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十分安静,光线不甚明晰,而南柯的双眼很亮,那是一种灼热到刺眼的明亮,又带着温柔的包容,让江川想起多年前。
江父和江母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酒驾酿成惨剧,那天是周末,江川在南家给南柯补课,南柯看不到还要上普通学校,就算校方对她很照顾,她还是学得非常吃力,时常需要江川和家教帮忙。
那个消息来得过于突然,以至于江川听警察说完话,好半天都没有反应。
他没有哭,他被带着去看父母的遗体,后来亲戚们来了,和南少华一起,张罗江父江母的后事,并对酒驾的肇事者提起诉讼。
那段日子,江川其实过得很是浑浑噩噩,印象中时间是在江城的雨季,天空就算不下雨也是灰暗的,空气粘湿而沉重。
他那一年十岁,来参加葬礼的大人们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怜悯和同情,有个阿姨伸出手想要安抚性地摸摸他的头,他躲开了。
他和南柯不一样,并不渴望这种触碰,除了自己的妈妈,他不喜欢任何人碰他的头。
但是他没有妈妈了,也没有爸爸了,他没有家了。
在那段非常混乱的日子里,家里总是有很多大人走来走去,他们商量事情,打着电话,偶尔家里还会来警察和律师,江川很少下楼,他把自己关在二楼父母的卧室里。
南柯也请了假,一直陪着他,所以她是第一个发现他生病了的人。
江川断断续续地发烧,持续了整整一周,大人们要打官司,要处理公司那些事,没办法照顾到他,南柯找南少华,南少华听说江川发烧,也只是让她给江川拿药过去。
南柯没办法,最后去找陈芳,是陈芳带着两个孩子去的医院。
家里太乱,陈芳就做主让江川在医院里住下来了。
江川一直烧得迷迷糊糊的,少有清醒的时候,有时候在睡梦里呢喃着喊妈妈,也有些时候忽然会从噩梦中惊醒。
每一次他睁眼,南柯都在病床边,她看不到,听到一点动静就会本能地去抓他的手。
她每天问他饿不饿,渴不渴,其实很烦,他那时候不愿意说话,一直沉默着,而她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就更加心慌,可能是知道自己话多惹得他烦了,她表情惴惴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却还是没有走。
有一次他醒来,发现南柯抓着他的手,趴在病床边睡着了,眼泪湿了床单。
可能是因为医生的叮嘱,南柯其实很少哭,怕对眼睛不好,虽然她眼前只有模糊的光影,但她也想留住这些光影,就连摔了跤都会努力瘪着嘴将眼泪忍回去。
他头一回看到她流那么多眼泪。
他的手一动,南柯就被惊醒了,还有些懵,睁开没有神采的大眼睛,一脸茫然,下意识就出声:“江川哥哥?”
陈芳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会儿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江川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看着南柯自己都看不到的,她那双通红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坍塌和崩坏,他摸到了那片潮湿的床单,手抓得越来越紧。
他嘶哑着声音开口,说:“你别再来了,别管我了,你回家吧。”
“你回家吧,”他忍不住地重复,“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看到任何人,你能走吗?”
南柯还是懵的,嘴唇开合,没能发出声音,整张小脸写满无措。
“我不想看啊……”他看到她的表情,觉得头痛,觉得崩溃,吼了一声:“你就不能别管我了吗?!”
他的声音很大,南柯被惊得发抖,“我……我……”
她磕磕绊绊好一阵,嗓音颤抖地说:“我这就走……你不要生气,你好好休息……”
好半天,僵硬地站起来,手摸着病床的边,往外面走,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江川冷眼看着,他想她是不能理解的,而他也是直到此刻才明白,这些天来,比起悲伤,压在他身上更沉重的是愤怒,是对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他身上的愤怒。
他无法控制这种愤怒,他不知道要去问谁,他甚至在最初还天真地幻想过这都是假的,大家都在骗他。
南柯没能顺利走出病房,她哆哆嗦嗦地摸索着,试图找到病房的门,可心底慌乱,最后还是摔倒在地上。
江川太凶了,他和以前不一样,她不敢和他求助,不敢哭出声,她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小手攥得很紧,咬着嘴唇,无助地流着眼泪。
江川恍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
他不知道要去问谁,不知道这些愤怒要去往哪里,大人们没时间关心他,他最后发泄在了自己仅剩的最亲近的人身上。
他紧攥着的双拳也在颤抖,看着南柯手撑着地面,慢慢起身。
他从病床上下去了,走到她身边,僵硬地伸出手,去扶她的手臂。
南柯愣了愣,缓缓抬起脸,看向他的方向。
她抿着嘴,看起来很委屈,被他扶着站稳之后,她抽着气,小声说:“我也很想他们。”
江川不语。
南柯又哭起来:“我也很想他们,我喜欢江阿姨,我想她……”
江川还握着她的手臂,力道越收越紧,都让她有些疼了。
她哭出了声,“我也想他们回来……我也想他们回来……”
江川仍没有说话。
小南柯身子一动,忽然抬起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脸,最后颤抖着,摸到他凌乱的头发,她轻轻地揉,回想着过往每一次,江阿姨是怎样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她哽咽着,她想江川现在也一定很需要一个人,摸摸他的头。
江川没有动,她的触碰似乎还可以忍受,只是,记忆被触动,其他的什么也被触动了,他的肩头也开始颤抖,他再也没有力气握着她,放开了手。
南柯摸到他的脸,湿漉漉的,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撕裂了,她靠近他,微微踮脚,额头和他相触,低声喃喃:“江川哥哥……不要哭,不要哭……”
她抱住他,他就慢慢地低下了头,脸埋进她颈窝里。
有液体滴落在她颈间,她抱紧了他,听见他呜咽出声。
……
南柯很快就下了车,往宿舍楼走时,她脚步很快。
人在想要摆脱什么回忆的时候,往往会加快速度,她不愿意想起刚刚在车里面发生的一切——
江川在失神片刻后,似乎是笑了:“你觉得,我会有什么苦衷?”
她当时说了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她愣住了。
然后江川扭头去看车前方,语气很淡:“我劝你少看点乱七八糟的电影和小说,回去吧。”
南柯身体僵硬,这种感觉不亚于被人甩一巴掌在脸上,羞耻感如潮水一般涌来。
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顷刻间被打成一盘散沙,难堪的感觉让她没办法再在车里呆下去,她落荒而逃。
可等上宿舍楼的时候,她又后悔了,她没法承受这种狼狈,撕破脸皮和他吵一架会不会更好?
方瑜正在宿舍,对着电脑,一边看电影一边吃零食,听见推门声,扭头看过去,“你回来了……”
话没说完,她就愣住了,“南柯,你怎么了?”
南柯抽纸巾擦了擦自己脸颊上的泪,没说话,她的喉咙里像是梗了一团棉花,就连发声都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