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有客人来。”
女儿的声音从防尘布另一头响起,增添了还没有装潢好,仍然空荡荡的店内一丝热闹的气息。坐在梯凳上描绘云彩的阴影的仙石回头问:“是谁啊?”
T恤和牛仔裤上到处沾满了油漆,站在门口的佳织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说“是谁呢 ̄”仙石觉得两手交叉在腰后,晃着修长双腿的女儿看起来真是充满了魅力。还好她继承了母亲的长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就女性而言,她的眉毛稍嫌太粗了一点,而很不幸的,那是神似他的部分。
仙石本来以为访客是这阵子天天来的店长,正从梯凳上爬下来,看到学着佳织的语气说“是谁啊 ̄”的那张浅黑色脸孔从防尘布后面探出来,不禁一阵愕然。
“哟……怎么了?怎么会是你呢?”
他忍不住讶异地说道,站在佳织背部,同样停下脚步的若狭不觉笑了起来。
“这副德性真是不适合你啊。”
听到若狭这样讲,仙石低头看了看全身沾满油漆的自己,红着脸说着“这是工作服呀,工作服”。
“医生说,最好穿没有皮带勒住的衣服,免得伤到腹部的伤口……”
“好啦好啦。很帅啦。可以去上乒乓砰了。”若狭强忍着笑说。
“乒乓砰是什么东西?”佳织问道。
“啊,对哦,以佳织的年纪来说是不会知道的。”若狭说着,把可能是伴手礼的塑胶袋交给佳织。“以前有一个儿童节目就叫这个名字,节目中有一个叫小新兵卫的人……”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佳织!别跟这种人当真。我们先休息三十分钟。打电话到办公室,告诉伯父,还要三天才能完工。”
“不是伯父,是社长吧?是爸爸自己说‘就算是亲戚,既然被雇用,就要公私分明……’”手插在腰上数落的模样简直就是老婆赖子的翻版。
“好啦好啦,快去吧。”仙石说着,把佳织赶了出去,然后再度凝视着已经有半年没见的掌帆长。
“我还担心你会在陆地上被晒成干,活不下去了,看起来挺有精神的嘛?”若狭说,虽然穿着粗皱的POLO衫,但是浑身仍然散发出一线护舰舰船员的精悍气息。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现役时代的海水味道正逐渐从自己身上退去的缘故吧?突然间,一抹寂寥的感觉掠过心头,仙石刻意加以掩饰,回他说:“怎么突然跑来了?”
“我们停靠在横须贺,就顺便过来看看。我到办公室去找你,你哥哥……社长先生说你在这里。”若狭走过来,把罐装咖啡递给仙石。“话又说回来,这可真是了不起啊。”
他看着背后的墙壁。长二点五公尺,宽十五公尺的整面墙画着已经完成了八成的海上风景画。这是仙石找了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成为短大生的佳织当助手,花了三个星期时间画出来的杰作。还好啦——仙石忍住想这样说的冲动,很谦虚地说:“其实我本来是想画出更有深度一点的东西来的。”
“我听说了……啊,这样就够你吃饭了,我放心了。嗯。”
若狭自顾自地感叹着。仙石并没有刻意把画画当营生的工具,目前他的职称是“仙石连锁店”有限公司的常务,但是终归只是虚有其名的雇员待遇。这个没有任何一般俗世常识的男人多少能对公司有一点贡献的部分就是制作店内的壁画,所以,若狭的说法也不全然不对。
退役之后,妻子和女儿都前往东京,仙石独自在吴的住家过着每天面对着画布的生活,是哥哥看不过去,劝他前往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公司二度就业。濒临隐居的人从东京的新生活和雇员待遇中感受不到任何魅力,然而哥哥也了解这一点,想出了让个性孤僻的弟弟欢喜的万全之策。哥哥告诉他,希望他能帮改建过的总店画壁画,仙石也真的相信了,搭上了前往东京的新干线。赖子和佳织在都内的公寓里建立起了一个新家,但是仙石完全没有闯进她们生活的念头。他同时婉拒了建议他住到家里去的哥哥,带着棉被和画材道具住进了改建当中的总店仓库,然后整整一个月,他专注于画画的工作当中。
白天,他在工人们不停进出的喧闹声中,晚上则在电灯泡绽放出来的微弱光线当中,一次又一次地修改画作,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当时没能找到行的悔恨感;心灵的重要部分燃烧殆尽,连在护卫舰上也找不到自己立足之地的空虚疏离感。他把这所有的情绪都投注、燃烧在上头,宛如想要找回失去的某样东西似地,每天面对着墙壁,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是的,就跟他突然决定回到“疾风”上,什么都没多想就跳进漆黑大海中时一样,没有任何道理,只是听从涌上心头的冲动行事……
好不容易修饰到自己可以接受的标准时,仙石最先要求给他评价的不是哥哥,而是妻子跟女儿。赖子在店里打工,佳织则转学到当地的高中,忙着准备参加考试,但是,尽管是在隆冬的凌晨一点这种时间,她们还是回应了他的呼唤,出现在店里。这是家人是否能再度合而为一的关键——虽然他没有说出这个想法,但是也许已经在三个人之间引起共鸣了。
蔚蓝的海洋和天空、白色的航迹从眼前窜过,远方是吴的市容和群山的棱线。佳织看着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却是她能够掌握的世界,说了一声,画得真好啊,爸爸。赖子不发一语,只是眼眶含着泪光,对仙石而言这样就太足够了。
隔天起,仙石就住进哥哥家,每个星期和赖子见一次面。
二十年来阴错阳差所产生的鸿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填补过来的。可是,也许还可以重来。至少他有一种自己已经站在门口的感觉。这对即将走到中年尽头的男女,慢慢地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这当中完成重建工作的总店开始重新营业,仙石的壁画引起了超乎预期的回响。
突然出现在廉价量贩店里的心灵绿洲。在平成不景气的环境当中,大胆加入艺术元素的折扣连锁店的心意——葛饰区的宣传报上刊着这样的报导,这成了一个开端,具有全国性规模的报纸和杂志开始纷纷前来采访,当中甚至有大型企业要求仙石去帮他们画画。体贴的哥哥也把店里的夹报广告插画交给仙石负责,决定把在墨田区八广成立第四家连锁店的内部装潢全都以壁画为主。哥哥此时的判断之迅速、果决行事的非比寻常处让仙石不禁感叹,原来这就是将町的小商店发展成公司组织的男人的真正本事,然而这样的安排,却变成了要求仙石展现超乎能力之上的重大压力而反弹到他身上。总而言之,就必须尽快完成眼前的工作这一点来看,仙石回到了跟资深伍长时期一样的忙碌生活,当他觉得必须开始考虑处理在吴那边的房子时,若狭就突然造访了。“可是,这样好吗?”仙石用低沉的声音对眺望着壁画的若狭说:“你不是也被监视吗?”
若狭微微地皱起眉头。
事件之后,他知道随时都有不即不离地监视他的人影跟着。这种感觉不是很好,但是就事件的内容来看,光是下禁口令是没办法让DIS放心的,日本政府的立场应该也一样吧?仙石怀疑,曾经在事件最前线的人们只要一互相有接触,可能就会刺激到高层那群人,因此也鲜少打电话给若狭。
“一开始时,总觉得心浮气躁。最近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了。你知道吗?现在我搭乘的‘春雪’舰长就是以前的‘海风’的舰长呢。”
若狭的语气虽然经过刻意压抑,但是仍难掩其愕然之情。
“‘海风’?就是那艘被击沉的……”仙石反问道,若狭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回应。
“是的,就是因为意外而沉没的‘海风’的舰长。叫阿久津什么的,海幕本来考虑到世俗的想法,打算配给他陆上的工作。但是基于他本人强烈的意愿和梶本前总理的一句话,于是就任命他为舰长了,这纯粹都是听来的。”
“哦……”
“就这样,与事件相关的人都搭上同一艘舰艇工作。世人几乎不再关注这件事,政府的监控也看似比较松散了,这样不是很好吗?反正事情都过去了。”
经若狭这么一提,仙石也想到,这阵子监控人员的数量好像减少了。可是,要说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那又是两码子事了。
“过去了吗……”仙石嘟哝道,把目光移回画着暮色笼罩着的海洋壁画上。说是过去,那种痛楚又太过鲜活了。不管别人怎么样,刻画在他心中的记忆却始终没有淡薄。只是变成一种可以忍受的疼痛而已,这种痛也许会一辈子都留在心中吧?一起穿越生死界线,却独自一个人先走的年轻生命。当时在那片海面上没能找到如月行的痛苦……
“啊,对了。我想让你看一下就带来了。”
若狭没有体会到仙石内心的澎湃起伏,摸索着包包里面说着“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然后递过一张报纸的文化专栏的剪报。
“极尽特异之能事的天才新进画家挑战黑田奖”的标题底下刊着一幅具象画的相片,仙石看了一下,身体微微地发起抖来。
阴暗、暴风雨的海边。以残破、触礁的舰艇为背景,无数受伤的士兵在浅滩边载浮载沉的凄惨地狱图。正中央画着一个水深及膝的男人朝着陆地走去。自己虽然也遍体鳞伤,但是仍然用肩扛着受伤的同伴,腋下抱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士兵,一心一意朝着陆地上走去的男人那紧抿的嘴角虽然带着静静的怒意,然而脸上并没有憎恨的阴郁色彩。
渴求生存,果敢面对阻挠者的坚硬意志。有着沸腾的情感。名为“拯救”的标题下方有个小标——宛如亲眼目睹般的临场感、为衰退的油彩、具象画的世界注入一股活力的作品。仙石读着小标题。
“你不觉得正中央那个男人有点像你吗?”若狭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地遥远。“我不懂画的好坏,但是就是被吸引了。听说是一个叫克美的新进画家所画的,但是却从来不公布长相和真实姓名,是个谜样的人物。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听说黑田奖是必须数次在日本画展中出现,实力必须获得认同的作品才能得到的知名奖项。这家伙只出了这一幅画就立刻被推荐为候补画作,光是这一点……”
若狭继续说道,但是仙石已经听不进去了。那幅图毫不留情地侵入了他的心灵深处,他凝视着画作,几乎要把它看出洞来了,波浪的阴影、飘飞的云彩的表现方式和鲜明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不过是挥洒了几笔,就创造出一个世界。那是在“疾风”后甲板窥见过的行,那几近天才般的画功……一模一样的笔触……不,甚至连味道都从图画中窜升上来了。怎么可能?仙石无法压抑心中的惊骇,脑海中只浮现一句话。
他还活着……
一个月后,仙石人在前往房总半岛的南端馆山电车当中。
黄金周已经结束,JR内房线的下行列车的车厢内非常地闲散。仙石凝视着从车窗外往后流逝的馆山湾的海面,心中的期待和不安交错盘旋,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焦躁的情绪。一定可以见到人的期待和万一事与愿违的话……的不安。这种期待和不安都强烈得让人难以压抑,然而,如果他不努力尝试克制的话,可能就会大声叫出来,要不然就是在电车里面狂奔。
要找到“克美”的所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个在美术界掀起一股旋风,不要说长相和名字了,连性别都不清楚的谜样的天才画家。但是从有人赞助提供画廊,由经纪人代为处理大小事务这一点来看,克美跟其他的画家并没有什么两样。仙石前往位在银座的那个画廊,从编出适当理由打听出其下落开始进行搜索。
仙石的名号在美术界似乎多少也有些名气,老板直接出面接待他,但是自始至终,他一直保持一样的态度,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他都无可奉告。也不能留言给对方。最后仙石试着要收买老板,然而当仙石提出他连动都还没动过的退休金所能动用到的最大金额时,老板带着苦笑说……我们是基于不能公开所有的情报的条件下,才能让克美画家答应与我们合作的。考虑到克美画家的作品将来会为我们画廊带来莫大的稍益,我只能说数目实在相差太悬殊了。再说,不管有多少钱,我都不能背叛克美画家对我的信赖……
当天仙石羞愧地离开了,但是他当然不打算就此放弃。如果老板这条路行不通的话,就跟店员打听看看,于是他一个一个找上在画廊进出的人,然而即使是画廊里面的人,好像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克美的落脚处。有人曾经想到负责人可能会前往克美的工作室的可能性,遂几度跟踪前往,结果都是白搭。就这样,三个星期过去了,某天,几乎连日来都在画廊周边晃荡的仙石在门口张望时,被老板叫住了。是臣服于我的热情吗?仙石这样期待,然而从老板口中说出来的竟然是如果你再这样执迷,我就要报警处理的残酷话语。
仙石的感觉是,唯一的一丝希望都断了。仙石一边在银座街上踱步,突然想到一件事,遂抬头环视着四周。如果克美就是行的话,DIS当然会知道。之前为什么没想到呢?那些人不是一直在他身边监控着吗?仙石在不二家前面停下脚步,搜寻着可以质问出行的行踪的监控人员身影。
就算底下的监视人员不知道,只要事情传进高层人士耳里,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回应。仙石努力地环视着前后左右方,但是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众多的晴海路上,一个外行人是不可能分辨得出专业的监视人员身份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还来不及想到移往行人比较少的场所之前,仙石被焦躁的情绪所驱使,不禁放声大叫。
只要让我知道他还活着就好了。只要一次就好,让我见他一次吧!从腹部发出的巨大叫声响遍十字路口,行人们都愕然地回头看他,但也仅止于此。没有回应的声音或视线,每个人都移开了眼神,快步走过。仙石深觉自己的无力,被面无表情的人潮推挤似地踏上了归途。
之后一个星期。仙石完全没有了干劲,每天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画廊的老板写来一封信。信上说,他把仙石造访的事情告诉了克美本人,结果得到的答案是,把地址给他无妨。仙石一时之间不敢相信有这种侥幸,甚至怀疑是个陷阱,然而,当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电话号码,只写着……千叶县安房郡白滨町的地址时,想去、必须去的念头倏地涌上来,抹灭了其他的思绪。
时间才刚过上午十一点。仙石听从信上附上的注记——请不要影印或做备忘。他将写了地址的信藏在皮夹里,前往最近的金町车站。他参考路线图,企图找出最短的路线,不消几秒钟,他跳上驶进月台的电车,朝着千叶的方向前去。
就这样,仙石现在就坐在内房线的车厢内。虽然他一向都很冲动,他也不是没有反省过自己是否太过冲动行事了,然而当他用多少冷静了一些的脑袋回想一连串的过程时,他也觉得就是因为自己做了该做的事情,事情才会有转机。
之前连留言都不接受的画廊老板怎么会突然帮他和克美牵上线?不可能是他一时失心疯。现在他发现,那种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坚硬拒绝态度与其说是画廊老板企图维持和画家之间的互信关系的意志,不如说是企图遵守规则的义务感。他跟DIS是否互通讯息?这种猜测会不会太过了?一个劲儿地四处搜寻行的行踪,甚至在银座的大马路上尖叫的自己的声音透过监视人员传到DIS的耳里了。被他的热情所感动——不,那个集团的人并没有那么好心。他们判断出,再让仙石这样闹下去终非良策,于是将覆盖住克美,也就是行的防护罩部分撤除了。把他带进防护罩里面也许这是仙石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那张画只是笔触和行神似而已,是自己的妄想过度地膨胀了,然而有一件事情却让仙石确定事情绝对不会有错。那就是克美这个笔名。这个名字并不是那么稀奇,但是对仙石而言却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名字之一,对行应该也一样吧?菊政克美。仰慕行这个前辈,却因此而失去一条性命的“疾风”的船员……
搭内房线只能南下到馆山,要前往更南边的白滨町就只能搭巴士或计程车。仙石在车站前面拦了计程车,把写在信上的地址告诉了司机,然后坐到后座。
只有车站周边还保有町的味道的景观,计程车很快就进入了只看得到山和田以及零星散布的农家的乡间小路。旅游季节时,这里会挤满了来做海水浴的游客,但是平常就像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有。司机笑着说。地址上所写的门牌号码位于大概只有居民的车子会经过的山间道路的途中,仙石一边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声,一边下了车。
被石墙围住的广大建地中,有一间看起来非常豪奢的日式房子和相对地显得非常朴素的一一楼建筑离馆。那就是地址上所写的门牌号码的景致。姑且不说这样的房子是否符合一个谜样的天才画家居住,问题在于这里完全没有人居住的气息——门牌被拆了下来,被一层又一层的锁牢牢地锁起的门内有一个已经有多年忘了要整理的庭院,杂草丛生。
一个背着蔬菜篮的老太婆经过,仙石叫住她,再度确认了门牌,这里确实是地址上所写的地方没错。“听说有一个叫克美,有点名气的画家住在这里,您知道吗?”仙石问道。
“那是谁啊?”老太婆冷冷地回答道。“这里可是地主的家呀。现在没有人住了。因为上一代的死了,继承家业的儿子也死了。现在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戚为了遗产的问题争闹不休呢。那一定是儿子造的孽作祟啊。谁叫他是一个到处玩女人,无药可救的男人。”
满是皱纹的脸这样说,仙石只能嘟哝着“是这样啊”。行没有在这里。也许是写错地址了。仙石企图这样激励自己,但是期待落空的冲击比预期中的还大,要不是有老婆婆在,仙石几乎想瘫坐下来了。
他们到底想怎样?嘲弄我吗?把人叫到这种深山里面来,把人当猴子耍也要适可而止呀。仙石在心中咒骂了一阵子之后,几乎要流出懊悔的泪水来了,仙石做了一下深呼吸,掩饰自己的激动,他说了声“谢谢您。”打断了看似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老太婆的话头。把才要说出口的话又吞下去的老太婆一副一秒钟之后就忘了要说什么话的样子,说了说“好,再见”,很干脆地离开了。
“上代的如月老爷倒是个人物……”
就在这个时候,以缓慢的步伐逐渐走远的老太婆嘟哝着说。一阵电流窜过身体,仙石出于反射地大叫“等、等一下”。
“老婆婆,你刚刚说什么?如月?”
“嗯,是如月啊。”
老太婆回过头来,并没有被仙石的大嗓门给吓到,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里的山和田都是如月家的呢。”
雾气倏地散尽,宛如一道光射进脑海中。仙石有一股想抱住老太婆的冲动。
穿过山间小路,越过取名为花线的沿岸道路,眼前就是海岸了。太阳已经逐渐罩上暮色,即将触到西边水平线下方的太阳将天空和海水染成了蓝紫色。
海边杳无人迹,从正右方射过来的橘色光线使得无人的海岸看起来极其地悲凄。仙石发现画布台孤零零地被放在那个地方,在沙滩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无暇理会沙子流进老旧的皮鞋里面,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
在整张构图中,左手边有山崖和灯塔,将扩展在眼前的笼罩在夕阳余晖中的海面封在画布上,一张精彩的油彩画就在眼前。看似尚未完成,然而不只是单纯地描绘景物,透过绘画者这个滤镜重新构成的世界的色彩充满了无条件撼动人心的力量。仙石从中感受到行的味道,决定坐在沙滩上等他。不需要着急。行一定会回到这里来。仙石这样相信,凝视着水平线那头,宛如一天的残存痕迹似的景象。
老太婆所提到的过去发生的事情的片断已经足以让仙石了解到行拥有什么样残酷的少年时代。而当他把行父亲非比寻常的死法和之后就行踪杳然的行这两个事实串连在一起时,仙石认为,就算曾经发生过他想到的残酷假设,现在那已经都无所谓了。
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情,行已经回到这里来了。他再度开始重拾画笔了。这样有什么不好呢?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因此仙石决定在这边等着。他持续望着没有任何岛影,广大无边的海面。所有的愤怒和恨意,连悲哀都一并包容下来,在海洋的怀抱中溶化。他就这样看着从有这个世界的时候开始就以同样的面貌看着人类的大海……
“从这里看到的海也不错吧?”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仙石虽然心里有谱,但是心脏仍然剧烈地跳动着。仙石回过头来,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到长时间以来怎么找都找不到的人。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靠上来的?站在不到三公尺处的如月行那染着夕阳余晖的脸上带着沉稳的微笑。披在T恤上的法兰绒衬衫随着海风跃动,长及肩膀的头发轻轻地飘着。安心和喜悦、惊愕之情混杂在一起,使得仙石的脑袋一片空白。
“你、你那算什么啊?那么长的头发。”他脱口说出的竟然是无关紧要的话来。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已经不是护卫舰的船员了。”
行丝毫不介意,朝着仙石走过来。到现在,他还不能真实地感受到那活生生地走着的身影,愕然地张大眼睛跟嘴巴,行对着他露出苦笑,云淡风轻地说“没想到你来得比我想像中的快。”
“我还以为等我完成这幅画时你才会来。”
行站在画布前面,一边看着眼前的实景和画,一边说道。快速的眼睛转动和他在战斗当中所展现出来的士兵视线是表里一致的,然而看起来却像是有着更丰富更宽广的色彩的画家的眼神。有太多想说想问的事情,“你……”仙石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行突然带着严肃的表情看着他。
“市谷那边针对要不要告诉你我的落脚处一事好像争论得很严重。因为他们对外是宣称我已经死亡了。”
“为什么……”
“自由啊,市谷多少还有一点温情。你之所以能到这里来就是拜此之赐。”果然不出仙石所料。既然有以警察为首的对立组织布下的眼线,DIS当然就没办法自由裁量像行这种立场的职员吧?为了给行自由,最好的方法就是宣称他已经死亡了。仙石重新体认到这个事实时,对这一路走来被耍得团团转一事感到愤怒,他逼问道“可是,你并没有住在那栋废屋里面吧?”
“嗯,我住在馆山那边。这一带有太多小时候的熟人,还不方便落脚。”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给我那边的地址?连个门牌都没有,害我差一点就放弃,打道回府了。”
“我希望让你看看那栋房子。”
行说着,很难为情似地移开了视线。无聊的怒气顿时烟消雾散,仙石默默地凝视着他的侧脸。
“我是在那边长大的。现在我想办法把它买回来,做为展示我所画的画,还有爷爷收集的画的美术馆。那就像是现在的我的……我的生存价值一样。”
眺望着遥远的水平线的侧脸上洋溢着无限的可能性和希望。仙石只觉胸口一热,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是吗”,为了掩饰不由自主开始渗出泪水的眼睛,遂追着行的视线望着前方。
“被射伤之后的记忆不是很清楚。当舰艇自沉的时候,我好像被绑在舰首的仓库里。因为记忆太模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过,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
“我也忘了梦的内容是什么。但是,当我醒过来时,觉得神清气爽。藏在心里的疙瘩好像全部都溶化了一样……所以,我才会想再回到这里来继续画画。”
说到这里,行将目光移回还没完成的画布上。“这里明明只有一些让我不堪回首的事情……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低声说着,视线望着远处的侧脸看起来就像一个回首漫长旅程的旅人一样。仙石吸了吸鼻子说“那幅画好棒。”极力掩饰即将要落下来的泪,把脸转向行。
仙石觉得那场战役的点点滴滴都完全表现在一张画里面了。事件本身虽然被抹灭了,但是如果记忆以这种形式被传承下来的话,那是对死者们的最大供养,或许也是宫津隆史所著的“亡国之盾”透过行的画笔重生的表征。仙石被剧烈变化的事象之不可思议性,以及永远不放弃希望的人类的意志所震住,全身散发出与其本身不相称的壮烈气息,行说“我只是想试试自己的程度才去应征的。”然后很不好意思似地搔着头。仙石看着他。
“没想到立刻引起那么大的骚动。也因为这样,对市谷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说到这里,行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似地翻找着收放画材道具的包包,将一个包装很精巧的小盒子递给仙石。
“这是谢谢你当我画中的模特儿的代价。虽然把你画得太好了一点。”
行脸上露出“打开来看看吧?”的表情,仙石便拉开了缎带,打开包装。看到相当高级的画笔组时,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原本已经平息的胸口再度热了起来。“当时买的笔已经随着舰艇一起沉没了吧?”
或许很在意沉默不语的仙石心中的感受吧?行窥探着他的脸说。握着好不容易拿回来的笔,仙石发现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行,赶紧开口道。
“我、我只穿着身上的衣服就跑来了,所以……”
“所以,现在没什么好给你的。下次见面的时候……”
“没关系。”
行笑着打断手足无措的仙石,把视线望向海面。
“我已经从你身上得到很多东西了,得到从其他地方要不到的重要东西……”
那凝视着有三分之一左右隐没于水平线底下的太阳的眼睛宛如绽放着对未知的世界充满憧憬的光芒。仙石再也忍不住泪,正待转过身去,这时他发现一艘黑色的船影从山崖后头出现,遂出于反射地凝神注视。
从细长的船身还有高耸船桅及上层构造来看,那绝对是护卫舰没错。虽然看起来只有小指头那般大,然而特别凸出于露天甲板上的飞行甲板的剪影却再再说明,那是“初雪”型。仙石想到,那也许是若狭搭乘的“春雪”,高涨的情绪顿时一口气整个涌上来,他拉开嗓门大叫“喂——”
“别这样,很难看耶。怎么可能听得到啦?”
不知所措的行泼了用力地挥着两手的仙石一盆冷水。
“你很吵耶!我不是说过,有气就有心吗?”仙石顶了回去,再度大叫“喂——”不停地挥着手。
如果不这样,他很怕自己真的会哭出来。仙石靠着大吼大叫来抒发自己泉涌上来的感情,一旁行一脸无可奈何似地叹着气。就在这个时候,低沉的警笛声撼动了空气。
在山崖和背后的群山之间回响的警笛声缓缓地窜过全身。一阵愕然之后,仙石回头说“哪,你看吧?”很得意地看着半张着嘴呆立在原地的行。
他的眼中宛如罩着一层泪光,是心理作用吗?下一瞬间,“喂——”行也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叫,他跑到仙石前面,开始用力地挥着手。
仙石站到他旁边,也以不亚于行的声音不断地叫着。随着两人的喊叫,护卫舰的身影慢慢地变小,朝着东边的水平线渐行渐远。前方有着黑夜,也有着黎明,也有着没有人看过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