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五十五分。于换班前五分钟上到露天甲板上来的崔静姬和前一班的朴少尉换班,负责监视外围。
刚才被九厘米子弹擦过右肩,皮肤裂开了五公分左右,底下的肉也被烧焦了,但是以消毒药水和抗生素做了紧急措施之后,静姬连止痛之类的药物都没有吃就回到工作岗位上来了。由于靠着训练也锻炼出了她对药物的抗药性,因此除非给予大量的止痛药,否则不会有有什么止痛的效果,而且吃了药之后感觉会钝化,可能会对以后的任务造成障碍。既然如此,忍着每次随着脉动就会涌上来的疼痛反倒要好得多。
朴少尉也许也了解这一点吧?并没有愚蠢到要对右肩上绑着绷带的静姬说些没用的关心话语,只是默默地回到舰内。静姬小心翼翼地拉扯着挂在肩上的克鲁兹的肩带,避免去碰触到伤口,把目光望向从“疾风”的左舷后部可以一眼望尽的东京湾。
这个四周三百六十度怎么看都看得到陆地的地方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是在海上。而且沿岸地区几乎都是高架桥或大楼、中央立柱油罐或龙门起重机林立的港湾设备等的人工物品,这些呈几何学图案的影子看似在又厚又重的盛夏的空气中摇晃着。
连用湖或池塘来形容都不够适当,说是巨大的水洼或许还来得贴切一点。静姬所知道的海应该是更大、更朝着外界洞开的空间。至少,从咸镜南道的乐园环视的东海(日本海)给人的印象也比从这里看起来开放。
侦察局海上处的穷酸港湾设备虽然只是一个用来停泊对南韩进行渗透的作战的旧式潜水艇的场所,但是从马来西亚港望出去的海却仍然有着某种唤起人们对未知的世界的恐惧和憧憬的东西在。她出生在黄海北道的共同农场,因为是个私生子,自幼就在四周人不屑的眼光和态度中度过。后来她天赋的素质被住在平壤的养父相中,把她收养了。养父在军中拥有崇高的中枢地位,在他的安排之下,她循着有别于一般的义务兵役的管道被分配到侦察局,在莫名究理的情况下就被训练成一个渗透工作人员——对一路走来始终没有过过安稳日子的她而言,海洋有着足以撼动她内心的某种力量。
那是一种在另一个地方,自己或许可以成为另一个人的期待和不安。在第二次的南韩渗透作战当中,这种心情以最残酷的形态实现了。在水平线的另一端看到理想国度,相信拍打着岸壁的海水中蕴含着一个丰富世界的少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的自己诞生了。抚摸着喉头上那形同烙印的旧伤,不再回忆往事的静姬听到背后响起舰桥构造部的防水门打开的声音。
不用回头,她就知道走过来的人是哥哥。静姬的耳边感受到不发一语地靠到她背后来,轻轻地用两手抱住她的许英和的气息,她把自己的左手叠放在交组在她的肚脐一带的手心上。
当时哥哥也是这样默默地抱住她的。连续几天一直抱着所有的感觉器官都达到饱和状况,形同废人一样的自己的身体,为了溶化她冻结的身体和心灵而全心全力地奉献。养父——林明基侦察局长一再训斥不吃不喝,始终不愿意离开的英和要他放弃,但是,一直到她的心再度对外开放之前,哥哥始终没有离开过医院的病房前面。
或许哥哥也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来疗愈自己正逐渐变化成人类以外的某种东西的心灵。她的声带被割断,肉体受到无数的暴力摧残,但是她可以感受到哥哥内心的呻吟,或许就因为这样,从此之后,哥哥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血缘以上的兄妹了吧?那一瞬间,他们之间围起了一个不要说别人,连养父都没办法踏进一步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领域,同时也是他们以那个领域为中心,而不是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这个国家为主开始采取行动的时候。
她不知道关于明基收养英和或像自己这样的年轻人,将这些人安排到侦察局是为了将来的武装政变计划铺路——个人军队的培育的流言有几分真实性。但是,当高层开始盯上养父的时候,站在养父的立场,为了证明自己无二心,他只能派遣她参加成功率极低的南韩渗透作战。结果,搭潜水艇登陆南韩的渗透组成员们中了韩国国家安全企划部的埋伏,完全被歼灭。静姬也被地雷的碎片刺穿喉头,成为他们的阶下囚。
在完美的报导管制下捕捉到静姬的韩国安企部在拷问时是不择手段的。她用笔谈用的原子笔做为武器,试着逃脱,但是也只有在她还保有清醒的意识时才有能力这样做,她所付出的代价是两手的手指头都被折断,因为被迫服下大量的自白剂而导致精神错乱的静姬很快地就失去了被当成情报来源的价值。她之所以还能活下来是因为还有可以做为男人们的慰劳品的最低限的利用价值。
要是英和擅自发动的拯救行动再晚个一天的话,只怕她早就完全变成个废人了吧?而且要不是事后他没日没夜地照护,那被污物和药物侵蚀的身体恐怕也很难再度活过来了吧?可是,她这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这些因素而使她盲目地爱着哥哥,或者为了报答恩情。
这种脆弱的感情是无法维持属于他们两人的领域的。即使在面对哥哥时,要不是哥哥在作战时展现出散发着光彩的表情,只怕曾经濒临破灭的神经根本就无法持续感受到爱情。哥哥也了解这一点,因此不管处于什么状况下,他也不会对她另眼相待。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部下,分派适合她的能力的任务给她。静姬知道那正是哥哥的情爱表现,因此严苛的任务也从不会让她感到痛苦或恐惧。
这次的行动也一样。事情的开端在于英和听说了部署在各地的情报网所获取的流言。听说有一家总公司在那霸市内的某外资企业的职员们包租小型引擎飞机要到美国去度暑假。要是在平常,这种情报没有人会放在心上,但是在“边野古毁灭”的余韵还没有冷却下来的状况下,美国国防总部想将留在边野古弹药基地的‘GUSOH’试料移送回美国因而采取秘密行动的时候却又另当别论了。这家外资企业是第五〇〇情报大队——把据点放在战俘营,统括极东地区的美军情报活动的陆军情报部——在日本国内所拥有的幌子公司之一,他们在这个敏感时期集体返国难免会启人疑窦,怀疑是美方想秘密地将‘GUSOH’移送回去。
即使在美军内部也被视为秘中之秘的‘GUSOH’的移送工作不能采用往返于基地之间的运输机等一般的方法。从参与开发可以将‘GUSOH’绝对安全地运送回去的特殊容器“NEST”工作的技术军官那边获得了情报来源使得哥哥心中更加笃定。那个担心‘GUSOH’的存在,相信哥哥是媒体人而进行内部密告的技术军宫在知道英和的真实身份之后企图逃亡,但是他并没有忘记哥哥抓了他的家人当人质。当女儿面临被硫酸毁容的危机时,没有一个父亲还能不松口的。问出解除“NEST”的安全装置,打开覆盖着抽出杆的护套时所需要的密码之后,英和开始着手计划抢夺‘GUSOH’。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打扮成平民的模样,但是负责‘GUSOH’的移送工作的人员都接受过情报士官的训练,还有一小队直属于情报部的突击侦察海兵随队护卫。英和拟定了他们在边野古接过‘GUSOH’,移往那霸机场的途中发动奇袭的作战计划,但是突击侦察海兵却展现了不让精锐之名蒙尘的行动力。英和损失了了五名同志才将他们都歼灭,拿到了“NEST”,然而仅仅这样的损失就可以完成计划或许堪称是运气。静姬等人输入了密码,解除了安全装置,打开了护套,在美军出动之前就离开了冲绳。当然,技术军官和他的家人在他们出发之前就都被封口了。
之后耗费一年多的逃亡和守城工作实在不值得去回顾。和明基侦察局长决裂、与宫津隆史的邂逅等等,对哥哥而言,那可能是他非常忙碌的一年,但是对只能守在地下室里的静姬而言,这些事情的演变却与她全然无缘。就在距离现在一个星期之前,静止的时间终于开始跳动了。从自己被赋予将自己搭乘的客机炸掉,把“NEST”送到位于太平洋上的“疾风”这个任务的时候开始跳动。
“NEST”本身的设计是可以持续几天耐三千度的高热,只要将护盖封闭起来,遭受任何冲击,抽出杆也不会被拉出来。问题在于在坠机的同时一起落下来的静姬,利用机内清扫的时间潜进机上的同志虽然将降落伞偷偷藏在洗手间里,但是没有人能保证她在爆炸之后能够平安脱险。
如果在爆炸之前将窗户破坏,为了维持机内的气压,机体会将高度降到降落伞可以安全下降的高度,但是如果飞散的碎片或火球落下来的话,她就无处可逃了。在大半夜里落水,靠着最后的一点意识松开降落伞之后,其他的就只能交由上天决定了,哥哥是否能按照预定计划找到自己?在被找到之前,自己是否可以不被鲨鱼吃进肚子里,仍然浮在水面上?
尽管如此,静姬一点都不害怕。害怕的感情早就被燃烧殆尽了。她反而觉得临死之前的陶醉,肾上腺素流过全身那一瞬间的酩酊才能满足现在的她,让她有真实活着的感觉。祖国变成什么样子,哥哥企图砍下志不同道不合的养父的脑袋等等对静姬而言都只是很遥远的事情。一直扮演坚强的哥哥角色的英和和全力回应他的感情的自己。如果能够维持两人之间那种不只是私通的紧张感的话,静姬什么都不要了。她甚至不觉得这样是很悲哀的。
哥哥显得很焦躁。静姬从搂住她的手臂肌肉的紧绷感和气息察觉到这一点,她微微转过头,窥探着英和的表情。把下巴埋在静姬的直发当中的英和似乎微微地加强了手臂的力道。
“那些人要我停止攻击。本来再一会儿工夫就可以杀了那个伤害你的家伙的……”
他低沉地说道,轻轻地用手拂过静姬绑着绷带的右肩。静姬早就知道宫津等人和哥哥处不来。静姬把手心叠在环抱着自己的手臂上,凝视着英和的脸,以目光询问,要杀吗?“不,还早。总要有船头才能作动船只吧?我还要他们帮我一点忙。”
英和说完,再度用两手抱紧静姬,把视线移回羽田机场和川崎工业地带的灰色彼方。“你看着吧!我跟你将会支配这整个世界。对那些依附在那块肮脏的陆地上的人们要杀要剐都看我们高兴了。”
哥哥在耳边低语的声音听在静姬耳里是那么地悦耳。她靠在哥哥宽广的胸口,企图看着和哥哥所看到的一样的景物。
“故乡也在等我们凯旋而归。等革命一成功,你就是新的朝鲜王国的女王。支配整个朝鲜半岛的安静的公主。这艘舰艇将会成为象征那股绝对力量的宝座。整个世界很快地就会臣服在我们底下。因为无谓的力量和话语对你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们将靠着关系和贿赂都派不上用场,以彻底的能力主义创造出来的没有贫困和差异的世界。你是可以做到的。”
哥哥呢?静姬用眼神这样问道。
“我不是坐上宝座的料。就让我重新编组军队,做你的亲卫队长吧。到时……”
到时,也许我就可以享尽天年而死去了——就因为两人之间的心灵交流超越言语之上,因此有时候不需要说话就可以解读彼此的心思。这大概才是哥哥真正的想法吧?静姬不想看到哥哥怯弱的一面,眼中带着询问的色彩——那两个人怎么办?
盘踞在进水区域的上方,在狭窄的舰内固守城池的如月行和仙石伍长。这两个人的存在实在是执行计划时最大的麻烦,但是静姬觉得,行所具有的战斗感性让人感觉并不差。他看起来跟他们兄妹的立场及境遇似乎有雷同之处,然而半置身于所谓的普通世界里的他看起来好像非常厌恶参与战斗的自己的性格。外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不离不逃,面对苦恼苦苦挣扎的模样。
那会不会是如月行可以成为一个比哥哥更强的男人的证明?在“疾风”的航行中静姬有了这种感觉,对妹妹的直觉产生嫉妒之情的英和苦涩地说“我对如月的估算错了。”
“终究是日本人……他是一个会被情感所影响,随时都会改变的人。如果他要坚持无聊的意志的话,我就让他放手一搏。”
英和并没有因为嫉妒就做出立刻将行格杀的武断行为,反而展现了笼络他的大将之风,然而他也同时建立起了杀害行的正当性,这正是英和的作法。也许哥哥对行也有所期待,但是静姬不在乎。
如果对行产生的敌意可以激发哥哥男人的奋战神经的话,那倒无妨。否则哥哥就不是哥哥了。静姬紧紧地握住叠在英和的手心上的手,把全身靠在那个充满战斗气息的身上。“我会打赢的,别担心。”
英和承受着静姬的依偎过来的重量说道。这样就够了,不用再多说什么了。静姬心里想着。
十公里的后方。以圆形阵布阵的第一护卫队群中,奉命担任旗舰的直升机护卫舰“比叡”上有好几支远望镜和摄影机的镜头对准了“疾风”。
当中在舰桥旁的凸出处轮班监控的中年海曹看到在“疾风”的甲板上相依偎着的两道人影时不觉猛然一惊。在安装于舰翼的十二英寸望远镜的镜头中,那两道人影只有豆粒一般大小,但是依然可以看出那道比较娇小的人影是个女人。
现在在运输舰上有女性船员存在渐渐的不再是稀奇的事情了,但是女人上护护舰就不是开玩笑的了。更何况“疾风”是置身于在训练中误射飞弹,最后还失去操舵控制,停泊在东京湾,被卷入前所未闻的意外中的舰艇。听说那是武装控制系统遭到电脑病毒侵袭所引起的意外,目前还有爆炸的危险,故不得靠近,只能远远地监控,同时随时准备迎击误射过来的飞弹。这个传闻目前尚未获得正式的证明,但是在“比叡”的船员之间,有一半的人将此事当真。
站在或多或少操控过系统的船员的立场来看,这只能算是不算玩笑的戏言,但是迷你神盾的系统在海上自卫队当中也被当成机密来看待。系统是和操舵联动的,如果连操作或1\0系统都被病毒侵袭的话,引发这种事故的可能性并非全然是零。因为凡事都仰赖机械,所以才会变成这样……海曹怀着一般上了年纪的人会有的感想,看着望远镜中让他耿耿于怀的景象,把意识集中在上头。
“疾风”的后部甲板,供直升机起落的空地上有灯光在闪烁。地点在两端安装着让人联想起油罐的近距离防御武器的后部上层构造的中央,是让直升机的驾驶员知道舰艇的动摇状况的水平灯的灯光。在毒辣照射的太阳下,那个灯光几乎只闪了那么一瞬间,但是从刚刚就定时闪烁的灯光看在海曹眼中好像并不是单纯的灯光故障。就好像是……
太过离奇的想法使得海曹再度在口中嘟哝着“怎么可能?”在对高科技的机器发出不满之后,他的脑袋没办法立刻接受那个原始的灯光所代表的意义。然而,奉命不论发现多么细小的现象都要报告上去的海曹决定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就在旁边的船务士。船务士也透过望远镜确认了这个状况,判断有向哨戒长传达的价值,遂拿起通往战斗情报指挥所的无线电池电话。
这是一切的开始。
护卫舰的内部构造都很类似。婉拒紧急长的带领,一个人在舰内走着的阿久津彻男直接就来到了“比叡”的CIC。
坐在无数的荧幕前面的电测员们的背影在带着橘色的常备灯当中浮显出来。惨遭破败的“海风”的CIC的光景突然和眼前的景象重叠在一起,被海图台压碎了手臂的衣笠司令的声音也随即在耳畔响起,阿久津不禁为自己鲁莽地走进CIC一事感到后悔,但是看到“比叡”的舰长先对他敬了一个礼,现在要打退堂也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两个人都是二等海佐(海军中校)的话,照道理说,应该是由阿久津先敬礼才合乎理仪,但是对于舰艇被击沉,经历过海上自卫队史上最恶劣经验的男人,“比叡”的舰长似乎有着特别的感慨。那以同情色彩居多的视线让阿久津觉得不甚舒服,但是还是回了礼,这时一个意气风发的声音响起“身体还好吧?”
是第一护卫队群司令吉井真人海将补。和衣笠司令相反,他有一副清瘦灵巧的身材,然而便帽底下那对散发出光芒的眼睛却隐约可见指挥八艘舰艇的人该有的胆识和魄力。阿久津摸了摸自己满是绷带的脸回答道“……没关系。有劳您担心。”然后把视线从吉井身上移开,看着监视外围的荧幕。
紧急长交代他要多休息,然而眼看着“疾风”就停泊在那边,叫他如何能静得下心来睡觉呢?衣笠司令对他有重托。为了达成被交付的任务,自觉抛弃“海风”,苟延残喘的阿久津学会了怎么用演技来面对四周的人。
要是他现在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甚至引起騒动的话,只怕会被施打镇定静,强迫休息吧?既然如此,那不如极力表现得平静一点,继续留在前线静待机会到来要有建设性得多。他这样想着,同时也付诸行动了,他甚至有预感,当机会到来时,自己也许会跨越海上自卫官的权限采取行动,然而现在的阿久津已经没有去感测到这种行为是一种危险的神经了。
“我能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已经跟舰队司令部报告,你需要绝对的安静。如果你太过有精神四处走动,那可伤脑筋了。”
吉井司令说道,似乎识破了阿久津内心的想法,阿久津大吃一惊,不过还是回答道“是这样吗?”
“坐办公桌的人难免话会多一点。你就在这里静养一阵子吧。身为海上自卫官,你已经采取了最完善的行动了。”
吉井这番话再再暗示他,不管今后事态如何演变,阿久津的立场形同是被告。身为一个被交付国家庞大的资产——护卫舰的人,阿久津舰长的判断是否适当?一回到陆地上,阿久津铁定会成为那些只对法律的条文有兴趣的人们的猎物,吉井顾虑到阿久津的身体,所以向舰队司令部提出了一份假报告。阿久津只能低头致谢“您的用心铭感五内。”
“哪里的话……尽管是上面的判断,但是我们不能增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海风’被歼灭。我们也有责任。”
吉井将手拿到便帽的前缘,呻吟似地说。担心自己极力压抑的感情会随时爆发开来,阿久津费力地以不带一丝丝个人感情的语气问道“之后‘疾风’有什么动静?”
“自从九点和市谷通话之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听说好像感测到舰上有类似爆炸声的声音……”
“爆炸声?是警方或我们发动了什么行动吗?”
“不会吧?虽然是市谷负责统筹情报,如果真要采取行动,应该也会跟我们联络的。”
六面外围监视荧幕之一映着从左后方照到的停泊中的“疾风”的影像。舰尾的吃水线看起来好像微微地深了一些,是心理作用吗?阿久津凝视着映在十九英寸的荧幕上,长宽不到十公分的舰影,这时他听到吉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海幕那边好像也是一团混乱。”
“我不认同宫津的话,但是事情演变至此,我们无能为力却是事实。”
对亲身经历这个事实,造成许多部属伤亡的阿久津而言,吉井的感叹是如此地真实。就因为这样,所以自己必须抛开自卫官的头衔采取行动。必须找到前往位于十公里前方的海上的“疾风”的方法,和宫津决一死战——看着在荧幕上显示着上午十点整的数字下方一动也不动的“疾风”,阿久津突然发现到一件奇怪的事情,不禁皱起了眉头。
后部甲板的水平灯在闪烁。如果说是灯号老旧造成的,闪烁的循环模式又太过不自然了,最重要的是,并没有直升机预定要登舰,此时灯号却接上了电源,这实在太奇怪了。阿久津觉得不可能,但是还是无意识地开始解读闪烁的灯号循环。
长四次、短两次、长一次、再短一次。咚咚咚、滋、咚咚咚这、是、疾、风、资、深、伍、长……
“摩斯密码?”
吉井司令突然说道,阿久津猛然一惊回头看着他。“比叡”的舰长正把脸靠到吉井旁边。“舰桥那边有报告进来。‘疾风’的后部甲板好像观测到这样的灯光闪烁。”
率直的舰长话还没说完,阿久津就拍拍坐在监视荧幕前面的操作人员的肩膀,指着映出“疾风”的荧幕说“可以把这个影像倒回去看吗?”
对身为借用他人舰艇的人来说,这并不是合宜的举动,但是吉井等人也没多说什么,一起聚集到荧幕前面来。
在操作人员的操控之下,录影带被倒了回来,从水平灯开始闪烁的九点四十五分起录下的影像在荧幕上重新倒带播放。很明显地以摩斯密码的方式闪烁的灯光把“疾风”舰内发生的完全超乎众人想像之外的事情传达给阿久津等人。
这是“疾风”资深伍长。目前,与情报总部的如月二曹固守在第二电气整备室。接下来传达舰内的状况。本舰第四甲板后部三区进水,舰底出现可供人员进出的龟裂。此外如月二曹于第一机械室设置的炸药……
“向司令部报告!以起草文的方式即可,直接传上去!”
吉井司令一声令下,“比叡”的CIC顿时掀起一阵騒动。阿久津一边看着持续传送情报的闪烁水平灯,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些灯光对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有什么样的影响。
方法很简单。不管是舷灯、主桅灯或什么都好。只要将装备在露天甲板上的灯光电源开开关关,就可以用摩斯密码将这边的想法传达给从四面八方监控“疾风”的警方或自卫队了。虽然被排除在舰内的控制系统之外,但是第二电气整备室有通往后部甲板的水平灯的配线却使得仙石的点子得以实现。
“真的行得通吗?”
仙石盘踞在密封配线盘前面,一边看着手册,一边有规律地或触或拉配线电线,行蹲坐在他背后,狐疑地嘟哝着。对固守在舰内的他们而言,他们甚至无法确定水平灯是否真的有在闪烁。仙石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声“这个嘛——”
“我不知道水平灯的灯光还有多少是正常的,而且我对摩斯密码也不是很熟悉……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吧?”
“看你平常那么爱摆架子,没想到做起事来竟然这么马虎。”
行依然说不出什么好话,仙石瞪着白眼看他,但是坐在地上,把玩着从英和的部下手中抢过来的携带型无线对讲机的行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你在干什么?”仙石问道,行回答道“接收雷达测位器”。
“雷达测位器……”
“就是窃听器。我在士官室和舰桥都装置了小型的窃听器。只要把周波校准,应该可以透过这个东西来收听。”
行把剪下基板线路的无线对讲机抵在耳边小心翼翼地旋转着周波数的调整钮。仙石愕然地凝视着他的侧脸。
“你什么时候装上去的?”
“我士官室人员又不是做假的。往后总要听听舰内广播吧?”
既然知道舰上有异议分子,宫津应该不会再把和政府之间的沟通内容对着全舰广播了吧?这个区域的广播线路会率先被切断是最正确的判断。仙石对自己之前都没想到这件事感到羞愧,却还是顶了回去“我说你啊,就不能修正一下你说话的方式吗?”
“再怎么说,我还是你的长官耶。海士有海士的礼仪……”
“真要说阶级,我说过我是二曹,不是海士。”
行头也不回地回答道,仙石心想,说的也是,正想转过身继续和密封配线盘奋战,随即又想到。
“那阶级还不是比我低……!管你是DIS还是DANCE,自卫官就是自卫官。总要遵守最低限度的仁义道德吧!”
“我会好好想想。”
行还是不为所动。仙石心中虽然感到懊恼,但是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承认行是占了上风。
仙石决定至少要一字一句,正确地把摩斯密码打出去给行看才行,遂专心地继续把两根电线拿来接在一起。
和“疾风”进行过第二次沟通之后,对策会议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活络气氛,这是因为DIS偷偷进行的阻止叛乱作战‘海军锚’的存在曝了光。对濑户内阁情报调查室长来说,这是早就可以预期到的事情,他认为现在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然而其他出席者们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让特工人员潜入‘疾风’舰内,却未能防患叛乱于未然,更有甚者,还企图在对策会议上隐瞒事实。这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为,这代表‘疾风’和DIS有可能是共谋。我认为有必要采取换人的措施,DIS干部立刻离开本会议场所。”
明石警察长官这样说道,向来和防卫厅不合的外务省也跟着追剿。
“我赞成明石长官的意见,即使日后再追诉刑责,DIS也应该暂时置于警察厅的指挥之下。我们要很遗憾地说,目前DIS不能说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机关。”
石崎外务大臣做了这样的发言,然后瞄了一眼只能一直忍耐的野田防卫情报局长和渥美内事本部长。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除了找一个可以斗争的对象之外,他们大概也无处可逃了吧?只要弹劾DIS,那么不管事情如何演变,至少他们都不用遭受池鱼之殃。同时窥探两方人员的脸色,不能偏向任何一方的汀自治大臣兼国家公安委员长说道。
“与其讨论这件事,我们应该从根本重新审视这个事件的处理方式。我们不可能以清除水雷之名,将东京湾封锁一整天。既然没办法靠着说服对方达到早期解决的目标,就必须对媒体公开真相……”
汀改变论点,企图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但是却被曾根内阁安全保障室长打断了。
“别傻了……!你的意思是说要公布装载有毒气的飞弹锁定了东京吗?到时候一定会引起恐慌,一发不可收拾了。”
“可是这种层级的问题还能隐瞒多久?自卫队也已经造成二十七名人员死亡了。如果我们不先开口,内阁的立场……”
“国家是否会被颠覆都尚未可知之时,内阁的立场算什么!”
在非正式的对策会议中不会制作议事录,因此已经习惯召开会议的众人有时候无法控制理性,往往口不择言。置身于内调这个与任何一个组织都没有利害关系的立场的濑户决定旁观这场没有际限的争论。他望着这些口沬横飞,热衷于争论的人们,只是在内心嘟哝着,表达恐惧心情的方式真是有千百种啊。
时间是上午十点五分。在这个不到八个小时之后,死亡毒气就会笼罩整个首都圈,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可能会丧命的时刻,恐怕没有人还能够保持心平气和。在会让每个人都几近发狂的恐惧感的煎熬之下,有人为了平衡情绪,专注于争论中,企图让自己忘却那种恐惧,也有人像他一样,在佯装平静的表情底下流了满身的冷汗。在与宫津中断沟通之后,虽然观测到“疾风”舰内响起几个爆炸声,但是却始终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做才好?濑户环视着宛如被鬼附身似地喋喋不休地争论的人们,正要将已经变得冰冷的咖啡送到嘴边时,梶本总理突然说“总而言之。”濑户不禁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先回官邸去。如果我一直窝在这里,只会引起媒体的猜疑。我还是得按照计划进行对外行程。”
梶本环视着顿时回归静寂的会议室,含糊地这样说道。
“……然后我会跟总统直接商讨,是否能够按照宫津二佐的要求,公布潜入北韩的CIA工作人员的名册。”
骚动的空气顿时为沉重的沉默所吞噬。“本来这个事件就是他们播下的种。如果知道‘GUSOH’可能会杀死一千万都民的话,我想他们也无法拒绝吧?”总理继续说道,拿下超薄镜片的眼镜,搓揉着眼头。
“同时要进行T+的攻击准备工作。防卫长官。”
听到梶本重新戴上眼镜这么说道,锅岛防卫厅长官“是!”的一声,弹也似地抬起头来。“和美军的交涉以你为主加速进行。没问题吧?”梶本总理说完之后带着一脸“这样应该就没有意见了吧?”的表情看着明石警察长官。
梶本把取得T+的工作交给身为文官的防卫厅长官来主导,那就代表他切割了与DIS的关系。防卫厅和DIS、自卫队的区分本来就很暧昧,明石怀疑这样做有多少意义,但是至少总理此时是给了他一些面子,因此他也只能坦然接受了。梶本做了个总结“就是这样。”再度环视着在场的人。
“我还可以再待个二十分钟。如果有其他的意见,希望趁这个时候提出来。我们只剩不到八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缓冲。”
责任的归属问题等挨过这一劫之后再说——总理大臣话中的意思就是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再度笼罩着会议室,“那么,现在请各省厅代表整合意见……”曾根安保室长说道,于是和同伴窃窃私语的出席者们的低语声开始撼动着空气。
锅岛防卫厅长官也和木岛统幕议长凑在一起讨论,然而野田和渥美却仍然坐着,一动也不动。看着不动如山的DIS相关人员们沉默的脸庞,濑户不禁在内心叹息道——倒也是理所当然啦。
这时他听到开门的声音,遂回头一看。
是在旁边的指挥室里负责整理、分析现场情报的DIS的技术情报部人员。技术情报部人员不理会会议室里的人们正热衷于和自己人商讨事情,直接走向DIS相关人员的座位,开始在野田局长耳边耳语。野田的眼睛带着惊愕的色彩,瞪得老大,接着和坐在旁边的内事本部长耳语了一阵了之后,渥美便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站在背后的技术情报部人员。
之后的演变就好像在看一出短剧一样。渥美跟技术情报部人员确认了几件事情之后,屏退了人员,然后和野田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交抱着双臂聆听的野田和时而改变肢体动作说话的渥美看似与正与同伴们谈得起劲的其他出席者没什么两样,然而弥漫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息连坐在离他们有一些距离的濑户也都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事有蹊跷。
野田仍然顶着一张扑克脸,开口对说完话的渥美说了两三句话。渥美焦躁地搔着头,又说了一些话,但是野田自始至终都不肯点头。两手支在桌上低垂着头的渥美看似已经放弃了,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抬起头,眼中带着盈盈的笑意看着这边。
平常被隐藏在冷笑底下的热情一旦找到了出口就会澎湃地泉涌而出。曾经多次因而受害的濑户看到渥美那很明显的怀有鬼胎的表情,不禁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到底想到了什么?濑户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了一阵子之后,又回到渥美身上,于是他看到渥美坐在桌子前面,拿着原子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濑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渥美似乎放弃把他卷进事端的念头了。就在濑户松了一口气的当儿,各省厅开始发表意见,明石警察长官第一个站起来。
当警察长官陈述着他那没有妨碍到任何人的最大公约数的意见时,濑户的眼睛余光瞄到渥美悄悄地站起来,不禁又猛然一惊。难道他要到旁边的指挥室去吗?濑户把目光从朝着房门坐落的这个方向走过来的渥美身上移开,刻意看着成叠的资料,突然肩膀被人一拍,吓得他差一点跳起来。
“掉了。”渥美说道,把一枝原子笔递到他面前,那当然不是濑户的笔。濑户瞪了他一眼,却还是道了声谢接过笔,手掌心感受到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一起被放进他手中,不禁感到厌烦。
渥美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然后离开了会议室。濑户确定没有人看着他,悄悄地在桌底下摊开了纸条,看到几个再怎么客套都不能说是好看的字写着(到洗手间来),顿时被一股将纸条撕碎的冲动所掳获。
结果自己还是被卷进去了啊?濑户心里想着,自从国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被叫到洗手间去过了,然后开始窥伺离席的时机。
NCCS才刚新盖好,洗手间理所当然也一样是全新的。现在,洗手间门前站着一个看起来绝对是一个柔道上段者的高大DIS职员,对前来上洗手间的其他人员施以无言的压力,要他们去用其他楼层的洗手间。濑户对渥美安排手法之高感到佩服,来到俨然成为一间密室的洗手间和渥美见面,听到渥美说出来的话时,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没想到竟然用摩斯密码……”
“我不认为这是陷阱。我们这边感测到舰内有爆炸声也足以证明这一点。‘疾风’现在可有心腹之患了。”
于东京湾布阵的第一护卫队群所掌握到的摩斯密码提供了所有的情报,包括DIS的潜入工作人员目前还健在;舰上还残留有协助他的船员,甚至连舰艇的损害程度以及许英和的武装状况、推测可能搭载‘GUSOH’的特定飞弹、进行镇压作战所需要的情报等等一应俱全。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渥美意气风发地认为,根据这些情报是可望采取镇压行动的,濑户不是不能体会他的心情。
“可是,就算找到了镇压的途径,如果没办法靠近不是白搭吗?‘疾风’的雷达和声呐……”
“如果舰底有突破口的话,我倒有个作战方式想试一试。虽然很危险,但是如果出动DIS的精英和装备的话,也不无可能。”
渥美的语气难掩兴奋之情。回想起刚才在会议室里上演的短剧,濑户问道“野田老爷怎么说?”
“他说他不能主动提出建议,但是如果我抱着辞职的觉悟进行的话,他也不会阻止。”
“好一只老狐狸……撇得真干脆。”
“而且他还这么说。如果这次的作战成功的话,我不会出马角逐下一任的局长,我会把所有的票都给你。”
DIS的局长是在情报活动监视委员会管理的选举之下,由国家公安委员会、DIS各部署的领导人、统合幕僚会议的成员投票选出来的。这个制度的用意是为了避免人事因为执政党的派阀裁量而产生扭曲,但是表示要让票的野田话中的意思很清楚,这种选举跟其他的选举没什么两样,都不脱欺瞒的要素。
“哟……这些话听起来倒挺像人话的。”濑户打趣地说,被暗示会坐上下一任局长宝座的内事本部长轻轻地耸耸肩。
这也许是野田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诚意,然而渥美跟自己一样,都不是对争名夺利那么有兴趣的人。濑户不禁对只能用这种形式来表达想法的野田寄予苦涩的同情,他又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试试看”,渥美背对着那些成排的干净美观的便器,给了一个强而有力的答复。
“我们还有同伴留在前线卖命,在后方的我们没有理由一直在这里互揭疮疤。想用T+把所有的东西都炸掉简直是荒谬绝伦的做法。”
“我有同感,但是此事不容易啊。尤其要获得警察厅那些人的同意……”
“没错。要启动作战,首先要获得总理的同意。只要把总理拉到我们这边来,其他的就不是问题。”
看到渥美盈盈笑着的表情,濑户觉得不祥的预感正逐渐变成现实,说道“可别对我有什么期待哦。”往后退了一步。
“内调室长只是负责传达情报……”
“我没要你说服他。只是拟定作战的架构至少也要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你只要在这段时间之内想办法把总理留在这里就好了。”
“别开玩笑了……!平常总理的行程就已经满档了。”
濑户的抗拒在不断逼近过来的渥美面前根本发挥不了作用。
“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让总理回官邸的话,就再也没办法直接和他对话了。除了让他当场同意启动作战计划,否则就没办法救大家了。求求你,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
被逼到墙边的濑户吞了口口水,看着渥美那对笔直的眼睛。这种强人所难的眼神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是不在意自己的模样,仿佛没有第二选择似地跪在地上低下头的姿势跟往常虽然行事作风狂放,但总莫名地带着几分冷漠感的渥美有着很大的差异。身为被逼迫的人,濑户感受到一股鞭策自己要诚实面对自我的冲击,产生某种奇妙的感动。
既然如此,男子汉大丈夫不就该慨然应允吗?濑户觉得,自己在这种状况下既然会产生这种感受,那就代表自己不折不扣是一个不适合组织的男人。
“……我早就有不祥的预感。”濑户嘟哝着说,带着放手一搏的表情看着渥美。
“好吧。我尽我最大的力量。但是我的能力是有限的。”
渥美露出了仿佛回到二十岁的年轻笑容,说了一声“太好了。”就转身走向门口。
“等拟好草案,我立刻就回来。这段时间就请你多担待了。”
渥美不等濑户回答,就从洞开的门口飞奔而出。濑户看看手表,确认总理离开的时间迫在眼前,赶紧跟在渥美后头飞奔离去。
“……我会把各位的意见传早给官房长官和其他阁僚们,作为今后协议的方针。那么,很抱歉,我得中途离席了。”
打开会议室的门就听到梶本总理这样说,濑户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太快了。他在心里咒骂着,下一瞬间,他大叫了一声,连在旁边的指挥室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包括已经起身一半的总理在内,所有的出席者都愕然地看着他。现在该怎么办?他本来是打算在众人陈述意见时插嘴进去以拖延时间,因此目前脑袋里还是空荡荡的。他完全没有想到该说什么好。
“濑户内调室长,什么事?”曾根内阁安全保障室长投过来不快的视线,濑户刻意不去看他的表情,一边偷偷地冒着冷汗,一边以缓慢的动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再度从心理学的观点来审视宫津二佐等人的叛乱行动。这是与事件的根源相关的重要事项,所以我觉得总理最好也在场。”
濑户说出了在几秒钟之内匆促想到的说辞,众人闻言都带着愕然的表情看着他。“心理学的观点……”
“这是什么意思?”四处响起质疑声,大家都不解地面面相觑。我也想知道呀!濑户心里想着,眼角捕捉到总理重新落座的身影,知道自己只有滔滔不绝地发表言论才能达成目的,于是他拿起杯子,将留在里面的咖啡一饮而尽。
第一个印象是比想像中的还窄。在资深海曹的带领下上到“濑户潮”的发令所的若狭祥司怀着看着难得一见的东西似的心情望着远比护卫舰的舰桥和CIC还小得多的潜水艇的中枢指挥所。
站在左舷侧的操舵席后面的武石舰长发现他的到来,回头看着他。“若狭曹长,到这边来。”
武石以和他那熊一般的体态相符的声音呼叫若狭,把他叫到位于发令所角落的电信室。若狭看到武石肩膀上的二等海佐的肩章时,只觉一阵畏缩,但是他觉这艘舰艇似乎是听从有别于海上自卫队的另一个系统采取行动,因此才敢鼓起勇气跟在武石后头走。
不到两叠榻榻米宽的电信室里有一半的空间塞满了通讯机器,穿着若狭不熟悉的工作服的男人坐在机器前面,正在调查卫星线路。他正是若狭等人被“濑户潮”救上来之后,对他们进行侦讯的男人之一。记得他叫宫下什么的吧?若狭心里想着,“请坐”宫下辖达地说道,在他的催促下,若狭和他换了个位子,坐到通讯仪表板前面。
“我们的上司说想直接跟你对谈。这个东西可以调节音量。”
宫下把耳机交给若狭之后,和武石互相点了点头,离开了电信室。在他们关上门之前,若狭这才注意到宫下穿着的制服是战斗服,他再度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正置身于异常的状况当中。和他同乘一艘救生艇的船员们全都被救上来了,但是他不知道被留在海上的其他船员是否也平安无事,也不知道“濑户潮”目前在哪一带航行当中。他只知道,大约在十分钟之前,潜水艇再度浮上水面,若狭对于“疾风”之后的行踪也一无所知,他战战兢兢地戴上耳机。他清了清喉咙,正想自报官阶姓名时,已经连上线的对方却先出声了(若狭曹长吗?)
“是、是的……!”
(我是防卫情报总部的渥美。我不能详细告诉你我所属的单位,但是请了解,我的阶级相当于一佐)
若狭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自报姓名给对方,但是渥美好像迫不及待似地继续说道。
(“疾风”的船员都平安获救了。曹长们在“濑户潮”一抵达港口之后,就会被转交给海幕。也许会进行一些侦讯的工作,不过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被释放的,所以请你放心)
“是……请问,‘疾风’现在怎么样了?”
(很遗憾,关于这件事我也不能多谈。我想你一定无法理解为什么不能知道自己的舰艇目前的状况……)
渥美轻描淡写的说明让若狭觉得他是一个能体会船员心情的人,不禁微微地松了口气。在未知的状况下和一个连脸都看不到的人交谈时,这一点点的小细节就足以让人感到安心了。
(另外,我有件事想跟曾经是“疾风”的资深海曹的曹长确认。目前确认已经死亡的船员是田所佑作海士长和菊政克美二等海士两名。至于仙石恒史海曹长则行踪不明。在他失踪时,若狭曹长是在当场的,对不对?请你告诉我当时的情形)
为什么?若狭强忍住这样问的冲动,陈述了跳出救生艇,朝着“疾风”游回去时的仙石的状况。时而提出疑问的渥美在问完话之后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然后沉默了一阵子,好像在整合自己的思绪一样。
(那么,我想单就曹长个人的感想来请教你……你认为仙石曹长这个人是属于能够应付突发状况的类型吗?)
“嗯,这个嘛……”这个出人意料之外的问题让若狭感到百思不解,不过他还是很努力地去回想这个堪称是密友的男人给他的印象。‘我不是很确定。他有体贴每个船员的纤细神经,另一方面却又有些地方有些笨拙……但是,身为资深伍长的责任感却倍于常人。如果他是回到舰上去的话,一定是想要回“疾风’。”
说到这里,若狭似乎才了解到这个时候情报总部的干部为什么想要了解仙石的为人,他发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不禁住了嘴。渥美再度问道(你认为他有执行这种行动的能力吗?)
“不是能力的问题……我只知道,资深伍长不是一个思前顾后,面对该采取的行动会有一丝丝犹豫的人。只要是‘疾风’的船员,我相信所有人都知道。”
(……是吗?谢谢你。你的意见很值得我们参考。请不要把我们现在所谈的内容对外吐露。我想曹长可能已经知道“疾风”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请你最好别轻易外泄。请你转告其他船员,这样做才能尽快回到家)
若狭知道渥美要他当成什么都没听说,他也不会笨到要谢他。
“是!我会转告。”他以资深海曹该有的态度回应道,然后和在电信室外头等待的宫下交换了位子。
关上门时,若狭听到透过耳机和渥美交谈的宫下说“是。只要接到命令,我们随时可以出动。”他不禁想着,即便待了三十年之久,自卫队里面还是有自己不知道的工作和部署。现在他知道仙石可能还活着,但是实在难以想像仙石跟他们这些人在“疾风”舰内作战的景象,他抱着不知所措的心情,愣在被红色的灯光染红的发令所。
“……我实在没办法掌握重点。请问,内调室长到底想说什么?”
梶本总理的问题大概代表了在场的所有人员的想法吧?濑户自己也有同感,但是他仍然持续进行那让人充满绝望感的拖延作战“是。我的意思是说……”
“宫津二佐之所以执着于为儿子报仇跟他本身身为没能报效这个名为国家的父亲的自卫队一员无关,如果针对这一点来考量的话,或许可以找到说服他的点……”
看着面面相觑的出席者们,濑户有一种泫然欲泣的冲动。濑户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讨论叛乱集团的行径,梶本被他的故弄玄虚所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过好歹他是想办法削减了一个行程,但是濑户的运气也顶多只用到这里。濑户再怎么厉害也没办法将信口开河的内容升华成一种理论,表面上他虽然佯装冷静,然而腋下已经冒出了一堆汗水了。从他开始说话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他不时地窥探着背后的门,可是渥美始终没有回来的迹象。
“我明白你的理论,问题在于具体地要怎么做?难不成要把心理医生叫到这里来吗?”“警察不是有培育档案侧写人员吗?要叫人的话应该是叫他们他。”
“可是现在才提到犯罪心理,我不认为宫津二佐会被牵着鼻子走……”
濑户丢出去的石头有了反应,众人开始针对这一点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拜此之赐,时间能拖到现在,但是也已经到达极限了。梶本瞄了手表一眼说“抱歉会开到一半……”濑户见状,领悟到自己恶贯满盈的时候到了。
“让容我先行告退。我会在官邸听取结论,如果需要心理学者在场,到时再做安排。”总理环视众人之后,说了一声“那么——”作势要站起来。濑户明知徒然,却还是不死心地说“对不起,我正要讲到核心问题……”梶本瞪了他一眼,不悦似地说“我回官邸再听事后报告。”
“真不像是你的作风。看来你似乎是累了。”
梶本以只有濑户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完,朝着门的方向走去。是很累啊。濑户在心内嘟哝道,将手肘支在桌上,用手掌捂着脸。
对不起,渥美。我再也撑不下去了。听到背后开门声响起,心里正这样想着时,“各位久等了”的声音宛如回应濑户似地在会议室里响起。
两手抱着一大叠的资料,腋下夹着几卷图卷的渥美对着愕然的总理行了一个礼,然后将总理推也似地推回室内。“我根据刚刚才传进来的新情报,整理出了一个镇压作战的计划。我想会花上各位一点时间。”渥美不由人分说似地说完,视线和濑户对望,瞬间露出微笑。濑户看着勉为其难地回到座位上的梶本,又看看潇洒地走向自己的座位的渥美,不禁叹了一口安心的气,同时把额头抵在桌上。
渥美大约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才让叫骚着“独占重大的情报,漠视对策会议的宗旨,拟定镇压作战的行为算什么!”的明石警察长官等人安静下来。分送资料和准备白板花了三分钟的时间,说明作战要项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回答众人提出的疑问,总算让大家都理解作战的概要则花了三十分钟以上。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距离第三次沟通——正午还有三十分钟。基于执行作战的考量,在限定时间到来之前就必须决定是否付诸行动。渥美擦掉胡乱写在白板上的文字,将写着“疾风”的内部构造的初步计划揉成一团,环视着保持沉默的出席者们。野田局长明白现在不是自己表达意见的时候,交抱着双臂,凝视着一点,僚幕们也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样子不发一语。梶本总理坐在仍然顶着沮丧的表情的濑户旁边,翻着在匆促之下制成,满是错别字的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文案。
“……简直像是比目鱼。”
石崎外务大臣打破沉默说道。这是他对渥美提出的与“疾风”的接触方式所发表的率直感想。
渥美费力地用开朗的声音回答“比喻得很好。”
“就当成这次作战的密码代号吧!比目鱼……扁鱼作战。”
渥美期待这个笑话能引起哄堂大笑,但是没有人出声。在变得更加沉重的气氛当中,曾根内阁安全保障室长的声音响起“我承认是有其可能性……”
“或许也有其危险性。说穿了,这份由舰内传送出来的情报是否可信都还不能保证吧?”
“如月二曹是杰出的工作人员,而仙石曹长也不顾个人安危回到‘疾风’上,是个勇气可嘉的海上自卫官。我觉得我们可以相信他们。”
“根据单纯的推测来作动部队实在是……”明石警察长官说。他似乎一直在窥探着插嘴的时机。“就算可以破坏发射台,他们也可以当场引爆飞弹吧?”菅原警备局长跟着说。
“风险太大了。万一失败,到时东京就会整个被毒气笼罩。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许英和达到目的之后就会回北韩去,他打算以‘GUSOH’和‘疾风’做为军事政变的王牌。我不认为他会这么轻易地就动用‘GUSOH’。”
如月二曹所送出来的情报当中应该有着足以整个颠覆事件真相的新事实,然而出席者们的态度依然没有改变。“那也只是推测的吧?”有人奚落道,渥美用力地将卷成筒状的蓝图捏扁。
“我知道DIS急着想洗刷汚名,但是这才是造成错误的根本。我觉得还是按照当初的计划,用T+进行攻击,或者接受他们的要求,两者取其一。”
“我赞成。只要知道我们答应他们的要求,宫津二佐的态度多少应该会软化一点。如此一来,应该就有交涉的余地了。我们可以答应公布‘边野古毁灭’的真相,但是公布足以引发北韩军事政变的情报则敬谢不敏。”
极力避免责任落到自己头上的组织人的头脑结果还是下了“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办法”的判断,而且还搬出一大堆理论使其正当化,其辩才之无碍全都是因为在这间会议室里的人们都是会议的常客之故。
即便被人拿着刀刃抵住喉头,只怕他们这种特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渥美早就心里有谱了,但是亲眼目睹时,却仍然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忍住放声怒吼的冲动。他心想,现在只能期盼总理做判断了,遂凝视着从刚刚就一直保持沉默的梶本。
手肘支在桌上,交组着的两手抵在嘴边的梶本似乎发现到了渥美的视线。在超薄镜片后面的眼睛瞄了渥美一眼,随即立刻垂了下去。渥美打了一个冷战,看着摸着镜框的总理突然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我得马上回官邸了。关于作战的实施细节,等你们讨论完毕之后把结果告诉我。”
梶本说完便看也不看渥美的脸就离席了。现场有和时时刻刻紧咬着后梶本政权的势力挂勾的警察官僚在,所以如果此时认同DIS的作战计划,梶本的政治生命也许会就此终结。总理在脑海中敲打算盘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走过皱起眉头的濑户后面,朝着门的方向走去。渥美听到自己沸腾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应声断裂的声音。
我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一股难以言语形容的,无可抑遏的怒气急速地膨胀开来,渥美无暇多想,大叫“请等一下!”
“既然没有时间召集公安委员和监视委员开会,那么作战的实施计划就需要总理和公安委员长双方认可。请下决定!”
“渥美本部长……!总理已经取消了几个重要的会议,如果再逗留于此,会对国家的政务推动造成不良影响。请自重。”
曾根安全保障室长支起他高瘦的身材站在停下脚步的梶本前面。“一千万人的性命曝露在危险当中,还会有国家政务需要推动吗?”渥美怒吼了回去,不理会愕然地张大嘴巴的曾根,离开座位,站到梶本面前。
总理带着感情经过刻意压抑的眼神,毫无惧色地看着渥美。“太失礼了,赶快退下!”,明石警察长官插嘴喝道,渥美以带着杀气的眼神看他。
“身为公仆无视其应该服务的国民之安危,却只会在这里信口开河自己组织的伦理。你不觉得这种人才失礼吗?”
瞬间,明石一阵愕然,眼看着整张脸都涨红了。自从入厅以来视被逢迎拍马为理所当然的警察精英大概很不习惯这样遭人凸巢吧?
“你……!竟然把自己干的好事束之高阁,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像只疯狗般狂吠的警察长官甩开菅原警备局长的制止,作势朝着渥美走过来。
“安静!失不失礼由总理裁决!”
濑户挺起练剑道所锻炼出来的身体,用尖锐的声音制止明石。渥美看着顿时停下脚步的警察长官和像防波堤一样挡在前面的濑户的背部,心中再也没有任何犹疑了,他正面凝视着梶本。
紧绷的寂静笼罩着会议室。受缚于立场和职责,终究只会制造错上加错的结果。渥美认为身为一个人,应该面对自己该面对的事情,他静静地开口道“……总理”
“我个人非常反对您推动的让保护政策复活的决策。但是对于您认为这是对国家最好的考量,并且将之付诸行动的热忱却深表佩服。我相信那不是您为了方便取得政权而提倡的信念。”
这是渥美没有任何算计或基于匹夫之勇,纯粹是发自内心的一番话。梶本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专注地聆听。
“大家都希望这个社会能更好。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一样。没有人希望还会有人死亡,就算牺牲自己一条命,我也愿意防止东京被毒气笼罩的事态发生。没有人可以坐视自己的儿子或女儿嘴角冒泡窒息而亡的模样。”
明石警察长官的怒气平息了下来,无力地坐了下来,濑户也跟着落座。渥美发现不知不觉当中所有人都专注地听着他讲话,便不急不徐地继续说道。
“为了阻止这种不幸的产生,所以才有我们的存在。不管是警察或DIS,只要是被称为公仆的人们应该都有一样的想法。但是我们为了维持这股力量,却犯下遗忘了本来我们之所以存在的目的的过错。我们太过习惯说漂亮话不能解决事情的道理而错失了本质。我们靠着没办法、无计可施这些话,视忍受痛苦为理所当然。我们明知道如果大家变得如此无感,将来就只有死路一条然而我们却无法矫正我们的过错。我们不在乎谎言,也不介意错误,所以我们失去了实践正义的气概,我们是为什么存在?我们能发挥什么力量?……。现在的我们根本没有行使力量的资格。宫津二佐说的没错,我们只是没有脸的杀人者。”
现场安静得连位于隔着走廊另一头的指挥室里的小小噪音都混在空调的声音中清晰地传过来。面对一国的总理,竟然讲这些无厘头的话。渥美的脑海一角虽然有些自觉,然而心头的疙瘩溶化消失的感觉却赋予他无上的勇气,他决定把该说的话都一股恼说出来。
“可是如月二曹对我们这样的人一句怨言都没有。他明知道可能被杀,却一直到最后这一瞬间还想给我们一个反击的机会。甚至他现在……疲累已极,全身是伤,却还依然奋战不懈。即使没有一点胜算,却还和仙石曹长打算抵抗到最后。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确信这一定是老天给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
激动的情绪使得渥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紧握着拳头,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从低垂着眼睛的总理前面往后退了一步,腰弯成九十度。
“对不起。说了这么一长串的无聊话,耽误了您的时间。”
渥美转身背对着呆立在原地的总理,回到自己的座位。在场每个人都低垂着头,只有看着他的濑户瞬间竖起大拇指笑了笑,渥美觉得好难过。他费力地牵动了一下脸颊的肌肉回应濑户时,一股丘大的自我厌恶的波涛袭上心头,渥美整个人失去支撑似地瘫坐在椅子上。
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越过洁癖的界限,纯粹只是愚蠢的行径罢了。明知道只会落得被赶出去的下场,为什么就是无法自制呢?渥美心头虽然这样想着,另一方面却又因此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他打心底对自己感到厌烦。难道就如野田所说的,他终究只是一个脆弱的人吗?就在他打算放弃时,野田的手伸过来,握住渥美放在桌上的手。
这样就好。野田紧紧地握住渥美的手,无言地传达了这个讯息之后,立刻又把手缩了回去,那看着正前方的脸一动也不动。渥美从他没有表情的侧脸上看出了些微的感情动摇,觉得玩单人相扑似的空虚感似乎消弭了一些,也把脸转回正前方。
局长也不好过啊……他再度有深刻的体会。把这个契机当成这几年下来的内心郁闷大清仓的渥美决定在被赶出去之前自行退场,遂开始整理桌上的资料。就在这个时候,呆站在门前的梶本总理突然转过身来。
下定决心似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梶本无视于四周人惊愕的目光,拿起桌上的电话。直接通到首相官邸的热线电话只要拿起话筒就可以连上线了。沉默几秒钟之后,“嗯,是我。”梶本的声音让会议室里的空气再度为之凝结。
“很抱歉,帮我取消下午以后的所有行程……是的。另外帮我把官房长官叫到这里来。所有代理的事宜交由日下先生负责……”
梶本不理会顿时目瞪口呆的众人,带着淡然的表情,把话筒抵在耳边说道。众人仿佛可以听到秘书官在话筒那边大叫那怎么成!
“我知道。可是现在我没办法离开……没这种事。就别理会那些贵族议员或官僚们说什么了。我们面临的是亡国的危机。解决这边的问题优先于一切。”梶本总理斩钉截铁地说完便放下话筒。
渥美愕然地看着这整个过程,听到总理大声地呼叫“内事本部长!”遂出于反射动作似地站起来“是……!”
“镇压作战的密码名称就取为扁鱼,可以吧?”
“是、是的。没有问题。”
渥美立刻回答道,“很好。”梶本点点头,慢慢地站起来。他看着猛吞着口水看着他的所有出席者的脸,以不容任何人有反驳余地的眼神和语气说。
“我答应实施‘扁鱼’作战!”
好几天没吸到的舰艇外头的空气混杂着比海水味还强烈的油味。爬上梯子,从“濑户潮”的升降舱口探出头来的宫下武听到头顶上有直升机的螺旋桨声,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天空。
厚实的铁块以一望无际的蓝空和积雨云为背景,从上空飞过。搭载三座涡轮引擎的自卫队的大型直升机MH-53E以低于一百公尺的高度穿梭而过。苔绿色的机身再再证明那不是海上自卫队用来清除水雷的机体,而是920特殊攻击部队载送人员使用的机型。机上应该搭载着在即将展开的作战中使用的机材和梶良巳队长。使用DIS的专用机不会被用雷达监视着我方的“疾风”发现吗?宫下瞬间有那么一抹的不安,随即又想到佩普洛可以按照作战需要变更机体的识别码的特殊作法,那股不安立刻就消失了。
越过耸立在眼前的“濑户潮”的船翼,朝着于前方布阵的第一护卫队群飞去的大型直升机的机影再再说明了突击“疾风”进行镇压的作战真的启动了。在潜水艇中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罐头般的生活之后,现在终于轮到上场的机会了。宫下站在“濑户潮”黑色的船体上,举起手遮住才刚过中午的太阳,抬头望着天际,跟在他后面爬上升降舱口的真壁义成三曹一个失足,脚底一滑,差一点就要掉落海中,宫下赶紧撑住他。
“谢、谢谢。”真壁三曹说道,赶紧重整态势,他今年才刚满二十二岁,在年轻人居多的920SOF的队员当中,他也是从后面算来第二年轻的队员。宫下察觉平常让人忍不住要为他打气,提醒他别呆头呆脑的真壁第一次被赋予重任而显得有些紧张不已,他也不多说什么,把目光移回前方。其实他自己也很紧张。宫下心想,在这个时候还不感到紧张或恐惧的人他反而不想收编为队员。害怕的时候就率直地表达自己感到害怕,这种人在紧要关头才能够冷静处理事情。
这家伙从某方面来说就是不善于处理这种感情。所以才会被排拒在团队活动之外,而被分派到专门负责单独任务的特别班来。宫下突然想到那个在距离此处不远处的920SOF中最年轻的队员的侧脸,心头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感。单独潜入“疾风”的〈anchor〉——如月行二曹。自从他被俘虏之后,市谷本部就当他不存在,抛弃了他。然而可能已经乘隙脱逃的如月二曹却坚信市谷会采取行动,提供了启动突击作战的开端的情报。
他知道这是一次风险很大的作战,然而,还不算青年的年轻人却仍然拼命意欲有所作为,而我们这些大人却文风不动,这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得让这次的作战成功不可。而且无论如何都得让“疾风”无力化,把如月二曹救出来。当他再度下定这个决心时,背后响起“三尉大人”的叫声,宫下回头看着升降舱口。
从舱口中露出来的巨大身躯是武石舰长。那盈盈笑着,留着杂乱胡子的脸上已经没了这一个星期以来发生过几度争吵的情绪挖瘩,宫下对这个特别来为他送行的“濑户潮”舰长回以一个微笑。
“该上场了吧?”
“嗯。承蒙您多方关照。我想我们是不能再见面了……”
“别讲这么不吉利的话。等作战结束,找个时间一起喝一杯吧?把那边那个年轻人也一起找来。”
武石率直地说道,真壁带着暧昧的笑容看着宫下。就算顺利地结束作战,只怕也没有机会跟非DIS组织的武石有再碰面的机会了吧?然而,面对可能会战死的局面的现在,这种脆弱的约定却好像是自己可以活下来的保证。宫下发现武石可能也知道这一点而刻意前来说这些话,他回了一声“知道了。”率直地对武石行了一个礼。
武石收起脸上的笑容,举手答礼,期间从第一护卫队群那边派来的快艇驶近了。和武石道别的宫下及真壁坐上接泊的快艇,离开了“濑户潮”。
不到五分钟,进入由第一护卫队群的八艘护卫舰所形成的圆形布阵的快艇停靠在位于中央位置的旗舰“比叡”旁边。可以搭载三架对潜直升机的“比叡”那又长又宽的飞行甲板上停着刚刚掠过头顶上的直升机,宫下见状,一上旗舰就朝着那边走过去。
戴着将整个头和脸都罩住的头罩式安全帽,和部下们一起卸下装备的梶良巳一尉看到他便对他招招手。专门负责监控在都内的大楼内固守城池长达九个月,强夺了‘GUSOH’集团的梶在肩负那个严苛的任务之余,最后还被迫扮演把政府准备好的飞往澳洲的机票交给犯人的充满屈辱意味的角色。
他有着以“出任务不能夹带任何私人感情”为座右铭的920SOF队长的气度,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极度冷静的气息,然而他的每个动作都强烈地散发出这一次一定要决个胜负的坚硬愤怒情感。跟着他走进直升机的行李室的宫下和真壁在这里听取了真正的简报。
“之所以选择两位是因为你们在水中作战的领域有非常突出的成绩表现。真壁平常也有戴水肺下水的嗜好吧?”
根据在匆促的情况下收集得来的资料做了大致上的说明之后,梶最后这样说道。那是在被命名为“扁鱼”的密码名称的突击、镇压作战中扮演“扁鱼”角色的任务。宫下再度体认到工作的严苛性,真壁站在他旁边,顶着紧张的表情回答“是的。”
“就算使用夜视镜,也难保有非常清晰的视野。虽然不是潜水到海底去玩乐,不过,你们肩负着作战是否成功的先锋任务。期待你们能够不负920SOF之名。”
“是!”宫下和真壁异口同声地说道,梶对着他们点点头,突然露出奇特的表情。“……这是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机会。为了如月,我们也一定要成功。”
“那当然。”真壁抢在宫下前头回答道,宫下看着他,心想,我可以完全信赖这个家伙的。这种感觉虽然极其单纯,却是肩负起这种任务时比什么都重要的因素。
卸下所有的装备,由宫下和真壁取而代之搭上去的佩普洛直升机不久之后就离舰了。和梶一起先发的920SOF的队员们列队目送他们离去。众人站在飞行甲板上敬礼的身影立刻越变越小,往后方流逝。
(我们全面接受你们的要求)
CIC里的空气因为梶本总理从扩音器里流泻出来的声音瞬间整个动摇了。在场的人都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当中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将紧握的麦克风抵在胸前的宫津静待心头的感情漩涡平息之后,再度把麦克风拿到嘴边。
“非常感谢您明智的决定。”
这是十二小时时限的中间点的中午时分,和日本政府进行的第三度沟通。宫津考量到事后的准备工作,之前说过其实希望日本政府能在上午就做个决定,但是他早就有所觉悟事态会一拖再拖,因此总理的答复已经算是让他喜出望外的幸运了。当他咀嚼着可以避免双方兵戎相见而产生的安心感,以及眼看着目的就要达成的感慨时,总理低沉的声音又响起(这是我们痛苦的选择)。
(因为我们这么做,世界将因此被丢进混沌的大海当中)
“这是迈向净化的第一步。新的秩序将从混沌当中诞生。只要有勇气面对自己的罪愆,这个国家也将可以在健全的形态下重生。”
因为看到目标而太过兴奋,不知不觉变得饶舌许多的宫津是在和英和目光相对之后才回过神来的。站在湿着眼睛的风间和酒井等人后面,靠在仪表板上交抱着双臂的英和一脸“真是一群憨厚的人”的微笑表情。是陷阱吗?宫津以眼神询问他,英和只是装出一脸无辜样,转过身去。
(说起来很容易,但是……算了。就如你言,准备广播需要花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在着手准备,但是再怎么加快脚步都要下午六点以后才能播放。可以吧?)
“限制时间绰绰有余。我答应你。”
(你说同时希望我们播放你们准备的录影带,要怎么拿?)
收录有英和揭发平壤和美国私通的腐败现状,要求祖国进行革命的的演说的录影带在开始航行之前就准备好了。“我们会透过防卫网路线路传给你们。”宫津回答道,同时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相信总理所说的话了。
(知道了……以上是我们得到的结论。我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但是这里有人想跟你谈谈,请等一下)
难道会是芳惠吗?听到总理意有所指的说词,宫津想起妻子的脸,虽然心中早已有此觉悟,但是心脏仍然不免剧烈地跳动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漫长的几秒钟之后,(我是防卫厅情报局的渥美)的声音从扩音器里响起,宫津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因为某种有别于安心的理由而紧缩了起来。
“……是DIS吗?我很想骂你一声恬不知耻,但是你既然有话要说,那我就洗耳恭听。”
(下令暗杀令郎的人是我)
渥美直截了当地说,英和不禁也松开了交抱的双臂,把身体往前探。宫津听到紧握在手上的麦克风发出叽的声音,他说:“……所以呢?”
(我知道再怎么道歉都于事无补。但是,如果把我大卸八块的话,是否能平息宫津二佐的怒气?)
“……不行。我知道,杀害我儿子的是国家这个系统。我对您的高超人格表达敬意,但是那纯粹只是您个人的特质。我相信,除非整个国家都有这样的勇气,否则我儿子的魂魄是得不到安宁的。”
(你是说你完全没有放弃使用这种强烈的手段的打算?)
“是的。身为永田町的包打听,专门从事黑暗工作的您应该了解我的意思吧?”(我不能否认。因为就在三个小时之前,我就是这样对一个年轻人见死不救)
宫津不由自主地和英和的视线对望,接着把目光移到紧急监视荧幕上。行和仙石目前仍然躲在用CG描绘出来的舰艇断面图中染红了的进水区域的正上方。无从知晓这边陷入一片混乱的渥美的说词让宫津轻轻地吐了口气,一边再度确认那两个人躲藏的区域广播线路已经被切断,一边回答“我不同情。”
“我承认他是一个勇敢的年轻人,也能理解您不得不放弃他的立场。但是,只要不懂得从这种牺牲之沉重当中学到东西,只知道稳坐高位的人们存在,我们就不会吝惜于流血流泪。我们这种觉悟的心态昨晚应该已经传达给你们了。”
虽然只是从雷达画面上确定光点消失,但是宫津确实听到从被炸沉的“海风”上响起的无数惨叫声和老鹰的飞行员所发出的悲惨呻吟声。即使背负着这些怨念,他也决定要达成目的,然而从行的身上看到儿子的影子时,他的内心又动摇不已。宫津企图控制人不人、鬼不鬼,悬在半空中的自己,咬咬牙这样回答,(我明白)渥美静静回答的声音在宫津阴暗的心底回响。
(如月二曹的牺牲给了我们面对事态的勇气。我是这样想的。当着首相的面我还是要这样说,要不是如月二曹说过那些话,我们大概也只会在这边浪费时间,一事无成,等着破灭吧?)
这就是政府出人意料之外那么快就下决定的理由吗?“姑且不说他的灵魂会不会因此而获得安慰,至少他没有白死,这样就够了。”宫津一边回答一边窥探英和的表情。
(为了保护人民的性命,现在我们还能做什么?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我们也应该学如月二曹,站在我们的立场做最完善的处置。就算是要经过最严苛的道路,也总比坐以待毙要好。我们不会让他说过的话白费。下一次,也就是下午三点进行沟通之际,我想为他安排一分钟的默祷时间)
讷讷而谈的语气中蕴含着热情的声音从扩音器里流出来,英和一边听着,一边把手抵在下巴上,看着一点。他在警戒什么?隐约感到不安的宫津刻意用冰冷的语气回答“那是你们的事。我们没有奉陪的义务。”
(……那倒是。对不起,说了这么无聊的事)
安装在士官室的餐具架后面的小型窃听器收到了从舰内广播的扩音器里流泻出来的声音,传送到行拿在手上的携带型无线电对讲机。仙石靠在行身边听着无线对讲机的声音,行突然站起来,仙石抬头看着他的背。
“一五〇〇要发动作战……这就代表你的摩斯密码并没有白打。”
渥美传过来的讯息中所隐含的言外之意非常明显,这两个多小时,几乎没有休息,不停地打着摩斯密码有了代价。不会让他说过的话白费,就算是要经过最严苛的道路,也要勇敢面对——这些话的背后隐含着日本政府将根据他们所传送出去的情报进行突击、镇压作业的坚定意念。“看来好像是这样。”仙石回答道,也撑起了瘫坐在地上的身体。
对他们两个人而言另一件幸运的事情是,他们躲藏的区域有第四居住区。大部分的床铺虽然都被之前的手榴弹攻击给破坏殆尽了,但是船员们所留下来的个人物品中的零食和果汁之类的东西都还完好,可以让他们抵挡饥饿和口渴。剩下的就只有祈祷突击部队可以顺利地完成任务了。
“内事本部长刻意出面通讯是为了告诉我们DIS出动的事实。如果920SOF出动的话,就不会是一场混战。我也是属于该部队的。”
了解DIS实力的行似乎相当有自信。“是很大的部队吗?”仙石一边问道,一边再度站到密封配电盘前面,他要传达讯息出去,让政府那边知道他们接到消息了。
“正规小队一班有八人,一共有三班,还有一个我们专门单独出任务的部队。大家都受到相当程度的训练。多少值得信赖。”
拥有和这个家伙同样能力的人有三十个以上啊?听起来的确是相当厉害。仙石心里这样想着,却察觉到开始确认手上的武器的行似乎显得前所未有的焦躁,便对着他的背部叫道“喂,如月。”
如月回过头来,那对眼睛果然是曾经走过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士兵特有的眼睛。虽然差一点被他的气势所压住,但是仙石在那对眼睛的深处看到“如果置之不理,可能就会朝着死亡狂奔而去”的毁灭色彩,遂提起勇气开口道。
“我不管你是二曹还是间谍,这都无所谓。只要在这艘舰艇上,你就是我的部下。从现在开始,你都要听我的。”
或许是从仙石僵硬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吧?行不发一语,凝视着仙石的脸。
“不要忘了,从现在开始,不管做什么事情,你都要紧跟在我的背后。不要一个人没命地往前冲,做出匹夫之勇的举动。还有……也许你会说我太天真,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尽量不要杀人。姑且不说英和的部下,那些干部都不是战斗老手,初任干部都还是小孩子。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别对他们开枪。听到了吗?”
行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说“还有呢?”
“还有一点,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仙石回答道,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绝对不能死。这是优先于其他事情的最高命令。”
瞬间,行愕然似地直眨着眼睛,也许了解到仙石并不是开玩笑的,遂含糊地回了一声“……了解。”这样的回答当然不足以让仙石真的放心,但是仙石知道自己的心意多少已经传达给他了,便再度专注于搓捻水平灯的电源电线的工作上。
因为突然启动支援镇压作战,吉井司令以下的“比叡”的船员简直忙翻了天。没有人跟阿久津说话,他站在直升机的机库上方俯视着飞行甲板。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着舰的第一架直升机卸下了人员和行李,转了个身,就消失于横滨方向的天空。至于要飞往何处就没有一定,不过为了瞒过“疾风”的眼睛,应该会先飞往陆地吧?第二架直升机将一群穿着战斗服的人员和用篷布包起来的像是水上摩托车的装备卸到飞行甲板之后就折叠起七片螺旋叶片,直接被收进直升机库了。目前停在脚下的是第三架将那像巨大的昆虫一样的机体停在甲板上的佩普洛直升机,腰上绑着自动手枪的肩带的人们灵活地忙着卸下装备和检视物品。
连存在都似乎被隐匿起来的他们似乎不喜欢被外人看到长相吧?所有的人都戴着只露出眼睛的全罩式安全帽,发现阿久津从机库上方俯视着他们,顿时都投以不悦的视线,待确认对方是干部之后,便露出无可奈何的眼神继续作业。
失去自己的舰艇栖身于他人舰艇上的现在,阿久津只能想像镇压作战是什么样的状况,但是至少这艘“比叡”绝对是扮演着基地的角色。阿久津之所以观察他们的作业并不是为了打发时间。自己被交付的使命——和宫津对决所必要的条件正逐渐在他眼前成形。他确认了这个预感,为了想出开始作战时自己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所以才会如此专注地看着那些面罩人作业。
这一团散发出浓浓的实战气息的人们连直升机的驾驶都在救生衣的零件包里插着枪把很粗的自动手枪。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但是观察他们的动作长达一个小时之久,大致上已经掌握其指挥系统的阿久津却是有胜算的。说穿了,这是那些坐视“海风”沉没的人们所拟定出来的作战。
应该有可乘之机,姑且不说士兵了,只要没有算错攻其不备的时机,要制服直升机的驾驶员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将接近下午一点了。盛夏的太阳更显得热气逼人,毫不留情地灼烧着被涂成暗灰色的护卫舰的甲板,但是阿久津连额头上的汗水都没擦。等着吧,宫津。我要砍下你的脑袋。阿久津在心中发誓,嘴唇下意识地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