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的情况我了解了。”
低沉的声音微微地撼动了沉重的空气。仙石茫然地抬起眼睛,看到坐在他正面的宫津舰长的脸。
在四张长桌相对,整备成会议室的士官室里,除了宫津舰长之外,其他的主要干部也都默不作声。包括在宫津的旁边主导议事进行的警卫士官杉浦炮雷长在内,竹中副舰长、横田航海长、酒井机关长坐在上座,沟口训练科长等人则坐在以直角排列的另一张桌子前面。坐在下座的桌子前面的是事故现场的目击者们,坐在中央的是负责指挥鱼雷实射训练的水雷长和风间水雷士。在紧张得好像一吹气就会倒下来的风间的旁边是负责管理索具类的若狭掌帆长,他顶着不悦的表情看着正前方,旁边是仍然面无表情的行,而仙石也在座。下午的训练暂时中止,笼罩着阴郁气息的舰内似乎停止了一切活动,然而从脚底下传来的机关的轻微作动的声音明白地显示“疾风”正以原速继续往北航行。
发生死亡事故的消息应该已经由队司令经由群司令传到自卫舰队司令部去了,在决定今后的应对方式之前,以舰长为议长所召开的紧急事故调查会议已经听过相关者和目击者的证词了。
“掌帆长。再问你一次,索具的检查没有问题吧?”
宫津打破沉默说。若狭看着前方,立刻回答“是的”。
“听说要强行进行实射训练之后,已经重新检视过包括扬艇机在内的所有用具。由隅山二曹和今井士长一起进行检视。”
若狭大胆地用了“强行”两个字,干部们的脸部表情都突然地一颤。在海相恶劣的情况下进行训练,结果夺走了菊政的性命。若狭似乎将强行压抑下来的怒气藏在表情底下,无言地这样抗议着,但是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如果绳索没有断裂的话训练鱼雷的扬收应该可以顺利完成的。果然杉浦展开了反击。
“可是,事实是拉绳断裂了。”
“掌帆长,你认为原因何在?”
宫津不理会杉浦,静静地问道。
“我……不知道。”若狭低垂着眼睛回答。“唯一能确定的是绳子并不是因为磨损或疲劳而断裂的。从断面附着着微微的烧焦痕迹来看,看起来像是被烧断的……”
经过专业训练的资深海曹的一句话顿时撼动了会场的空气。横田航海长不由自主似地把身体往前探,提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你是说……有人故意用火烧绳索,让绳子容易断裂?”
“不是,”若狭说:“要说有人烧过绳子,烧焦面又太小了。举例来说……用烧热的刀子之类的东西来切断的话,就会形成那样的切断面。”
出席者们都面面相觑,士官室里充满了和邻座的人互相擅自推测的窃窃私语声。仙石什么都没办法想,凝视着残留有血的感触的自己的手掌。
担架被移走时,菊政的身体还是温的。一直都带着亲切笑容的脸虽然已经不成形,但是那只手却温热得好像随时会回握回来似的。这并不是第一次。在“疾风”之前所搭乘的“天风”上,也发生过因为大炮兵器爆炸而造成船员死伤。可是菊政在一个小时之前还在笑着。当时他展现出年轻人特有的气息说“我不会永远是大家的包袱”,还精神奕奕地跑向甲板的。那副光景始终离不开仙石的脑海,宛如堵住了全身的毛细孔的痛恨之情在他内心里呐喊着。
为什么不避开飞撞过来的鱼雷?你一不在,故乡的婆婆今后该怎么活下去?我该怎么对一个连死亡之后都见不到一面,痛失唯一骨肉至亲的老人道歉……
“也许有必要重新检视船员们携带的东西。”
沟口突然说道,仙石闻言抬起低垂着的头。原本喧闹的会议室顿时回归静寂,竹中带着险峻的眼神问“什么意思?”
“你是说要检查哪个船员带着用火烤过的刀子吗?”
“我没有这么说。只是,掌帆长说事前已经检查过,而且水雷长也强调在扬收之前再度检查过绳索。我觉得,照这样看来,最后拉拉绳的人的证词就变得很重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拉着断裂的拉绳的海士——如月行身上。看到嘴角泛着浅浅笑意的沟口的眼神,仙石听到自己的血液往脑门冲的声音,愤愤地站起来说“请等一下……!”
“那么你的意思是如月一士动了手脚?他可是菊政二士最亲密的朋友啊?你竟然……”“不要感情用事,资深伍长。我只是提出以消去法所能想到的可能性而已。人死了总不能算是客厅幽灵的恶作剧吧?”
沟口淡淡地反驳道,转头质问“我说的没错吧?如月一士?”仙石不懂沟口的意思,转头看着行,他看到行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地紧握着。
“说是亲密的朋友,但是感情是非常脆弱的东西。如果被人执拗地纠缠,疏离感会变成一种憎恨的情绪。先入为主的观感是很危险的。”
沟口冷笑似的语气让仙石的脑海中发出一个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察觉到仙石的激动情绪的若狭似乎看着他,要他自制一点,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乎若狭的想法了。就算是干部也不可原谅。仙石被这股冲动所驱使,走近露出像蛇一样陡峻目光的沟口,两手搁在桌子上。
被他压住的桌子发出摩擦地板的声音,沟口那对蛇一般的眼睛宛如承受着他的逼视似地倏地眯得细细的。士官室里掀起一阵喧哗,“这里是会场!”粗着声音大吼的宫津平息了纷乱。
仙石清醒了过来,停下了动作。第一次表现出愤怒情绪的宫津以眼神劝诫差点就把三十年资历给抛到九霄云外的资深伍长之后,以一如往常的平静声音说:“要发言请先举手,获得议长的许可之后再发言。”
“还有训练科长。失去了一个宝贵的船长,现在大家的情绪都很激动。请你谨慎发言。”宫津又说道。
“是,对不起。”沟口回应道,移开了本来瞪着仙石的视线。仙石深呼吸了一下之后,也转过身,回到椅子上坐好。
什么客厅幽灵?你这个人才奇怪呢。如果真的是所有的干部联手藏匿那个女生还者的话,那不就意味着是你杀死了知道秘密的菊政吗……仙石满怀着愤怒这样想,随即重新思索着。沟口当时并不在现场。他没有时间去对若狭和水雷长检查过的拉绳动手脚,有机会动手脚的只有……
仙石无法压抑住膨胀开来的疑念,悄悄地窥探着坐在他旁边那张没有表情的侧脸。扬艇机发生问题时、机关发生故障时,行确实都在现场出入。这一次也一样。如果行担心尾随在他后面,企图搞清楚他的行动的菊政的话?如果他把被分派为鱼雷扬收员一事当成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作业之前对绳索动了手脚的话……
太可笑了,不可能的。仙石赶紧甩了甩头,把视线移回前方。没有人能保证,拉绳一旦断裂,鱼雷就会直接撞向菊政。不可能有人能够精准地算准时机切断绝索的。沟口也一样。说穿了,就算他藏匿那个女人,如果那是防卫机密的话,只要菊政噤口就够了。身为海上部队的指挥官,宫津是有这种权限的,根本没有必要杀人。这纯粹是意外,不幸的偶然夺走了菊政的生命……
“资深伍长!”
一个强而有力的声音使得仙石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可能已经叫唤他多次的杉浦带着讶异的眼神看着他。
“你有什么看法?你认为该检视船员携带的东西吗?”
会议大概针对这一点进行过讨论了吧?仙石环视着集中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清了清喉咙说。
“同伴死了,船员们都很激动。我认为目前先让大家平静下来才是当务之急。”
检查携带的物品,把船员当成嫌疑犯来看待根本是无稽的作法。仙石瞄了一眼对他投以冰冷视线的沟口回答道,这时宫津立刻说道“我也赞成资深伍长的意见。”
“至于意外发生的原因,调查队总会查清楚的吧?在司令部下达今后的指令之前,舰内启动第三巡哨配备待命。所有人员按照之前的模式,进行平常的工作。”
宫津看着每个人的眼睛,静静地继续说道。
“大家都一样不好受。为了死去的菊政二士,我们也要尽快恢复舰艇的正常作业。”
用低沉的声音说完之后,宫津又做了总结“以上。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会议就此结束。”众人在竹中发号施令下做完起立、敬礼、解散的仪式之后,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士官室。
一群船员缓缓地走下通往舰内的阶梯,仙石在其中找到行的身影,他叫住了行“如月。”行在阶梯的中段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仙石。
“你……别放心上。”仙石凝视着他的眼睛,用力挤出一句话。“纯粹只是意外,不要理FTG那些笨蛋说的话。”
行看了仙石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后回了一声“是”,便把没有任何表情的目光移开。仙石觉得自己企图用这句话消弭心中疑念的想法似乎被看穿了,只能默默地目送着走下剩余的几阶阶梯的行离去。
回到第三居住区,没有轮班的船员们不见往日的喧闹,只是意气消沉地低垂着头。看到原本摆在休息处的桌上的菊政的PS不见了,行朝着后面的床铺区走去。
他正想回到自己床铺去,却发现菊政的床铺前面聚集了一堆人。在几个船员的围观之下,第一分队的分队资深海曹正在帮菊政收拾私人物品,放进包包里。在一片静寂当中,有人嘟哝的声音响起“怎么会死了……”
“我还借那家伙花纸牌呢……”
夹在上层床铺底下的女明星的照片、无数的游戏软体。三十几岁的海曹俯视着形同菊政留下的遗物被一一整理出来,以带着哭意的声音这样说道,也许是不想让人看到他流眼泪吧?他粗暴地拨开人群离开了居住区。船员们连交换视线的力气都没有,默默地把目光移回无人的床铺。
“……明天的演习怎么办?”有人这么问道。
“当然是中止啊。”另一个声音回应道。
“我们一定会直接进入横须贺,一直被禁足在码头,直到调查队调查告一段落。”
“遗体怎么办?”
“到时直升机会机载走吧?一定会引起一场大騒动的。”
“那小子家里不是只剩下一个老婆婆吗?不知道他有没有保险?光靠国家给付的补偿金是不够过日子的。”
船员们交谈的一字一句都刺进了还没有修复好的胸口里的伤,加速了伤口淌血的速度。握紧拳头,让意识脱离听觉的行望着自己的床铺。
他注视着塞在枕头底下,装了他的私人物品的万宝囊。今天虽然逃过被检查行李的命运,但是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曝光的。有没有适当的藏匿处啊……当他思索着舰内的构造时,突然肩膀被人一拍。
行强忍住瞬反弹回去的冲动,回头一看。田所面无表情地站在后方,俯视着他。
“去罚值班了。今天不是最后一天吗?”
田所以好像感受不到现场的气氛似的淡然语气说。资深伍长命令他们打扫甲板当成打架的处罚。时间还没到,行却从田所的眼中感觉出他另有含意,于是便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走了。
今天打扫的地点是第一机械室。摆放高速用涡轮的机械室由于目前正在巡航中,因此并没有启动,在两座海军奥林匹斯型引擎静静沉睡的空间当中,只有零星可见四处进行检视的机关人员们。
行一边听着从紧邻的第二机械室传来的减速机的声音,一边专注地移动着抹布。“我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气氛”田所将擦掉了脏污的抹布泡进水桶里的水时开口说道。
“看到那些说些有的没的事情的人的脸,我就觉得肚子里一把火。菊政那个小子可是死了耶。随便整理完他的行李就讲些以后怎么样怎么样的,听起来就好像在说一个东西不见了一样。别开玩笑了。那家伙可是我们的同伴耶。”
田所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移动抹布的手加注了额外的力道。佯装平静的模样证明田所受到的冲击比任何人都还要严重。行默默地绞干抹布的前端。
“太过分了。明明海相那么差,竟然还要进行鱼雷的实射演习。菊政简直就像是被那些愚蠢的干部杀死一样。”
田所的激动言行让行不由得抬起头来。停下手回看着他的田所有点难为情似地低下头,然后又开始移动抹布。
“……我不是说所有干部都是笨蛋。可是,基本上说来,我们的命是不值钱的。我们不是被他们以人数来计算,而是用个数来算的。”
田所莫名地变得多嘴,强化了他被害妄想的倾向。这是压抑愤怒和悲哀的感情,假装自己没事的人会表现出来的典型模式。在训练营时也看过好几次了……心里这样想的行无意识地反观自己的内心深处。
还在淌血的新伤口的四周有一道蓄积了无数伤痂的心灵外墙。他触摸着凝固、丑陋得像石头一样的胸口,轻轻地剥掉一个痂。
和其他的训练生一起被送进训练营当天的情景在眼底重现。被称为教官的那些大人们分给每个连左右都还搞不清楚的训练生一只小狗,交代大家,在长达三个月的训练期间,要为小狗取名字,而且要随时一起行动。行被分配到的是一只出生没有多久的杂种狗,小小的身躯长了粗壮的腿,特征是鼻头有一块粉红色的斑。因为小狗的毛色是白的,行便为它取了小白的名字,之后不论到什么地方,他都一定会带着小白。
训练是非常严苛的。基本上和田径社的集训没什么两样,但是训练营这边还多了不睡和不吃两项训练。此外还要学习潜入、袭击、爆破三方面必要的知识,以及所有种类的开锁技术和格斗术。对从小就被父亲当枕头一般踢来踢去的行而言,深夜突然被叫醒,连续二十四小时在山中来回奔跑的生活并不是那么痛苦,但是在所有的训练生都扮演敌人的模拟战当中,好几次他都差点崩溃狂叫。
在为期一个星期的行程中,他只被分配到一天分的粮食,之后就只能以草木或壁虎来果腹,同时要以漆弹和同样潜伏在森林里的训练生们厮杀。如果成绩不佳,就会毫不留情地被淘汰,因此每个人莫不全力以赴。前三天,行处理掉了五个人,接下来的日子,他藏身在沼泽地当中,只锁定接近过来的敌人。
在太阳西沉之后就降到接近零度的酷寒中,他将伪装用的腐叶土盖在身上,趴在潮湿的地面上,咬着牙忍着从脖子钻进来的蚯蚓在背上匍匐爬行的恶心感,有时候他会产生一股放弃一切大声狂叫出来的冲动。当时成为他的精神支柱的就是躲在胸前的小白的体温,他和小白分食仅有的一点肉干,宛如向他致谢似地舔着他的脸,小小舌尖的感触将行从即将坠入狂气深渊的地步中拉了回来。
和自己不一样的体温及肌肤,可以让他实际感受到自己还存活的事实。小白努力跳动的心脏一再提醒他,不要逃,一定要活下去。有人难忍空腹的痛苦,一个人独占了粮食,最后还把自己的小狗丢在山里面,这些人虽然顺利地熬过了一个星期的行程训练,最后却还是被烙上淘汰者的烙印。只有和小生命分享苦与乐,觉得小狗的温度是无可替换的宝物的人才能推进到下个阶段,当每个人都开始像疼爱自己的分身一样疼爱小狗的时候,最后的测试开始了。
杀掉自己的小狗,吃掉它。这是最后测试的内容。乱了方寸而痛殴教官的人被折断了手骨,成为第一个被淘汰的人。剩下的训练生们默默地凝视着长达三个月与自己片刻不离的伙伴。在一片极力压抑的呜咽声中,行也俯视着小白的脸。
小白睁着它那丝毫不疑有行的黑色眼珠,不停地摇着尾巴。有人说只有人懂得笑,那绝对是错的,因为此时小白确实是带着微笑。至少看在行眼中是这样的。凝视着那对眼眸好一会儿之后,行轻抚着小白的耳根。那是小白最喜欢的被抚摸的方式。然后他将另一只手锁上小白的喉头往上一拉,用力一扭。
唔。小白发出轻微的气息,顿时丧命。在不能就此离开,也下不了手,只是低头哽咽的训练生当中,行是第一个过关的人。不久之后,开始出现追随行的人,最后测试的会场里因为小狗的悲鸣和吐息、训练生们的呜咽声而掀起一阵骚动。
行没有哭。他用刀子剖开小白那还有体温的身体,用篝火将小白烤来吃。他吃不出什么味道。只是机械性地蠕动嘴巴,吞下曾经形同自己分身的小生命、寄予无价的信赖的生命,将小白吃进自己身体里面。教官说,小狗的血和肉和你们成为一体,至死都不要忘记这件事。
今后你们将面对更多的试练。也许会体会到宛如身体被撕裂般的孤独感、为精神几乎被整个破坏掉的罪恶感所折磨。在那个时候,就要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你们没有杀死小狗,你们杀的、吃的是存在于自己心中的良心和感情,还有从当中渗出来的怯弱。你们并没有失去人性。要把它想成是征服了自己的感情。无心的人没有使用力量的资格,然而有时候这种心却会成为完成任务的障碍。那就是你们要活下去的世界。赢得别人的信赖之后再加以欺骗、背叛,时而甚至要让对方流血。没有人可以相信,也没有人会帮助你。只有能够完美地支配自己的感情的人才能在置身于黑暗冰冷的世界时仍然能保有作为一个人的认知。你们要弱肉强食,吞噬感情,把良心当成自己的血肉。牺牲工作和生命,你们才能得到超越一般人的力量。把一切都赌在小狗们无邪的眼睛上,绝对不要让它们白白牺牲——
然而,这些话终究只是遵循训练课程的设定而编派出来的,无法让行的内心产生共鸣。行之所以无条件地听从教官们的命令是因为他知道,那是自己行为的结果,是自己皈依之处。
弑杀父亲的行为没让他进牢狱,反倒被送进这个训练营当中。既然如此,他只能在里面继续活下去。就算会带来极度的痛苦,甚至更为严苛的结果,他都不能逃,只能勇敢地面对挑战。这个觉悟只不过使行变成一个优秀的工作人员罢了。
逃过警察的目光,确保自己的生命的人们。不管他们有什么企图?发出什么命令?这些都不无所谓。但是,绝对不能逃。一旦逃跑,下场就会落得跟父亲或母亲一样。虽然活着,身上却散发出腐臭味,成为只能等待死亡到来的垃圾。要说他因为打碎父亲的脑袋,结果落入这个黑暗的世界的话,他也只能接受忍耐。那是“规定”。那也是他到目前为止一直做着的事情——回头看自己下过的决定,行得到一个结论——所以我人才会在这里。然后他将自己的思绪关了起来。他将带着跟小白一样丝毫没有怀疑色彩的眼神的菊政从脑海中赶出去,也将跪坐在路边的资深伍长和田所的身影抹去,努力地甩开那股暧昧的气息。
那股让他神经松弛,全身温热,溶化了冻结的血液似的气息。让他想起以前和母亲两人一起生活的房间、弥漫在祖父的住所里的味道的气息。自从上了“疾风”之后,笼罩在自己四周的暧昧气息是让他的决断产生迟疑的元凶。距离流第一滴血之后,所剩的时间已不多了。他必须尽快采取最后的行动——
“你为什么进海自?”
突然田所出其不意地问道,行差一点就翻倒了水桶。他赶紧用手撑住水桶,然后抬头看着持续移动抹布的田所那浑圆的背。
“……我喜欢海。”行回答道,于是田所不满地回过头来说“只是这样”?行将绞干的抹布再度放到地板上,刻意岔开话地反问:“倒是兵长又是为什么?”
“我?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我离开飙车族,也没胆识去当真正的混混。当我在街上闲晃时,一个地连的叔叔找我搭讪。唔,我觉得到海上总比在陆地上挖壕沟要来得好吧?”
田所顶着宛如回想着遥远过去的表情说道,然后又开始推着抹布的长柄,接着又补了一句“现在倒觉得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听到田所带着一丝苦笑的声音,行也微微地抽动了一下脸颊。
“但是现在我还是觉得很庆幸,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田所回头,指着胸前的徽章。“这是防卫纪念章。是资深伍长帮我推荐的。这是自从我小时候得到‘没有蛀牙奖’之后,第一次受到表扬呢。伍长说,等你通过升级考试,就可以到美军那边进修……感觉好像在做梦一样。真是好笑。父母亲放弃了我,我却拿国家的钱到美国留学。”
说完田所笑了笑,又说:“……我想,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落脚处了吧?”然后就转过身去。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也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不过,你不一样。我总觉得你的气息跟我们不同。你也不是干部,怎么说呢?我觉得你不是跟大家一起合作做事情的类型的人,应该说是有艺术家的气质吧?”
要言之,就是太显眼了吧?行在内心嘟哝着,瞄了没有什么特别意思的田所背部一眼。不用别人说,行自己也知道。本来自己就不是适合伪装潜伏的人才。
“……没这回事。”行带着绝望的抗拒感说道,然后视线落在濡湿了地板的抹布的前端。
“我不是说你做不来,但是你绝对有我们所没有的东西。连会画画这件事也一样。我在想,你根本就没必要在这种地方混啊。”
田所很在乎低着头的行的感受,辩解似地继续说道。行想起仙石也说过同样的话,自己真的做了很愚蠢的事情……行再度咀嚼着后悔的情绪,环视着就算闭上眼睛也可以记住每个细部的第一机械室的景象。
这都拜他在大学笔记本上素描,把事前看过的蓝图和真实的景物做一对照之赐,但是于今看来,他发现,那只是自己无法压抑重新燃起的绘画冲动,以此来欺骗自己罢了。好愚蠢。行咒骂着自己。难道以为自己还可以画画吗?就像之前对资深伍长说的,我明明已经没有那种资格了……就在他坚定自己这个想法时,田所的声音混杂在低沉的机关声中响起。
“你老是说谁都可以画出那样的画。我倒觉得只要多加磨练,你应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譬如画家或漫画家什么的。不承认自己有这种能力,还假装跟普通人一样,这是一种逃避。”
“逃避……”
意想不到的话在脑海中弹起,行呆立在当场。逃避?我?就是因为决定不逃,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做这种事的啊……
“对啊。人是有所谓的天分的。我的天分就是像资深伍长一样成为飞弹的专家,但是你不一样。让天分沉睡不醒岂不是太可惜了?为了活用自己的天分,不管再怎么辛苦,我都无所谓。我才不会说自己没才能什么的,找个地方去躲起来。”
田所正视着行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完,抬头看着天花板。在连接着烟囱的排气筒底下,他的脸看起来好成熟。
“我们飙车族中也有这样的人。脑袋很聪明,可是却因为不喜欢待在家,所以跟我们在外头混……我们族里都是一些笨家伙,可是他大概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吧?后来发生意外死了。其实只要他有心,他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田所说完轻轻地摇摇头,然后又开始拖抹布。
“只知道一直逃,然后就这样走了。”他做了这样的结尾。行觉得这是跟他不相干的世界,但是,田所丢给他的话却始终盘旋在思箱的漩涡中心动也不动,行呆立在当场,凝视着握着抹布拖把的柄的手掌心。杀父亲、杀小白,之后又夺取了几条人命的手。如果说我在逃避的话,那为什么我人在这里……
“还好有你在。不过,哪天你成为大人物,出现在电视或报纸上,我就可以很骄傲地说,我是他的朋友,你成为这样的人还是比较好。我的四周都没有这样的人。”
行一直默不作声,田所也不放在心上,一直自说自话。回头对他笑着的脸庞让行觉得胸口里面的伤痂好像被剥落一般,只好赶快将与之对望的眼睛移开。
仙石也好,田所也罢,为什么都这么无条件地相信人呢?应该不是像菊政那样,只是一个劲儿地喜欢跟人亲近吧?接触过这个世界太多垃圾,理当已经看透人的内心世界的男人们却仍然选择相信别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只能这样做吗?是因为就算遭到背叛,也觉得总比一开始就不相信任何人要好,拥有足够去承受伤害的心脏吗——
果真如此的话,那他们也真是太傻了。行心想。这种作法就跟摆动双手,毫无防备地大步走在地雷地带一样。正确的作法应该是趴在地上,目测状况,用刀子的尖端挖掘地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推进才对。就算被讥为懦弱也无所谓。行就是这样才能活到今天的。这样并不算逃避。就因为我没有逃,所以才会来这里。现在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只要像以前一样,憎恨所有的一切人事就好了。憎恨把我送到这里来的人,憎恨这艘舰艇上的人们。只要排斥四周的世界的所有一切,痛楚就会消失,我就可以回到往常的自己,冷静地采取行动。
得知祖父遭到谋杀的那一瞬间,身体内部涌起了某种未知的物质。那个从命令他杀了父亲,而且他也忠实地完成使命的时候开始,就和自己成为不可分割的东西的冷彻意志使他学会了所有的事情。如果说自己有堪称为才能的东西,那就是了。把自己带进这个世界的人们不也这样说吗?
画画无所谓。资深伍长说,过去都过去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是那是错的。我只剩下去面对结果的人生。心中满是伤痂,变得粗糙不堪,没办法储存新的思绪。我没有余裕去和暧昧,不知什么时候会消失的东西扯上关系。我只能依赖自己的力量,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然而——然而,为什么心头如此地疼痛……
汽笛响起的声音宣告沉思的时间结束了。和田所停下手边的动作,抬头看着天花板的行听着(舰长下令)的声音从扩音器里流泻出来。
(群司令下令,演习继续进行。和“海风”的对战演习按照预定计划从明天日落之后开始。所有人员以第三巡哨配备待命。此外,对战的本质是与敌人交会,亦即战斗。开战时刻设定于日落之后,然而不保证之前不会随时开启战端,“海风”未必会好整以暇地在大岛海岸布阵。虽然刚发生不幸的意外,期盼所有人员振作精神,严密监控外围。以上)
宫津舰长一说完话,切断广播的噗的声音便在机械室里回响。
“……简直在开玩笑。”田所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又说:“继续演习?上头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行回过头来,没看到田所不屑的表情。将拖把立在墙边的行就这样离开了机械室。
他不理会田所叫住他的声音,关上了封水门。敌人真的要开始动作了。这意味着他没有犹豫的时间和余裕了。他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在心中反复说着这句话,刻意忘记其他一切事物的行走在回到居住区的通道上。
“请说出让我可以接受的说明。这样下去,船员们的心情是没办法平复的。”
虽然极力压抑住情绪但是声音却始终没办法停止颤抖。任官三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通令继续演习的广播还没结束,仙石就以猛烈的态势冲到舰构构造,逼问从士官室走出来的竹中,竹中沉默地看着仙石。
“你不需要理解命令,听从命令不就是我们的工作吗?”一旁杉浦不快地插嘴道。
“我没有跟你说话。”仙石狠狠地瞪着他说,将目光从露出怯色的杉浦脸上移回竹中身上。
这阵子累积下来的不信任感事到如今终于整个爆发开来了。菊政所流出来的鲜血深深烙印在眼底,将自己身为下士官的分际都给吹跑了。仙石进一步逼问:“副舰长,你应该知道吧?”
“有人死了。哪有人一直载着遗体进行训练?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不是应该立刻靠港,等待调查队进行调查吗?就算演习再怎么重要,又何必一定非得明天进行不可呢?至少要先把遗体卸下船之后……”
“……抱歉,资深伍长。我没有说话的权利。”
他只是巧妙地绕个弯告诉仙石,你没有知道的权限。竹中终于开了口,但是却把视线移开,仙石往后退一步,愕然地说:“这是所谓的防卫机密吗?”
“别开玩笑了,哪有这种事?”
“资深伍长,你说得太过分了”,杉浦说。他的眼神和声音都带着威胁仙石“你知道再继续对长官无理的话会落得什么下场吧?”的色彩,然而仙石不予理会。“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把菊政和那些鱼肉一起丢进冷藏库吗?”他怒吼了回去,正面凝视着竹中。
“我无意干涉舰艇的运用和训练计划,但是我有保护船员们的安全的义务。如果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让船员们曝露于危险当中的话,就算是干部,我也绝对不会留情的。就算把我送上惩戒会议也无所谓。”
这是一个赌注。如果竹中此时心生怯懦的话,自己就会在百口莫辩的情况下被解职,事情就整个结束了。但是看着曾经似乎要向他告白什么事情的竹中的侧脸,仙石还抱着一丝希望——自己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就被解职的。他怀着被逼到尽头似的心情,凝视着那对无言的眼睛数秒钟之后,竹中好像疲累至极似地叹了口气,眼中带着几分犹疑的色彩看着仙石。
“我就在这里把事情都跟资深伍长说了吧。我相信你,如果我叮咛你不可对外泄漏只字片语的话,你应该会守住秘密吧?但是,如果我这么做,掌帆长他们是不会保持沉默的。”
竹中的一字一句都像是费力地挤出来一样,这出乎意料之外的演变使得仙石垂下了眼睛。竹中面有难色似地继续说道。
“如果有人责怪你说,和干部站在同一条线上支持继续没有道理的演习的资深伍长是让人无法信任的话,到时你就得跟掌帆长说清楚。结果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除非有人抱着遭到指责的觉悟守住秘密踩下刹车。”
仙石无话可说。“你可以恨我,我想这也是干部的工作之一”竹中又补充道,仙石顿时觉得冲到脑门的血液急速地往下降,但是他知道,如果此时打退堂鼓的话,只会让同样的事情一再重复发生。仙石坚持最后的一点意志抬起头来对带着真挚的眼神的竹中说“……那么,只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请告诉我在这次航行中进出司令室的人的真实身份。”
竹中和杉浦同时微微地抬起下巴,倒吸了一口气。
“……星期一早上,负责打扫的人应该进去过。”竹中回答道。
“请不要隐瞒了!”仙石立刻顶了回去,看着脸上出现同样一脸骇然的竹中和杉浦。“我说的是住在里面的人。从搜救坠机的那天晚上起就住进里面的人。”
两人脸上的血色顿时消退正是佐证菊政留下的话的最佳证据。和杉浦对望了一眼之后,竹中目光微微地闪烁,以沙哑的声音回答“没有人。”
“你敢发誓吗?以‘疾风’的副舰长的身份。”
仙石看着竹中,继续追问。竹中紧抿着嘴角,回应仙石的视线。在空调正常运作的情况下,两人的额头上都冒着汗水。杉浦难以忍受这样的对峙,把脸转了开去,就在竹中好不容易要开口时,“够了,副舰长”的声音从头上落下来。
回头一看,只见宫津舰长站在通往舰桥的阶梯的中央。在舰长好像确认某件事情的目光注视下,仙石出于反射地并起两腿,挺直背部,听着舰长慢慢走下剩下几阶阶梯的脚步声。
“我不想让你再说谎,伤了副舰长的尊严。我来代你说吧。”
“可是……”杉浦把身体往前探,宫津用手制止他,眼睛看着仙石。仙石直立不动,怀着礼貌和反感掺半的感觉,刻意不去看宫津的眼睛。
“一如我的判断,你是一个诚实正直而优秀的资深伍长。我很高兴你能够在同一艘舰艇上。”
“下官虽然有所僭越,但是也认为舰长是个优秀的舰长,我衷心地尊敬您。可是……”
“我明白。你这种诚实正直的个性在这次的航行中让你变得不幸。对我们而言……”
宫津说道,低垂着头,仙石只是微微地转动的眼珠着。他不能去擦掉身上冒出来的汗水,仍然维持着立正的姿势,这时宫津突然抬起头来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
“但是,那就代表你也要共同承担秘密的沉重压力。你有所觉悟了吗?我相信你,但是那将会迫使你不得下去体会原有信念被整个粉碎的痛苦。”
仙石知道宫津不是一个夸大其词,随便威胁人的人。他吞了一口口水之后回答道。
“我有知道这艘舰艇所发生的事情的义务。”
“而且我也有所觉悟会遭到惩戒,请告诉我。”
宫津再度用确认的眼神看着仙石,这一次仙石也回看着他。与那沉稳的相貌有着天壤之别的虚无的眼眸注视着仙石,正当仙石心想,这个人原来有这样的眼神啊?全身不寒而栗的时候,响起一个声音。
“……好吧。跟我来,我希望重新让你见一个人。”
宫津转身,朝着两边都是士官寝室的通道走去。仙石深呼吸了一下,压抑住泉涌上来的不安感,然后跟了上去。
通道前方是舰长室和司令室。越过无法回头的界线的预感使得仙石觉得脚步变得好沉重,努力地追上宛如就要融入阴暗当中的宫津的背影。沉默地目送他们离开的竹中和杉浦的眼神不知何故,看起来好像在悲怜着他一样。
果然,宫津打开的不是舰长室而是司令室的门。那个应该已经死去的女人和沟口一起出现的房间。在门前停下脚步的仙石再度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一脚踏进室内。
八叠大的空间里摆着床铺和办公桌、简单的待客桌椅,墙上则挂着室町时代所画的日本画的复制品。或许是考量到有时候会搭载国外的宾客吧?这都是之前在这艘舰艇上的司令所留下来的东西,有着商务旅馆的单人房的气息,仙石环视着房间,感觉到背后有一股针刺般的视线,倏地一回头。
站在门口旁边的沟口关上门之后,再度和仙石目光相对。瞬间仙石感到惊讶,沟口探询似的视线让他感到愤怒,他把目光转向坐在椅子上的宫津。宫津只是低着头,刻意不看仙石,倒是沟口走了上来,张开他单薄的嘴唇说:
“我想在刚才的会议上,我的态度很失礼。站在我的立场,我只能采取这样的态度。”
和在刚才的会议上截然不同的慎重的声音让仙石不由自主地行了一个礼。
“……哪里的话。”
“请坐。”沟口请仙石坐到沙发上,仙石回答“我站着就好”,仍然站在司令室的正中央,看着很明显地露出不是海上自卫官的表情的FTG的训练科长。
“我想先解决一个悬案,请你不要太过惊讶。”
正面承受仙石的目光的沟口突然转过头,对着背后呼叫“可以了”。位于房间一角的专用浴室的门发出轻微的声音打开来,看到站在里面的人时,即使仙石心里已经有所觉悟,却还是不觉一惊。
一个女人站在关掉电灯的漆黑浴室的门口。身上穿着海曹用的蓝色工作服,没有一丝丝笑意的白皙脸孔看着仙石。覆盖在脸颊上的短发加上那神秘的长睫毛,无疑的,她就是那个女生还者,然而和她目光相对时,仙石内心却涌起一股奇怪的怪异感。
和他想像中的背道而驰的冰冷瞳孔。好像在哪里见过……心里想着,随即发现,她和沟口有着同样的眼阵,仙石再度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脸。可以看透对方的内心世界,却不漏一丝丝讯息给对方的像玻璃般的眼睛。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年龄瞬间提高了五、六岁,在仙石愕然地凝视着那张脸的时候,“她是我的部属”沟口的声音落下来。
“她因为出任务,就在那班客机上。坠机时还好她离开了座位,但是还能获救真的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在沟口那冰冷中带着一分温暖的视线的注视下,女人来到他旁边,轻轻地低下头。仙石回想起费了好大的劲解决了回收快艇时出现的问题时,沟口特地跑来向他道谢的脸孔,然而这并不能解释任何疑问。沟口继续为不明就里,差一点就要抓狂的仙石说明。
“要瞒过潜伏在舰内的沉睡者,装死是最好的方法。包括护理长在内,所有的干部们都历经千辛万苦,又因为我的疏失,也连累你们吃苦受罪。很抱歉。”
所有的干部合力演出她已经死亡的事实,再加上沟口为了抒缓没有空调的司令室里的闷热而微微地打开房门的失态导致她的存在被菊政发现。这些事情仙石都懂,但是光是这样的说明让仙石连一半的事实都无法理解,只能不停地眨着眼睛,凝视着女人坐到床边。
也许是头痛吧?她用明显地贴着OK绷的手压着头。仙石不知道是多大的侥幸使得她获救,但是毕竟是从高空中连同飞机被撞击在海面上。外表虽然没有很严重的伤势,但是照道理说应该是需要住院治疗的吧?“坠机时的冲击使得她患了轻微的失语症,请见谅。”沟口以淡然的语气说道,莫名地感到惊耸的仙石强忍着想冲离现场的冲动,看着他的脸。
“你到底……”
“是杀我儿子的人们。”
声音来自背后。沟口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苦涩,仙石转过身,看着坐在办公桌前面,带着阴松的眼神注视着地板的舰长的侧脸。
“……被杀?可是,令郎不是……”
“交通事故可能是最难解开的暗杀方法。沟口先生,我说的没错吧?该是解开谜题的时候了吧?”
宫津看着沟口,不悦似地说道,然后又低下了头。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沟口低声说“我无言可说”,然后将从怀里拿出来的身份证件出示给重新振作起精神的仙石看。
防卫厅防卫情报总部·主任调查官的文字旁边是一张和眼前的人同样脸孔的照片。形式跟自卫官的身份证没什么两样,但是ID号码中夹杂着英文字,而且有很多行。女人也同样出示了证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的仙石说出了他心中所想到的事情“情报总部……就是那个跟谍报相关的部门?”
“是的。我们跟负责电波监听或解读密码的情报自卫官是不一样的,我们也负责执行公安方面的搜查活动。”
“就是所谓的DIS。”宫津的声音传进仙石混乱而无法冷静下来的脑袋里。在还来不及咀嚼这句话之前,沟口的表情倏地变得严峻,叫了一声“舰长”,以抗议的眼神看着宫津。
“不当的发言可能会造成往后必须限制仙石曹长的行动自由的结果,请您节制。”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已经是同生共死的生命共同体了。从海幕长直接告诉我这件事,瞒着队司令让你们上船时就注定了。”
宫津说着,再度把脸转开。察觉事情的诡异性,无意识地嘟哝着“……DIS”的仙石把目光移回死心似地叹了口气的沟口身上。“我们虽然同样是自卫官,但是性质却完全不同。你可以把我们当成是专门从事肮脏任务的人”,沟口说着,把稍微恢复了精神的脸转过来对着仙石。
“假冒FTG之名上船的我,以及我的部属都是从那边派来的人。他们不像海上自卫官的行为举止一定很让你们产生反感吧?请体谅。”
“无关体不体谅……你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那些DIS的人上这艘舰艇有什么用意?”
“搜寻北韩送进来的沉睡者,防患恐怖计划于未然。那正是我们的任务。”
瞬间,之前始终不带一丝丝感情的沟口的眼中栖着坚硬的愤怒色彩。这个字眼刚才也听过,仙石狐疑地反问道“沉睡者”?DIS的主任调查官倏地眯细了眼睛。
“沉睡的人。指的是平日以非常普通的一介市民身份过生活,只有在必要时被用控制器操控的工作人员。以前是苏联,现在是北韩,他们在日本国内大量寻找这一类的人。当然不是旅日韩国人,成为沉睡者的都是没有被当局锁定的日本人。”
这些事情跟仙石之前的人生完全不搭戛。仙石想问,这跟“疾风”有什么关系,沟口以视线制止他,继续说明。
“他们寻找协助者的时候,手法跟黑社会没什么两样。有些人在思想上跟他们同调,自行投靠,但是大部分都是打击或欺骗人的弱点,把他们逼到无路可退的时候,再将这些人拉进他们的阵营,这是他们最常使用的方法。很多都是可以接近北韩想要的情报的人,只要帮过他们一次,日后如果拒绝,就会遭到报警处理的威胁,落得一直到死都要被操控的下场。但是沉睡者不一样。他们多半从小就遭到意识控制,被彻底地实施身为工作人员所需要的技能的训练。大致上都是从父母亲一代继承下来的,也有人虽然拿到韩国籍,但是事实上一家人代代都是北韩的密探。然而,更麻烦的是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失去父母的庇护,而被北韩掠夺的孩子们。
“从保护设施逃脱的人,或者犯了某种罪行的人都是目标。北韩的控制者透过地下社会的管道,不断地收集这些人的情报。判断这些人适合从事这种工作时,他们就会抢在警方之前保护他们,将他们送进训练营。训练营的所在地不只一个,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做过成功的尝试,不过他们好像是从国内招聘教官,教导这些孩子正统的游击战术。课程比我们的突击队还要不人道,训练内容极其严苛。他们在营里接受教育,学习一流的工作人员的技能之后便回归社会。之后的路各有不同。有人在一般的企业就业,也有人利用完美伪造的经历成为公务人员。我们从来就不敢怠慢调查的工作,但是我很遗憾地要说,成果并不是很令人满意。也有人成功地潜入了自卫队内部。”
虽然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很愚蠢,可是仙石全身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从报纸上多次看到,拥有独自的思想体系的邻国不时地对日本伸出有形无形的黑暗之手。许画将“疾风”当成一号舰,进行所有护卫舰的神盾化也是因为北韩的飞弹骚动而开始的。仙石至今才自觉到,自己跟这种事并非完全绝缘,甚至已经置身于这种权力游戏的漩涡当中了,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声音“……这艘舰艇上有这种沉睡者?”
“情报是正确的,海幕人事课长的自杀佐证了这个事实。”
在东京跳进铁轨的人事课长。记得叫泽口什么的吧?当仙石在脑海里回忆着看过的报纸报导内容时,“良心的谴责……”宫津低吟的声音再度于背后响起。
“听说他被掌握住弱点威胁,最后被迫强行将那个沉睡者转调到本舰上来。乍看之下是有正当的理由。在本舰出港,知道人已经跑到你们手不能及的地方时,你们一定无法忍受吧?”
宫津恨恨地说道,倏地露出遥望远方似的表情之后又说道“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们的心情。”
“对于一直瞒着你们和队司令们一事,我也觉得很痛苦。就算是为了防患凶恶的恐怖计划于未然也一样。”
不难想像,身为海上自卫官的诚实与正直让宫津产生倍于他人的良心苛责,然而仙石没有去为别人考量的余地。因为强行调职、正当的理由这些字眼在他脑海中以爆发之势大幅膨胀开来。
强行调职——从别的地方选出理当于在籍地招募的曹士们。正常的理由——擅长操控舰上新搭载的系统……
“难道……”
“扬艇机发生事故,机关故障,还有杀害菊政二士。这一切都是那个沉睡者所干的好事。在他的控制者的命令之下。”
沟口又说道。在饱受冲击的心志动摇中,仙石复诵着“控制者……”几个字,同时看着沟口的脸。
“操纵者。他就是从一年前开始就将我们打落恐惧谷底的人。名叫许英和。号称北韩成立侦察局以来最恐怖、最邪恶的工具。”
那笔直看着仙石的眼中散发出经过强力压抑的愤怒色彩。那是沟口隐藏在冰冷的猜疑和冷笑的表面底下的本质。这个男人有别于虽然同样与国防业务相关,但是视靠着训练提升好成绩为工作的仙石等人不同,他是实际经历过在表面下展开的险恶斗争的人,所以他才会显露出那种纯粹的愤怒目光。
这个男人说的是事实。无条件地这样肯定之后,仙石发现自己直接面对残酷而严苛的现实,遂默不作声地等着沟口继续说下去。沟口靠着深呼吸压抑住差一点就要爆发出来的感情,继续说道。
“许英和为了把这艘舰艇当成自己的恐怖计划的工具,将手下的沉睡者送上船。在‘疾风’的航行路线上使民间客机爆炸也是他的计划之一。”
“爆炸……那么,那个坠机事故也是……”
“不是事故。是英和的其他部属拿自己的生命做交换所做出来的事情。她亲眼目睹了。”
坐在床上的女人和仙石目光对望,明确地点点头。因为发不出声音来,使得她眼中似乎栖着比沟口更强烈的怒气。
“她所追踪的目标……监视对象手上拿着一样东西。那是英和从驻日美军那边抢走的东西,是我们称为‘那个’的特殊兵器。”
沟口继续说明。听着接二连三出现的陌生的单字,仙石虽然感到困惑,但是仍然全力转动脑袋,努力地做着整理。
“在都内躲藏了九个月之久的强盗集团拿前往澳洲做交换条件,解除了围城的危机,离开了日本。他们可能是计划在我们能力不可及的海上将飞机炸掉,时机成熟的话,就将在‘疾风’上的沉睡者接回去,但是,前提是必须要有那种可能性。授命者是与英和沆瀣一气的本国人民武力省的部分势力所派出去的小型潜水艇。他们一定是打算在坠机的同时,靠着发报机去把人接回来。”
“潜水艇?北韩的潜水艇躲在这种地方?”
虽说冷战结束之后大幅地削减了,但是美国海军在世界各地的海域中巡弋的原子潜水舰依然存在,日本和韩国也以日本海为舞台,不断地进行对潜训练。发出旧型柴油引擎的噪音,必须升起进气管才能持续潜行的北韩的破烂潜水艇不太可能可以瞒过监控在太平洋上来去自如,但是沟口却顶着严肃的表情说“不能小看他们的机动性和特攻精神。”
“他们为了横渡大海,不惜堆尸成山。为了不被侦测出来,根本不理会船员们的生存环境,甚至让他们连续几天都在海底下逗留。那天晚上,我们胆敢请舰长延后通报保安厅,尽所有的力量搜索了整个海面,但是却没能发现‘那个’。很自然的,我们会解读是事前就在某个地方待命的潜水艇将东西带走了。现在,他们应该在不远处跟踪我们这艘舰艇才对。而且打算视沉睡者的联络状况而定,偷偷地上舰,占领‘疾风’。”
“怎么可能……”
“是吗?身为资深警卫海曹的你应该知道舰上有多少小型枪炮吧?我要很遗憾地说一句,即使是我们所拥有的SOF……特殊部队也足以控制整艘舰艇。只要事前潜上舰艇的人破坏声呐和指挥中枢,为他们打下基础的话。”
顿时仙石觉得胃酸大量分泌了出来,冷汗流过腋下。舰艇上保管的枪炮和防弹背心、弹带等的武装只足够分配给警卫而已。顶多只有一小队的战力,每年虽然都接受过几次射击训练但是目前都没有真正的战斗训练,要说实际上能发挥多少战力,实在是值得怀疑的事情。在被接近之前就能探知敌踪,迎击装备太过整备的现代化舰艇上发生枪火飞窜的肉搏战根本不是该认真去考虑的事情。
可是,万一事前就潜上舰的人毁了雷达或声呐,破坏电气系统和通讯设备的话……仙石强忍住涌上来的恶心感,沟口对他说“这就是沉睡者的任务”。
“这个人以船员的身份渗透到舰内,担任占据部队的斥候。他之所以破坏扬艇机,阻碍快艇的回收,应该是担心万一生还者是DIS的人时,他们的计划会被舰上人员们发现吧?我想他们应该事先就知道我们的人也上了客机。”
沟口瞄了一眼失去意识,被丢在鲨鱼四处回游的海上的部属的脸说道。也就是说,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DIS的人,沉睡者打一开始就企图加以杀害而破坏扬艇机。连在快艇上的田所等船员也都陪葬进去。仙石回想起在大家想尽办法将一号快艇回收之后,那张以憎恨的眼神注视着被送到医务室去的生还者的侧脸,不禁沮丧地低下头去。
“所以我们大胆地采用了诱敌之计。我们只派出FTG的成员出海去进行海上的搜索,暗示沉睡者,我们要找的生还者正是DIS的人,动摇他的心志。我们塞满了一大袋的漂流物,假装我们好像回收了‘那个’一样。沉睡者果然有动静了。他迫使机关发生故障,和潜伏在日本国内的英和取得了联络。”
“他是怎么做的?舰内的通讯设备……”
“大概是使用卫星无线手机吧?那种东西的体积并不是很大。是天线板和无线机体构成的简单组合,只要稍微加以粉饰,很容易就可以带上船了。”
仙石没看着用手比出二十公分见方大小的沟口的脸。因为菊政说“带着PS,时而不见人影……”的声音在他耳内回响着。
“我们无从推测英和后来下了什么样的指令。但是,听说尾随在后的潜水艇平安地回收了‘那个’时,沉睡者应该醒悟到自己中了圈套。从此就疑心生暗鬼了。本来他应该在‘疾风’进行个舰训练期间采取行动的,但是担心被我们发现的警戒心却使他产生了犹豫。和之前本打算当成掩饰一环的船员们的深入交往应该也让他产生了枷锁吧?只是我们并没有预料到他会做出杀害同袍的举动来……”
沟口说到这里便住了嘴,垂下眼睛。仙石对他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怒意。这家伙知道。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直在高处观望,直到发生事情。
“这么说来,你们是为了逼出潜藏在舰上的间谍而拿菊政当牺牲吗?”仙石质问道,沟口微微地转动着他低垂的眼睛。
“……我说过,这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情。”
“少胡说八道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立刻让‘疾风’回港?明知道陷船员们于危险当中,你们!”
“诱出间谍,让尾随本舰中的潜水艇舰近,将‘那个’抢回来。这是本次作战的目的。”
沟口抬起头来,毅然决然地说道,仙石顿时失去了挥拳的地方。他不发一语,狠狠地瞪着沟口的脸。
“这是在陆地上无法进行,只有在四周空无一物的海上才能进行的作战。他们拿来当最后王牌的‘那个’就具有那么可怕的破坏力。那种力量可以因为使用方式的不同而杀死一千万都民,使东京变成一座无法居住的死城。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我们也不想采用这种作战方式……”
反过来以逼问的语气说话的沟口说到这里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不要再企图掩饰了吧?”沟口一脸苦涩地垂下了头,宫津静静地继续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保险定律。为了成全大我,即使牺牲小我也是不得已的……这是战术的基础吧?为了抢回‘那个’什么的,‘疾风’的所有船员都被当成牺牲品了。”
以苦涩的声音说完之后,宫津又补上一句“……我儿子也是被这个理论杀死的”,然后闭上嘴巴。这其中当然有欺骗船员,置大家于危险漩涡当中的身为舰长的良心苛责,仙石却感受到了宫津另一种更深刻而强烈的痛苦,自己今后将要面临的绝望感与这种感觉重叠在一起,使得仙石不禁紧咬住嘴唇。
是这样吗?你是为了这种事才来到“疾风”的吗……
“英和打算占领‘疾风’,将‘那个’搭载在飞弹的弹头上。”
沟口说道。仙石没办法思考,看着他的眼睛。
“如果‘那个’的破坏力加上‘疾风’的战斗力和防御力、远距离射击能力的话……就会成为装备了核子武器的原子潜艇,或者威力更甚其上的威胁。而且操控这艘舰艇的是一个为了目的不惜大量杀戮的凶暴男人。你感到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请你务必要协助我们。”
“……协助?”
“逮捕沉睡者。在完成这个使命之前,我们是不会回陆地上的。”
这就是强迫继续进行演习的理由吗?仙石将目光从决定在海上一决胜负的沟口脸上移开,看着带着沉痛的表情看着他的宫津。在海幕和权力在海幕之上的防卫厅都认同沟口等人的行动之余,终归只被视为统领舰艇的一个零件的舰长也无能为力。仙石想起之前所说的,他将被迫体会一路走来自己所相信的事情被整个粉碎的痛苦,他不禁在心中想着,还真是被他们说中了。他将视线从很痛苦似地看着他的宫津的脸上移开。
就算搭载了迷你神盾系统,“疾风”的飞弹装备数量还是远远不及正宗神盾舰,而且还有其他的飞弹护卫舰。那个叫许英和什么的北韩的工作人员为什么锁定“疾风”呢?再说‘那个’究竟是什么?宫津的儿子为什么非得被日本的防谍机关所杀呢?在什么事情都还没搞清楚的情况下,仙石姑且将视线移回眼中栖着强烈意志光芒的沟口脸上。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然后提出了一个他现在必须确认不可的事情。
“……那个所谓的沉睡者……”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沟口的视线笔直地和仙石对望,回答道。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在确定已经绝望的同时,仙石宛如整个人都碎掉了一样,摇摇晃晃地瘫坐在沙发上。
结果,行之后就没有再回来了。田所只好一个人做完打扫的工作,将行丢下来的拖把一并整理好之后,回到第三居住区。
本来打算看到行的话要好好数落他一顿的,但是因为巡哨配备的关系,有三分之一的人员都出去的,显得比平常空荡松散的居住区里却看不到行的影子。田甲看到一个就要准备进行巡检,正在整理棉被的学弟士长,便问他“如月呢?”
“这个嘛——刚才回来过,拿着一个包包又出去了。”
在巡哨配备的工作中跟田所同样被分配到第二班的行没有理由已经去当班了。田所哼了一声,整个人沉进休息处的沙发里,看到平常总是放在桌上的PS不见了,心头的疼痛又复醒了。
包括PS在内的菊政的私人物品已经被整理好,现在应该已经送到CPO室去了。人家还有才打了一半的游戏呢……田所在内心嘟哝着,掩饰自己内心的痛楚,确定时间才过了晚上七点一点点,他心想,睡一下也好。
在演习结束之前,不分昼夜,休息四个小时工作两个小时的生活模式将会持续下去。战斗部署一旦开始发动,就不知道全体人员配置的模式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他也知道能休息的时候就得好好休息,但是怀着这种闷闷不乐的心情哪睡得着?他不想看书,在这种沉闷的气氛当中,也不想找谁打屁。好想喝酒。痛切地有这种渴求的田所突然想起行有PS。
他记得行说过已经坏掉了,可是搞不好还能用。田所这样想,走向位于三层床铺最下层的行的睡铺,把头探进狭窄的空间当中。他知道不该随便动别人的东西,但是他擅自给了自己一个理由——这是给你打扫中途落跑的惩罚,然后开始搜索行时而会带着走的肩包。
他立刻就找到他要的东西。他觉得比菊政的PS要沉重许多,却仍然从袋子里拿出PS的主机,然后又把手伸进塞在枕头旁边的袋子里面。有游戏主机,如果没有软体的话也没有用。总不会只带主机上船吧?田所将袋子里的东西都倒在垫背上。
折得圆滚滚的袜子;看不出是已经清洗过或肮脏的内衣裤。这家伙这么偷懒,跟外表还真搭不起来。田所一边想着,一边蠕动着伸进万宝囊中的手,于是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那是一个摸起来莫名地冰冷,大小让人联想起便当盒的物体。这是什么啊?田所一边嘟哝着一边将笨重的东西拉出来,于是一个铁制的黑色立方体盒子出现在田所面前。
整体看来是有着和缓弯曲的线条,不过乍看之下就是黑色的便当盒。田所将趴在床上的上半身支起来,把东西拿到室内的灯光下去照射,看到刻在盒子表面的英文字时不禁眯眯细了眼睛。下一瞬间,他猛然一惊,将东西丢到棉被上。
他记得FRONT TOWARD ENEMY(此面朝向敌人)这几个字以前在舰艇上实习期间,共同搭乘的运送舰送来演习中的陆上部队时,在舰内认识的陆上自卫队队员曾经亮给他看过。M18A-1 Claymore地雷。万一脚被从机体伸出来的缆线绊住,内藏的七百个铁球就会因为塑胶炸弹的起爆力而被释放出来,将人体整个粉碎殆尽。由于这种武器和一般的地雷不一样,不需要埋设,具有爆炸时朝着一个方向集中的指向性,不只是防御用,也可以用在攻击上,是一种对人武器。
陆自队员秀给他看的是只有盒子的模仿品,没有这么笨重。直觉这是真品的田所在不及仔细思索之前就将上半身探进床铺里,将万宝囊中的东西都倒在棉被上。
没有看过的金属零件散落在眼前。装在塑胶袋里的引线团是爆破电缆,看起来像打火机一样的金属制物体可能是引爆用的用具吧?田所颤抖着手,将东西一个一个拿到眼前确认,然后摸索着还有重量的万宝囊,确定用橡皮胶带固定在袋底的物体形状时,全身宛如窜过电流一样。
小型的自动手枪。不是自卫队制式采用的SIG-Sauer,也不是美军使用的Beretta或government。
那是一把形状是田所没见过的手枪,枪把上刻着〈HK P7M13〉几个字。和一般的自动手枪不一样,没有击发点和安全装置,只要按下安装在可动式握把上的握夹侧面的按钮,装填有十三发九厘米子弹的粗大枪匣就几乎会整个射出来。
多少接触过手枪的田所一看就知道这绝对不是玩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句话终于在脑海中整合出来,正当他把枪匣放回握夹时,“你在干什么?”的声音从头顶上落下来,瞬间田所的心脏差一点就停了。
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头不偏不倚地撞在上一层的床铺上,撞得他头昏眼花,眼冒金星,只见射管员下士顶着一张不可思议的脸看着他。田所赶紧支起上半身为自己找借口。
“没、没什么。只是想找一下借如月的东西。”
等狐疑地瞄了他一眼的下士离开之后,他赶紧将散落在棉被上的东西收回万宝囊里。
他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只想到不能被别人看到,将摸到的东西都往袋子里面塞。一定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才对。这绝对是几可乱真的玩具——他这样说服自己,但是却不能消除盘踞在心头的疑问,田所将变得苍白的脸藏在棉被底下。
如月行,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