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李龙带着女儿梦泽来看望维娜。已经十点钟了,维娜还懒在床上。她接了李龙电话,慌忙起床,稀里哗啦洗漱了。
李龙见面就问:“维娜,你怎么回事?瘦成这样了?”
“哪里啊,不是老样子?”维娜说。
“你要注意照顾自己啊。”李龙说。
“没事的。”维娜又问,“梦泽她妈没来?”
李龙笑笑,刚要答话,梦泽噘了嘴说:“休息天爸爸想出来走走,总是我当警卫。我妈呀,她懒得动脚。”
维娜便不多说了,问道:“说好,在我这里吃饭吗?”
梦泽又抢着回答:“吃,我们就在娜姨这里吃。”
李龙说:“我原就准备在你这里吃饭的。”
维娜问:“我是问客杀鸡。你们喜欢吃什么菜?”
李龙说:“随便吧。三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梦泽呢?你说,你说喜欢吃什么。”维娜问。
梦泽调皮地说:“我喜欢吃西餐,娜姨肯定不会做。爸爸的胃是个潲水桶,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面倒。爸爸为什么肚皮越来越大?就是吃多了我的剩饭。”
维娜听了,笑出了眼泪水。李龙摇头道:“维娜你看,这孩子惯坏了。”
维娜便打电话叫来小玉,请她去买菜。李龙见维娜嘱咐半天,忙说:“维娜,你要弄个满汉全席?家常便饭吧。”
维娜笑道:“你放心,我弄不出什么好菜的。”
时间还早,维娜说:“来,我认真泡茶你们喝吧。”
她先去烧了水,再拿出那个竹雕的茶叶筒,还有竹茶勺、竹茶漏,再取出三个紫砂带盖茶杯。先用开水将茶杯烫过,将茶漏放在茶杯上,拿茶勺舀出茶叶,倒进茶漏。端起茶漏晃了晃,拿掉茶漏。水烧开了,取下来放了会儿,再来泡茶。头半杯水是不要的,用茶盖虚掩着杯口,轻轻泌掉,再冲上三杯七分满的茶。
“可以喝了吗?”李龙笑笑,说着就要动手端茶。
“不可以。”维娜微笑着说罢,双手捧了茶杯,递给李龙。
梦泽忙说:“娜姨我自己端,我不配你如此大礼。”
“梦泽这下算是懂事。”李龙轻轻喝了口茶,晃了半天脑袋,“维娜,你称得上茶道专家了。”
维娜说:“哪里啊。你是看我花架子像那么回事吧。”
李龙说:“不哩,我真的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茶。”
梦泽说:“真的不错。娜姨,就连我这个平时只喝咖啡的假洋鬼子都说好,就真的好了。”
李龙笑道:“梦泽,你这是夸你娜姨,还是吹嘘你自己?”
维娜笑笑,说:“这是上好的碧螺春。但喝茶是要心境的,不然再好的茶都喝不出意思来。心境好,茶就好。茶是最灵性的,你爱茶,茶就爱你。”
梦泽问:“这话怎么讲?娜姨说得好玄。”
维娜抬手搂一下梦泽,说:“端上茶杯,不想别的,只想着茶。细细地品味,细细地咀嚼,就觉出茶的妙处来了。这就是说的爱茶。”
梦泽闭目凝神,慢慢抿了口茶,缓缓哈了气,再睁开眼睛,说:“娜姨,真是这么回事哩。”
李龙哈哈一笑,说:“你们一大一小两位雅人啊。粗人喝茶只图解渴,雅人就喝出茶道来了。据说乾隆就是个嗜茶如命的风雅皇帝。有人拍马说,国不能一日无乾隆,乾隆笑着说,乾隆不可一日无茶。风雅的乾隆皇帝轻轻的一句话,就弄得拍马的人没了脸面。”
维娜笑道:“你们当官的,只怕没几个人不喜欢听人家拍马吧。我想你李龙应该是个例外。”
李龙点点头,欢然道:“这个算你说对了。”
维娜就格格地笑了起来。李龙忽然觉得不对头,问:“维娜,你笑什么?”
维娜说:“我才说你是个例外,马上就拍你马屁。看你高兴的样子。”
李龙恍然大悟,指着维娜笑道:“维娜,你设套子整我。”
梦泽拍着手笑了起来:“娜姨好好整整爸爸。不然啊,他不知自己当了好大的官,老是骂人,什么都是他的正确。”
李龙笑笑,不理女儿的话,正经道:“说真的,维娜,你是故意奉承也好,设套子整我也好,这个算你说对了。当官的听不到真话,都怪自己。”
维娜说:“只怕有些当官的根本就不想听真话。听真话有什么好处?听了真话就得认真地干事。听着假话,形势大好,什么都可以不闻不问。”
李龙笑着问:“维娜你不在官场,怎么知道这些?”
维娜笑而不答。头杯茶喝得差不多了,维娜说:“喝碧螺春,最醇的是二道。来,再斟上。”
李龙端起茶杯抿了口,点头不已。玩笑道:“维娜,你干脆公司别开了,开茶馆算了。只是太屈才了。”
维娜说:“我有什么才?”
小玉买菜回来了,维娜交待说:“小玉,麻烦你把菜洗了,切好,我自己来炒。”
小玉低着头,没声没气就进厨房忙去了。梦泽觉着没兴趣了,问:“娜姨,有什么好玩的吗?”
“你喜欢玩什么呢?”维娜问。
梦泽想想,也不知玩什么好,就说:“可以听听音乐吗?”
“好吧。那里有音乐碟,你自己选去。年轻人喜欢听摇滚,我这里可没有。”维娜说。
“那也未必。”
梦泽选了半天,选了张《神赐恩典》。音乐声一起,维娜就吃惊地望着梦泽。这是她自己最爱听的一首歌。梦泽闭着眼睛,头轻轻地点着。李龙也不作声了,静静地听歌。
维娜靠在沙发里,眼前一片空灵。她每次听这首歌,都感觉整个身子被一种似水非水的东西浸泡着。她想这种水绝非人间的,应是来自天堂。那天堂之水并不是汹涌而来的,而是慢慢漫过来。她被缓缓地浸透、泡发,然后飘浮起来。
“真是好听。”歌曲完了,梦泽叫道。
“原来听过吗?”维娜问。
梦泽说:“头一次听。”
维娜说:“你喜欢,送给你吧。”
“谢谢娜姨。”梦泽说,“再听一次。”
第二次听,梦泽就跟着唱起来了。维娜忍不住,也随着唱了起来。两人越唱越陶醉,都闭上了眼睛。李龙听着这歌,又见女儿和维娜如此沉醉,眼睛竟有些湿润了。怕维娜看见了,忙抬手揩揩。
“多好啊!听着这样的歌,真可以清净你的灵魂。”梦泽说。
李龙借题发挥起来:“梦泽,你看,除了摇滚,还是有你喜欢的歌曲嘛。你要多跟着娜姨,养点儿清雅之气。你就是太野了。”
“老爸哎,你多扫兴!逮着机会就作指示。才听了这么好的歌。”梦泽撒起娇来。
维娜笑道:“梦泽还算文静的。疯女儿,你没见识过。”
李龙叫女儿:“梦泽,你别只顾哼哼,全听懂了吗?翻译给爸爸听听。”
梦泽跑过来刮爸爸鼻子:“好意思,自己听不懂就听不懂,想骗我当翻译。”
维娜说:“你也太小看梦泽了,我看她的英语可好啦。”
李龙笑道:“梦泽,我承认我不行。你行,你翻译看看?”
梦泽就朗诵起来。
神赐福音,
赐给我平和宁静,
就像清晨的森林,
绿色阳光洗净我的心。
神赐福音,
让我们的灵魂相通,
就像在星空下祈祷,
银色光芒照耀着你的眼睛。
神赐福音,
就像你我在梦中相会,
青草沙沙作响,
我们漫步在柔软的草径上。
李龙听完,望着维娜笑。维娜说:“你还别说,梦泽的翻译还不错。她可是口译啊,没认真思量。”
梦泽有些得意,朝爸爸吐舌头,作鬼脸。
小玉在厨房收拾完了,打了声招呼,就走了。维娜就去弄饭菜。梦泽随在后面,说:“我要看娜姨做菜。”
维娜说:“我做菜需要全神贯注,有人在旁边,就做不好。”
梦泽调皮道:“我就要看。”
维娜笑道:“那我菜做得不好吃,别怪我了。”
维娜忙碌起来,梦泽站在她身后咿里哇啦不停嘴。维娜只是微笑着嗯嗯应着。梦泽突然操着英语诡里诡气问道:“娜姨,你同我爸爸从前是不是一对恋人?”
维娜脸唰地通红,回头轻声笑骂道:“你这孩子!”
梦泽就轻轻拍手,得意地笑着,说:“我猜对了,娜姨你脸红了。”
维娜懒得理她,故意板着脸骂道:“滚一边去。”
梦泽反而从后面搂着维娜,摇着:“我就要黏着娜姨,我喜欢娜姨。娜姨真漂亮,你年轻时候,肯定很多人追求你吧?”
维娜拍着梦泽的手,说:“傻孩子,别摇了,我手都不知道怎么动了。”
“娜姨是我妈妈多好!”梦泽说。
维娜反手重重拍了梦泽,说:“梦泽,你再说疯话,娜姨真要生气了。”
梦泽忙求饶:“梦泽不敢了。”
一会儿,饭菜做好了。主菜是老姜乌鸡汤,再就是葱花烧鱼,小炒牛肉丝,几样蔬菜。李龙直夸维娜神速,眨眼功夫就弄了这么多菜。
维娜说:“今天菜口味一定不好。梦泽老是捣蛋。”
梦泽望着维娜笑道:“捣蛋的话,人家只说了两三句。”
维娜脸顿时绯红,忙低头进厨房取碗筷去了。碗筷杯碟都齐了,维娜问:“喝什么酒?”
李龙说:“酒就不喝了吧。”
维娜说:“头一次在我家吃饭,还是喝杯酒吧。白酒也有,红酒也有,洋酒也有,喝什么?”
李龙只好说:“依你。”
“依我,就喝点红酒吧。”维娜笑道,“我们喝爱国酒,就王朝干红吧。最近老看到洋酒的坏消息,不敢喝。”
酒斟好了,李龙不忙喝酒,先舀了碗鸡汤,一喝,哈了口气说:“真鲜!”
“别夸了,都是家常菜。”维娜举了杯说,“来,先祝梦泽越长越漂亮,学习越来越好。再祝你爸爸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平安,健康。对,很好。谢谢。”李龙举杯道。
“爸爸,你快尝尝,娜姨做的鱼可好吃啦。”
李龙夹了点鱼,果然不错。“维娜,你哪里学的这套功夫?”
维娜摇头笑道:“哪有什么功夫?我都是自己瞎弄的。”
李龙赞叹道:“维娜,你是无论做什么,悟性都高。”
维娜嘴上也不谦虚,只是淡然而笑。梦泽问:“这红红的,香香的是什么?”
“紫苏。”李龙笑道,“维娜你看,现在的孩子,个个都像从外星球来的。”
“紫苏的香味很特别,真好闻。”梦泽吸气的样子做得很贪。
维娜说:“李龙,你还记得我们吃紫苏煮青鱼吗?就从那以后,我再也忘不了紫苏。”
“怎么不记得啊!”李龙十分感慨,“你们大老远骑着单车送了大半提桶鱼来。我们那会儿个个都像牢里放出来的,风卷残云啊。跟你说维娜,我同别人回忆知青生活,最爱讲的也就是这段故事。”
维娜笑道:“你们不知道,那天为了那条青鱼,我和秋轮差点儿被捕哩。”
梦泽不明白维娜的幽默,问道:“被捕?什么年代的事?革命战争年代?不对啊。”
维娜同李龙相视而笑,不停地摇头。李龙问:“维娜,紫苏和紫笋是不是一回事?我们小时候叫紫苏就叫紫笋。郑板桥有两句诗,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笋红姜煮鲫鱼。我猜这里说的就是紫苏。”
维娜凝神道:“是啊,我想起来了,我们小时候就叫紫笋啊。郑板桥可会吃哩。”
李龙说:“过去很多文人雅士都是美食家,比方苏东坡。”
李龙同维娜谈天说地,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梦泽先还插嘴,后来就只是听。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总在维娜和她爸爸脸上飞来飞去。又不时抿了嘴,望着维娜笑。维娜遇着她的眼神,就脸飞红云。
梦泽寒假还有十来天,李龙把她交给维娜,说:“没人管着,她就满世界野。”
快过年了,维娜将员工放了假。她就没事了,天天带着梦泽玩。驾车兜风、逛商场、泡茶馆、游泳。维娜一连买了十几套衣服给梦泽。梦泽愈加贴着维娜:“娜姨比我妈妈好多了。”
那天在游泳馆,维娜头一次看见梦泽的裸体,简直有些眩目。这小孩太漂亮了。皮肤白而光洁,似乎凝着层透明奶油。乳房发育得很丰满了,不像才二十岁的女孩儿。四肢修长而圆实,手感紧紧的。“孩子,你会迷死人的。”维娜说。
梦泽说:“哪有娜姨漂亮。我呀,充其量就是个狐狸精。娜姨可是长得高贵、典雅、大气。我这种女孩子,男人看了就心痒,就想动手动脚。你娜姨呢,男人见了先是敬,再是爱,再就没有自信心了。”
维娜想不到梦泽会说出这些话来,正色道:“梦泽,你还小啊,别一脑子稀奇古怪的东西。”
梦泽吐吐舌头,穿上游泳衣出去了。梦泽先是沿着池子慢跑,做着各种柔身动作。然后站在深水区池边,凝神片刻,猛地腾起,跃入水中。维娜看着心里直喊了得,这孩子可是样样在行啊。梦泽就像条美人鱼,在水里或沉或浮,翻转自如,逗得满池的人都看着她游。
“是你女儿吗?好漂亮。”有位女士问道。
维娜说:“是的。”
“多大了?”那女士又问。
维娜说:“才二十岁,在清华上学哩。”
“清华?了得了得。没谁想到这么漂亮的女孩能上清华啊。”那女士直摇头。
梦泽跟着维娜玩了几天,晚上都不肯回家了。她打电话央求爸爸妈妈,要住在娜姨家。两人在家里,只用英语交谈。梦泽说娜姨口语太好了,得跟她好好儿学。维娜答应同她说英语,但不准在公共场合说,显得好卖弄的。
梦泽非得跟维娜睡,各盖各的被子都不行。维娜习惯光着身子睡觉的,只穿着短裤叉。梦泽也是这个习惯。两人总要睡在床上说好久的话,才慢慢睡去。梦泽睡着了,就直往维娜怀里钻,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胸乳间。望着梦泽这憨憨的睡相,维娜总会想起雪儿。雪儿比梦泽大五岁。雪儿小时候也是这样贴着胸脯睡觉的。雪儿早早的去了美国,她没机会疼那孩子。
梦泽睡了去,雷都打不醒。维娜次日醒来,梦泽还在呼呼大睡,涎水流得维娜的乳房湿漉漉的。维娜会怦然心动,鼻腔发酸。她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很快就是大年三十了。李龙怕维娜一个人孤单,想请她一块儿过年。维娜婉辞了。李龙请不动,梦泽就来磨,说是娜姨不去过年,她也不回去过年。维娜说什么也不能依着梦泽。梦泽也磨不动她,很是失望。维娜知道过年是自家人团聚的日子,有外人在场,气氛就变了。大家都会尴尬的。她没有去李龙家,心里却总挂着梦泽。想着梦泽失望得几乎要哭的样子,她心里也不好受。不知怎么回事,梦泽这孩子很让她疼爱。
雪下得很大。荆都很少下这么大的雪。除夕上午,维娜懒懒的起了床,推门一看,屋顶花园积了厚厚的雪。雪还在纷纷扬扬,天地有些昏暗。远山尽披银装,风雪弥漫中显得有些迷离。她不忍心踩坏地上的雪,只站在门口眺望。风裹雪花一阵阵吹进来,灌进她的脖子,打了个寒颤,人就清爽了。
难得这么美的雪,维娜想让自己好好过个春节。雪儿原来每年春节都回来的,今年她回不了。她爸爸最近身体不太好,她得陪着他。
维娜下楼洗漱完了,开门看看,屋前草坪里也积了好厚的雪。栀子花树压驼了,花圃也叫雪埋了。维娜怕雪压坏了那些花和树,又不忍心往草坪里踩,就取了晾衣杆来,远远地戳着树上和花圃里的雪。过往的熟人笑话维娜:“你干吗费那么大的劲?进去摇几下不成了?”维娜只是笑,好开心的。
然后上楼去,却见通向屋顶花园的门正渗着水。推门一看,原来积雪早高出了门槛,雪水就流进来了。维娜很是遗憾,只得找了铲子来铲雪。铲了会儿,背上就开始发热。进去松了外衣,照照镜子,脸红扑扑的。
忽然想起秋轮了。那年春节,也是好大的雪,她同秋轮在雪地里跑了个通宵。北湖的雪原真美啊。放眼望去,雪原起伏跌宕,好比浩浩荡荡的银色的湖,横无际涯。她同秋轮幻想着逃离尘世,去没有人烟的神农架大森林。他们冬天住在山洞里,夏天住在树上,生好多好多孩子。孩子也不用起名字,就只大毛、二毛、三毛的叫。一家人都不用穿衣服,全都晒得黝黑发亮。
维娜忘了铲雪,冰雕样的站在雪地里,头发让寒风扬了起来。冻得打了寒颤,才清醒过来。她微叹一声,继续铲雪。铲完了地上的雪,又去抖盆景枝桠上的雪。这场雪来得有些突然,那些不耐寒的盆景只怕会冻死的。维娜喜欢养些花草,自己又不太在行。心想明年还是雇个花工,定期上家里来看看。还想跟花工学学手艺,老了也好有个事干。
维娜忙完了这些,才倒了杯牛奶喝。她不准备正经吃早餐了,得赶到超市去采办些年货。驱车出门,街上有些冷清。别人家年货应该早办齐了,正在家里忙着过年,又下着大雪,没事就懒得出门了吧。
超市里人也不太多。维娜找了辆推车,悠闲地逛着。她平时没事也喜欢逛超市,不管她要不要的,都拿起来看看。日子久了,心想自己也开得了超市了。她记得很多货物的品牌、质地、用途、价格、产地等等。她还会暗暗挑超市的毛病,包括货柜的设计和格局,服务人员的素质,货物品种,等等。总想自己开超市,就会怎么怎么地弄。李龙说她不论做什么事,悟性都很高。真是那么回事。今天维娜兴致更是好,见了喜欢的,也不管吃得完吃不完,就往篮子里丢。篮子里垒得老高了,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又驾了车,慢悠悠地往回赶。进了家门,先将音乐开了,再去做事。听的又是《神赐恩典》。原先那张碟送给了梦泽,自己又去买了张来。她将买回来的年货分了类,有的进冰箱,有的进壁橱。她边忙碌,边跟着碟片唱。她原来只是听,不知听了多少遍,从来没唱过。自从那天同梦泽一道唱了,她就老是随着哼哼。她一边洗菜、切菜,一边哼着,十分沉醉。
一个人吃不了什么,她也弄了十个菜。过年图个吉祥,十全十美。不过用的都是小碗小碟。菜弄好了,先得祭祀故去的亲人。香蜡纸钱和供品都分作六堆,爸爸、妈妈、姐姐、秋轮、罗依、蔡婆婆,各一堆。她把秋轮、罗依、蔡婆婆都当作自家亲人。焚上香,双手合十,屏息静气,闭上眼睛。维娜默念着每位故去的亲人的名字,心里却没有哀伤,只有一片平和宁静。
祭祀完了,维娜酌了酒,独自饮着。电话响了起来。竟是雪儿打来的:“妈妈,你开始吃团年饭了吗?祝你过年好。”
“雪儿,妈妈正在吃团年饭哩。”维娜说。
“有人陪你吗?”
维娜忽觉鼻腔发酸,说:“有人陪哩。”
“哪些人?”
“都是妈妈的好朋友,好多人哩。”维娜声音发硬了。
雪儿说:“有人我就放心了。”
维娜终于忍不住了,哇哇地哭了起来:“雪儿啊,妈妈想死你了。”
“妈妈,我想你,我也想你……”雪儿哭了起来。听得出,她一直在强作欢喜。
维娜忍住了哭泣,说:“雪儿,我们都不要哭了。你也要好好的过个年。你爸爸他好些吗?”
“好些了。我替爸爸谢谢你。”雪儿压低了声音,“妈妈,要爸爸听电话吗?”
维娜迟疑会儿,说:“算了吧。”
接完电话,维娜感到莫名地不安。饭也不想吃了,闭着眼睛听音乐。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打了雪儿电话:“我是妈妈。叫你爸爸听电话吧。”
过了半天,那边传来郭浩然苍老地声音:“维娜,你好。”
“你好。”
“维娜,谢谢你。”
“不客气吧。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哪里不舒服,就跟孩子讲。雪儿孝顺,你有福气。”维娜说。
郭浩然声音哽咽起来:“维娜,我这辈子……”
维娜说:“别的都不说了。祝你新年愉快,身体健康。代问你姑妈好。再见吧。”
雪花还在纷飞着。爆竹声震耳欲聋,焰火印得窗帘红红绿绿的闪。维娜斜躺在沙发里,收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越来越没意思了,维娜已有好几年没看了。有个频道正播着京剧,《西厢记·拷红》。红娘正唱道:
我红娘将说是一声请,他就想今日做新人。夫人命亚赛是将军令,又好比君命诏,不俟驾而行。我从来是心硬,今日里一见也留情。
维娜喜欢听京剧。可是爆竹声太大了,唱词一句也听不清。就把音量调到最大。可是,窗外的爆竹声偶尔停下来,电视声音又太高了。又得把声音调下来。刚好听得几句,又是爆竹大作。维娜干脆把声音调到最小,看着唱词,自己学着哼,如同唱卡拉ok。
只是折子戏,一会儿就完了。接下来就是广告。维娜耐着性子看广告,心想广告完了,还会有京剧的。可是广告长得没了边。有个什么柔珠按摩胸罩的广告最恶心了。一位俗不可耐的女子,操着港台普通话,指着自己硕大的胸脯说:“很多很多的细小柔桌(珠),不停地抚摸着我的乳房。它金(真)的会动也,就西(是)这样子,一下、一下,动也。我现在就西(是)不戴乳罩,也很丰满哦!”
维娜咔咔地按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忽然在电视里看到李龙。原来李龙正在看望除夕之夜仍坚持工作岗位的邮电电信职工。李龙被前呼后拥着,在电信机房里视察,发表了几句讲话。维娜看看时间,已是零时了。心想李龙也够辛苦的。
维娜关了电视,静坐会儿,没有半点睡意。窗外仍是爆竹声声,她却感到十分落寞。便又打开电视。虽然听不见声音,有些人影子晃着,也热闹些。维娜本是最能安静的,今天不知为什么,特别的孤独。
忽见电话指示灯红红的闪着,知道有电话来了。爆竹声太吵了,电话铃声根本听不见。过去一看,是李龙打来的。却什么也听不清。维娜喂喂了半天,只好说:“李龙,我这里太吵了。不知你那里听见不?你就不要说了,就算我听见了。感谢你。我给你拜年,祝你新年愉快,时时开心,事事顺意。祝你全家平安、幸福。再见好吗,我放电话了。”
维娜放下电话,心想只怕有很多朋友打电话来的,她都没听见。翻查一下,光李龙就打了三个电话,还有好些朋友都打了电话,戴倩也打了电话来。维娜想反正听不见,等明天再一一回复,道歉算了。
隐约听见了门铃声。心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开门一看,竟是李龙。李龙满头雪花,微笑着,拱着手,大声说:“给你拜年啊!”
维娜把李龙迎了进来,笑道:“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你刚才还在给电信职工拜年哩。”说罢便取了干毛巾来,替李龙拍着身上的雪花。
李龙说:“领导们都分了工。我负责给电信、供电、铁路等战线拜年。”
“太辛苦了。”维娜说。
李龙责怪说:“你就是犟,请你一起去过年,你硬是不肯。一个人,我想着就放不下。梦泽那孩子边吃饭边念着你。”
“梦泽那孩子,我见着就喜欢。带了十几天,带亲了。”维娜问,“饿了吗?我做夜宵你吃?”
李龙说:“肚子里腻腻的,什么都吃不下。不如你泡茶给我喝。”
“好吧。不如这样,我们上楼去。楼上茶厅临着屋顶花园,是我正经喝茶的地方。你先坐着,我准备好了再来请你。”维娜说。
李龙笑道:“如此隆重?”
维娜回眸一笑,上楼去了。
李龙独坐在客厅里,禁不住摇头唏嘘。多好的女人啊,命运却如此不公。真是红颜命薄哪!记得当年,秋轮总是带着维娜去梦泽农场。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年冬天,又总是在夜里,四五位朋友在荒原上漫无目标地走着。维娜很文静,张大着眼睛听大家纵论天下。谁要是问她:“维娜你说呢?”她就抿嘴一笑。脸一定是红了,只是夜里谁也看不见。秋轮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大家都服他。朋友们自然就很尊重维娜,都把她当作嫂子。她年龄却是最小的。李龙回想着自己同秋轮当年的景况,很是感慨。心想青年永远是正确的,落伍的只会是老年人。一个民族,什么时候都要相信青年。
维娜下来了,微笑着:“请吧。”
维娜刚才梳妆了一下,随意挽了个低低的发髻,有些颈坠乌云的意思。两鬓夹了几个发卡,露着宽而饱满的脑门子。衣服也换了,穿了件中式薄棉袄,黑缎的,滚着桃红色边。左手腕戴了个淡绿的玉镯子。
茶具早摆好了,通往屋顶花园的玻璃推门紧闭着,却拉开了帘子。维娜抬手开了花园的灯。灯光很柔和,刚好可以照见雪地里曼舞的雪花。雪本是白天铲掉了的,又是厚厚一层了。
维娜拿了个蒲团放在地上,隔了茶几,面对着李龙,跪坐在上面。李龙正襟危坐,望着维娜泡茶,不由得屏息静气。维娜却是微低着头,腕凝霜雪,指如兰花,手起手落没有半点声响。泡好了茶,双手捧给李龙:“看你喜欢,就仍是喝碧螺春。”
李龙接过茶,细抿一口,哈着气说:“维娜,太谢谢你了。我喝了几十年的茶,没享受过这么高的礼遇啊。”
维娜笑道:“不客气。哪是什么礼遇?正经喝茶,就得这么喝。”
维娜自己也端了茶,细细品着。窗外大团大团的雪,上下翻飞着。飘落到门玻璃上的,马上就融化了。爆竹声一直没间断过,他们却像谁也没听见。
李龙说:“这么好的雪夜,喝着这么好的茶,我会终生难忘的。”
维娜说:“人一辈子,真正美好的回忆,并不多。我们北湖农场知青聚会,每人要说件刻骨铭心的往事。我就说了那年冬天,我同秋轮迎着漫天风雪,走了个通宵,往荆都赶。知青们听了都很感动。这是我最美好的回忆。可是我平时从不向人说起,不然别人会说我是祥林嫂。”
“维娜,这世界有太多的遗憾。”李龙不禁叹道,“秋轮,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维娜低声说:“我这辈子不圆满。我有时就像患了狂想症,想像自己怎么同秋轮结婚,生子,孝敬父母,和和美美过日子。猛然间回到现实,惶恐得心脏都要掉下来。”
李龙低头不语。过了好久,他才说:“维娜,都过去了。我们怀念先人,敬重死者,但我们自己还得好好活着啊。维娜,你开开心心过日子吧。我想,这也是秋轮希望的。”
维娜点点头,脸上很平静。夜很深了。爆竹声开始稀稀落落,最后完全寂静下来。风也静了,雪花悄然飘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