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湾口的复杂地形挡住了外海的波浪,东京湾内部的海面显得平静无波。连潮流在潮汐涌动最激烈的时候也只在0.5海里以下。
下锚停泊之后,也快经过一个小时半了。漂浮在无风、像湖一样平稳的东京湾内的“疾风”舰内弥漫着一股轻松的气息,好像与环绕在其四周的紧迫气氛完全无关一样。一方面是因为不需要轮班航行,因此人力方面也显得游刃有余。下令轮班休息,和竹中副舰长交班,自己也休息了三十分钟左右的宫津,在隔了七个小时之后坐在放在战斗指挥所一角的椅子上。
他想打一下盹儿,但是没有酒精帮助,他迟迟无法入眠。也许是他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某个地方的神经却始终处于昂扬的状况下吧?在摆放了精密机器的CIC里不能抽烟,宫津只好茫然地望着盘踞在舰桥上的外围监视摄影机的影像。
正面摄影机的荧幕上照出了,以东京迪士尼乐园那像玩具般的影子为中心,葛西滨海公园和若洲海滨公园的树木所形成的绿带。转向右前方的摄影机,则映照出延伸到稻毛的人工海岸和耸立在对面成排高层建筑物的玻璃帷幕。亮晃晃照射着的太阳反射在大楼玻璃上,闪着银色的光辉,而色彩缤纷的大量彩色光粒则和无机质的光芒呈对照似地散落在海岸上。
这是各色各样的海滩伞和海上滑艇、开始慢慢聚集而来的海水浴游客们所形成的色彩。葛西滨海公园的前面也可以看到同样的光景。不见任何一艘钓鱼船或游艇显得很不自然,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地方和平常有什么两样。朝向左前方的摄影机里,映出滨海副都心的近未来风大楼群、宛如笼罩着灰色烟雾的东京街头除了少了来来往往的水上巴士和拖船之外,看似正迎接着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的一天的开始。
政府之所以按照他的要求彻底执行连小型船舶都禁行的措施,是因为他们非常清楚“疾风”的性能吧?相控阵雷达的搜索能力之强,飞机和舰艇自不待言,即使是一艘马达船也一样,绝对不会漏掉任何接近限制海域的物体,而且舰首的声呐也可以明确地分辨出潜水员和鱼群,毫不留情地让从海中靠近过来的人曝光。只要看到后方的摄影机的影像,就很清楚“疾风”的探测能力确实获得正确的评价。以旗舰“比叡”为中心,摆出圆形布阵集结在一起的第一护卫队群的舰艇维持在十公里整的距离,静止不动。隶属于第一线的机动舰队的护卫舰,以间隔四百公尺的距离罗列的景象极其壮观,但是宫津却可以感受到从各舰上所散发出来的不安和焦躁、困惑的色彩。
他们是如何接受杀了许多同伴,将利刃刺向国家咽喉的可恨敌人一直到昨天之前是和自己高挂同样的自卫舰旗的现实呢?然而,知道真相的只有高层干部,大部分的船员恐怕都没有正确地了解到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就像我们欺骗了仙石伍长和所有的船员一样……被丢到海上的他们是否平安获救了呢?宫津紧接着这样想着,随即就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中。
因为这个念头就像丝线的线头一样,让他产生了一股原本压抑在心头的情感几乎就要泉涌而出的恐惧。事到如今再多想也于事无补。宫津自觉已经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遂专注地想让自己的头脑和身体获得休息。直径扩达二十公里的范围之内,既没有航行的船只,也没有穿越上空的飞机身影。宫津置身于近代以来首度恢复平静的东京湾中心点,体会着那股静谧。
这时候,他觉得好像听到拍打在船体上的轻微波浪声混杂在雷达或电脑的作动声当中。他听到了戏水游客的喧闹声、聚集在滨海公园的树木里的蝉鸣声、游乐场的云霄飞车的声音、人们欢乐的笑声。那是穿透“疾风”厚重的装甲,从十公里外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是只有虽然即将达成悲壮的愿望,却得不到任何满足感,只感到无所适从的男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让人极其怀念,再也唤不回来的永远无缘的生活声音……
是的,他的心中既没有任何兴奋感,也没有成就感或任何感慨。虽然走过漫漫长路,脚底下踩过许多牺牲者,今天好不容易才能好整以暇地坐在这里,然而宫津的心却像东京湾一般平静。他一方面想着,今后不管事情如何演变,踏出的第一步终究是没有错的,然而心头却冷彻异常。他并不后悔,也没有因为怕死而变得懦弱。只是,心头有一种莫名的空虚。极度空虚到让他感到茫然。难道掀起事端的当事者只能有这样的心境吗……
“舰长,要用餐吗?”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宫津顿时回到了现实世界。手上拿着战斗伙食——饭团和茶包的风间水雷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啊,谢谢。我就不客气了。”
其实宫津一点食欲都没有,他却这样回答,接过用锡箔纸包着的饭团。有人私底下不看好风间,怀疑他在真正执行计划之后,他的神经是否能够承受得了压力,没想到他却以比之前更沉着的态度完成工作。对他来说,和价值观迥异的海员们互争头角也许形同地狱一般痛苦。宫津想起昨天晚上风间差一点就在资深伍长们面前把所有情感都发泄出来的模样,他一边将吸管插进茶包当中一边问道。“大家的状况怎么样”。
“是,大家都表现得意气轩昂。我们初任干部虽然跟不上脚步,但是已经抱定会完成任务到最后的觉悟。”
“大家有没有稍事休息呢?”
“有的。英和少佐的部属们全力支援我们。他们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学得也很快,这是很值得庆幸的一点。”
他遵循舰内不使用个人姓名的规定,以北韩人民武力省时代的阶级来称呼许英和。宫津抬头看着以坚定如往昔的态度回话的风间那如少年般的脸,微笑道“是吗”,然后含了一口茶。微微的苦涩味在口中漫开来,宫津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声“真是抱歉了”。
“害你陪着我做这种事……”
“不,我相信令郎的行动是正确的。继承他的遗志是我理所当然的义务。”
风间立正站好回答道,视线和宫津一对上,便紧紧地皱起他那看似神经质的纤细眉毛。“因为我眼睁睁地看着令郎被杀……”风间费劲地挤出这句话,宫津一听,无言以对,只能看着手上的茶包。
“当时我刚从远航(远洋航行)任务回来,一心只想赶快上护卫舰。明知令郎向我求助,我却害怕自己的经历受到影响而加以漠视。可是,后来我得到的却是被派往第四术科的任免令……”
第四术科学校是会计、补给相关科系的专门教育机关。在最初的阶段就被派往那个地方就隐约意味着,风间日后的待遇就差不多是这样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虽然在学业方面有着优秀的成绩,但是在坚强的外表下,却有着脆弱的神经使得他担任干部的资质受到质疑?抑或只是政府所采行的措施,有意将隶属于有事法制研究会的其他人员一律加以左迁,做为隆史事件的善后处理?不管原因为何,风间被从海上勤务调走,安排走上会计之路造成了让原本就摆荡不已的钟摆朝着某个方向倾斜的结果。
“海幕以掩耳盗铃的手法将进入有法会的人都调离要职。他们的罪行跟为了明哲保身而弃隆史于不顾的我们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反倒心存感激。因为我们因此而获得了赎罪的机会。”
风间挺着胸,做了这样的总结。虽然他的热忱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宫津预测到,风间太过一板一眼的个性也许只会为他带来自我毁灭的结果吧?自己在几个小时之后就要结束的人生证明了这个预测。
“谢谢你这么说……”宫津含糊地说道。“为了这个计划,造成了你父母的困扰。”
“我想我的父母是会理解的。因为是他们告诉我,一个人要勇敢而坚定地走自己相信的道路。”
这是任何身为父母亲的人都会说的话。但是同时,所有的父母也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没有犯下任何大错的情况下,掌握平凡而幸福的人生,然而,以宫津目前的立场,他说不出口。就在他静默不语的当儿,“那我告退了。”风间行了个礼离开了,宫津感觉到原本漫开在口中的苦味已经渗透到心头了。
他希望能有办法让这些初任干部活下去,但是事已至此,这种期望也只能放在心里暗自咀嚼了。一切都看日本政府和之后北韩的反应来决定了。宫津低头看着始终没有欲望去吃的饭团,听到一个声音说“还很年轻啊。”遂抬起头来。站在眼前的竹中副舰长凝视着派完膳食,离开CIC的风间的背影。
“他大概没有像我们这么了解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吧?我想他大概有一种在打电玩的感觉。他没有去想像在‘海风’或老鹰上头有着活生生的人……所以才下得了手。”
竹中的眼睛直盯着成排的荧幕,他的侧脸上有熬夜到天亮所冒出来的胡须渣渣,然而那澄澈的眼中却看不出一丝疲色。宫津露出苦笑说“你说的话可真辛辣呀”。
“这就是所谓的五十步笑百步。我们自己也不是有充分觉悟才付诸行动的,只是因为没有过过像您这么有价值的人生罢了。”
竹中微微回头向着宫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也没这么卑微吧?”宫津回答道,环视着坐在仪表板前面,大口吃着饭团的电测人员们的背影。
“在被左迁的有事法制研究会的成员当中,只有你继续留任‘疾风’的副舰长。那不就证明你的能力获得好评吗?”
“被左迁的人几乎都是研究会中心阶层的防大OB。像我们这种B干(一般大学出身的干部)或C干(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干部)根本不被放在眼里。我们的出路是有限的。”
姑且不谈升上干部时已经四十岁左右的C干了,照说B干和A干(防大出身的干部)在晋升顺序上应该是没有什么差异的但是事实上,幕僚监部的中枢部门几乎都被A干所垄断。竹中喝了一口茶将嚼过的饭团吞进肚子,继续说道。
“再说我也不是那么热心的会员,只因为横田航海长的邀约就参与了行动。不过,当令郎以真实姓名发表那篇‘亡国之盾’时,我还偷偷地为他加油打气过。因为令郎企图靠一己之力来颠覆有法会只是人们消愁解闷的地方的形象。他以自己特有的日本人论,希望能以更开放的态度来讨论国防问题。酒井机关长曾经说过,真不愧是宫津舰长的儿子。他说,当我们感到迷惘时,宫津舰长也不强行要求什么,只是站在岗位上指引我们应该走的道路。而隆史则完全继承了舰长像灯塔般的气质……对‘宫津学校’的毕业生而言舰长是永远的英雄啊。”
看到竹中沉稳的笑容,宫津想起把还是海曹时的横田和酒井叫到自己家里来举办读书会时的日子,不禁低头沉思。考试前一天,他们就在宫津家住宿,带着妻子为他们做的便当去应试,接到合格通知时雀跃不已、喜极而泣。宫津回首距离现在太过遥远的过去,有那么一段时间忘记自己置身于CIC,“……没想到会变成那样的结果。”竹中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将他拉回了现实世界。
“我完全不知道隆史被卷进那么严重的事当中。因为当时‘疾风’正开始进行大规模的现代化整修,经常连着几天都要投宿在船坞……可是,要说我是基于这种悔恨的心情而加入这个计划就错了。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契机。”
竹中将空了的茶包用力捏扁,瞄了宫津一眼。这个副舰长的气质虽然看似粗鲁,神经却极其纤细而深谋远虑,他的视线让宫津感到心痛。
“之前吃宵夜时航海长不也说过吗?关于所有护卫舰的神盾化……日本版TMD计划都是一种欺骗的行为。就算没有仅仅一艘‘疾风’就终止计划,只要美国提出冻结金融大改革的承诺,梶本政权就会以重新审视年度计划为口实而终止TMD计划。海自的增员计划也会划下休止符,未来将会以各舰的船员以轮流的方式前往术科进修的模式来运用建造完成的迷你神盾舰。这种作法将会导致永久的人手不足。政府基于政治的盘算而增加或减少装备,麻烦的是所有的责任都推给现场的人员。情况跟八〇年代的军事扩充时是一样的。”
被定位为亲美路线的一环而启动的八〇年代的装备增强计划在政治状况有了转便时也划下了休止符,只留下数量多到用不完的新造舰艇。也许是回忆起为了让账目头尾相符而四处奔走的那几个年头吧?竹中的眼睛宛如遥望着远处似地眯细了。
“我本身对于国防问题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看法。我只是觉得自己选择了这个工作,就按照指示做事。可是,我们这样日以继夜地持续工作,父母临终时也见不到一面,连老婆都没能好好照顾……现在也仍然忙着只被当成政治策略材料来使用的系统修复工作。当我发现自己竟然落到如此地步时,觉得好空虚。”
“空虚……”
“我找不到更适合的措辞了……我老婆是个好女人。虽然没生孩子,但是却始终没有任何怨言,在家里等着一年当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不在家的老公。生病或工作上有问题时,也因为担心先生挂心而什么话都不说……结束葬礼之后我才开始觉得,自己的所作所竟然让唯一一个伴侣为我如此操心挂念,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找不到任何目标。只有空虚的感觉一天强过一天,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事情而一天拖过一天……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说了这件事。”
要不是经历过沉痛的事件,人甚至是没办法客观地审视自己的。面对跟自己一样率直地表现出男人的愚蠢和憨直的竹中,,宫津无话可说,垂下了头。
“我没想过改变日本、改变海自的体质之类的事情。但是,如果没有人等着我回去,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心想,既然如此,那么跟着值得信赖的舰长一起去进行一件一生只有一次,看似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应该也不坏。我相信其他的人的想法都差不了多少。长年辛苦服公职的结果,竟然是面对隆史的死亡和被集体左迁的下场。不论要付出多少牺牲都是免不了的代价……否则就说不过去了吧?我们……”
侃侃而谈的竹中全身散发出虽然被没有任何报偿的长期忍气吞声所打垮,却仍然保有身为一个人该有的尊严的意志。“所以,这是大家出于自己的意志所做的事情。”竹中说完回头看着不发一语的宫津,宫津看到他脸上露出沉稳的微笑。
“我们不是为了帮舰长复仇而陪着殉职的。请不要放在心上。”
对于竹中以他的方式企图减轻宫津的心理负担一事,宫津衷心感谢,然而心中的空虚感却没有因此消退。“……复仇啊?”不由自主地嘟哝着的宫津扪心自问——是这样吗?
“事情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严重。我……从来没有为儿子,为隆史做过什么事情。他在想什么?希望做什么……我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对你们。我甚至从来不曾想要去知道。”
这番话很自然地从空虚的内心深处涌上来。竹中不发一语,默默地听着。“所以,我不知道那究竟有多少意义。虽然不知道,但是我想帮儿子完成他想做的事情。也许不尽如副舰长所言,但是也许我想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做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这种理由说起来才真是任性。”
宫津凝视着自己因为这样而已经吸了许多鲜血的手掌。在只有电脑的散热扇和空调的声音回响的静寂当中,一个不客气的声音响起“这样不是很好吗?”
竹中回头一看,前头站着许英和。他的身影看起来几乎整个融入了CIC的黑暗中,因为他换上了黑色的战斗服。当宫津和竹中为他仍然有着高感度的听力感到愕然的时候,高大的身躯缓缓地走过来,站在竹中旁边。
“一个人是没有能力拯救世界的。那些被称为革命家的人大致上说来不是被献祭的傻瓜,要不就是只会大鸣大放的蠢蛋。像各位一样追随自己感情的人才是值得信赖的人。”
“这些话听起来不像是一个一心只想拯救祖国的男人会说的话。”竹中说。他的眼中很明显地栖着反感的色彩。英和带着笑意回看着他。
“这是结果论。我只是想把那些不理会人民的疾苦,极尽奢华之能事,当国家有危险时就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己的人以及利用金钱让这些人驯服的人一个一个推上断头台而已。今后不管国家如何作动,我并不打算干预政治。我跟大家一样,都是追随感情行事的人。”
在英和自称沟口的这一个星期以来,宫津也已经非常清楚他那像变色龙一样可以随时变换人格的特性。也许是感受到宫津怀疑他有几分是出自真心吧?英和带着苦笑转过身,凝视着荧幕的光。
“我父亲是在管理所……政治犯收容所里上班的保卫人员。说是收容所,面积倒是挺宽的。里面有几间工厂,也有负责管理的公务员所住的官舍。我跟着父母亲住在官舍里,一直到十岁左右。一路走来看过不少为了避免遭受警备人员施暴而密告同伴的男人,也看过为了一个香皂而出卖身体的女人。”
英和首度提起自己的过去,宫津有一种出乎意外的感觉,他凝视着英和的背。那匀称而修长的身影宛如一把插在地上的刀子似地一动也不动。
“有一次发生了一场小暴动。没有足够的粮食,已经饿得发狂的囚犯们偷袭了粮食仓库。暴动虽然立刻就被镇压了,但是平壤那边担心日后还会发生同样的事件,因此便下令管理部进行大量处决以收到杀鸡儆猴的效果。结果有大约五千名矿工被带到处决场,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被官方以机关枪射杀。结果引发了更大的暴动。
“奉命埋葬大量尸体的囚犯们以铁锹、鹤嘴钳、斧头等当武器一起发动暴动。他们锁定的目标当然是负责管理的人员们所居住的官舍。他们杀死管理人员,甚至残杀他们的家人。后来政府投入军力镇压了暴动,但是在军队到来之前,管理人员和他们的家人几乎都被杀光了。我之所以逃过一劫是因为母亲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我藏在粪坑里。我一整天都泡在粪便当中屏住气息,待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回到家里。官舍都已经被烧毁,我看到一些熟识的朋友们都被烧成了黑炭倒在地上。每个人的手脚都朝着天,就像回到胎儿时的姿态一样。我走过这些焦黑的尸体,回到自己的家。我的父母亲的遗体只有表面被略微烧到,并没有变成黑炭。母亲的下半身整个裸露出来,脸孔被人用铁锹狠狠地打过,几乎是面目全非。父亲少了一只手,头部被人用鹤嘴钳打碎,倒在路边。
“孤零零的我被前来救援的军队给带走。当时负责指挥中队的是林·明基大尉。后来他当上侦察局长,是扶养我长大的父亲。他收养了我,我就在平壤长大。后来我加入军队,十五年之后,我当上侦察局的渗透人员,从事谍报的任务。”
一股浓浓的黑暗气息从淡然陈述过去的背上晕染而出,宛如笼罩了整个CIC。英和回过头来,以一路走来真正地看过地狱百像的眼睛看着默不作声的宫津和竹中。
“是谁杀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引起暴动的囚犯们吗?还是利用无意义的虐杀将他们逼上绝路的政府?也许问题的根源在于在狭窄的国土上建造如此巨大的收容所,将不断出现的政治犯关在连家畜的畜栏都不如的环境当中的国家体制和贫困所造成的。那么是谁造成贫困的?是扭曲的独裁统治体制造成的吗?还是使这种体制成立的历史、从大战到东西方冷战,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世界的黑暗面呢……这种事情再怎么想也永远没有一个解答。我之所以一路奋战过来是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人民可以从贫困中获得解脱。所以,我要那些以这种理论迫使人们从事肮脏的工作,却又同时抛弃祖国,卖身给美国的人们付出相对的代价……对算是对我有养育之恩的父亲也一样。”
英和说完,便用砍落林明基的脑袋时所使用的同一只手拢起覆在额头上的头发。交抱着双臂的竹中冷冷地凝视着那张带着冷笑的端正侧脸。
“可是,想要尽快改善国家的财政或粮食问题,有时候打破现有的体制,暂时接受美国的支配是比较好的作法。我不是不能理解少佐不希望民族性遭到侵犯的心情,但是,把那些和美国私通的政府高层驱逐下台不见得就能使北韩的内部改革成功,反而可能会使国家更形混乱,扩大人民的贫困窘境,不是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一个追随感情行事的人。我对政治没有兴趣,而且我只是认为靠着这种力学来决定国家前途的人是做不来的……说穿了,一个人的评价不是在盖棺之后才能被论定的吗?正邪的判断就交给五十年后的历史学家去负责吧。”
英和耸耸肩说道,然后又补了一句“不过,当然是这个事件能够在历史上留名才算数了。”然后就离开了CIC。宫津抬头看着满脸不悦的竹中的侧脸,感觉自己心中的空虚感越发地强烈,他低头看着手表。
早上八点。距离跟日本政府进行第二次的通讯还有一个小时。他不认为对方在短短的三个小时之内能做什么决定,不过多少可以成为窥探出其今后动向的指针。打算借着现实的思考来遗忘空虚感的宫津决定自己现在应该像英和一样,从现实当中跳脱出来处理事情,于是开始将始终不想吃的饭团塞进嘴里。
距离最后期限的下午六点还有十个小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情况下,只有在能吃的时候吃,能休息的时候休息。因为,总归一句话,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果说睡眠这个行为是指身心停止活动,变得无意识的话,那么他并没有睡着。身体虽然呈静止状态,然而如月行的五官始终朝着四周洞开。
他的思绪虽然停止了,但是却持续感觉到将他的手反绑在后头的铅线吃进手腕当中的疼痛、为了预防他自杀而强迫他含着堵嘴物、口腔干涸到极点导致喉头阵阵的刺痛,而且在大约两个小时之前,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对全舰广播的宫津舰长和防卫厅长官的对话。他虽然以趴着的姿势倒在地上,只能看到地板,然而却可以感觉到就在旁边监视着他的静姬连续几个小时连动都没动一下。
唯一不知道的一点是,在他失去意识期间被带来的这个房间是哪里?不过从大约一个小时之前开始活动的燃气涡轮发动机的声音传来的方式来判断,行猜测这里可能是第二甲板靠近舰首的地方,也许是仓库之一吧?恢复意识之后几个小时,只留下反应五感的部分,努力让自己休息的肉体已经恢复到可以自行走路的程度了。他觉得只要再过一阵子,自己甚至可以起来狂奔了吧?闭上微微睁开的眼睛的行被“接下来该怎么做?”的问题给打扰了思绪,再度作动差一点被打断的思绪。
静姬早就发现他清醒过来了。如果被她发现自己有一丝一毫想逃出去的迹象的话,只怕她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吧?她的战斗能力还是个未知数,但是行从她强夺‘GUSOH’时的手法、蛰伏在都内大楼时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她爆掉自己所搭乘的飞机却还能生还,远距离狙击鱼雷索时所展现的超人技法来推测,至少她绝对是个素养超越自己的工作人员。
就算局面演变成可以利用男女性的体力差异来比胜负,在身体状况没有完全恢复的情况下,顶多只能打个五五波。而现在,他有两三根肋骨裂开来,全身遭受重击而发着烧,根本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如果在体力多少恢复一点的时候也无济于事,而且又不能期待能逃离或有人来拯救的话,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采取保全机密的行动——破坏塞满了DISS‘海军锚’作战的情报的自己的脑袋。也就是自杀。行想到了这一点,微微地转动了一下抵在地上的脸颊,挤出苦笑的表情。等待体力恢复好自杀,这真是最好笑的笑话……
可是,那是杀了父亲之后,行所落脚的地方——防卫厅情报局所传授的行动准则。他们告诉行,不要放弃,要一直撑到最后,要尽最大的努力活下来,然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命令行,万一落入敌人的手中,判断自己所知道的情报会造成同志死亡时,就要尽最大的力量快速地抹杀自己。因为他们认为,天底下没有所谓的熬得住的拷问,即便拥有再怎么坚定的意志的人,只要胃袋里被灌进半公升的自白剂,早晚都会开口吐实的……
为了保护人民的生命和财产,维持国家治安而存在,然而在经过判断有必要时,甚至也要不惜夺走人民的生命。被国家判定为有损国家利益的人就已经不是人民,而是敌人了。就如同杀人罪不适用于战场上的士兵一样,歼灭被判定为敌人的人是被允许使用任何手段的……那个地方是适用这种道理的。内部存在着几个永远不能解决的矛盾,以毫不留情的强力理论勉强保有其整合性的DIS的存在方式正代表着人类历史的阴暗面。行觉得那跟他个人的矛盾是相通的。一直以来他都遵循着绝对不逃避的信条,而结果,现在他开始思考着杀死自己的可能性。一个人所能做到的最大的逃避方式——他虽然厌恶选择自杀的母亲的人生,然而结果自己却矛盾地陷入类似的境地……
事后,用仍然残留着父亲的鲜血感觉的手拿着画笔,在祖父的分院里完成静物画的行听到巡逻车的警铃鸣响时也没有任何感慨。唯一的想法是,亲眼目睹父亲谋杀了祖父的事实,自己能做的就只有这件事,没办法的……至于其结果,他觉得自己也只能像之前的生活一样一直忍耐下去。所以,当鲜少在山间的城镇里听到的警笛声逐渐远去,知道走进分院的男人们是被警察以外的组织派来的人时,他也并没有特别感到惊讶。他了解到,面对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结果的时候到了,遂不发一语地跟着男人们走了。
他这样的态度看在那些男人们——DIS的成员眼中似乎是合乎资格的。听说躺在门前的血泊中的父亲的遗体被随着他们一起前来的救护车给载走,后来和急性脑内出血的验尸结果报告一起被送回家中。觊觎祖父的遗产蜂拥而来的远房亲戚们对这个结果丝毫没有怀疑,连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派报青年也因为听到四周人一再传述是大量的血冲破了脑血管,从耳朵里流出来的说法而忘了他看到死者的脑袋碎裂而死的第一印象。这个叫DIS的组织就有这种“想办法”让人们接受某种说法的力量,他们也详细地掌握了行的出身和性格,巨细靡遗到让行感到讶异的地步。
时至如今,行依然不能确定成员是什么时候?基于什么原因对他产生兴趣的。他只知道,他们的任务就是不分男女老幼,找出拥有可以参与DIS的任务的素质的人,他们的信条是,为了获得优秀的人才可以不择任何手段。将父亲的遗体和行带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于今想起,可能是木更津航空补给站的废弃仓库——之后,他们提出了两种选择。也就是,要不就接受法律的制裁,要不就是听从我们的指示,挑战自己内在的可能性。成员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管从无与伦比的运动神经、即使处于极限状况也不失去自我的坚强意志、从绘画的描绘能力中展现出来的缜密观察眼力、必要时毫不犹豫地施展力量的冷彻行动心各方面来看,你都是最佳的人选。
行没有那种自觉,就算有,他也丝毫没有欣喜的感觉。行觉得选择哪一条路都一样,但是又感觉到,要是自己说出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的话,成员们一定会不死心地企图说服他,因此为了尽快结束和他们之间的对话,他答应加入组织。第二天,他被移送到市谷去,经过为期一个星期的智能测验和体力测试,再度确认他的适用性之后,他就被丢到位于富士山麓的训练营去。和上级分派给他的小狗一起度过严苛的训练,也通过了将小狗杀来吃食的毕业考试,被烙上“支配感情的工作人员”烙印的行从此就被赋予以DIS一员的身份活下去的义务。
之后的几年当中,只是不断地反复累积单纯的模式。学习、训练、学习、任务、训练、任务、学习、训练。满十八岁之后,他被从住宿于市谷总部的宿舍生活当中解放出来,得以住到都内的公寓里面。为了掩饰身份,上级给了他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四流大学的学生头衔,他试着去上过几次课,然而那些思想幼稚的年龄相仿年轻人们对他而言只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一样,不消多时,他就成了只在学校有学籍的幽灵学生。
东京这个城市跟老家的乡下不一样,四周充满了许许多多的人和物,然而只要有那个心,还是可以彻底地过着孤独一人的生活。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回到家里也无事可做,只是一直等着手机响起。日子就这样一天过一天。知道他手机号码的只有直属上司,因此只要手机铃声一响,就代表是一次的任务召集。电话里头的对话按照事前的决定,只有“集合”或者“待命”而已,然而对行来说已经非常足够了。之后的几个小时或几天,行就不用担心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了。他也因此可以从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持续和过去的亡灵面对面的状况当中解脱了。即便这样只会造成唤来新的亡灵的结果,然而在这段期间,他至少可以忘掉那莫名的不安……
就这样,行现在人就在这里。这是他决定永远不会逃避的人生,一次又一次接受不停转变的命运的人生所带来的结果。他只是一直等着手机鸣响,没有可以主动拨打电话的对象,而且他也无意去认识这样的对象。他对或许一伸手就唾手可得的自由不屑一顾,也不主动采取任何行动。也许就如兵长所说,我只是全然的被动,总有一天可能会转为逃避。
逃避什么?逃避过去、逃避生存。可是,所谓的生存又是什么?难道就是如资深伍长所说的,寻找某种价值吗?难道画画就好吗?描绘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心灵的人根本没有任何价值。资深伍长说过,深信活着是一件好事,因为有这种信念,人才算是真正活着。既然如此,对我而言,所谓的生存价值是……
他听到有脚步声接近,紧接着便是有好几个小时静止不动的静姬站起来跟着走过来的气息。行听到开门声,以韩国话低声交谈的声音撼动着狭窄房间里的空气,他将思绪封闭起来,努力地放松全身的肌肉。
他知道面对许英和,这是无谓的抵抗,然而在手脚完全被夺去自由的情况下,他无计可施。和静姬交班,目送着她离去之后,英和果然一副早就看穿他的心思一样,以轻松的语气问道“感觉如何?”
“我想也不可能会好,连嘴巴都被塞上堵嘴物了……我说没有这个必要,无奈我那些部属太过谨慎了。”
英和一把抓住行的T恤的衣领,强行把他拉起来,一边帮他拿开堵嘴物,一边用他那像黑玻璃珠一样的眼阵看着行。行忘了一秒钟之前想着要自杀的念头,已经恢复“必须找出一条生路”的工作人员的本能,回看着英和。
“果然如我所料,你有一双好眼睛。这双眼睛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做出自杀的行为的。这是一双到最后一秒钟都不放弃反击的士兵的眼睛。”
英和抓住行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评价着某样东西似地说道,然后拉过一张简易椅子坐了下来。脸上充满了喜悦的色彩。
“你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吧?我们已经进入东京湾了。我们可以把‘GUSOH’射进半径一百公里圈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你的任务已经失败了。”
交叠着修长双腿的英和看起来是那么地雄伟,行无意识地吞了口口水。
“但是我不会说你是个无能的士兵。你拥有非常优秀的素质。因为感情用事而错失了完成任务的时机确实是个失误,但是这证明了你具备了该有的柔软感情。你比那些只知道把生命奉献给国家的无能家伙们要可靠得多。因为你的任务失败是起源于这个作战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这个男人凭着他独特的嗅觉看穿了行对船员们多余的感情转移所犯下的致命性错误。行努力地维持不让自己露出任何表情。
“我们都有一个腐败的饲主。你不认为,像我们这样的人联手合作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
这番出乎意料之外的言词让行的脸颊微微地抽动了一下,英和见状,觉得好玩似地笑了。他那不悦地撩拨人们神经的声音让行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头。
“我告诉我的部属们,我之所以留下你活口,是为了让你去解除安装在第一机械室的爆破装置。那个装置可真不是盖的。看似单纯,其实是装上了复杂的饵雷,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引爆。我们姑且剪断了引爆开关的引线,所以目前算是安全的,但是机关上老是装着个炸弹毕竟让人觉得不是挺舒服的。”
他指的是行安装在两座高速燃气涡轮发动机和舰底检视舱口后面的爆破装置。只要启动那个装置,“疾风”就会沉入水中。共计九公斤的HMX炸药一爆炸,就可以使“疾风”在来不及发射飞弹的情况下就整个下沉。如果有机会前往机械室的话……行心里想着,被反绑在后头的手不禁用力地握紧拳头,他说“现在你心里一定在盘算着可怕的事情吧”,然后把目光从盈盈笑着的英和脸上移开。
“我就实话实说了。我让你活下来的真正理由是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如果我们达成预期的目的,就可以在用‘GUSOH’威胁日本政府的同时朝着朝鲜半岛前进。”
笑意从他的声音中消失。行抬眼瞄了三言两语就道出心中真正心思的英和。
“因为只要有射程长达一百公里的飞弹,在进入北韩领海之前随时都可以锁定陆地为标的。九州、荖岐、对马、韩国……但是,如果所有的真相都被曝光的话,政府或许就不会再对我们穷追猛打了。”
英和从椅子上站起来,在狭窄的仓库中缓慢踱步。行听着他的脚步声,心中思索着此事是否可行。
“美国也将受到国际舆论的挞伐。这期间,北韩就会开始发动军事武装政变,到时我们会加以援助。你等着瞧吧,事情会变得很有趣的。我们将会成为重新建国的朝鲜国家的基础。这不是一心只想为儿子报仇的男人,或者只能追随这个人的无能家伙们所能成就的事情。被他们利用、抛弃的我们将取代腐蚀国家的无能的人们建立一个新的国家。怎么样?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值得做的工作吗?”
英和来到行面前停下脚步,弯下腰来窥探着行的脸。与行视线等高的那对眼睛深处闪着恶作剧的孩子似的光芒。
“你跟我是同类人。虽然拥有身为士兵的优秀资质,却又因为出生成长在腐败的国家而吃苦受罪。我们是环境的被害者。既然如此,我们大可自己打造出一个不用受苦的环境。我们可以创造一个能力真正获得肯定的社会,创造有能力的人不会被无能的人给吃食殆尽的世界。了解力量的本质如我等者是可以做得到的。”
只要看着英和的眼睛就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打探情报而刻意采行怀柔策略,随便捏造这一番话的。行有一阵子感到愕然,突然涌上一股无可抑遏的怒气,他笔直地回看着英和的脸。
只为了这么幼稚而愚蠢的夸大妄想而杀了兵长和菊政?牺牲大批的乘客们,将整架飞机给炸掉?长官教导过他,憎恨敌人只会钝化自己的判断能力,但是打从心底涌上来的憎恨感跟任务是没有关系的。
这个男人非杀不可。这个想法凝聚成形,回过神来时,行发现自己脱口说道。
“……你不是士兵,你只是一个杀人狂。”
光芒从英和眯细的眼中消失了。明知也许下一瞬间自己可能就会被杀死,但是行仍然看着英和的脸,一动也不动。这个男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原谅的。即使死了,也绝对不能屈膝示弱。行抱着这个想法,看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眼中带着杀气的英和宛如看穿了行的意志似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眼中瞬间燃着寂寥的光芒。
在看到那种光芒的瞬间,行好像了解到英和所说的“我们是同类人”这句话的意思,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愿承认,而且也绝对不能承认。因为被怨念所掳获的英和正是映照在照妖镜中的自己的模样。因为那只是一幅部分被扭曲、肥大化的丑陋的自画像……
“……看来我有点对你评价过高了。”英和低声嘟哝道,便站了起来。静姬就像算准了时间似地打开门,出现在门口。两人的视线交缠在一起,看似在进行沟通,让行不禁怀疑这两个人可能不只是指挥官和下属的关系,应该有着更紧密的互动,然而这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和静姬擦身而过,来到门口的英和最后再度回头看着行。
“很快就要进行第二次的斡旋了。你就仔细地听着,那些你为他们尽忠尽义的人是多么地软弱无能。”
门关上,远去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静姬和刚才一样坐在椅子上,以不带一丝丝感情的眼神看向这边,行看着她的脸,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垂下眼睛。
尽忠尽义吗?行试着去反驳英和刚才所说的话。他对DIS从来就没有这种感情。他只是像眼前这个宛如戴着机器人面具的静姬一样,机械性地完成任务而已,他连一点点为DIS尽忠尽义的意念都没有。
如果为了值得守护的主义或理想、国家而战斗才算是士兵的话,我根本不算其中一个。我只是固执己见而已。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想守护的。为了不把“疾风”的船员卷入战斗当中,我甚至没能完成任务,这或许是因为我找到了值得守护的东西,然而,这个东西终究还是消失了。就如同和母亲一起生活,或者在祖父的分院里画画的时间一样,在我掌握到的那一瞬间,又从指缝间溜走了。
只要有所期待,就一定会有让人痛心的背叛等着。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一切终究都只是虚幻的。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任何明确的东西。这个星期以来在“疾风”上度过的日子、邂逅的人们的笑容、互动的情感、温柔、严苛。飘浮在夜晚海面上的萤火虫那神秘的美感、在亮晃晃的阳光下看到的蔚蓝海洋的解放感、费劲地想要描绘下来的人们的热情,以及受到激发而差一点重新执起画笔的自己。一切都只是瞬间的幻影……
好累。行这样想着,把身体横躺在地上。天花板上紧急照明用的红灯亮着,灯光看起来是晕染的,行不禁觉得产生一股悔恨。
作业所需要的道具大致上都找到了,这只能说是一种侥幸。而且电源也还可以使用,对仙石而言,这也是值得庆幸到他很想感谢上苍的事情。
作业本身虽然很单纯,但是在淹了水的第二区来回收集道具、将被爆风扫倒的工作台重新放好等工作使得最初的三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下半身一直泡在水里恐有造成低温症的危险,因此他并没有忘记时而要爬到工作台上休息一下。外头——防水隔墙的对面时而发射鱼叉导弹,时而发射VLS对空飞弹,“疾风”正在进行实战的气息透过舰内广播浓浓地传过来,但是,除非他有将堵住通道的隔墙给破坏的计划,否则他没办法采取任何行动。就算惊慌也无济于事,因为焦躁而犯下错误可能就会命丧黄泉,从事这样的危险作业的紧张感使得仙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专注力和细心。
简单来说,程序是这样的。首先从弹药库那边调来一颗主炮一百二十七厘米单装自动炮所使用的炮弹。炮弹的种类很多,不过仙石选择了弹头有引信管的对空炮弹。因为如果使用前端用钢铁包覆的穿甲弹或弹底有信管的对空一般弹的话,会对他的作业造成阻碍。“疾风”的主炮所使用的炮弹分成弹丸部和装药包——也就是弹壳,两者合起来成为一发份的炮弹,但是仙石的作业只需用到弹丸部分。长约五十公分,直径约十三公分,重量约三十公斤。只要使力时小心腰部,一个人还是可以搬得动的。仙石抱着炮弹,回到隔壁的第二装药室。
将炮弹放到工作台上之后,真正的作业就开始了。仙石将前端的信管朝着逆时针的方向转动,在避免撞针接触到四周的情况下,轻轻地拆下来。他将已经没有爆炸危险的炮弹固定在作业台的虎钳上,用电钻在侧面的中央部分开个洞。巨大的声音在淹了水的封闭区域里回响,仙石担心可能会被外面的人发现,不过,滚落在脚边的旋转轴刚好成了很好的隔音垫。说穿了,就算是许英和也不会想到还有人留在淹水的区域。仙石这样衡量过后,一口气开了一个直径约五厘米的洞,接着作业推进到更精细的阶段。他将炮弹加热,把里面的炸药溶化掉。
说是加热,也不能直接用火去烧烤。四处翻找一阵子之后,仙石找到了防寒用的电暖炉和铁帽,用胶带将暖炉底部的安全装置固定住之后放倒,用来作为炉子的替代品,然后将装了海水的铁帽置于上头。用零件将四周固定,避免晃动,算准铁帽中的海水沸腾的时间,再将于侧面开了洞的炮弹放在上头。蒸气使得炮弹变热,从洞口进入炮弹内部的热气将凝结成蜡烛状的炸药慢慢地溶化。酸性化学药品的味道开始漂散开来就证明炸药开始溶化了。仙石用手帕捂住口鼻,用毛巾包缠住炮弹,轻轻地抱起来。
仙石将收藏着小螺丝和螺栓的便当盒大小的耐热塑胶盒清空,按照灼烧的要领,慢慢地将炮弹凑上去。变成液体状的炸药从前端的信管安装口慢慢地流出来,分不清是茶色或红黑色的液体盈满了塑胶盒。仙石将最后一滴炸药滴落,擦掉脸上的汗水,将变空了的炮弹沉入水中,再将事先准备好的导电电线浸泡到炸药里面。只要将开了电线穿孔的盖子盖上,塑胶盒里的炸药再度冷却固体化之后,第一步骤就完成了。外形虽然不是很精细,但不折不扣就是一颗拥有和护卫舰的主炮相同爆炸力道的克难炸弹。
接下来就是要确保引爆时所需要的电力,只要从攀爬在天花板上的送电电线接电就可以了。这时候,身为飞弹装备的专家,精通各种弹药或火药的知识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功效,但是在破坏了隔墙之后会演变成什么状况就不得而知了。他想到的是目前该去的地方和该采取的行动,然而万一途中撞见英和的部属的话就out了。仙石没有任何可资参考的线索去了解他们在舰艇内的配置情况。
但是现在不是踌躇的时候。两个小时之前,宫津和防卫厅长官之间的通话内容透过舰内广播也如实地传进了仙石的耳里。只要了解事情真相的人都会知道宫津的要求其实是很正常的,然而日本政府不可能那么容易就答应将不但会破坏自己国家,甚至会将整个世界颠覆的情报公布出来。这么一来,宫津也许真的会把“那个”——叫“GUSOH”什么的毒气武器射进市中心。
放弃做为一个人……仙石回想起说这句话的宫津的脸,心头不禁一冷,他确认克难炸弹开始凝固之后,来到通道上,想找出一个适当的设置地点。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想做出两三个炸弹出来,但是时间不够用。他不难想像,固执而不认输的行会持续保持缄默而触怒英和。他把手摸上堵住通道的隔墙,寻找可以确实炸穿的地方,口中说着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的喃喃自语了——你可别死哦,行。
十英寸大的液晶彩色荧幕中映照出来的是设置在驻日美军边野古弹药基地的地底下的研究设施——被称为‘GUSOH之门’的大规模实验设备的影像。一无长物的巨大白色房间里一样摆放着像巨大的水槽一样的玻璃柜。水槽当中盘踞着一个让人联想起超大荧光灯的圆柱体玻璃柜,从沿着水槽内壁排列的名种帮浦、发动机之类的机械当中延伸出来的管子系在密闭的柜子两边。
定睛一看,圆柱体玻璃柜的旁边放着一个箱型的小盒子,用管子和本体连在一起,当中有两只老鼠不急不徐地四处活动。白鼠不知道即将有惨剧降临自己身上,在无机质的实验装置当中,不安地环视四周。这样的景象看了再多次也一样让人觉得不舒服。濑户内阁情报调查室长心里想着,然而要终止市谷与樱田门之间的没有仁义道德可言的争论,让出席者们知道目前的状况有多危急,播放由五角大厦所提供的资料影像应该是最有效果的。G事件的负责人应该看过这些影像了,但是现场有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梶本总理以下,集合在NCCS会议室里的众人都看着荧幕,濑户冷眼看着他们,只好也把目光落在画面当中。
两名穿着化学防护衣的研究人员在水槽四周进行最后的机器检视。影像一角标示着(3/21/96)的日期,荧幕上浮出这是第八次实验的字幕,大家因而了解到,美军至少从四年前就开始进行‘GUSOH’的实用实验了。戴着双眼式的怪异氧气罩的脸孔看着摄影机的方向,打出OK的手势之后离开房间,不一会儿,两支机械手开始在保持真空状态的柜子里活动。
一支手抓起实验用的小盘子,将其放在圆柱体柜子的正中央处,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盖上盖子。摄影机以特写的方式,近拍一滴水滴粘在浅底、直径不到十公分的透明有盖玻璃器皿的正中央。那滴水滴是无色而透明的,小到如果没有凝神注视就可能会漏掉,但是这就是‘GUSOH’。是为了避免十年后发生能源危机,为了对人类社会有所贡献而被制造出来,却也可能使整个世界毁灭的,长年被封印于地底下的魔物液体。机械手回到原来的收纳位置,有盖玻璃器皿被放置在长三公尺,直径五十公分左右的透明圆柱体当中。过了一会儿,安装在四周的帮浦的栓子打开来,氧气经由系在圆柱体一边的管子注入柜子当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让第一次看到这些影像的人们为之騒动不已。原本透明的圆柱状玻璃柜瞬间像曝了光的底片一样,变成一片纯白。这是接触到氧气的‘GUSOH’形成了白浊的气体,布满整个巨大的柜子内侧的结果,然而其产生反应的方式几近于爆炸,而不是单纯的气化。
安装在柜子上的压力计刻度已经超过一百公斤了。小小一滴‘GUSOH’所显现的化学变化使得在场的某个人发出呻吟。
“简直就像硝基的威力……!”濑户觉得就爆炸力而言,这样的比喻是很正确的。但是,‘GUSOH’和其他化学物质不同的一点是,它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和氧气化合,完全地气化,期间会持续产生高压气体。如果能将其实用化的话,应该会带来比石油更有效率,比原子能更安全的新能源革命吧?只要所产生的气体不是凌驾VX的致命性气体就好了……
“本来是无色无味的,但是影像中的气体经过着色以便于进行实验。”
坐在主荧幕前面操控键盘的渥美以和骚动不已的出席者们呈极端对照的冷静声音补充道。结果在DIS和警察之间所爆发的丑陋争论当中,一直低着头强忍住怒气,史上最年轻的内事本部长似乎决定采取一如往常的冷笑态度来维持自己的内心平衡。看着各自不悦地盯着荧幕看的警察和DIS相关人员的脸色,再窥探着被夹在两者之间动弹不得的梶本总理,濑户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之前那场争论之后,DIS拼命想隐瞒的“另类事件”,已经透过汀自治大臣兼国家公安委员会长整个被暴露出来。由防大学生和OB所推动的同好会;曾为有事法制研究会一员的宫津隆史因为以真实姓名发表论文而和许英和搭上线;为了逮捕英和而利用宫津隆史的DIS在计划失败之后,基于保全情报和维持国家利益的观点而将他“处理”掉——也就是加以暗杀;不久之后,“疾风”的人事调派活络起来,大部分的船务干部都被有事法制研究会的成员所占据……
期间夹杂着明石警察长官的质问、野田DIS局长的辩解、安抚双方的梶本总理的怒吼声,当所有人总算理解整个事情经纬的时候,时间已经超过八点十分了。要不是渥美建议播放这个证实‘GUSOH’的威胁有多可怕的录影带让大家了解目前的状况有多危急的话,只怕事情会更加难以收拾吧?即使到了这个节骨眼,野田局长似乎也并没有告知渥美,秘密工作仍然持续进行当中,渥美的表情和嘴角隐约透露出对警察和DIS双方的厌恶感,然而对渥美而言,要他淡然面对这样的感受也是有限度的。濑户并不是不能体会野田将渥美排除在外的心情,但是,濑户也并不打算因为这样就认同DIS的作法。
在公安委员和监视委员的认可下所进行的“处置”宫津隆史的作法也许确实是基于“国家的意志”吧?身为了解情报活动的严苛现实的人,有些部分是濑户也不得不认同的,然而谁也不能否认,不想让反对势力取得推翻DIS的口实的梶本政权所打的如意算盘——利用DIS以达到政策推动和补强权力基盘的目的,因而有偏袒市谷的论调——的底部是暗潮汹涌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警方只知道一味地进行弹劾,不断地叫嚣着是市谷引起事件的开端,因而延迟了处理事情的时机。而另一方面,DIS则一再扬言能够解决事件的只有他们,为达成任务不得不隐瞒真相。眼看着争论已经沦为是先有蛋再有鸡,或者是先有鸡再有蛋的低劣层级了,然而,脸不红气不喘地就卸下偏袒DIS的招牌,只图明哲保身的梶本总理此时却只是冷眼旁观这场无谓的争斗。双方都毫无保留地显露出自以为是的自我,结果反倒因此勒紧了自己的脖子,明知如此,却没有人能及时喊停,这难道就是人类无可救药的小聪明使然吗?濑户不禁在内心感叹着。他透过荧幕,俯视着在两只在玻璃柜中来回活动的老鼠,可悲的是人类不也一样吗……当他陷入沉思时,管子的栓子就好像算准了时间似地在这个时候松开来,白浊的气体流进了老鼠的玻璃柜里。
‘GUSOH’气体化成一缕烟雾弥漫在柜子当中,蠕动着鼻子的两只老鼠不到一秒钟就腹底朝天,命丧黄泉了。它们的嘴角冒着泡,手脚不停地痉挛,时间只有短短的几秒钟,而两只老鼠完全动也不动则是在注入气体之后整整七秒钟的事。出席者们发出的恐惧和感叹气息悄悄地撼动着会议室。
“和空气中的氧气化合的‘GUSOH’会产生具有和致命性神经毒气一样性质的高压气体。致死量是三十毫克,对人体的作用速度……也就是致死的时间则不到一分钟。影像中显现出来的是一小滴‘GUSOH’气化之后的样子,但是那么一小滴液体就足以杀光在这间会议室里的所有人。”
超过二十人以上的出席者们闻言为之色变。“……‘疾风’上有一公升这样的东西吗?”有人嘟哝着问道,渥美不予理会,继续以公式化的口吻说明。
“神经毒气从皮肤渗透,对人体或动物的神经系统产生作用。破坏连接神经和肌肉的一种叫乙酰胆碱的传达物质,使得肌肉没办法正常活动。结果导致呼吸肌肉僵硬或者麻痹,接触到气体的人会窒息而死。解毒剂阿托品等可以做为防御方法,但是前年发生的外泄事件时就已经证实,这些现存的解毒剂对‘GUSOH’毒气是起不了作用的。除了穿上化学防护衣之外,目前没有防止的方法。”
国内有多少化学防护衣?濑户心想应该会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但是出席者们都不想抬起看着荧幕的头。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濑户又重新思索道。一来谁都清楚再多的防护衣都不可能足够分配给所有的都民,而且也没有发放的时间。
“如果投入中和剂,‘GUSOH’这个东西是可以分解成异丙基酒精和聚合物,但是要产生这样的气体只能用六千度的高温加以灼烧,或者等待其自然分解。如果靠着自然分解的途径让毒性缓和到对人体不会产生影响的层级,在酸性条件下大约是一百一十小时,在碱性条件下则是一百零三小时。”
“一百?难道……”石崎外务大臣忍不住站起来大叫。“你是说,毒性会持续四天以上吗!”
“是的。当‘疾风’所拥有的大约一公升的‘GUSOH’随着飞弹散布在空中时,会引起爆炸性的化学变化,最后会形成直径宽达三十公里的毒气云。即便把风等的影响考虑在内,比空气重的‘GUSOH’也很快地就会开始下降,将地面上的所有生物都毁灭。这是气体散布在东京……千代田区上空时的模拟画面。”
荧幕的影像切换了,经过CG处理的三十万分之一缩图的东京都的地图显现。标示毒气的受害地区的红色圆圈重叠在上头,以千代田区为中心,眼看着不断地扩大。膨胀开来的圆圈往左右方,也就是往东西方将江户川区和杉并区完全吞没,往南则扩及位于川崎市前面的羽田机场,往北则扩散至埼玉县川口市的一部分,至此才终于停顿不再向外扩展。显示于画面下方的经过时间不到六个小时……
“东京二十三区整个毁灭啊……”
汀自治首相愕然惊叫的声音使得会议室里的空气更加地沉重。不只是他,在场的人几乎都住在都内。濑户心想,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们遭受毒气的猛烈侵袭,瞬间窒息而亡的景象并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想像出来的。完全没有物理性的破坏却化成一个死亡城市的东京……
“以下是假设在各种天候之下毒气扩散开来的模拟模式。根据气气厅在今天早上六点的观测,假设南西风以平均三公尺的速度吹送,在天气晴朗的条件下……”
像变形虫一样变换形态的红色圆圈慢慢地移动,将埼玉和梨山整个吞噬。“够了”梶本总理的声音打断了渥美淡然的说明。
“总而言之,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情。在预测受害程度的当儿我们应该考虑的是如何预防吧?……。内事本部长,迎击对方发射出来的飞弹的可能性呢?”
总理似乎再也看不下去似地把脸从荧幕前面转开来质问道,濑户也知道这当中有些事情是被遗漏的,但是大部分的出席者都没发现,只是专注地盯着渥美看。渥美面无表情地切换荧幕的显示画面,换成“疾风”的三面图,然后把说明的任务移交给凑本海幕长。
“‘疾风’所装备的飞弹发射装置有一座拥有十六个发射口的垂直发射装置VLS、一座对空飞弹发射装置导弹、两座对舰飞弹鱼叉飞弹四连装发射装置。其中鱼叉飞弹没有候补装填弹,而‘疾风’已在大岛海岸的海战中使用了四枚的鱼叉飞弹,因此目前只剩下四枚。也就是说,目前‘疾风’有共计三十一枚份的发射装置。而且任何一发都可能搭载‘GUSOH’。”
说到这里,凑本海幕长在首席幕僚的协助下变换了荧幕显示。一路从海自的干部走过来的凑本似乎跟他那种年代的男人一样,都对电脑没辙。原本显示出各个发射装置的构造图的画面转换成各种飞弹的3D线图。
“鱼叉飞弹既然是装置在露天甲板上,发射装置是用完即丢的密闭类型,因此搭载‘GUSOH’的可能性极低。同样的,导弹所使用的SM-1MR的射程只有十八公里,因此‘GUSOH’很可能是被搭载于以VLS来发射的SM-2ER上。SM-2ER是应对神盾系统的标准对空飞弹,装备有助推器,射程超过一百公里。‘疾风’的VLS可以装填十六枚这种飞弹,如果有效地使用同时追踪十二个目标的标的追踪能力的话,也可以分成两个阶段一起发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想从大量的飞弹当中判别出哪一枚是搭载‘GUSOH’的飞弹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取得出动命令的话,就可以将陆自和空自的对地空飞弹部队部署在沿岸地区,迎击对方发射出来的飞弹。”木岛统幕议长接着说。“但是并非万全之策。第一,如果我们正面迎击搭载有‘GUSOH’的飞弹的话……”
“‘GUSOH’会当场散布开来,东京同样会遭到伤害。”
渥美的语气中带有做总结的味道,梶本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地愚蠢,当场轻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过错。当允许对方进入东京湾的时候,我方就已经失去和拥有‘GUSOH’这种大规模破坏兵器的“疾风”对抗的手段了。或许是重新体认到这个严苛的现实吧?众人都不发一语,凝视着无机质的飞弹CG。汀自治大臣兼国家公安委员长打破即将笼罩下来的沉默,开口说“假如……”
“我们以电子攻击的方式使‘疾风’的飞弹管制系统瘫痪呢?DIS应该已经开发出电脑病毒武器了……”
众人的目光再度射向渥美,他只是瞄了野田局长一眼,好像在说这不是他能说的事情。以轻咳回应冰冷视线的野田将没有任何表情的视线投向汀。
“包括现有最强的CVW、阿波特希斯Ⅱ在内,病毒武器的使用和研究开发都被冻结了。这是非公开的事情,不过也是和美军之间的协定……”
濑户也隐约知道,DIS在极机密的情况下开发出来的CVW被偷走,成为引发‘边野古毁灭’的原因之一。这是梶本掌权之前的事情,但是如果现任总理下决定的话,解除冻结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
“就算可以使用,只要他们一警觉到有遭到攻击的可能性,就会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引爆‘GUSOH’。结果毒气还是会涌向东京。我说的没错吧,情报局长?”
梶本从刚才的失败中学到了教训,立刻这样说道。“您说的没错。”野田回答道,汀顿时无地自容似地皱起眉头。
“剩下的可行方法就是偷偷地将镇压部队送上船去,从内部控制‘疾风’……关于这方面?”
梶本问道,连明石警察长官在内,众人都对DIS的相关人员投以炙热的视线。事已至此,只有以实力取胜见长的他们是最后的希望,然而承受着众人视线的渥美的脸色却整个阴郁了下来。
“事件发生之后,我们召集了对付恐怖分子部门的负责人进行过讨论。就结论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面对装备有高精密度的雷达和声呐的‘疾风’,我们没办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敌人。”
“从海中也没办法吗?”
“东京湾的深度顶多只有二十公尺。也没有阴影区……就是海水的温差所制造出来的声呐非探测领域。对装备有OQS1S改良型声呐的‘疾风’而言,从海中潜过去等于是漂浮在铺着玻璃的空间当中。我想连一个潜水员的影子都逃不过吧?”
连最后的一丝希望都被砍断了,这一次会议室里确实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沉默气息。面对一艘叛乱的护卫舰,拥有一亿两千万人口的国家却束手无策。这个残酷的现实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上,这时梶本拿下眼镜放到桌上去,响起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众人都知道这是总理要下重大决定时的习惯动作,莫不将视线射向揉着眼头的梶本。再度将眼镜戴起来的梶本一边呼唤“外务大臣”,一边抬起头来。
“如果我按照他们的要求,站在摄影机前面说出所有的真相的话……各国的反应会是如何?”
顿时撼动的气息使得人们在心中自问“有没有其他的办法?”的问题都立刻被吞进肚子里了。
“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恶劣到极点。”石崎外务大臣回答道,顶着苍白的脸色看着梶本。
“日本和美国之间的信用会整个崩盘,目前的政权整个崩坏自不待言,连经济活动都会受到难以预测的负面因素的影响。当美国的国力减弱时,伊拉克想必就会蠢动,到时孤立无援的以色列就会产生过度反应,中东将会爆发全面战争。如果北韩发生军事政变,韩国也会对其南进的可能产生警戒而自行采取行动,如果日本在这之前没有产生新政权的话,驻日美军会以对抗北韩为名目,以几近军事再占领的压力席卷我国……”
石崎说到最后,音量越来越小,好像连他本人都无法相信这些事情一样。要舍弃一千万人的生命?还是走向国家毁灭的道路?这,在场所有的人都被迫面临这样的选择。
“……说穿了,美国根本就不可能答应我们公布渗透到北韩的CIA重要人员的名字。”
“没错。第一,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真的使用‘GUSOH’?也许只是威胁。”
菅原警备局长和曾根内阁安全保障室长说道,宛如企图从这种沉重的压力当中挣脱一样。这是最后一丝希望的观测,然而明石警察长官却说“应该会用吧?”将两人的最后一丝希望都粉碎了。
“之前发生的战斗再再地显示他们是玩真的。我们连交涉或赚取时间的空间都没有。所有有利的因素都在他们手上,跟之前他们蛰伏在都内时的情况不一样……想必宫津二佐有采取行动的充分动机吧?”
最后一句话很明显的是针对野田DIS局长而说的。一副充满“你们就是万恶根源”的眼神中再也看不到刚才还祈望DIS的特殊部能够制压“疾风”时的色彩。濑户无奈地抵住额头,“只有一个方法”野田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动作。
“你是说用宫津二佐的老婆当人质吧?”明石语带嘲讽地说,野田瞄了他一眼说“对方不是用这种方法可以控制的人。”然后直勾勾地看着梶本总理。
“使用‘解毒剂’消灭‘GUSOH’。”
“可是不是说‘GUSOH’没有解毒剂……”梶本话还没说完,随即听出这句话中的意思,不禁倒吸了一口气。“难道……”濑户说道,野田瞄了他一眼,又把视线移回总理身上,继续说道。
“是的。用T+将‘疾风’整个烧光。这是G事件的最后解决方法,美军那边已经同意供应了。”
T+是用以氧化铁和铝粉末为主要成分的燃烧药剂和使其燃烧程度加倍的特殊溶液组合而成的两种液体混合炸药。可以产生只有核爆时才能达到的六千度热放射,是可以分解‘GUSOH’毒气的唯一手段,使用这种被冠上“解毒剂”的匿名的高性能炸药确实是可以一口气解决所有的问题。如果能从逼近到十公里的制空圈的战斗机上发射搭载着T+的空对地飞弹,“疾风”就会在来不及迎击的情况下陷入一片火海当中。就算他们在那之前就释放出‘GUSOH’,高热也会将之燃烧殆尽,就像之前烧毁整个边野古弹药基地一样。宫津等叛乱集团在一瞬间就会蒸发,“疾风”也会在巨大的蘑菇云层当中整个被破坏殆尽。这堪称是终极的解决手段,然而……
“可是,这么一来,对沿岸地区造成的损伤……”
深知T+的威力的木岛统幕议长有口难言似地说。看样子,DIS和幕僚监部之间似乎对使用“解毒剂”一事并没有达成一致的看法。渥美也带着冰冷的视线凝视着野田。
“我们必须溶化‘疾风’的坚固装甲,而且还要烧毁存放在里头的‘GUSOH’。就算把分量控制到最低限度,然而对沿岸地区造成的影响并不只是像遭到大型台风袭击那种程度而已。小型船只可能会全部被淹没,也可能会引起海啸,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不过,既然现在港口已经封锁了,至少可以免除人命的损失。我认为为了拯救一千万都民的生命,维持日本的主权,这是不得已的措施。”
野田的声音在回归静寂的会议室里回响。在出席者们将这个提议拿到思考的天秤上去衡量之前,明石警察长官就破口大骂“别开玩笑了!”
“就是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以实力为导向的理论导致这个事件的产生。现在更妄想在东京湾使用拥有足以与小型核弹相匹敌的破坏力的炸弹……!”
“那么你有什么高见?放任一千万都民的性命被牺牲掉?或者接受宫津二佐的要求,把永无止境的混乱散播到全世界?”
隐形的火花在顶撞回去的野田和明石之间迸散开来,眼看着争论又即将开始了,不过,梶本总理一声“野田局长”却及时制止了事态的恶化。
“我了解你的意思。可是,这终究是最后的手段。目前让我们把对策的重点放在说服宫津二佐上。”
总理出人意料之外的快速定夺让野田率直地低下头去。也许是自觉到那是身为DIS局长可以把屁股擦干净的最后机会吧?“那么,我立刻去联络美军,进行准备。”野田说着作势就要站起来。
“不行。”梶本当下就予以否定了,野田闻言顿时停止了动作。“我们还有时间。如果现在就去要求美军协助,只怕他们就会一步一步抢走整个对策的主导权。先去进行实施攻击的战斗机准备工作,等到最后的阶段再跟美军联络。”
总理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的态度让不只是野田,连在场的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他,然而梶本并没有再做多余的说明。濑户心想,那是当然的吧?如果光靠日本的力量就可以解决事情的话,美国今后将有好一阵子抬不起头来。在前来这里的路上,梶本就这样说了。如果接受美军提供的T+的话,到时就不再是日本独自解决问题了。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仍想利用“疾风”做为制衡美国的筹码,濑户不禁看着总理叹了口气。
因为他发现到,这些人把自己的自我转换成为了国家利益的大义名分,加速错误的运行。想到如果自己的孩子也因为这种欺瞒的行为而成为牺牲品的话,自己也许会采取和宫津二佐一样的行动。他发现自己产生了这样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