌坐在地。确实,记得那时赖子是瘫坐在地上。
“我懂了,那你有看到他的脸吗?”
“是一张很可怕的脸。”
“更具体一点。说可怕,我的脸也很可怕咧。”
木场或许是开玩笑才这么说,但似乎没人这么觉得。
“眼神很锐利——可是见到他的脸只有一瞬间,没看到很清楚,只记得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的样子。”
描述地很具体。木场看了一下阳子。
“这女孩的话,你觉得如何?是真的吗?如果是的话——这确实是犯罪行为。对了,阳子小姐,加菜子现在能说话吗?一直都没机会问你这件事,如果能说话的话应该有听她说过什么吧?”
“很遗憾的,加菜子还没办法说话。意识有时会恢复,但还是很朦胧。所以我也没听她说过事故——事件发生时的状况。”
“刑警先生,你在怀疑我吗?”
赖子又再次朝木场放出他穷于应付的那种眼神。
“我、我才没有说谎——”
“哭什么哭!”
木场大喝一声。
再也受不了了,不能老是被小姑娘的眼泪牵着鼻子跑。
现在的木场已经与跟赖子初次见到时的木场不同。
赖子似乎受到很大惊吓,眼泪也停了。
敌人的真面貌已经逐渐明朗,木场的脊椎似乎又再度涌出干涸了数年的能量。
“如果这女孩的证言属实,加菜子小姐便是差点被人杀害,而现在又有某人下预告信要来绑架,我不认为这之间毫无关联,很明显的,有敌人针对你们姐妹而来,我是局外人,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向你询问详情。阳子小姐,如果你方便,是不是能对我说——”
“请等一下——”
阳子没看着木场,出声打断木场的话。
“——木场先生。为什么你那么执着地要卷进这件事情当中呢?就算楠本同学所言不虚,你只需向石井警部进言即可,不是吗?毕竟你只是个偶然碰上事件的、过路人。”
石井就是刚才那位神奈川本部派来的警部。
“如果跟石井报备事情就能获得进展,我早就退出这件事了。那家伙太没用了,官僚主义外加只会帮上头抬轿,唯唯诺诺察言观色,唯恐惹起风波。那种家伙就算来个几打也没办法打倒你的敌人。我看你的敌人,来头恐怕不小。”
“木场先生,那您就能打倒——那个敌人吗?”
阳子双眼注视着木场。
“敌人,就是为了被打倒而存在。”
“您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弃吗?”
“恰好碰上杀人未遂现场的是我,恰好碰上恐吓信送达的也是我,我想这之间一定——有某种缘分存在吧。”
阳子忍耐着痛苦,带着悲壮的神情思考了一番,顿时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说话声停止的同时,机械声又再度充斥整个房间,建筑物本身持续着难以察觉的细微震动。
“能不能——见加菜子一面?”
打破沉默的是赖子。阳子反射性地吓了一跳,再次望着赖子。
赖子也凝视着阳子。
福本只能没用地在一旁观看这个局面。
木场心脏鼓动逐渐加快。
“楠本同学——你叫做赖子对吧?我听加菜子说过关于你的事,加菜子很喜欢你,今天你会来这里,或许并非偶然吧。我去向院长拜托看看,看能不能让你见加菜子一面。木场先生,刚刚的事情稍后再详谈好了。”
阳子说完起身。
“木场先生,呃。”
福本终于开口。
“关于这个事件,属下也觉得实在……”
“我懂,你回去吧。别学我,会被开除的。”
“可是,属下也对目前地盘意识过强的警察机构很……”
“不用说这些大道理,我不是因为对现况不满才这么干的,我只是想这么干就这么干。”
“可是……”
福本的发言到此被打断,因为雨宫进房间来了。
“我听阳子小姐说了。赖子小妹,谢谢你愿意跑这一趟。”
雨宫的打扮与半个月前一模一样。这半个月来,木场也见过他好几次,几乎都穿着同样的衣服。
“谢谢,也辛苦两位了。”
雨宫向木场和福本郑重地道谢。在雨宫眼里,警察大概都长得一个模样,对木场插手管闲事似乎丝毫不在意。至于穿着制服的福本,在他看来大概也跟外面守卫的员警差不了多少。也就是说,雨宫对警察丝毫不抱警戒。
雨宫依旧一脸睡眼惺忪,维持着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表情,走近赖子身旁。
“能见到你,加菜子一定很高兴。我常听她诉说你的事哦。”
“不知加菜子是否还——认得我?”
“当然还认得啊,跟她说话也有反应呢。而且她还认得我跟阳子小姐。”
赖子的脸急速扭曲了起来。
“加菜子——”
赖子抱着自己的肩膀——就像那天晚上她在三鹰那家医院维持的姿势——摇摇晃晃地颤动起来。
“放心好了。加菜子不会死的。”
雨宫缓缓地说。
传来一声特别响亮的敲门声,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官进入房间。
“面会批准了,请来上面等候。”
警官说完这些便转身离去,木场缓缓起身。
依木场、赖子、雨宫、福本的顺序,众人排成一列走出房间,这或许是受到建筑物格局的影响吧。
快到螺旋阶梯面前时,赖子的脚步停下,不住发抖。雨宫温柔地拥着赖子的肩膀。
木场在背后看着雨宫熟练的动作,不知为何觉得有点讨厌。
只是——此时的木场想也没想过,那其实与名为嫉妒的情感非常相近。雨宫又以无机的声调温柔地说:“没关系的,尽管放心好了,去见见加菜子吧。不,求你至少看看她的脸,好吗?”
“加菜子、加菜子她——对我——”
“她说你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哦,而且她跟班上同学也处不来。”
“处不来?”
“嗯——因为加菜子的家庭环境复杂啊,她经常交不到朋友,从小就老是孤单一人,所以能交到你这么好的朋友她真的很高兴啊。”
虽只有短短一瞬间,赖子的脸恢复了她原本应有的表情——至少在木场眼里看来是如此。赖子的双肩在雨宫肩膀的包容下,仿佛踏在快崩坏的楼梯上似的,一步一步胆战心惊地走上楼。雨宫仍旧维持着非哭非笑的独特表情,有点兴奋地走过木场身旁。
“不、可、能。”
赖子以似乎无法判别的声音小声说了。纵使混杂在低沉嗓音般的机械震动声中,这道过于细微而难以相抗的空气震动却比迄今为止木场听过的任何赖子的话更直接地传达过来。
最上层——三楼与一楼、二楼的隔间有很大的差异。
螺旋阶梯走到底立刻见到一条走廊。一、二楼的走廊位于建筑物正中央,笔直地把建筑物切成两半,但三楼的走廊却沿右方墙壁朝正门方向延伸。因此靠右侧墙壁这边什么也没有,左侧墙壁上有两道门。
前面——靠阶梯侧的是木门,后面——也就是靠近建筑物正面的是铁门。因此三楼连那唯一类似窗户的那条细缝也见不到。那条细缝开在——这么说或许有语病,毕竟这条细缝已经嵌死,实际上也开不起来——铁门深锁的房间里。
更奇妙的是,三楼连电议出口也不在走廊上面是在房间里,也就是说,若搭电梯上三楼,一出门便已身处房间之中。
雨宫拥着赖子的肩膀,穿越木场来到电梯出口的那个房间——前面的房间,打开门。
机械声变得更响,仿佛进入军工厂。
“请进。”
雨宫先带着赖子进入,再出来引领木场与福本入内。木场要进入房间前,感到一丝踌躇。木场曾进过这房间三次,第四次——则受到石井警部阻扰。
这里是加护病房。
房间呈现巨大的L字形。这栋建筑的隔间均以方形构成,L字形的房间照理说是不可能存在的,理所当然地房间里另有一个小房间。小房间大概是处理室,不,应该是手术室吧。
打开房门,右手边是电梯门。门旁有一座垂直伸出的墙壁,壁上有道与电梯门大小相当的左右对开式门,样子很像电影院的大门。加菜子被抬进这里那天,由楼梯跑上来的木场与阳子见到了加菜子被送进这道电影院的大门里。
木场判断这是处理室的理由在此。
处理室还有另一道门,在角度上从入口处看不见这道门。当时不便在房间里乱逛,所以另一道门的样子如何木场不是很清楚,应该是与这道门很相近的门吧,因为加菜子是由那边出来的。
木场回想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送进处理室的加菜子。
尽完职责的急救队员准备打道回府。
只留下阳子和雨宫、以及木场三人——
想到这,木场才发现一件事。
那个时候还没有机械声,机械声是在加菜子被送进处理室后才突然响起的,之后迄今半个月——至少木场留在这里的时间内——未曾间断过。
手术一直持续到下午。木场叫福本先回去,向甲田借了卡出去购买一些食物。回来后先到那个招待室小睡一下。这段期间内,阳子和雨宫似乎一直待在这个房间。
室内摆设着大大小小的机械与计量器,全是箱型的,仿佛乱立的墓碑。墓碑上装设了宛如战舰雷达的示波器及许许多多收音机上可见的按钮,这些墓碑之间则以各式各样的管线连结起来。
巨大箱子里面也仍然满是箱子。
在这些箱子围绕下,房间的中心架设了半圆形塑胶膜制的帐篷。正确的名称是否叫帐篷木场不得而知,这只是他从自己词汇中选出的较相近的暂称罢了。如果是以布料制成的话,木场或许就会改称它做蚊帐了吧。
垂挂在天花板上的帐篷分做好几层——或许由这层意义看来,称呼作蚊帐还比较合适——从外面的墓碑引进好几十条大大小小的管线入内。薄膜本身是半透明的,但经重叠后内部情形已模糊难辨,只能见到有些影子映在上头。影子如同墓碑一般四四方方,可见帐篷里也摆满了机械箱子。
加菜子就躺在里头。
木场记忆中的加菜子除了脸以外,全身包着绷带和石膏,宛如埃及的木乃伊。身体上插着好几条不知是点滴还是什么的管子。鼻孔里也插着细管,脸上戴着像是氧气罩的东西。第一次见到时在睡眠之中,第二次时看着木场,第三次则看着空中。
每次见到她木场便想,刚发生事故不久,关节扭曲出血不止时候的加菜子甚至比现在更富有生气,令木场觉得她还有得救的机会;但现在躺在床上的加菜子总是确实活着,却反叫人觉得恐怕没救了。这种感觉第二次来的比第一次强烈,第三次又比第二次更强烈。不知这次看过后会有何感想。
短短时间内木场把这些事回想过一遍后进入房间。
墓碑之间摆了几张椅子,阳子与石井、以及几名警官坐在那里,也有几名员警靠墙站着。
木场一进房,大家全都朝向他看。
这景象好像一群人在坟场赏樱,赏樱客石井走过来。
“我听说了,木场,这么重大的事情你怎么没告诉——”
“别在这里说这些事,待会儿再谈吧。”
木场的性格比起方才在后院谈话的时候似乎又更凶恶了点。
石井警部被他的气势压倒,噤口不语。
“教授很快就会来看诊了,刚好加菜子现在醒着,去看看她吧。”
阳子说完起身,在墓碑与警官之间迂回前进,来到帐篷前停下,掀起帐篷的接缝。赖子避开杂乱的墓碑群到达那里,木场随之前往,福本也慢吞吞地跟在身后。墓碑与墓碑之间盘踞着仿佛蜷曲着身体进行冬眠的蛇般的电线管线堆,障碍难行莫过于此。
等到木场他们到达,阳子掀起了第二层的帐篷,接着掀起第三层、第四层——也就是说帐篷共有四层。
阳子突然踉跄地向前跌了一跤,原本掀起的帐篷又一层层盖了回去。
“哎呀,不好意思。”
雨宫迅速走近,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细心程度真是无懈可击。
“阳子小姐,千万别硬撑呀,大前天才刚抽出那么多血而已。况且你平时就有点贫血毛病呢。”
“抽血?”
“因为要输血啊。除了阳子小姐以外,没其他血型相合的人了。”
难怪脸色这么苍白。
这么一说才想起来,那天——加菜子手术结束后阳子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的,还以为是太过疲劳的缘故。那时候应该刚抽过血,多半是在木场外出购物的时候,不然就是小睡一下时进行的吧。
小睡醒来,原本房间里的大批人群已经不见。
那时只见到脸上毫无血色的阳子仿佛一个坏掉被抛弃了的赛璐璐娃娃般,四肢瘫痪地坐在椅子上。雨宫双手抱着头蹲在阳子身旁。
气氛非常凝重,一时之间还以为加菜子已经过世。
恰好须崎——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穿着染血的白衣从处理室出来。由于无法从阳子他们的反应判断出加菜子生死与否,木场便趋前向须崎询问。须崎似乎很疲倦,而且心情还很不好。他回答:
——血管的选择啊,真的是辛苦得不得了,不过幸好主动脉弓跟胸部动脉的接合状况不错,应该没问题了。
木场听不懂他说的意思,只听得出加菜子应该是有救。须崎以下颚指示后面,木场回过头,那时才第一次注意到帐篷的存在。
阳子在雨宫的保护下,坐在石井警部的隔壁。
脸色一片苍白,唯有眼睛周边些许红肿。比那时更憔悴了。
“木场,大前天晚上你回去后加菜子又动过一次大手术。原本这种会面是要尽可能避免才对,念在阳子小姐向所长千拜托万拜托才答应让你们见面,麻烦你们可要尽量长话短说哪。”
石井警部快速地说。
木场掀起帐篷,轻轻地推着依然抱着肩膀不住发抖的赖子。指尖碰到了赖子肩膀时,紧张的感觉仿佛触电般传来,建筑物的细微震动与赖子的身体同调。原来如此,木场似乎能理解为何这女孩在这栋建筑物中反能维持真实感的理由了。接着自己也探头进去,而福本也跟着走到木场面前,弯下腰,探头守望内部的情形。
加菜子在里面。
全身插满无数的管子。
似乎又变小了点。
只靠点滴过活,变瘦也是理所当然。
见到从白色毯子下伸出的上了石膏的双脚,内心一阵刺痛。
仿佛窥视着蚕茧内部一般,帐篷里像是个异世界。在这异世界里也同样设置了各式各样的小箱子。
今天加菜子没戴上氧气罩,秀丽的容貌没有一丝伤痕。加菜子缓缓地将头转向木场众人的方向。或许是跟不上脖子转动的速度,眼神稍慢了一会儿才捕捉到大家的身影。那是一双仿佛会把人吸入般的深邃大眼。
同时,她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与阳子一模一样,少了多余的部分,加菜子可说是个更纯粹的美女。啊,该说是美少女才对。
床上的美少女以几乎感觉不到的速度缓慢地移动视线,赖子进入视野之中。
嘴角扬起,她笑了。
“拉。”
嘴形看来似乎想发这个音。但没声音传出来。
木场想,应该是想说“赖子”吧。
“加菜子——加菜子!”
赖子挤出带着强烈金属质感的声音。
“加菜子!”
“再继续下去会造成病人负担,到此为止吧。”
木场背后响起石井警部的声音。
警部像是要扒开木场跟福本般将他们拉开帐篷,抓住正想更靠近一步的赖子,“好了小妹妹,我还得向你问话呢。”
说出这句与现场气氛最不相称。最糟糕的台词后,随即将她带到外面。
但石井自己却有好一会儿维持着向后看的不自然姿势——一直凝视着加菜子。
警部回过头来——脸上表情充满了讶异。
木场见状火了起来,说:“怎么了警部,你该不会目前为止一次都没看过要保护的人吧?”
“不,怎么可能——只是,我看她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
“什么,加菜子说了什么吗?”
阳子问,她额头上满满是汗,看来身体状况真的很糟。
“不知道,我没听清楚。”
石井警部做出很愚蠢的回答。
听见机械声,深沉地,宁静地,由地底传上来。
电梯的门打开。
最后的主角搭着升降舞台出场了。
美马坂幸四郎——
精悍的表情、严厉的眼神、紧闭的嘴角、宽广而聪明的额头,其容貌仿佛就像理性的集合体一般。年事虽高,一头后梳的直发却仍乌黑有光泽。穿着不带一丝褶皱的白衣的科学家。
年纪大约是五十过半。
须崎跟在身旁。
须崎手上抱着箱子。
是个宽三十公分,高四十五公分,长约有二十几公分的金属箱子。
大概是新的机器。
“看诊时间到了——”
须崎以百无聊赖的声音宣告。
美马坂无视木场与石井警部他们,笔直地走向帐篷入口,须崎从那附近的墓碑上拔起几根电线与管子,接在自己带来的箱子上,跟着抱起箱子拖着管线,进入帐篷。
美马坂站在入口前,似乎打算等待须崎先在里面准备就绪。
突然,慌张地传出咔咔嚓嚓的声音。
又发出咚、嗙的巨响,紧接着转变成惊叫。
“呀啊啊啊!”
须崎的声音。
“须崎,怎么了!”
美马坂问完,卷起帐篷。
“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干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美马坂回头瞪着石井。
石井连忙跌跌撞撞地起身。
“怎、怎么了?”
“你自己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美马坂以宏亮的声音大声怒吼,用力地拉下帐篷,天花板上传出劈里啪啦的断裂声,半透明的薄膜一半被扯到地板上,内部的异世界呈现在众人面前。
须崎吓软了腿。
看到好几个小箱子,分不清哪个才是须崎刚刚带来的。
有张床。
床上有条堆成一团的毯子,同时,
除此之外,床上
什么也没有,
柚木加菜子,在众人环视下,忽然地,真的是忽然地消失了。
加菜子她——
加菜子她升天了。
没错,果然如此,跟我想的一样。
赖子心想。
加菜子笑了,她了解我的想法。
我——
我的未来,终于得救了。
(前半部略)
需要那个女孩。
回到旅馆。难以入眠。用棉被把自己抱在房间中央来度过漫漫长夜。
种种思绪来去脑海之间。
父亲的事,母亲的事,以及祖母的事。过去的回忆毫无窒碍连绵不断地一一想起,引人进入心急、焦躁与不安之中。
(中略)
想回自己的房间,在这栋充满空隙的房子里无法成眠。
仿佛要被空隙所压碎,夜晚在空隙中膨胀,夜晚伸出魔手,夜晚从鼻子入侵。
脑袋在压迫下变得愚蠢。
只能浅睡,做了个梦。
满月月光的照耀下,挖掘着祖母的坟墓。
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苔藓、微生物尸体的有机臭味传来,快醉了。指甲里塞满泥土,这种感觉倒是颇舒服。不久见到冠盖。挖开盖子,拉出祖母的尸体。
祖母已开始腐化,零零落落的身体好难抱起。
用力一拉,胸骨断裂,腐烂了。这倒好,真是太刚好了。
先把上半身放到地上,挖出整个棺桶。
拆下外箍,将之分解。一片片木板仔细地捆好。
再把洞埋起来,拿出准备好的箱子将祖母塞入。
当然,塞不进去。
这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塞不下,把祖母分解就行。
从骨盘拆下脚部,扭转方向,与方才木板相同,用绳索捆起。手臂也如法炮制从肩膀拆下。因为尸体腐烂了,分解变得很简单,就像拧下蟋蟀脚一样简单。
手臂也漂亮地取下来了。
手臂也以绳索捆好,总算能塞入箱子里。经过分解能不留空隙地塞入。用力填满,剩余的空间以散落一地的五脏六腑填满。
箱子里,祖母紧密地充满着。
总算能安心了。再也没有讨厌的东西能入侵的空隙了。埋葬本该如此。
祖母安心地张开眼。
“啊。”地发出一声。
关上箱子前,天亮了。
原来如此,事情居然这么简单。那个箱子里的女孩肯定也是这般创造出来的。
这个梦,一定是神明的启示。
就算继续找下去也没人能保证找到的那个女孩。休假只剩三天。
那么就靠自己亲手创造吧。
得先准备好箱子才行。
(下期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