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静默弥散开,两个人都没动。
片刻,江川的手收了回去,垂在身侧轻轻攥住,又缓缓松开,再开口时,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去坐着吧,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离开手术室门口,去楼道尽头的吸烟区,点了支烟。
已经是傍晚了,外面落日余晖透过窗撒在地上,整个空间像是一张昏黄的旧照片。
他咬着烟,身体靠着墙壁,垂眼看自己方才在半空里僵硬停留了数秒的那只手。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周末。
那是江家刚刚搬进别墅区不久的时候,江父江母和南少华是创业伙伴,又成了邻居,两家人关系自然好,那个周末两家大人有闲,江母心血来潮地决定自己做烧烤。
两家的花园其实都很方便,但考虑到南柯眼疾行动不便,地点定在了南家的花园里,陈芳也参与了进来。
江川当时认识南柯还不到一个月,但也已经适应了一个大哥哥的角色,在一伙人一起做烧烤的时候,会有意识地关注着南柯,避免她靠得太近被烫到。
烤好的菜,也是他等凉一点了才递给她的。
吃过饭后大人们聊创业的事,两个小孩听不懂,自然无聊,南柯问他:“江川哥哥,我问你个事儿,你能说实话吗?”
江川看着她板着小脸有些严肃的样子,觉得有几分好笑,问:“什么事?”
南柯:“我长得是什么样的?”
江川:“……”
他先是无语,但很快就又觉得小姑娘有点可怜。
南柯还在说话:“陈阿姨和江阿姨都说,我长得很可爱的,他们是不是哄我的?我也没听别人说过,我自己摸,又感觉不出来……”
江川说:“他们没哄你。”
南柯问:“我白吗?”
江川:“挺白的。”
南柯:“我眼睛大吗?”
江川已经开始觉得这话题无聊,他怀疑她就是想听别人夸她,但他还是说:“大。”
也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听出他话里的敷衍,她安静下来,隔了几秒,又忽然问他:“江川哥哥,我能不能摸摸你?”
江川:“……”
南柯说:“我就摸摸你的脸,想象一下你是什么样。”
江川面色为难极了,他非常讨厌别人碰自己,尤其是头部,每次去理发店洗个头都难受。
南柯声音小了点:“……不能吗?不能……不能的话就算了……”
她眼睛没神采,但失望的情绪却还是非常明显地由着耷拉下去的唇角传达出来。
江川认命地说:“摸吧摸吧。”
南柯伸出短短的手臂在空气里晃,他拉住了她的手,慢慢指引着她,碰到他的脸。
南柯开始慢慢地摸索,嘴巴也没停:
“你皮肤好滑。”
“你的鼻梁比我高。”
“你的嘴唇好像比我薄。”
江川忍无可忍:“摸够了吗?”
南柯的小手贴在他两颊,又贴了几秒,才展开个笑,“江川哥哥,我觉得你肯定好看。”
江川觉得她这逻辑不对,她摸自己的脸都确定不了自己的长相,摸他的脸就说觉得好看了。
但这话他没说,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揉了一把她头发,“摸够了就坐下,我去给你拿果汁。”
等他拿了果汁回来,看到南柯坐在椅子上,手摸着自己的头顶傻笑。
她模样娇憨,他将果汁放她手里问:“笑什么呢?”
南柯说:“你摸我的头了。”
江川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南柯说:“上一回,江阿姨也摸了我的头,你们家人都这样吗?你和你妈妈一样,你们都好温柔呀。”
“温柔”这个形容词令江川浑身不适,他僵硬地坐在她旁边,才憋出一句:“摸个头就温柔了?”
“嗯,我爸爸就不会摸我的头,”南柯回想着,“好像也很少拉我的手。”
南少华陪着南柯的时间有限,南柯没有妈妈,又看不到,那个时候,她很孤独,对于人和人之间这种带着善意的身体触碰仿佛有点痴迷,她也很喜欢江母摸她的头。
南柯将脑袋往江川那边凑,“你再摸摸。”
江川被逗笑,不过还是很配合地摸了摸。
南柯就又傻笑起来。
江川笑说:“傻样。”
那时,晴空之下,两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大人们说着自己的野心和抱负,小孩子玩乐,他们都很开心,未来好像充满着无限希望。
……
陈芳的手术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送医还算及时,手术也很成功,陈芳运气不错,只要术后注意休养,不会对生活造成太大的问题,但毕竟年龄大了,且有高血压,医生建议术后至少半年内不要再工作。
这个结果对南柯来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她也清楚,陈芳大抵是不能再在家里做保姆了。
这也没关系,只要人好好的就行。
深夜,江川和南柯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医院。
两人都是坐着救护车来的,现在要走,必须打车。
江川问南柯:“回哪里?我送你。”
南柯有些疲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学校。”
其实这里距离江川的公寓不算远,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会带她回公寓,不过现在他不提,她似乎也没这个意思。
南柯在路边拦车,江川站在她身后,一直一言不发。
南柯也没有和他说话的心思,这天过得太折腾,她只想快点回去休息,拦到出租车后直接上了车,并没有和他说再见。
出租车绝尘而去,江川依旧站在原地。
他望着那辆车离开的方向,很莫名地计算起他和她的距离,正在随着出租车的离开,越来越远。
他垂下眼,忽然想,他和她,也许就这样了。
……
南柯在陈芳医院的一卡通里存了不少钱,用于后期的治疗,也算是堵住了陈芳家里人的嘴。
接下来几天,南柯三不五时会去医院看看陈芳,眼看着陈芳的精神慢慢好起来,她也松了口气。
南少华没过问过这些事,南柯都能想到,如果她和南少华说,他大概只会问她需不需要再聘一个保姆。
陈芳手术过去的第五天下午,江川拎着果篮来病房探望。
这会儿病房里只有陈芳一人,她看起来精神不错,江川将果篮放下,还是先问了几句病情相关的。
陈芳在微信上给人发信息,发完放下手机和他说:“其实没大碍,就是看着吓人。”
陈芳是个很乐观的人,江川觉得她心大,他道:“高血压这毛病还是要小心。”
陈芳叹了口气,“不过,我儿子也说我了,以后我恐怕没法在南家工作,南柯要是回家,我也没法给她做饭了。”
这些年,陈芳将南柯的口味早就摸透,南柯是很喜欢吃陈芳做的菜的,陈芳还会给她烤她喜欢的蛋糕。
江川只道:“身体重要。”
陈芳忽地深深看他一眼,“江川,你和南柯闹别扭了是不是?”
江川怔了下。
“我都要走了……以后也不能在南家工作了,有些话我就直说了,”陈芳语气沉了些,“南先生经常不在家,有些事不清楚,但你俩的事,我是看得很明白的。”
江川没料到话题会转到这里,他眉心轻蹙了下,“陈阿姨……”
陈芳打断了他的话,“你放心,这事儿我肯定不会和南先生说,这种事,应该是你带着聘礼,去南先生面前说的。”
江川沉默下来。
“我是看着你们两个一起长大的,你知道吗?”陈芳想起什么,忽然笑起来,“南柯小时候那会儿,成天和我问,江川哥哥今天来吗?江川哥哥来了没有?江川哥哥怎么还不来?”
江川薄唇微抿,眼睫低垂,唇角也勾起,他想起了那时候的小南柯。
他去南家,经常能在院门口看到她,她在等他。
“她眼睛不好,也没法和别的小孩一起玩,你是她唯一的适龄玩伴,”陈芳回想着,“她每天盼着你来,站在院门口等,我给她做小蛋糕,她还要给你留一份,她那时候……太寂寞了。”
江川没有说话。
“要不是有你,我都不知道南柯看不见的那些年里要怎么过,”陈芳望着他,“以前你们经常在一起,南柯嘴里总是挂着你的名字,最近这段时间,她很少说了,你们之间闹什么矛盾了?”
江川说:“没有。”
陈芳看出他不愿说,她深深叹息,“阿姨是希望你们在一起,好好的,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们也相配……再说,你们两家这关系,以后肯定还要来往,你和南柯闹得不好看,以后南先生也难做。”
江川依然不语,其实哪里还有什么两家?江家只有他一个人了。
陈芳问他:“你不喜欢南柯了吗?”
江川愣了愣,缓缓抬眼。
对上陈芳的视线,他一瞬间想起很多事。
陈芳是见证了他和南柯几乎所有过去的人,从小时候,到现在。
他开口,嗓音有些艰涩:“……没有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评论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