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草儿就这样从生活了十几年的家里跑了出来,她没有想到,上次被掳是她第一次离家,而这一次却是她主动离开了家。
大姐跟她说她曾经有个远嫁的手帕交在邻县,两人情如姐妹,她若上门多少会有助益,可刘草儿说实话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独自迈出家门,那地方离此百里,她从村子出来没多久就迷了路,但她记得大姐说的话,不能在荒山野岭处落单,所以她每次都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只是她没想到,某次她照常问路后,居然有几个流氓盯着她不让她离去。
那几人刘草儿已经眼熟了,每次看到她总是对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刘草儿一直远离着他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居然直接上来拦着她了。
刘草儿不知道,他们已经盯了她很多天了,在意识到她确实是一个落单的孤女后终于不再掩饰,打算对她下手。
刘草儿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她毕竟也是做农活出身的,只是她再有力气对付几个男人也是力不从心,她向大街上那些围观的人求助,但他们除了面露惋惜地看着她窃窃私语就是神色匆匆连忙走远,刘草儿的心不断下坠,她没法接受她逃出来的命运也会是这样无助的。
就在这个时候岑山出现了,他人高马大,一个能抵数个,压着那几人揍了一顿还让他们向刘草儿道歉,虽然解决了眼前的困境但刘草儿却更加害怕。
“你跟踪我?”刘草儿惊怒道。
“我……”岑山哑口无言,憋了半晌只是道:“我只是担心你,我看你自回了家以后再也没了消息。”
岑山是看着刘草儿跑出来的,他听到了她和姐姐的对话,明白了她的无助,同时也见证了她为了自己的人生有多么拼命。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还是你说放我回家根本就是骗我?!”
不同于在山上时刘草儿的软弱无助,此时的刘草儿可能是因为家庭的变故变得激动且愤怒,即使对上眼前这个刚刚收拾完几个流氓的大汉也毫不示弱,她那似水的眼眸里此时却像缀着火光直烧得岑山心里成了一片火海。
那爱与怒交杂连带着对她的怜惜竟让这个多数时间沉默寡言的大男人急道:“我没骗你,我如果真要骗你何必放你下山。”
“那你就不要跟踪我,我的安危也不需要你来担心。”
岑山不知如何回答,他没有和女人相处的经验,但还是坚持道:“我不会干涉你,但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到底不安全,你何必跟我赌气,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你也不会再遇上这种情况。”
刘草儿仍在愤怒,但在这愤怒中也清楚地认识到他说的没错,可这却更让刘草儿觉得痛苦。
她恨命运不公,她恨父母无道,她还恨眼前这个男人,如果不是他,她的世界就不会被颠覆,她也不至于流离失所,她还能拥有疼爱她的父母和美满的家庭,可现实是这个男人毁了她平静的生活而她还得靠这个人才能让她重新获得安稳的生活。
岑山认识路,路上因为有岑山在也没人找他们麻烦,两人徒步到刘草儿大姐闺蜜家中刚好是第二天下午,分别在即,刘草儿却是一眼未看岑山,只是说了句:“你走吧。”
岑山这次仍是看着她的背影离去,只不过半月前那开朗爱笑的少女到底是消失了。
刘草儿就这样在另一个村镇上定居下来,大姐的手帕交叫春妮,刘草儿叫她春姐,春姐和她丈夫感情甚笃,她已经怀孕三四个月了,平时会料理下后院的菜地,然后绣点东西送到镇上换钱,春姐的丈夫虽也种地但农闲时就兼作货郎,两口子日子过的美美满满。
春姐人很仗义,帮刘草儿安排了住宿还帮她找了个活计,就是做镇上的绣娘包吃包出,刘草儿来这之前其实只会简单织点东西,对于刺绣半点不通,而且因为手上有做农活的老茧也总是会对那些名贵的布料有磨损,但她硬凭着对自己的狠克服过来了。
后来在这待了一个多月,刘草儿都以为她的生活都要慢慢步入正轨了,没想到却横生变故,刘草儿的父母大概从春姐亲戚那听说的消息,知道了她在这,便要赶过来讨人,除此之外这边的一个恶霸竟也不知何时看上了刘草儿。
春姐无法,她还有家,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刘草儿也不忍她太过为难,在某天下午不辞而别了。
她不知道她该去往何处,她觉得每一个人都可以抛弃她,就在这样无期无盼的路上她发现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岑山。
刘草儿发现他时他正被一个乞丐抓着吵嚷要钱,四目相触时,岑山晒得几乎看不出脸色的人也隐隐透着一丝红,他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应付了这个刚才摩擦了一下就倒地不起的乞丐,然后连忙转身要走。
“你的山寨还缺人吗?”
就这样,在刘草儿问出那句话后她就跟着岑山上了山。
刘草儿觉得人生真的很奇怪,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她对未来的期许和幻想从来没有对山匪的构思。
她跟着这个男人上山时是受够了对自己命运无法掌控逆来顺受的不堪,她想要蜕变或者是毁灭,而她上了这男人的贼窝,原本也以为会被骚扰,但是他没有,他竟然真的履行承诺在守着她。
山里的日子其实和村子里也没有什么不同,刘草儿学会了自己一个人居住,偶尔寨里的一些妇人也会来帮她做事,妇人们言谈起来不免又会聊到家庭孩子,也会有热心妇人要来帮刘草儿介绍个男人,刘草儿那时也已经在那呆了一年多了,推辞不过去便同意了做媒。
是在那天她点头同意后,刘草儿才在时隔一年以后见到了岑山,她记得他问她想不想下山、有没有困难,刘草儿一律摇了头,然后岑山才似忍无可忍追问她为什么不选择考虑他。
“如果你真的要在寨子里找一个男人,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刘草儿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冷笑了一声,但是她答应了。
她答应的毫无所谓,她和最初岑山看到的刘草儿其实已经变了很多,但他看着她心底会软,内心会痛,他对她说:“虽然你有很多姊妹兄弟,在你父母心中不是唯一,但是在我这,你永远是我的独一个。”
这句话,岑山没有失信过,或者说,他对她说过的每句话,都不曾失信于她。
婚后的日子是平淡的,刘草儿对这苟且的人生说实话眷恋不大,但岑山却不是这么想的,他甚至还带着刘草儿专门出去了一趟妄想和她提升感情,他们一起去逛街一起去游湖一起去茶楼。
没过多久,刘草儿就有孕了,她挣扎过,但她仍忍不住再一次对未来有了幻想与愿景。
刘草儿的爹希望家里能出个读书人光宗耀祖,但刘草儿从家里出来以后也在艳羡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她每日辛苦所绣不敢有一丝损坏的帕子锦缎,不过是她们随意处置的添头,那些大家小姐被捧在手心里,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以十指不沾阳春水,每天所学的就是琴棋书画风花雪月,她向往这样的生活,但她已经不可能了,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够如此,她会比她拥有更多的爱,也能享受更多的教导,她以后一定也如那工笔画下的端庄仕女一样是别人艳羡的典范。
她给她取做青茗,这个名字,是刘草儿当时和岑山一起去镇上茶楼喝茶的时候听到的,在她还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时她就觉得极美,在她知道之后她更是觉得适合自己的孩子,青茗,哪个文人雅士少得了一杯清茶,她的女儿应当会让所有墨客趋之若鹜,只是很久后她才知道,青茗并非是清茗,而那墨客少不了的是笔墨,青茗需要的是刀也不是那毫无意义的娇柔做作。
岑青茗的到来还是有拉近两人的距离的,岑山终于敢在她面前逗趣,刘草儿终于也有了家的归属感。
某天,岑山突然跑来说要给她改个名。
那天他小心翼翼道:“刘珠好不好?我听说珠这个字很好。”
刘草儿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岑山便闭嘴再也没有提过。
刘草儿那时候想的是再怎么不堪那也是自己的名字,她会记得这名字的含义,更何况,岑山怎么配给她改名,但那天父亲的死讯传来,她去往村里吊唁的时候却被赶了出来。
母亲说她嫁了山贼以后和刘家再无半点关系,她实在忍不住辩驳,如果当初父母不把她往火坑里推她根本不会如此,但是,母亲只是说,她嫁给岑山不如嫁那老翁。
不欢而散。
其实是意料中的场面,但是岑山却表现得如同他犯错了一般,而刘草儿当时确实把过错全部归咎到了岑山身上,她只是庆幸,还好青铭没有跟来。
直到有一天,青茗突然问起了她的名字:“阿娘,阿爹叫岑山,青儿叫青茗,那阿娘叫什么呢?”
她脱口而出的却是岑珠。
在她还在愣怔没反应过来时,女儿已经拍手叫好了:“哇阿娘的名字真好听,而且青儿和阿爹阿娘都姓岑!”
刘草儿从此就变成了岑珠。
但是岑山不同意,他仍是希望她能够留着一丝她的过去,那是她曾经最无忧快乐的少女时光。
刘草儿默然无语同意了。
但即使如此,刘草儿仍是无法放下过去和岑山过日子,在青茗面前他们永远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但只要青茗一离开,刘草儿几乎不会对岑山有什么回应。
刘草儿原本以为她会这样和岑山纠葛一辈子,只是没想到……
看着榻上虚弱的岑山,刘草儿一时心里竟有千般滋味。
岑山临死前因为病痛的折磨已经痛苦不堪了,但对着刘草儿他还是挤着笑容道:“这次是我说话不算数了,我没法保护你和青茗了,我知道这辈子我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他突然回想起以前,寨子里有兄弟知道他真的喜欢刘草儿后,玩笑着劝他:我们都以为寨主你会找个风风火火的辣美人,现在这位小家碧玉的良家妇女,跟山匪到底走不到一路,谁知道这后面会不会就跟别人跑了?
这句话其实在那几年反反复复敲打着岑山,他也想过是否要放她自由,可是如果一切不曾拥有倒也能彻底斩断,但拥有了再失去即使是岑山也在一天天的徘徊,他看着她变得急躁变得喜怒无常,变得越来越不像她,可一家三口再一起时的甜蜜温存又让他无法自拔,更何况,即使她再有变化,那也是她。
到底他也还是拥有过她,到底,看着刘草儿脸上的泪,她也是会为他伤心难过的。
刘草儿不知道说什么,但她直到岑山用手擦她泪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和岑山这几年有恨也有情,她固然会因为岑山的离去迷茫和忧虑,但在她心中,她一直以为她会松一口气,她以为她会解脱的。
可是真到了此刻,看着原本高大的男人此刻瘦骨嶙峋的躺在床上命不久矣的模样,她居然是害怕。
原来,他也会死的,原来,他也并没有那么强大……
好像那些原本满心的不甘和怨愤在死亡面前都消散了,而随之涌上的无措和痛惜却已经拽住了她。
可是她明白的太晚了。
看着最后仰面闭目躺在床上没有气息的身躯,刘草儿泪如雨下,而那无法宣泄的悔与怨,恨与爱都在刘草儿克制的痛哭里渐渐湮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