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依仍是天天同维娜去游泳,但她没有往日快活了。她也像维娜原先那样,老是潜水,闷在水里半天不出来。要么就是仰面浮在水面,动也不动。维娜很佩服她这套功夫,也知道她心里不高兴,就故意逗她:“姐,你睡着了吗?梦见自己嫁给龙王三太子了吧?”
罗依不理她,一翻身,又沉到水里去了。维娜想尽了法子,想让罗依高兴,就是不能叫她开心。
有天,罗依浮在水面,说:“娜娜,过来,同你商量个事。”
维娜慢慢游到她身边,怕荡起的水花淹着她的脸。“姐,什么事?”
“我想把家产全部捐掉。”罗依说。
维娜吃惊道:“你说什么?”
“捐掉全部家产。”罗依又说。
维娜问:“你公司不开了?”
“不开了。”
“你自己的生活呢?”维娜又问。
“今后再说吧。”
维娜说:“你不是还要照顾你丈夫的生活吗?”
罗依说:“留给他一百万。”
维娜说:“姐,这可不是闹着玩啊。你同我说,你是怎么想的?”
罗依说:“不怎么想,厌倦了。”
维娜害怕起来,担心罗依做傻事。她反复劝着罗依:“姐,你想行善,这是好事。但也要实际一点儿。我们挣钱不容易,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做来的。可以捐一点,但一定要保证自己能过得下去。要是你听我的,适可而止,我也同你一道去捐。”
罗依摇头说:“你不要这么做,你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这话听着更可怕了,维娜拿手托着罗依,说:“姐,你不高兴,我们就回去了。”
罗依慢慢呼出一口气,人就沉到水里去了。她慢慢沉到池底,四肢摊开,好吓人的。她慢慢蜷起身子,蹲着,用力一蹬,呼地蹦出水来。
“姐,我们回去好吗?”维娜问。
罗依不作声,仰泳起来。她双手不紧不慢地划,双脚不动,鱼尾一样拖着。维娜慢慢跟在后面游,像艘护卫舰。
“走吧。”游了好久,罗依停了下来。
出了游泳馆,维娜说:“姐把钥匙给我,我去开车吧。”
罗依笑笑,目光怪怪地望着维娜:“好妹妹,你姐还能行。”
“姐,我去你那里。”维娜说。
罗依不作声,径直把维娜送回了家。维娜不放心,说:“姐,你别回去了,就住我这里吧。”
罗依说:“娜娜你今天怎么了?”
“你这样子我好怕。”维娜说。
罗依微笑着,伸过手拉拉维娜,说:“娜娜,姐没事的。”
第二天,罗依突然失踪了。家里没人接电话,手机关着。维娜不敢弄得鸡飞狗叫的,只暗暗地找。凡是一起玩过的朋友,维娜都问了。没谁知道罗依哪里去了。实在没办法了,维娜想着找曾侃。她手头没曾侃电话,就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找着了曾侃电话,总关着机。她就不停地打,最后通了,却听得他冷冷地说:“她到哪里去,我怎么知道呀。”
维娜听着很气愤,说:“她不见了,你就不着急?”
“急什么?她又不是三岁小孩。”曾侃说。
维娜啪地挂了电话。心想这么个没心肠的人,罗依为什么陷得那样深。女人都怎么回事了?普天下的傻女人啊,醒着点吧。
维娜整整找了三天,没有罗依任何消息。她便开着车在街头乱转,幻想有意外的惊喜。冬天的街头,满是穿羽绒衣的男女,缩着脖子来来去去。今天冬天流行羽绒衣,感觉天气更冷了。
忽然接到罗依电话:“娜娜,是我。”
娜娜哇哇地哭了起来:“姐呀,是你吗?你在哪里?”
罗依却哈哈笑:“傻孩子,你哭什么?姐好好的哩。我在荆南。”
维娜忙说:“你快告诉我具体地方,我马上赶过来。”
“你过来干什么?没事干了?”
“我过来陪着你。姐,你把我急死了。”
罗依想了想,说:“我在猛牛县。你就不要来了。”
“你在那里干什么?”维娜听着心里一惊,那是她爸爸亡魂的地方。
“捐款呀!”罗依说。
维娜问:“你在那里还呆几天?”
罗依说:“还有两三天。你不要来。”
维娜说:“姐,你先别管我来不来,只把手机开着好吗?”
维娜一边接电话,一边就往荆南方向走了。荆都去猛牛县只有三个多小时车程,不算太远。维娜车开得很快,几次差点儿出事。就在心里嘱咐自己:慢点,慢点,越是着急,越要沉着。可是开着开着又快了。每走半个小时,就打次电话,反复叮嘱罗依不要关手机。罗依并不知道维娜已经在路上了,说:“娜娜,你今天怎么这样婆婆妈妈?”
快到了,维娜才说:“姐,我已进入猛牛县城了。”
“什么?你这疯妹子,这么快,你是飞过来的?”罗依说。
“你在哪个位置?”维娜问。
罗依叹道:“你呀!好吧。你说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维娜抬头看看外面,说:“这里是县邮电局。”
“你别走了,就在那里等我。”罗依说。
维娜把车停在路边,四处张望。她不知道罗依会从哪个方向来。没等多久,一辆猛牛县牌照的车停在维娜前面。她正纳闷着,罗依从里面钻出来了。维娜忙下了车,眼泪一滚就出来了。她抓住罗依,一把抱着,呜呜地哭。
罗依拍着她的腰背,笑道:“娜娜,别这样,不好看啊。你看,别人都望着我们,见我俩拥抱着,以为我俩是外国人哩。”
罗依上了维娜的车,说:“我开车吧。”
“那是谁的车?”维娜问。
“是他们县政府的车。”罗依说,“我正在听县长介绍教育情况。你电话不停地打来,会都开不成。我先送你去宾馆,人家还在会议室等我哩。”
维娜问:“你真的捐款来了?”
罗依说:“还会是假的?我已跑了两个县了,已捐出一千八百万。”
“你还要捐多少?”维娜问。
罗依笑笑,说:“捐完为止。”
维娜独自在房里休息,胸口还在怦怦地跳。担惊受怕几天,终于见着大活人了。她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罗依做的这些事太反常了。
罗依半天不回来,维娜歪在床上,就想起爸爸了。不禁又流起泪来。爸爸已走了快二十年了。十年前,她曾来过这里,想好好的修修爸爸的坟。可是,她让当年爸爸的老同事陪着,在林子里钻了整整一天,找不到爸爸的坟。早不知爸爸埋在哪里了。爸爸去世那会儿,不准立碑。那是深秋,天高风劲,万木潇潇,各种各样的鸟在林间啁啾。
门铃一响,罗依就进来了。后面随着一大帮人。罗依介绍了,是县里的领导。县长是位白白胖胖的年轻人,很恭敬地叫维娜维总。
维娜同罗依手挽手走着,前呼后拥的往餐厅去。入了坐,县长说:“像罗总这样的爱国企业家,不多见啊。我们一定要在全县大力宣传罗总的爱国主义精神,无私奉献精神,以及这个这个啊种种精神。”
罗依忙摇手说:“县长,请您一定尊重我的意见,不要张扬。我在西流县、东梅县都是这么说好的。”
县长变换一下语气,听上去更真诚:“罗总,说实在的,我们有些干部,手中掌握着人民给予的权利,只知道捞油水,甚至搞腐败。同罗总这种精神相比,他们应钻地无缝啊。所以,我的意图,就是要用罗总的精神,教育全县干部。”
罗依又是摇头:“县长,真的不要这样啊。如果弄得沸沸扬扬,我的朋友们怎么看我?请你尊重我的意见。”
县长感叹说:“罗总真是这个真是不计名利,无私奉献啊。罗总,我请示了上级领导,上级领导给予我们优惠政策,允许我们将您捐修的学校一律冠名罗依学校。”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县长啊,我罗依不是为名而来。我自己从小就是个苦孩子,知道不读书是不行的。我就是个大老粗,文化不高。我这位妹妹就不同了,大学生,能讲一口很好的英语。她当年在南方做生意,同老外谈判,从来不要带翻译啊。”
“啊呀呀!”县长望着维娜,“维总,真佩服您啊。我是连普通话都讲不好,别说外语了。”
说话间,开始上菜了。县长问:“喝什么酒?”
罗依看看维娜。维娜不想在这里喝酒,就说:“我不会喝酒。你们喝吧。”
县长说:“做老板的,哪有不喝酒的?罗总是能喝几杯的。”
罗依又望望维娜,笑着对县长说:“你说我喝酒,我妹妹会骂我的。”
“谁骂你?喝醉了又不是我难受。”维娜笑着。
罗依说:“昨天我喝了几杯,可难受啦。今天就按我妹说的,你们喝你们的白酒,我们喝饮料。”
于是杯来盏往,说笑逗趣,弄了将两个小时方才作罢。
维娜和罗依各自回到房间,洗漱完了,凑到一块说话。
罗依说:“娜娜,你明天回去吧。”
“我不回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罗依问。
维娜说:“陪着你。”
罗依咬牙切齿地要揪维娜的脸,手却是轻轻捏着她,说:“你是我祖宗!”
“谁是谁祖宗?一声不响地走了,不把人急死?”维娜说。
罗依说:“还说我哩。我只出来三天,就打了电话给你。你呢?一走就是个把月。”
维娜笑笑:“谁要你跟我学?我俩说好的,两姐妹生死在一起的。”
罗依苦笑着:“娜娜,你到底怎么了?就好像我马上要死似的。我不好好的吗?你回去吧。”
维娜说:“我来了,就想陪你呆着。猛牛县对我也非同寻常。”
“怎么?你来过?”罗依问。
维娜便说起了爸爸,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姐,你还记得我说的北湖的亡魂鸟吗?那年我去林场,让人陪着在林子里走了整整一天,想不起爸爸葬在哪里了。我真是个不孝的女儿啊。我只听得林子里各种各样的鸟在叫。有种麻背蓝尾的鸟,叫起来也是凄凄切切的,很像北湖的亡魂鸟。我就想,那是不是爸爸呢?”
罗依也流着泪,说:“娜娜,你的命真苦啊。”
维娜说:“姐,可能是年纪越来越大了吧,我现在越来越怀念死去的亲人和朋友。自己有高兴事的时候,会想他们若是还在,该多好啊。自己难过的时候,也会想他们若还在人世,我也有个安慰。爸爸、妈妈、秋轮、姐姐,还有蔡婆婆,我常常想起他们。心里生生作痛啊。有时也想,他们人死了,万事皆休了,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
罗依低着头,哭个不停。维娜怕自己触着她内心深处某种东西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姐,你别哭了。”维娜拍着罗依的背,“姐,你要好好的。我为什么这么担心?因为你突然变了个人。姐,我已没有亲人了,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你要好好的,一定好好的。钱捐了就捐了,这是好事。也要为自己的生活想想。不要再捐了,猛牛县就算最后一站,明天你跟我回去。”
罗依只是摇头。夜深了,维娜说:“姐你好好休息,我也过去睡了。”
罗依有些不舍,拉着维娜的手说:“娜娜,别过去了,就在姐这里睡吧。”
“好吧,我让服务员搬被子过来。各盖各的被子好些。我不会睡觉,老掀被子。”维娜本想说别弄得像同性恋的,忍住不说了。罗依没提曾侃一个字,维娜也不说。想起曾侃那漠不关心的样子,维娜就有气。
服务员将被子送过来了。维娜有意显得高兴些,笑道:“好啊,我姐妹俩联床夜话,通宵不眠算了。”
姐妹俩谁也说服不了谁。罗依还要走几个县,维娜不肯回荆都去。两人就形影不离,在外转了十来天。回到荆都,才知道新闻媒体已将罗依捐资助教的事炒得沸沸扬扬了。有些报道还把维娜说成罗依公司的副总经理。
罗依很生气,说:“这些记者,像窝苍蝇!”
维娜也不得安宁了,老是有记者找她。她连家里都不敢住了,躲进了酒店。手机也成天关着。却突然在电视里看见了罗依。《爱心无限》栏目邀请她做嘉宾。罗依居然很合作,总是顺着主持人的提示说话,快把自己塑造成圣人了。维娜觉得好玩,一个人躺在宾馆床上,笑得滚。她想不管罗依说的是真话假话,好在她看上去高兴。她忙打罗依家电话,没人接。打手机,通了,也没人接。
维娜在酒店躲了几天,偷偷回家去了。想找罗依来玩,又打她电话,仍是找不着人。深夜里,维娜突然从梦中惊醒,十分害怕。记不得做了什么梦了,只是胸口跳个不停。她猛然想起了罗依,莫名地恐惧。她便起了床,驱车往罗依家去。
远远的望见罗依家所有房间都亮着灯。心想今天她家有朋友聚会?想想又不像,来了朋友也只会在一楼玩的,怎么连楼上的灯都亮着呢?再说罗依很少邀人去家里玩的。看看时间,已是午夜两点了。
按了门铃,半天不见人开门。维娜真的怕起来了,大声叫喊:“姐,姐,开门呀。”
仍是没人答应。维娜站在门口又是按门铃,又是叫喊,磨了近半个小时。她想到了最可怕的事,只好报了警。警察半天没到,维娜在寒风中抖索着。心里越是害怕,就越是冷。牙齿敲得梆梆响。
忽然听到警车叫声,维娜忍不住哭起来了。警车的鸣叫太恐怖了,没事都让人觉着有事。
警灯闪闪的,车上下来几位警察。高声叫道:“是谁报的案?”样子就像要抓报案的人。
“是我。”维娜说。
“你怎么猜着怕出事呢?”警察问。
维娜说:“我俩是好朋友,姐妹一样亲。本是天天通电话的,这几天都找她不着。”
警察说:“你怎么想着深更半夜来找她呢?”
维娜支吾着说:“我做了个恶梦。”
一脸黑气的警察忍不住笑了。他们不问了,开始按门铃,捶门,叫喊。有位警察说:“只好开门看看。”
一位年轻警察过来,从包里掏出个东西,往门锁里一插,只几下,门就开了。
维娜大吃一惊。客厅里插满了鲜花,弄得像个花店。餐桌上却摆着吃剩的饭菜,满满的一桌子。碗筷酒杯却只有两套。维娜忙往楼上跑,推开罗依卧室,哇地叫了声,两眼一黑,晕倒了。
罗依同曾侃并排躺着床上。罗依穿着雪白的婚妙,脸色惨白,只有涂了口红的嘴唇仍是红的。曾侃身着黑色西服,领带系得严严实实。两个人都穿着崭新的皮鞋。
维娜醒来时,已躺在楼下的沙发里。警察们在紧张地察看现场。见她醒来了,就有人过来问话。维娜顾不上回答,又要向楼上去。警察拉住她。她问:“人真的是死了吗?”
“死了几天了。”警察说。
“姐呀……”维娜痛哭起来。
罗依的死,不见任何报道,只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在荆都流行着。大抵是两种版本:情杀和殉情。她用死亡同大家开了个玩笑。按照官员们习惯的逻辑,像罗依这样一位富有爱心的企业家,怎么会自杀或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