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部分——右腕被发现的日子。我想大概是八月二十九日吧。
两脚出土则是翌日,忘也忘不了的八月二十日。
若问健忘的我为何能这么清楚地记得日子,那是因为那一天对我来说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欲称之夏日尚欠朝气,却又丝毫不见秋意。
那天就是这样的日子,只记得天气十分炎热。
那时我仍处于七月初发生于杂司谷的妇产科医院里的悲伤事件的影响下,迟迟无法恢复。
事件发生后过了半个月左右,出版社向我邀稿。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接下。工作接是接下了。却写不出半点东西来,最初一整个星期就只是在发呆。加上天气炎热,令生性怕热的我更动不了笔。总算开始撰写时已进入八月,没想到一开始写就仿佛心魔被驱走般进展快速,向来慢动作的我很难得地在截稿前夕完成了作品。
我的负责编辑小泉女士似乎大为吃惊。
题名为《目眩》,是篇约莫百来张稿纸的作品。
刊载志——《近代文艺》为月刊,每月三十日发行。
也就是说八月三十日就是刊载我作品的《近代文艺》十月号之发行日。发行日与发售日严格说来并不相同,不过书本身当然在数天前就已经印好,通常以邮寄的方式,或者是责任编辑亲自送来,总之会提早送到执笔者的手中。
但是那时却音讯全无。
直到发行日的前一天,小泉才打电话来。
“关口老师。迟迟未能与您联络真抱歉。最近每天天气都很炎热,希望不要中暑才好?”
声音听来非常开朗。让原以为是要宣布取消刊载的我感到有点错愕。这通电话是来通知我有事商量,希望我亲自到出版社一趟。原本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爽陕地答应了。
“于情于理应是我前去拜访才对,真是万分惶恐。”
小泉女士难得以很客气的语气说。
当天是晴空万里的大好天气。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十一点,我比平常更早起,十点前就出门。走到车站——中央线中野站的途中,汗水仿佛瀑布般倾泄。全身像是泡过水似的。或许是前天众院被临时解散之故,站前一片烦嚣喧闹,真碍事。
发行《近代文艺》的是位于一家叫做稀谭舍的出版社。
稀谭社自战前以来持续稳定地发行《稀谭月报》,光听杂志名称或许会以为内容都是不正经的。但其实这是本内容非常严肃的杂志。该杂志销售量似乎还不错。战后又接连创办文艺杂志与妇女杂志。去年春天,我的朋友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之妹敦子小姐就职于《稀谭月报》编辑部,恰巧那时我也下定决心辞去原本工作,专心以卖文为生,但平素在文坛、出版社毫无人脉,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得知此事仿佛见到一线生机,便拜托她向《近代文艺》编辑部引荐我。回想起来,那时也正好是夏天。
当时敦子为我介绍了我现在的责任编辑小泉珠代,这为女编辑对初次见面的我净说着歌舞伎的事。可惜我一向与歌舞伎无缘,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心想多半没机会而悄然离去后,没想到两三天后却捎来了工作委托,着实大吃一惊。之后我就只在《近代文艺》发表作品,可说是该杂志的专属作家。
虽然——换句话讲,这也代表着其他文艺杂志对我不感兴趣,说穿了不过如此。
出版社的一楼约有一半空间堆得像仓库,而《近代文艺》的编辑部则位于二楼。
我早到了约十分钟左右,受不了外头的暑气先推门进房。打开一看,见到整个编辑部忙成一团,结果我就这样呆立于门口。当我正考虑若是否该出声唤人时,眼尖的小泉女士注意到我的来访,说:
“老师,大热天的有劳您走这一趟真是辛苦了,请来这里稍后一下。”
我被带往窗边的接待室。
小泉女士端来冰冷冽齿的茶及刚印刷完成的杂志后,坐在我的身旁。
“老师,其他人很快就到,请您稍待一会儿。”
“小泉小姐。你说有要事要谈是指什么?而且你说其他人,是谁要来?”
在小泉回答我的问题前。答案自己走近过来,原来是《近代文艺》的总编山崎孝鹰与另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山崎的身高超过六尺(约一八〇公分),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老是见他在笑。
“唉,请坐请坐,别客气,尽管放轻松。”山崎制止原欲起身招呼的我。
“这位是敝社负责书籍事宜的寺内,这位是关口老师。”
寺内大概是习惯了吧,递名片的动作很俐落。而我则完全不习惯,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弄得像领取毕业证书般极其郑重地收下。当然,我也没名片可回敬,害得我更觉不好意思。
山崎与其说个子高不如说是身体庞大,被他一坐。大半的椅子都相形窘迫。当然招待用的沙发也不例外,看起来仿佛变小了很多。
“唉,我说老师啊,《目眩》写得可真是好,编辑部内的评价很高哪。”
山崎堆满笑容地说。
他平时就满脸笑容,现在几乎是开怀大笑。
而我则因作品甚少被人褒奖而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呃,承蒙您看得起。”
“您别客气,阅毕大作仿佛观赏了一幅超现实绘画般,新颖至极啊。”
“是——这样子吗?”
我更觉困惑了,这个评价作者本人想也想不到。望了身旁的小泉一眼,只见她满脸笑容,而寺内的脸上似乎也带着一抹微笑。我不由得怀疑是否被他们联合起来捉弄了。寺内恢复原本严肃表情,开口询问:
“分类上该算是幻想小说……不,算前卫小说是吧?”
“呃。”
这种事其实从没想过。
因为对我而言。我的小说全是私小说 。
“总编,看来关口老师一时之间还不了解状况,干脆开门见山说清楚比较快吧。”
小泉说。确实,我的领悟力不佳。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话是出了名的,但这么直接地指摘反叫我无地自容。山崎点点头笑得更开怀地说:
“说的也是,那就开门见山说吧。老师——您意下如何?把这几篇凑一凑出版单行本吧。”
“哪几篇?”
“哎,当然是说老师的作品哪。”
我总算了解状况。原来今天叫我前来,为的就是征求同意好发行我的短篇集。
“幸好老师的作品全在敝杂志上连载,省了不少麻烦!”
寺内说。
卖文为生以来,已过两年又几月。从处女作《嗤笑教师》到最新作《目眩》,算一算也写了八篇短篇小说。两年八篇表示一年有四篇,虽不算慢笔却也称不上快速。而且正如寺内所言。这八篇全在《近代文艺》上刊载,因此与其他流行作家不同,不会因版权等问题与其他出版社发生争执。
但是——由杂志刊载时的回应看来,我的作品并非全获好评。
当然也不至于毫无回响,只是多半足说我的作品难以理解、作风尚未完成等等,不知该算切中核心还是该算大大误解的评价。只不过我这个人虽然容易受伤,在内心深处却又隐藏着高傲的自尊心,在众多批评之下仍旧不屈不挠地持续写相同风格的作品。所以——
“我想——我的作品应该没人买吧。”
我真的如此认为。
事实上去年年底也曾提过出版单行本的事,但是在读者的回响参差不齐而编辑部内的评价也褒贬不一的情况下。最后大多数的意见一致认为时机尚早。当然对此我也毫无异议,因为的确如此。加上我这人虽然明明是靠写小说维生,但在编辑部提此事前却连想也没想过出书这档事,这种心态至今仍未改变。
山崎一瞬睁大了双眼。
“没这回事!我想十月号应该就会有回响了。哎。不瞒您说,我事先已请了几名大评论家看过,请他们无需客气自由评论,大体上获得的评价都很好,所以说没问题的。”
山崎说。
“您说那篇《目眩》——大获好评?”
心情很复杂。
“是呀。山崎总编他们可是爱得很呢,我自己也很喜欢。”
小泉说。
《目眩》的故事大致如下:
有一对男女体内各拥有两个灵魂,其中一对灵魂相互爱恋,另一对灵魂则畏惧彼此。男女在绘画中的海岸与书中的深海里幽会,之后又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中逃避彼此。
不消说,这篇作品浓厚地反映了七月发生的那个悲惨事件的色彩,但却未能使之升华为真正的创作。若不是截稿日逼近恐怕早就不写了吧,但时间实在太短,尚来不及将事实酝酿成小说。
因此就算页数快用完了故事也全然无法收尾。
结果,只好让以朋友京极堂为原型创造出来的穿黑衣服戴护手自称杀手的男性登场,让他杀了女主角。不这么做就无法结束,所以这该算是劣作吧。现在却意外获得好评,我实在无法理解。或许说作者的意图本来就不可能传达给读者,但到这种地步似乎又太夸张了点。
“只要老师没意见的话,我想把书名就取作《目眩》。”
寺内说。看来在我想得入神时,讨论仍继续进行着。
“这、不,关于这点——”
我困惑了,毕竟死于那个事件的女性的脸庞至今仍鲜明地烙印在我脑中。
“能否——让我考虑一下?”
“啊,当然当然。敞社的立场上自然是希望能收录您所有的作品,不过收录的顺序等等也得跟老师您商讨一下才能决定,装订也得考虑考虑,对对,还有增修或订正等等问题。”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而是——”
我的意思其实是希望能让我考虑一下该不该出版,但对方似乎听不出这层意思,三人都笑瞇瞇的。正当拙于言辞不知如何说明之际,一名曾见过但不知其名的编辑小跑步过来。
编辑行个礼,凑近山崎的耳旁低声不知说了什么。
“啊,对对,好好。”
山崎说完转身朝后。
“不好意思,久保老师。”
入口处站了个年轻男子。
“刚刚好,关口老师,让我为您介绍介绍。寺内,这件事就这么决定吧。”
山崎唐突地结束掉讨论。
“那么关口老师。改天再联络,到时候还请您不吝赐教。”
寺内精神抖擞地说完后离席。
看来我单行本出版的事情在莫名其妙间已成定局。
寺内出去后,方才的编辑带着立于门口的男子进来。山崎与小泉起身欢迎,我也跟着起身。
山崎向男子打招呼。整个身体从腰部以上大幅度前倾,说是点头行礼恐怕更接近鞠躬。
“唉,您来的可好。这次您愿意接受敝社失礼的要求,真不知该如何答谢——”
“不,请别放在心上。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这类小事请尽管吩咐,别客气。对了。总编,这位是?”
“对对,让我来介绍一下。关口老师,这位是新一代幻想文学的旗手——久保竣公老师。这一位是关口巽老师。”
“敞姓关口。”
我一如往常有气无力地回答。身为文士却与文坛保持疏远,至今还没半个有深交的小说家朋友,就算承蒙介绍也没办法持续来往。对自己以外的所有小说家而言,我都只是一个普通读者罢了。可是——我记忆中似乎没听过久保竣公这位作家之名。
“我想您也听说过。久保老师去年年底发表的处女作《搜集者之庭》获得文化艺术社主办的本朝幻想新人奖,是最近备受期待的新人。实不相瞒。下一期原本预定刊载荒川老师的新作,但老师前天不幸因脑中风病倒,只好紧急请来久保老师代打。”
“只是凑人数用的。”
绝无此事——山崎夸张地否定。
“——先前早就希望老师能在敝杂志连载,恰好趁此机会。”
“没关系。只要有幸在贵志刊载,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行。”
久保笑着再次打断山崎的话。
看来是我不太喜欢的那种人。
细长的眉毛似乎用眉毛膏修整过,非常整齐分明。眼神锐利而带着冷漠。脸庞细长,算得上是美男子。头发打理得整齐干净,似乎宣扬着主人日日打扮的苦心,同时散发出整发剂的味道。打扮也予人绅士的印象,与满身汗水邋里邋遢的我大不相同。只有一点令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种大热天里,久保却仍戴着白色手套。当然,不是防寒用的而是摄影师戴的那种薄手套,说诡异仍旧十分诡异。
久保收起笑脸朝向我,说:
“关口先生,今日在此相识也算是有缘。身为您的读者,我有一事想向您请教请教。”
“呃。”
“先问一下,请问您是否读过我的作品?”
“很抱歉——因为……”
“别在意,我还只是个新人,没看过也是当然,但是您的作品我则是全部读过。当然,如果说您在《近代文艺》以外的杂志刊载作品的话或许就有所遗漏。”
“唔,谢谢。我没在其他杂志刊载过,所以你读过的应该就是全部了吧!”
“原来如此。那么我想冒昧请教您。请问那种崩坏的文体是技巧?抑或是?”
“咦?”
“您的文章一方面令人感到有实力写出华美文体,但却又一一崩坏。您的作品净给人这般印象。这是可以的吗?还是真的稚拙呢?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点。当然了,既然您以卖文为职,总不可能是偶然写出来的吧,如果这么怀疑就您就真的太失礼了。”
眼角泛着嘲笑之意。
“不,这个嘛……”
真的是偶然写出来的——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确实是有故意破坏的部分,但写着写着就自然崩坏了的部分也不少。老是拘泥于字面上或语句上的选择,结果造成文法上的破绽。总之会变成这般文体,各次情况与原因皆不同,无法一概而论。这么看来,与其说是技巧更接近偶然。若是根据眼前这位新进作家的论点,我应该算是稚拙吧。
“秘密,是吗?我想也是,被人问及这种问题我也不愿意回答吧。哼哼,或者是想答也答不出来?不。今日我会特意请教是因为,关口先生,您所写的幻想小说之所以能成为幻想小说的唯一因案,我认为不过就是凭着那种崩坏的文体罢了。若不是这种文体,您的小说不过就只是生手写的普通私小说而已。”
“呃。我……”
我从不认为自己写的是幻想小说——原想这么回答,但还是硬生生地把到口的话语吞了回去。不管自己怎么认定,世人的评价似乎逐渐朝这方向凝聚,实在没必要特意去否定。况且,如果否定这种评价的话,我的作品——就如他所言只是生手写的私小说罢了,那么别解开这个误解也是为了自己好吧。
久保见我支支吾吾,眼神显得益加肆虐。
这时山崎插嘴说:
“唉,久保老师,这次发行的,对对,就这本十月号,关口老师在这本上头刊载的新作可是一流的杰作,当然随后会赠送您一本,请务必一览哪。”
山崎指示刚刚就楞在一旁的编辑拿一本十月号过来,接着朝向我,说:
“与其说是幻想,更接近前卫。没错吧。”
与刚才寺内的说法相同,多半是考虑到我的心情吧。
但是这样一想,前卫这种形容也不过是拙稚的另一种说法,反让我觉得有点生气,所以我故意用不同的话来反驳。
“我的作品、对了,我的作品是不合理小说。”
“不合理,原水如此,的确是不合理。不傀是自己的作品,了解得真透彻。”
久保愉快地说,同时快速地翻着刚拿到的杂志。
我注意到他翻书的动作有点古怪,不久就了解原因何在。他的手指似乎有点问题。我猜多半是欠缺了几根手指吧,难怪会戴着手套来遮俺。
我的愤怒急速萎缩,对久保的厌恶感也些许缓和了。
真是奇妙,但久保不顾我的心境变化继续说了起来:
“嗯,那么这篇新作我会当成您所谓的不合理小说来拜读的。另外,关口大师,这件事或许算我多管闲事。但这是想向您报备一声。”
这次他明显用揶揄的语气来称呼我。
“事情是这样的,我从以前就很注意大师的文章风格。只不过看来也有人跟我一样很崇拜您。最近冒出了个完全在模仿大师您风格的家伙。幸好他顶多只在无聊的糟粕杂志上写写不入流的文章,应该不至于闯进文坛核心来才对——”
“模仿——我的风格?”
“——没错。我想想,是个奇怪的笔名,记得是——杵木……对了。好像叫做楚木逸己。这家伙文章的崩坏风格与您真是十分相像,害我以为该不会是大师本人呢。当然凭您关口巽这等程度的大师总不至于在那种三流杂志上写文吧。所以说关口先生,最好小心点才好哪,免得文章的写法被人仿冒——”
我的脸突然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转成满脸通红。
我原本就有脸红症与社交恐惧症。
而且——
若问接受他亲切忠告的我为何羞愧得满脸通红——乃是因为这名楚木逸己就是我本人,而久保似乎也早看出这点之故。
久保带着嘲笑斜瞥了完全陷入失语状态的我一眼,自行结束话题。
“对了总编,那么稿子的规定张数与截稿日期各是如何?”
小泉代替山崎回答:
“嗯嗯,事实上原本预定请荒川老师于下个月与下下个月分前后篇各写一百张稿纸,下个月先不考虑的话……”
“没问题,这两个月都由我来撰写吧。那截稿日是?”
“真的吗,方便的话——一个星期能完成吗,或者十天内也——”
“那就九月十日吧。”
看来久保这个人的人格特质总是不想听完对方的话。
但话说回来今天开始动笔,仅仅十天就能写出百张,而且还如此轻松地就答应下来。真是了不起,恐怕我一辈子也达不到这种境界。外表看来仅约二十二、三岁而已,不管是才能还是胆识,我这种二流作家实在难以望其项背。
我很没用地佩服起年轻的对手来了。
“只是不巧。我后天开始要去旅行。不用担心,旅途中也会写稿的。”
青年文士聊起这类话题。
而我则越显得局促不安。
“那么,我也差不乡该——”
“好好,这次还请您多担待了,请慢走——至于刚刚商量之事。还请老师多多指教哪。”
山崎脸上堆满了再也无从增添的笑意——虽说,从刚才以来也一直笑着——反复点头致意。
“关口先生。后会有期。”
久保说完,眼睛与嘴角处流露出笑意。
来到走廊时,小泉从编辑室飞奔而出。
“关口老师,刚刚真是抱歉。”
“呃,不。”
“那个人——久保老师本来就是这种性格。请别太在意。”
“唔,我没放在心上,没关系的。”
反倒是出版一事更令我心情沉重。
我正准备要告诉小泉我的想法时。一道人影快步冲下楼,忽然看向这里。喊道:
“老师!”
原来是中禅寺敦子。
敦子像猫一般以轻盈的步伐转换方向,大踏步似地跳向我们这里,灵巧地鞠了一躬后,问说: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连小泉前辈也聚在走廊上。”
“没什么啦。这次老师要出单行本,请他来编辑室商量相关事宜而已。”
“哎呀,老师,恭喜您了!这可得好好庆祝一下才行呢。”
“慢着,敦子,这件事还没正式决定啊。”
“您又来了。哥哥知道这件事吗?他肯定会很高兴吧。”
“京极堂哪可能为我高兴。你当他妹妹这么多年还不清楚吗?顶多被他抓去说教而已吧。”
敦子眼里闪动着恶作剧的眼神,嘿嘿地笑了。
“话说回来,小敦,你刚刚下楼冲得这么快又是为何?要去采访?”
小泉问完,敦子再次嘿嘿嘿地笑了之后,说:
“因为分尸案的脚呀。”
“分尸案……你是指昨天发现腕部的——?”
这事件我也知道,今早刚在报纸上看过。
据说好像是武藏野地方的某山顶上发现了年轻女性的上腕。
“没错。听说这次是两只脚浮在相模湖上,当地人发现的。刚接获报告说今天早上警察已经派出搜索队。”
“原来如此,只不过——在谨慎的《稀谭月报》编辑部中算是数一数二有原则的中禅寺记者,见到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怎么会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出马了?难道说编辑室的方针改变了?”
“不是的——”
我关心的不是分尸宰本身——敦子回答。
“你的意思是?”
“是这样的——小泉姐,你还记得五月发生的荒川杀人分尸案吗?”
“嗯,记得是女教师杀死警察丈夫后,与母亲两人合作将尸体支解的案件——唉,真讨厌。不过我应该没记错吧!”
“如果那时警察接获的发现尸体的报告全属事实,恐怕尸体都能凑出好几副来了吧。当中的确有很多是谎报或误会,但如果说全都斥为看走眼的话似乎又过分谨慎。传闻之类的消息有时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真实。也就是说,原本实际上不可能存在的手脚,目击者却误以为真的看到。所以说本次的主题我们想分析的就是。流言蜚语、假情报在什么经纬下流传,之后又如何变成了虚拟现实。我们打算将这次的事件当作实地考察,所以得赶在这个时期采访。”
原来如此。编辑部也是很用心呀。
“所以说我现在得赶去现场。老师,如果发售日决定了请通知我。让我为您庆祝一下。”
说完,中禅寺敦子又精神抖擞地冲下楼去。结果我还来不及向稀谭舍的人说明想慎重考虑是否该发行单行本之事,就这样踏上归途。时值正午,但觉得在外用餐乎有点浪费,便直接回家。
家里至少会准备点荞麦凉面吧。
一到家发现门前停了一辆奇怪的车子。光看形状还以为是最新型的达特桑跑车,但似乎又有所不同。靠近一看才发现是辆车体撞得到处凹陷的破车。看来是有人登门造访。
来访者是鸟口守彦。
“啊,您好,打扰了。啊,虽然我觉得在尊夫人独守空宅时前来拜访不妥当,但天气实在太热了。我可没作出什么坏事喔!”
讲起话来老爱装迷糊搞笑的来访者——鸟口青年说。
鸟口是在一家名为赤井书房的出版社担任编辑。
只不过虽同为出版社,赤井书房与稀谭舍的等级却差很多,是一家极小的出版社。员工包含鸟口只有三名,而唯一的出版刊物《月刊实录犯罪》虽号称月刊,顶多也只能两个月发行一期。
这本杂志算是所谓糟粕杂志中的幸存者。
所谓糟粕杂志指的是乘着战后的解放浪潮,如雨后春笋般大量创刊的三流杂志之统称。名称乃是由当时流行的劣酒而釆。俗话说糟粕劣酒三杯就醉,此名称暗示这类杂志顶多出个三期就会废刊。事实上当局对这类杂志的管制甚严,三期或许夸张了点,但确实大半在极短时间内就面临废刊的命运。而且除了取其谐音以外,印刷在粗制滥造纸张上之淫糜不道德的报导内容。也与喝下劣质烧酒后的烂醉感觉非常相像。
如同其他糟粕杂志一般《月刊实录犯罪》至今不知被检举过多少次,休休停停地撑了过来,也可算是一本经过大风大浪的糟粕杂志。从他们死撑至今仍未废刊这点看来,或许不同于其他赶流行创刊的糟粕杂志,也可算是有所坚持吧。
我不是人气作家,如前所述写作速度也不快。
光靠写小说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所以偶尔会隐姓埋名在糟粕杂志上写点内容胡来的文章来糊糊口,久保竣公看过的大概就是当中的几篇文章。
不——他看过的肯定是《月刊实录犯罪》。
我曾在《月刊实录犯罪》上写过三次文章。
能在三期就废刊的糟粕杂志上写上三回,已可说是该杂志的专栏作家。我之所以在这本杂志刊载这么多次有其来由。最近糟粕杂志流行像《山手大小姐之闺房》或《娇妻的秘密》这类所谓的性爱报导。虽说只要匿名要写什么都百无禁忌,但我实在写不出这种玩意儿来,因此最近常回绝掉这类工作。至于赤井书房的杂志则不知该说是有骨气还是玩不出新把戏,总之就是坚守犯罪路线,从不要求我写其他内容,因此这里的工作对我而言很轻松。
老实说,我老早就接下第四次的委托工作。
只不过后来忙进忙出的,完全忘了这回事。而且原定刊载我文章的那一期也早已发售。所以我擅自认为既然截稿日早就超过,工作目然也就告吹。不过看样子说不定工作只是顺延到下一期,并未失效——那么,鸟口大概是来催稿的吧。
“鸟口,先不说这些,门口那辆是什么,那叫什么车来着?”
“那辆可是搭载了DC-3型四汽缸侧瓣式引擎、拥有二十匹马力的达特桑跑车呦——以上当然是骗人的,只是辆破车啦。我家老板凭兴趣改装的,算是改造车吧。原本好像是什么——算了我也忘了,总之是辆快报废的车子啦。”
对方彻底发挥装迷糊搞笑本色,这就是这名青年的特色。
这时恰好老婆雪绘端了荞麦冷面进来。
“鸟口先生可是等了很久了唷,几乎是你一出门就来了。”
“那你不就等我将近三小时了!”
鸟口大口大口吃着荞麦凉面,说:
“但我真的没作坏事喔,对吧夫人。”
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吃这么清爽的食物还想狼吞虎咽,难道不能吃得更优雅点吗?
“我当然知道你没作坏事,我想问的是干嘛等我那么久,今日来访的目的又是什么?”
“又有新的尸体出现了喔。”
搞了半天还是不知他的真正意圆。
“我知道,刚听说了。据说这次是相模湖是吧?但分尸案跟我又有何关系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的。”
“老师不愧是顺风耳,但是您少骗我了,还说什么很忙呢,看——”
鸟口从皮包拿出《近代文艺》。
“我去买回来了,虽然还没看过就是。”
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别看我这样,我和经销商也是熟得很,在发售前就拿到手了。哎呀呀,这期果然有耶。所以说——既然这期刚刊载老师的作品,就表示下一期不会立刻要您交稿吧。以老师的个性看来,充电期一个月是跑不掉的。既然如此。您就当作是转换心情,帮我们写个一篇如何?”
果然是来催稿的。鸟口仍装作一脸迷糊说道:
“——当然不是关口巽,而是楚木逸己的名义。”
实不相瞒,楚木逸己乃是写《实录犯罪》时专用的笔名。
所以说——毫无疑问地,久保看过的就是《实录犯罪》。
如今已被久保识破,不能继续写了。
鸟口笑眯眯地望着我,这样一来——我肯定又会半推半就地接下工作吧。刚才的短篇集也是如此,我一向不擅长应付强势作风。不过既然不愿意还是明白地说出较好,我皱着眉头,姑且表示出拒绝的意思。
“就算要我写,你说我该写啥。总不能写分尸案吧?”
“为什么?”
“因为——你们杂志的宗旨不就是报导已经完结的案件幕后的真相——像是没被报导出来的事实,或是犯人行凶前内心纠葛之类,再不然就是介绍足以颠覆案情的新证言等等,不是吗?分尸案昨天才被发现,也就是说算进行中的案子,连解决的线索都没个底呢,这要我怎么写?”
“老师说的是没错啦,只不过最近的报纸不也学起糟粕杂志刊载出一些很耸动的报导了吗?例如之前荒川分尸杀人事件发生时,朝日新闻连犯人的亲口访谈录都刊载出来了,这样一来我们根本赢不了嘛。所以我们这次才要在案子进行中开始取材,不趁早挖点内幕不行。好运的话还能抢在警察前面分析出事情真相。这么一来杂志肯定会大卖啦。”
“喂喂少妄想了,事情没那么简单吧。而且我也只是逼不得已才写犯罪报导,本职可是三流小说家耶。要我仅凭空想写得天花乱坠还行,要我分析出事情真相就超出能力之外了,你们杂志不也还有他高手?”
“这回不靠老师就没希望啦。我可是很清楚的喔。前阵子的、那个什么杂司谷的案子,听说事情内幕跟新闻报导差了十万八千里嘛?听说老师在这事件中大大活跃了一番,还解决了连警察都管不了的难题。所以说老师别想装迷糊,这件事早就传开啦。”
为何——为何鸟口会知道!
真相应该只有相关者才知道,不过他所说的也与事实稍有不符。
我在那个事件里只是一股劲的东奔西跑而已。说我妨碍了事件的解决恐怕更正确。不,那个事件应该算是自行终止了才对,根本没有解决。
话说回来他这番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而且这一个月来也有其他两家糟柏杂志上门邀稿请我撰写关于这件事的报导。当然我全部回绝,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秘密究竟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就连鸟口青年也知道近乎真相的传闻,事情或许如俗话所言——蛇道只有蛇知,因此出乎意料地广为流传吧。
不知是否察知我的复杂心境,青年完全不改原色,以亲昵的眼神说:
“而且老师不是跟警察关系很好吗?”
“你搞错了。确实我算得上是那事件的相关人士,但不代表我跟警察关系良好,顶多只是有个当警察的熟人而已。”
“警视厅的木场刑警对吧,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老师您也回绝了好几件关于这事件的工作。不是有句俗话说舌道只有什么来着嘛。”
不知他是真的搞错还是故意装迷糊。
“听说这个木场刑警这次也是坐镇现场指挥。另外,老师您认识青木这位年轻刑警吗?”
鸟口说的大概就是上次事件中木杨曾介绍认识的青木文藏吧。
“你说那个头有点大,长得像小芥子木偶的青年?”
“对,就是小芥子。这个小芥子是木场刑警的伙伴,我接到情报说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动到相模湖。伙伴都出马了,另一位没道理不去吧?所以木场刑警肯定也在现场。但木场刑警的上司大岛警部却还在樱田门,这就表示木场巡查部长是现场的负责人——总之简单推理一下就知道!”
“你还真清楚耶,我连木场上司名字都不知道。况且我跟木场自上回的事件以来也差不多半个月没见面了。鸟口,我看你和警察还比较热吧?”
看来泄漏资料给他的是警察内部的人。
“不不,我只认识小人物而已,顶多是穿制服的巡警。只不过经常出入警局的扒手流氓等分子我认识的就多了。所以一些有的没的的消息根本是完全开放。但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
听完这番话,总算解开一些我心中的疑问。如果是警察内部的人——例如赶去帮忙处理事件的警官——的话,肯定知道一定程度的真相。更何况对这种业界的人而言,没下缄口令,只是大家心知肚明不说,根本称不上秘密。糟粕杂志闻风来向我邀稿一点也不算不可思议,甚至是理所当然的。
自从被传唤到警局作笔录以来,跟木场刑警就没见过面。
想必顽强的他,现在应该正如同往常用高亢声音充满活力地指挥着部下吧,一想到此突然觉得该去探望探望他了。
“对了鸟口,关于这件案子你要我写什么?我既不是刑警也不是犯人,什么也不知道。根本没什么好写的啊。”
“喔,干劲总算来了吗?这个嘛,昨天掉手,清晨发现脚,整个早上相模湖一带已经展开大搜索了,当然警察是在找还没出土的部分。所以我想今天五脏六腑腰部之类的,还有头部胸部通通被发现也有可能啊,不趁这时采访要等何时啊。”
就算迷糊搞笑是这青年的特色,但这么残酷的内容居然也能讲得如此平淡,令人佩服。
“原来是采访——”
怀疑是否真能转换心情。
“对,就是采访。但是啊,我们这种杂志平常没干什么当局都已经盯得紧了,更别说去事件现场,肯定是会被撵出去。这时当然就有请名侦探兼现场主任的好朋友——关口巽大师出面,肯定一路顺畅啦。”
“喂,就算我出马,禁止进入的区域也一样进不去哩。”
“真进不去时再说,总之不安好心也是关心。”
这次完全讲错,不过我也懒得订正他的括。
“你计画得未免也太周到了吧。也就是说我不用写东西也妩妨,只要跟着你去就好是吧——到时候事情变怎样我可不管喔。但是鸟口啊,现在也过了中午,到那边也半夜了吧?搜索早结束了。”
“听说今天会持续搜查到很晚喔,况且这里离现场又不远。”
“不还吗?”
“不远啊,今天我可是开公司用车——达特桑跑车型破烂车来的,飙一下很快,差不多两小时就到。”
“两小时吗……”
“怎样,愿不愿意一起去啊?回程请您一碗红豆汤圆当采访费,如果您还愿意写稿的话就更棒了。等到正式发行的那一天一定支付原本稿费的两倍,不三倍——”
“你少吹牛了。这个嘛,雪绘你认为呢?”
虽然征求妻子意见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但总觉得就这样被这名青年煽动的话自己也太没用了点。
“你问我我也不知该回答什么。什么分尸事件,听起来呕心死了,我死也不想看这种东西——不过看你倒是还蛮喜欢这类玩意的样子——反正也让客人等很久,当作补偿,你就走这一趟如何?”
雪绘一脸意兴索然的样子。鸟口一听许可令下达,立刻起身用充满精神的语气说:
“俗话说,‘吃红豆汤圆不落人后’。出发前往相模湖吧——”
这辆车乘坐起来绝称不上舒适,地面的凹凸不平直接变成震动传达到屁股。看了照驶座上的岛口,他手中的方向盘也震个不停。
“交通局居然准许这种车上路,要是我肯定连生产者一起送进废车场。”
“老师,您别这么说喔,我们公司的妹尾兄对这辆车可是大大称赞呢。”
这位妹尾其实就是鸟口唯一的上司,《实录犯罪》的总编辑。
这辆车的改装者老板赤井先生只负责经营,从不插手编辑工作。
“那是他在拍老板马屁、呜。”
差点咬到舌头,赶紧闭嘴。
车内热度热得吓人,原以为上路温度就会降低些,看来是我想太多。打开敞篷该还蛮舒适的,只是我怕随便乱搞,这车会报废,结果自动吞回快说出口的提议。才刚风干的衬衫又开始冒出湿气来。
“很快对吧,已经到三鹰了。”
鸟口说。
我所认识的搞糟粕杂志的人性格都很阴沉。
至少上门来邀稿的那几个看起来都很阴郁黑暗,像是非常厌恶照到阳光似的。唯独个性洒脱的鸟口在这些人当中特别不同。不,不只是他,赤井书房的人一个比一个开朗,或许这就是这家出版社的风格也说不定,其开郎的程度由他们日常生活老在接触的阴惨题材看来实在难以想象。本来要分明暗的话我也算是阴暗性格的那型,不过我天生似乎很容易受到他们这种人的影响。
据说鸟口因想当摄影师而进入这行,现在杂志刊登的照片都是他拍的。或许正是如此,他充满了活力,搬运重物等难事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鸟口的体格有如运动选手般健美,除了两眼之间的间隔有点近以外,算得上相当帅气的好男儿。大概是正值年轻吧,连续熬夜两三天也毫不在意,是个天生的糟粕杂志编辑。
但是,根据上司妹尾先生所言,鸟口有两个致命缺点。
第一个是睡眠。俗话说只有吃与睡不能囤积,但这句话恐怕不适用于这名青年。他很能熬夜,但一入睡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起不来。就算硬挖起来也会立刻回去睡回笼觉。不管是打雷还是空袭警报都唤不醒他,一睡睡上一天两天听说是常有的事。
至于另一个缺点——想到此我后悔了。
“鸟口。你认得路吧?”
“咦?当然认得啊。我有带地图。”
“那你拿地图出来,我帮你带路。”
鸟口的另一个缺点是老走错路。他并不是没方向感,很会认地方,距离感也没问题,但不知为何就是会走错路。一旦弯错一次就一直错下去,直到无法补救的地步。
“奇怪,又到三鹰了耶。”
看来太迟了。从中野到相模湖,中间根本用不着转几次弯,怎可能会经过两次三鹰?但是本人居然也不讶异,不,恐怕他一点也不觉自己走错了吧。
“关口老师,讲到三鹰我就想起来了,不知老师有没有听说过,我想想,记得叫‘封秽御筥神’之类的怪名字——。”
“是什么?新兴宗教吗?”
“不不,与其说是宗教,比较像帮人驱魔的法师之类的。听说很灵验,信徒很多,好像就在三鹰的样子。而且不只东京都内,连别的县市也有人来膜拜。信徒当中连政治家之类的名人都有喔,真的很流行。”
“喔,还会帮人卜卦?”
“说到这个就有趣。”
原本看着前方的鸟口转头看了我一眼,说:
“一般不是都把恶灵鬼怪之类的驱走吗?他们那边不一样,听说是封进箱子里。”
“箱子?那种四四方方的箱子?”
“对。就是那种箱子。教祖好像是个作山伏打扮的中年男子,身上背着号称灵验无比的箱子,能准确地说中信徒的烦恼,然后作法将烦恼的原因封进背上的箱子里。”
“哈哈哈,听起来好假。”
“是啊,还收很多钱呢,检举他们岂不痛快?连名人跟政治家那是信徒耶。所以我其实蛮有兴趣的,要不是发生分尸案,现在早去采访了。”
“话说,什么时候才会到发生分尸案的相模湖啊!”
“咦咦,怎么又回到三鹰了,真拿这条路没办法。”
这叫鬼挡墙,我看去请御筥神来驱魔还比较快。
结果到相模湖时已是黄昏时刻,早过了五点。不过现场到处围着绳索,看来搜索仍持续进行中。
现场人数似乎有点少。有看到警察的影子,但总不可能直接上前问话。走上杂草丛生的小路,不久见到停放小艇的小屋。
“啊,那里人很多,肯定是那里没错。”
鸟口快步超越我。
“喂,慢着,跟你说直接去找警察也不可能让我们通行的。”
我小跑追上。
小码头附近蹲了个男子,见到我们立刻站起,我们两个反射性地停下,结果反而更惹他人注意。
“啊,这不是关口兄吗!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这里!”
原以为会挨骂,没想到是打招呼。鸟口小声说句“不愧是老师,面子好大”,高兴地笑起来。
男子原来是上次事件中认识的木下刑警。木下招呼在小屋附近踢石头的男子过来,小芥子人偶——青木刑警跑着来到这边。
“上次多谢你的帮忙。”
“怎么了?发生事件了吗?”
这时除了彻底装傻以外别无选择。木下回答。
“咦?关口兄没听说吗?分尸案的脚——啊对,晚报才会报导脚的消息。今早在这一带,啊应该说,在这小屋附近发现分尸案的脚了。”
幸好没被怀疑的样子。
“原来发生分尸案啊?”
我打算彻底装儍。
“老师没看报纸吗?昨天早上,在国道二十号线大垂水山顶附近发现年轻女性的右豌,大约是上腕的一半以下部分吧。发现者是当地从事林业的男子,开轻卡车时发现的。然后今天早上,在这里——就是这个小码头,发现脚部,双脚都发现了。害我们累死了。我昨天整晚才去帮忙取缔红线强化月份工作,今天一早又发生这事件。”
木下手持长棒向前伸出。
“找不到,只找到垃圾。”
“这里发现的是脚?怎么被发现的?”
“发现者是钓客,在湖底——其实也就那里而已,在海岸线上。”
“喂,木下,湖怎么会有海岸线。”
青木出言纠正。
“发现者是在那个码头的前端看到的,他原本好像是要开小艇出来,结果发现似乎有箱子类的东西沉在水底,还以为是宝箱。真愚蠢,不管它就没事,却还拿钓鱼杆去捅。”
青木抢走木下的棒子,站在码头前端把棒子插进水里。
“像这样,捅了几次后盖子坏了,于是里面的东西就——”
“浮上来了?”
记得中禅寺敦子是说脚浮在水面。
“没浮上来,是钓上来的,听说用油纸包着。真是吓死人的宝物,想都没想过会是脚吧。”
案情已经如此错综复杂,可见传闻有多么不可靠。
“箱子上缠着重锤?”
“不,箱子以坚固铁板做成,大约这么大。”
青木双手一比,约有二尺八寸(约八十五公分)左右。
“箱子的宽与高都很短,简直就是四角形的烟囱。脚就恰恰好收在里面,或者应该说塞在里面才对。所以当然浮不起来,毕竟箱子是用铁作的,而且还打造得很坚固,不容易坏。或许是丢进湖里时盖子撞到湖底的石头毁损了锁,所以才会被简单撬开——”
之后就发生大骚动了——年轻刑警说。木下接着青木的话。
“于是开始展开大规模搜查,但目前还没找到其他部分。本来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可是这里的搜查主任个性很执着。”
“搜查主任是不是木场啊?”
“嗯,毕竟搜查的主要单位是神奈川县本部嘛,我们只是来帮忙的。县本部申请了二十名左右的警力来支援,他们最近还在忙其他案子。”
我瞪了鸟口一眼。什么简单推理,场所既然在相模湖,当然是由神奈川县警出动。哪可能轮到木场这种下层警官当现场指挥啊,稍微想想也知道吧。鸟口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了,怎不见木场?他性格暴躁,不会跟当地警察吵起来了吧?”
我一提到木场青木一脸困扰地与木下互望,然后无力地苦笑。
“木场前辈不在这儿,他最近实在很奇怪。”
“奇怪?”
“嗯,现在跑去插手管跟他完全无关……管辖不同的事件。因为是擅自行动,上头气得很呢。这几天我也没看到他人,今天原本该来的也是他而不是木下。大家都很生气呢,对吧?”
木下点头。
“完全无关?是什么事件?”
“嗯,那也是神奈川县警管辖的事件——啊,这个就算是关口兄也不能说。上头下令要保密。就是所谓的搜查机密。”
木下制止原打算继续说的青木,用下巴指示小艇小屋方向,两三个穿制服的警官与一个穿开襟衬衫的刑警望着这里。
“啊,糟糕,那个神奈川的警部补可是凶得很。抱歉,该走了。”
木下轻轻点头致意后,似乎想避开警部补的视线,从我们来的方向走去。站在码头上的青木也一副奇妙表情地说:
“唉,烦死了。我也先走一步——”
说完,快步跟在木下身后。临行前仿佛想到什么,又回头说:
“——啊对了,关口兄,刚刚那个阴阳师的妹妹,当杂志记者的——脸蛋很可爱的——那个女孩去那边的民家采访了,现在或许还在吧。”
中禅寺蹲子也来了。
两人离开后,我跟鸟口除了呆望着倒映在湖面的夕阳外也没事可干,只好准备回家。不知今天究竟来这里干什么,当然这附近也没半家卖红豆汤圆的店。
正当无事可做准备回车上时,眼熟的娇小女性——方才提到的中禅寺敦子朝这儿走来。敦子认出是我后,失声惊讶地说:
“哎呀!老师怎么会在这里?”
“没什么,我来吃红豆汤圆的,对吧鸟口。”
我的话中带刺,但鸟口似乎丝毫没有察觉。
青年盯着敦子瞧,说:
“关口兄,这位小姐是?”
看也不看我一眼,低声询问。
“喔,这位是在那本有名的《稀谭月报》里担任编辑记者的中禅寺敦子小姐。”
“稀、《稀谭月报》!呜哇——”
青年从鼻孔喷出大量空气。我想,那大概是自卑感与尊敬与羡慕交织形成的气息。站在《实录犯罪》之流的糟粕杂志立场,《稀谭月报》与自己之间的差别就好像是天与地,等级全然不同。
加上中禅寺敦子是名女性,又很年轻。纵使实际年龄已超过二十岁,外表仍像个女学生。再加上她的容貌十分美丽,只要稍加打扮便是会变成个大美人。构成中禅寺敦子的所有要素仿佛都像在命令鸟口的鼻孔喷气。
我察觉出鸟口的心境,没安好心地替他介绍。
“敦子。为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或许你没听说过,他是《月刊实录犯罪》这本了不起杂志的编辑,希望你能跟他好好相处,我平时——很受到他的照顾。”
但是鸟口毫不害臊,以平常的态度说:
“讨厌啦,就算我平常很照顾老师,在别人面前公开我身分很不好意思耶。”
哪有不好意思,根本是彻彻底底的厚脸皮,我不知道这青年身上究竟哪个部分含有害羞的成分。
敦子看起来有点疲倦,不过还是努力装出和蔼的笑容,说了句“你好”后恭敬地行礼致意,接着说:
“我拜读过《实录犯罪》。追踪‘光’俱乐部的那篇报导很有意思。”
从记得报导内容这点看来,应该不是恭维话而是真的看过。鸟口闻言似乎颇感讶异,但没过几秒,立刻又恢复原本懒散的表情,以平常的滑稽声调说:
“唔嘿,那篇的原稿,是我……”
停顿几秒后。接着说:
“从袋子里拿出来的。”
看来打算搞笑搞底的样子。
敦子似乎很疲倦。当我问起采访的前后经过时,她回答:
“嗯,似乎白跑了一趟。”
湖畔开始暗了下来。现在要搭电车回去多半很辛苦,反正也同方向,便邀她一起搭车,敦子非常高兴。看到那辆冒牌达特桑时也连呼好棒。鸟口很得意地说:
“看,连敦子小姐都赞不绝口呢。批评这辆车的只有关口老师而已喔。”
“坐上去就知道,等着瞧吧。”
我这次确实地拿着地图坐上前座。
“我有个疑问,犯人干嘛要切割尸体啊?肯定很花时间,找个地方埋起来不是比较快吗?”
鸟口握着依旧不断细微震动的方向盘说。
“大概是想埋也没地方埋,居住地点不方便吧。”
我随口回答。
“是吗?——有人会因为这种理由切割尸体吗?我猜大概是因为怨恨吧。死者多半是犯人杀上千刀也不厌倦的家伙。”
“不。会杀人者神经基本上都不正常。犯罪时已失去平日的理性,那时的情感恐怕已超越憎恨变成了疯狂。对吧,敦子。”
我怕敦子一人孤单坐在后座无聊,把话题转到她身上。不过回头一看,似乎也不尽然,见她似乎很快乐,大概很喜欢兜风吧。
“这个话题我之前跟哥聊过喔。”
“喔?京极堂怎么说?”
我想听听敦子的哥哥——京极堂的意见。
我这个乖僻的朋友具备大量与日常生活毫无关系的知识二,肯定对这类话题有异于常人的扭曲见解。跟平常一样啊——敦子笑着说。
“不过也说或许有可能是为了阻止死者复活的诅咒仪式行为,不然就是企图干扰身分调查。”
“咒术的因素暂且不论,我想这么做也无法干扰身分调查吧?顶多造成一时性的干扰而已。最近科学办案发达。就算丢了头也还是瞒不住身分!”
“嗯。哥哥也这么说。往后的时代大概仅凭身体组织的一部分就能确定个人身分吧。因此他说会分尸的决定性理由应该是不方便处理尸体、太重无法搬运——之类的物理性理由。到这部分为止跟老师的意见相同,只是——”
“怎着,后面还说了什么?”
敦子凑向前座。
“关于切割尸体时的精神状态嘛,老师刚刚说那不是正常状态下做得出的事——对吧?”
“理所当然吧?怎么可能正常。”
“是,我也是这么想。”
敦子先同意我的意见,接着说:
“可是,哥认为——切割尸体时的精神状态恐怕是非常正常的,应该说犯人就是想从杀人时的非日常状态回到平时的生活——日常世界,才会动手切割尸体的。他认为犯罪者应该是透过切割尸体来使原本异常的精神状态恢复正常。”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切割人类尸体的残酷行为能达到恢复正常精神的效果?相较之下,分尸反而还比杀人更异常不是吗?过失杀人还有可能,但绝无所谓过失分尸吧?这么考虑起来当然是分尸时比较异常啊,对吧鸟口。”
鸟口淡淡地回答:
“可是要明确分别出正常与异常很难吧。例如冲动之下一刀捅死人的情形,这该算异常吗?还是正常啊?”
“那一瞬间算异常吧,你是指一气之下失去自我的情形对吧?生气的瞬间是异常,不然不可可能会作出杀人这种划不来的事情。如果用得失损益来判断或社会的伦理规范的话,九成九不可能犯下杀人行为的。”
“嗯,哥哥也这么说,杀人行为九成九是冲动造成——或者是像疾病般突然发作——”
“不过也有计划杀人吧?例如为了计谋、怨恨、想要钱、或者守护地位与名誉等等因素。杀人肯定有动机呀,敦子小姐。要描写犯人心理关口老师最擅长了!”
鸟口如此说完看了我一眼。
“根据哥哥的说法——虽然我不太懂,他是说这类动机其实都是事后为了方便他人附加上去的。为了使犯罪得以成为犯罪,必须要有个社会共识上的动机等理由,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吧。”
“为什么?没听过这么愚蠢的说法,虽说很有京极堂风格。”
无论如何,当然是先有动机才有犯罪,说什么动机后来才附加的,开玩笑。
“不,只论动机的话任谁都有,只作计划的话大家都会,这些要素并不特殊。犯罪者与一般人的分界线在于是否碰上能将之付诸实行的环境这点而已——哥哥的意思似乎是如此。”
“他是说不论是谁,如果偶遇能自由杀死对象情况都会下手吗?根本是歪理嘛。”
“我也不太懂他的意思。只是根据哥哥所言,动机之类的心理因案、环境之类的社会因素,以及是否能实行犯罪的物理因素应该分开来考虑才对。创造出犯罪的不是个人而足社会与法律。”
“啊哈哈,确实没有法律就没有所谓犯罪了,就跟没车就不可能有交通事故一样。”
鸟口不管任何话题都用相同语气回答。
我在想,当我和恨之入骨的对象对峙,对方处于无法抵抗的状态,而我手中又握有足以杀害对方的武器时——
我会杀他吗?
不,多半不会杀吧,因为事后会被问罪。
但是若假设犯行绝不会被发现呢?或者如果这世界没有法律,杀人不会被问罪的话——
或许会下手吧。
背脊发凉了起来。这种状况不可能到来,所以不必费神担忧。但是除去最后的条件后却不敢说绝不可能到来,那是有可能的。如果那时,我失去了最后的条件——社会性规制的话——
很有可能动手吧。对犯人而言不管是动机还是计画性或许都不重要,跨越最后一道防线的扳机,说不定只是一些小事——动摇、误会、激动这类日常常发生的小事。
“话又说回来。”
鸟口打断了我危险的思绪。
“不管怎说,切割尸体还是很呕心吧,我还是觉得这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对啊,敦子。动机问题先放一旁,你说分尸是想从异常回到正常的行为实在难以理解。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杀人事件的当事人被逼入极限状态下,无法维持正常的精神活动时才会做出的异常行为。”
后照镜上映照出摩擦着双手,陷入思考的敦子。
大概正在回想哥哥的话吧。
“大家这记得——荒川事件吗?记得上个月的《实录犯罪》也有报导。”
荒川分尸杀人案发生于今年——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一名小学女教师杀害任职巡警的丈夫,与母亲合力将尸体分割为头、腕、脚等部分抛入荒川丢弃,是一件轰动全国的离奇杀人案件。犯人为职业妇女,且还是教育者,带给社会很大的冲击。一开始女教师与情夫合作共谋的传闻臆测煞有介事地广为流传,结果发现原来是和母亲共同犯下的罪行。
“那案件连犯罪的手法都很奇怪呢。”
鸟口的表情透露出他似乎知道详情。我不清楚这案件,便向他询问手法有何独特之处。
鸟口以不变的迷糊口吻回答。
“首先用了警棒——这可说是丈夫的吃饭工具。在上头缠上绳子卡在雨窗上,绳子的一头先固定起来,接着趁丈夫睡着时缠在他脖子上用力拉扯另一头。”
“这算很奇怪吗?”
“恨奇怪啊。要说有计划,使用的道具未免太草率,感觉像随手拿身旁的物品充数;但要说是冲动,行动又太冗长,还意外地周到,所以真的很怪。”
“但这也还好吧,又不是说没有勋机,栅不上街勋杀人吧。”
敦子一讲话说:
“确实主嫌犯——妻子打从心底厌烦粗暴又花钱不知节制的丈夫,可说自平常就怀有动机。但一直到犯案当晚,收拾饭桌时才突然想要付诸实行。只不过那时还不敢动手,毕竟丈夫是个无赖,职业又是警察,贸然行事肯定会遭到反击。加上身为教育者的她也很清楚杀人是多么反社会、多么不为公理所容的行为。只是当晚丈夫睡着之后,那个突然来临了。”
“来临?你说杀意吗?”
“该说——杀意吗?或许该说是——好时机。”
“好时机?”
也就是指——杀害条件具备的状况吧。
“现在杀得了,杀了也无妨,杀了就轻松了——想到这些,什么憎恨都已不再是问题了。成为问题的,就只有如何更有效率。不失败地完成杀人行为而已。因为最麻的问题此时已经解决,所以杀人行为的社会性意义也就失去。至于动机——也就是日常的怨恨又如何呢?由于她这时心中所想的是只要杀了丈夫就能一了百了,所以动机也不存在。这时只考虑如何把警棒牢牢固定在窗子上,或是如何绑牢绳索之类的问题而已。也就是说,能称为异常的就只有那个来临的瞬间,之后的状态便与平时无异。”
“哈哈,除了对象是人、行动目的是杀害以外,其他不管是把棒子固定在窗子上或缠上绳索、拉扯绳索等行为的确都与平常做的事没两样耶。”
“但我还是觉得这是诡辩,不愧是京极堂的意见。就算犯罪时的精神状态不算异常好了,之后的分尸行为他又如何解释?”
“嗯——鸟口先生说的没错。这之间要画上分界线是很困难的——不过硬要分的话,精神最异常的时刻恐怕不是实行中而是行动刚结束的瞬间吧。在来临的那个完全退去之后——也就是完全杀害之后。”
“是——这样吗?杀害完毕的状态比杀害时更异常?”
“对——当那个来临的瞬间,姑且算不正常好了,但犯案中意外地仍能维持正常的判断。可是在犯行全部结束时——犯人就会领悟到自己处于一种极端非日常的状态下,身边躺着尸体,犯下罪行的是自己,大半的人都会精神错乱。于是犯人便会透过后悔、反省、或自首等行动来矫正这种非日常性。不过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只要让社会放过自己就好。简单说,只要不被发现即可,亦即,犯人可以选择以掩盖犯罪事实的方式来回到正常。精神最动摇的时期大概就是从杀害完毕到决定掩盖罪行的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有长有垣,人人不同;有些人会立刻决定如此,也有人会犹疑不决,而做不到的人多半会遭到逮捕。”
敦子似乎完全想起老哥的话了。
连话语语气也多少有点京极堂味道。
“这边我还能理解,但就算如此,分尸行为又有什么意义?”
同样地,我也仿佛自己正面对京极堂般提出质疑。
“若以荒川事件的情形为例,听说提议分尸的是母亲。她的理由很简单,那样做较容易搬运也不易被发现。又大又重的东西分割了就能轻松清理——就这么一句极为日常性判断的建议将犯人从异常的精神状态拯救出来,这个理所当然的意见甚至颠覆了犯人心中‘杀人为重大的反社会行为’之价值观。因此接下来重要的只剩下如何有效率地切除肢体而已,其他问题在此时暂时被抛在脑后。听说母女俩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将丈夫像条鱼般完全肢解掉。”
“原来如此,这时她们考虑的是这条筋很难切割、被脂肪包住的菜刀要加热一下才好切等等问题而已。至于丈夫有多可恨之类的问题大概已抛诸脑后。嗯嗯,这一瞬间,她们变成肢解肉类的专家了。”
这些话从鸟口开朗的口中说出来更叫人恶心。
不过刚刚的敦子真像是京极堂附身,所说的话一点也不像是转述。
“回到刚才的问题。所谓透过分尸来恢复正常——你刚刚还说听不太懂你哥说的话,明明已经懂了嘛。而且多经过一层消化,还比从本人口中说出更容易懂。对吧。鸟口。”
没有回应。
在我们沉迷于谈话中时,天色已变得完全黑暗。开了好一段路,也该到中野了吧。
“嗯嗯,现在我们到哪儿了啊?”
糟了,但太迟了。
破车慢吞吞地减缓速度,晃动着车体在路旁停下。幸好后方与对面皆无来车,但路上也没街灯,只看见附近有几条类似阡陌的小路。
“喂,看你很有自信才放心教给你——结果居然连路都不认识就一直开吗?”
“可是关口老师自己说要当向导的,地图您也拿去了。我想如果走错您应该会立刻指正才放心开的。”
“啊!”
确实地圆集在我手中。
“姑且不论作家的实力,至少作为一个向导老师很无能。”
他竟然无视于自己作为驾驶的无能。
鸟口把车开上路肩,从我手中拿走地圆确认现在的位置。但是就算想确认也无从确认起,不是开玩笑的,这次真的迷路了。
“唉,这里到底是哪儿啊?是这里吗?还是这里?”
“这条路应该是国道十六号线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们在途中、或说在很早以前就走错路了。”
眼尖的敦子发现标志。
“也就是说——”
“我们现在应该来到横滨附近了吧。”
敦子十分冷静。
“横滨?”
好一趟漫长的兜风旅程,时间已超过八点。
“横滨也不算很远啦。说定错路其实也只是走错一条路后便笔直来到这里。所以只要回头就能回到原本路上了。”
敦子鼓励鸟口。原本担心的驾驶仿佛得到天启似地,立即打起精神。
“哈哈哈哈,确实如此,只要做一百八十度回转就好了嘛。关口老师,别用那么怨恨的眼神瞪我哩。”
鸟口愉快地说完后,便发动车子,但稍微一转却开进右方的小径里,究竟想去哪儿?
“你干嘛进这条小路,不是要回去吗?”
“咦?所以我转弯了啊?”
“但是现在进到小路了。”
这条小路十分狭窄,两旁有树。随着进到深处,树与树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窄,不久两旁的树木像是森林般茂密起来。怎么走都只有这条小路。
“我说你啊,这条路一直走可是没办法回到原路的。鸟口,你走错路了。”
有点,不祥的预感。
“似乎是死路。”
三人似乎都察觉到了。但是路幅太窄,也不好一直倒车,决定向前走到能转弯的地方。
讨厌的感觉。
前方好像没路了。
这时突然前方一片亮白,左右方强烈的灯光照射过来,亮得睁不开眼。鸟口突然减速,车体摇摇晃晃地震动着。
我因紧急煞车而向前摔出,跌坐而撞到屁殴。
从光的方向窜出数条人影,正前方也有好好几人。是警官。
示意要我们停车。
鸟口更用力地踩着煞车,而我则再一次撞到屁股。
“那、那是,那是什么——”
敦子指着前方。在强烈光线下我眯起眼睛看。然后在警察大队的背后,看见了难以相信世间竟有此物,且是充满压迫感的固体。
那是个巨大的箱子。
是一个高度超过三楼、不、四楼建筑的,非常巨大的箱子。
建筑物上——从大小看来肯定是建筑物——丝毫不见任何类似窗子的部分,只有正面入口上方有一条纵向封死的窗型缝隙,其余部分就全是清一色的黑色水泥固体。四角形、或说正方形,不——该说立方体才对。
巨大的、纯黑的立方体,在威吓性照明的照射下,耸立于夜空中。
不祥之光景。
箱子——建筑物前面有块像是广场的空地。停着四五辆车子。一辆似乎是卡车,其他多半是警车。
箱子后方有两根类似烟囱的管子。其中一根比澡堂的烟囱更大。
这究竟是什么?
不知不觉我们的破车已被警察团团围住。警察大概有十名左右,真的就是被包围的状态。警察探视玻璃后面的驾驶座,叩叩地敲了几下。不知是要我们开门?还是要我们下车?鸟口摇下车窗。
“你们是谁?要做什么?为什么来这里?”
对方口吻强硬,像在盘问犯人。
“呃、晤、我们迷路了——”
“迷路了?迷路不可能开到这种小路来吧。太可疑了,总之你们先下车。”
遇上麻烦了。
我这边的窗子也有另一个医官叩叩地敲着,要我下车。我看了敦子,敦子沉默不语。
只不过,这里的警备未免也太森严了。对了,这栋建筑该不会是旧帝国陆军的秘密基地还什么的吧?不,不可能。战争中尚且不论。现在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存在,就算有也不可能还继续在使用。
正当我要打开车门之际,从建筑物方向又跑来好几名男子,其中一个认出打开车门露出半身的我,慌忙跑过来,大喊:
“喂!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木场。
在意想不到的紧张状况下,遇上意想不到的熟人,说真的安心了不少。但是木场依旧表隋严肃,默默地走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胸口,再度问道。
“关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俗话说地狱亦有神佛来助,但此时木场看起来更像是地狱里的恶鬼。
“我、我们只是迷路而已啊。开车的是我朋友,他走错路才会跑到这儿来。”
“他是谁?”
鸟口正被三个警察包围,吓得脸色大变不敢作声。
“他是杂志社的编辑,叫鸟口,是我的朋友。不是可疑人物。”
“杂志社吗?”
木场发现坐在后座的敦子。
“——哼,连京极小妹也在——太可疑了。”
“一点也不可疑啊。鸟口姑且不论,我跟敦子的身分大爷清楚得很吧。”
木场沉思了一会儿,他背后站了两个看似刑警的人物。
“木场,你在干什么?别忘了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别想擅自乱来,盘问是我们负责的,让开!”
木场露出更可怕的表情,狠很地瞪了发言的男子一眼。
“喂!关口,你们确实是迷路吗?不是为了杂志报导的题材才来这里四处打探的吧?”木场仿佛警告似地问。
“什、什么打探,我、我们才不是。”
“好,我知道了。”
木场冷漠地说完,把我放了开来,转身向背后的警官说:
“这些人是我的朋友,身分我能保证,事情闹大只会更麻烦而已,现在先放他们回去。”
“放回去……你在说什么?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你懂吗?可不可疑由我们判断,你已经妨碍到我们了,快让开。”
“我的意思就是,盘查绝对无关的人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如果在浪费这些时间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又该怎么办,没必要浪费时间盘问他们。如果这些人跟事件有关的话——到时候我愿意负起责任。”
男子们——多半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刑警吧——的表情像喝了苦茶般苦涩。
“喂,木场。你不过只是个巡察部长而已,就算你不自量力想负全责也负不了,如果出事就来不及了!”
“所以说万一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期间出事了你又该如何负责,巡察部长不够格的话,警部总成了吧?到时候就由你来负责吧。”
木场毫不退缩。
刑警们以审视犯人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我最不擅长面对这种情况,完全沉静不下来,无法保持泰然自若,所以看起来更加可疑。我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来飘去。
警官的脸、刑警的脸、夜空、月亮已升起。
四角形的箱子正上方月亮辉映。我的视线由月亮移到建筑物上。沿着箱子的细缝缓缓下降,见到建筑物入口处有名女性一脸担心地探视这过,逆光下看不清脸庞。
突然耳鸣,不,这不是耳鸣,莫非是地鸣,近似在军方工厂听过的轰轰作响的动力声。
“你们打算僵持到什么时候?我是无妨,但你们时间很宝贵吧!”
失去耐心的木场怒吼。
“好吧,木场,我妥协了。不过至少让我册登记一下他们的身分资料。”
熬不过顽固的木场,刑警的态度总算软化。
鸟口拿出驾照,我与敦子也说出姓名地址。木场像个地狱的鬼吏般雄立一旁,他背后有强光照射,脸部一片黑,看起来真的就像金刚力士一样可怕。在他身后有座常理无法形容的巨大箱子耸立,箱子的入口处伫立着一名女性身影。
天空尚挂着月亮。
这一切景象都像是恶梦一般,越来越不真实。
木场走到我旁边,用难得的低沉嗓音威逼:
“关口,听好,今晚的事情什么都别问,乖乖回家,然后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管所见还是所闻都别说出口。答应我,也叫那个男的跟京极小妹闭嘴。如果你不遵守约定的话,我——我本人绝不饶你。”
木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由背后的箱子发出。
我们宛如失去思考的力量,只能乖乖遵从箱子的命令。
于是,对我而言,印象非常深刻的八月三十日就这么结束了。
(前半部略)
然后,开始寻找那个女孩吧。
决定先留宿在站前的木造旅馆。安置好行李后立刻上街去。该问谁好没半点头绪。总之先进食堂好了。几乎没有食欲,只点了一瓶酒与烤鱼。
座位与桌子的数量不对称,令人心烦。一张桌子就该配四张椅子,却有些三张有些五张。为何人们不在意呢?
向送酒瓶来的中年女性询问女孩的事,果然不知道。
菜单上的文字写得很不整齐,歪七扭八的。而字也写得忽大忽小,留下一堆空白。
心情变得很糟,筷子动也没动就起身离去。
到闹区看看好了。
下流的看板跟穿着华丽衣服招呼着客人的男性映入眼帘,令人不快。
颜色的挑选毫无规律。不整齐的形状无统一美感。怎能做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呢?每一家点都任性地主张着自己的店比别家好、胜过别家。缺乏协调感。不只外观,连精神也低劣。而看板就是其具体呈现。所以由看板所构成的闹区,干脆从这世上消失还比较好。
并不是反对资本主义或自由竞争社会,但发生于商业主义下的这种欠缺品性的现象却令人很困惑。若不赶紧建造具统一感、整齐划一的景观,人们恐怕会变得越来越愚昧吧。
穿着邋遢的街娼发出淫荡的声音招呼着。浓厚的化妆花了一角,非常丑恶。见人露出明显的厌恶感,她又说出“哎呀,小哥,心情不好吗。”之类多余的话。吐了口水叫她滚,骂了声“笨蛋、疯子。”走掉了。
(中略)
这世上的女人,都跟刚才的娼妇一样愚蠢吗?
思考缺乏一致性。心中充满空隙。
空隙里充满了鄙俗、可笑、又愚蠢的想法。
所以不管对她们说什么也无法理解。
女人都一样。天生是缺陷品。
只聊表面话还好。一旦稍微深入交往,她们缺乏理性与逻辑的特质便会浮现,关系也会瞬间瓦解。
听说女人是用子宫思考的。身为男人,不了解这种器官会对精神造成什么影响。若摘掉这器官女人是否就能变得理性又合逻辑吧?
那么那个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
过去认识的所有女性都讨厌那副完美的箱型寝具。明明没有任何寝具能超越它。
那么那个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
非得找出来不可。
需要那个女孩。
(以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