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三十分从成田出发之后过了一个半小时多一点。在机上进行服务的空服员的人数也减少了,在挤满了乘客的经济舱里开始有人盖着毛毯发出鼻息声睡觉了。
隔着七排座位的前方,安装在天花板上的三管投影机正在播放好莱坞的爱情喜剧片。在微亮的照明中点着座位灯,翻阅雪梨观光指南的女人,察觉坐在旁边的白人男性叼起一根烟,于是皱着眉头问“要在这抽烟”?
“不行吗?这里可不是禁烟区耶,亲爱的。”
一头短卷红发底下的眼睛看着她,这个叫做丈夫的男人以流利的日语回答道。隐含着某种冶艳味道的声音让女人全身寒毛直竖,回了一声“别这样叫我”,叹了不知道已经第几次的气。
“你的奥迪古龙水味道平常就已经够叫人作呕了。”
“想吐就吐吧。我们本来就互相不喜欢了。要是被老婆知道我跟一个日本女人去度蜜月的话,她会杀了我的。”
男人满不在乎地说道,突然又露出紧张的色彩,女人追着他的视线往前一看,差一点就惊叫出声。从他们坐在中央座位的通道边的座位来看刚好在右斜前方。一个手上拿着毛毯的金发女空服员正跟一个坐在窗边的客人谈话。
对独占三人份的座位,两边各摆着行李,人坐在正中央位置的目标δ(Delta)来说绝对是突发事件。这对男女瞬间脑海中窜过δ一个惊吓,不经意地将“NEST”的抽出把手一拉,“那个”整个喷射在机内的景象,然而δ却很干脆地接过了毛毯。
女人松了口气,整个身体沉进了座位中,旁边的男人也一样。熬过了长达九个月的蜗居生活,照说δ应该不是神经那么脆弱的人才对。女人重新思索着,环视这班八个小时之后就会在雪梨着陆的绿洲航空二〇二班机的乘客们,突然间,她产生一种胸口一紧的感觉。
因为她看到斜后方的座位上,一个抱着绒毛玩具熊入睡的金发少女。她跟坐在她旁边正看着一本平装书,看似是她母亲的妇人都不知道恶魔就潜藏在距离她们几个位子之遥的地方。她们也不知道只要一个差池,最邪恶的杀人兵器的盖子就会被打开。这个思绪让女人再度真实地感受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无力感。
女人有个代号叫645。当然,她的父母是用他们为她取的名字称呼她,学生时代的朋友、交往两年的恋人也都是用登记在户籍上的名字来称呼她。但是她的雇主——防卫厅情报局在下达任务时一定会用没有个性的数字来称呼被雇用者们,这是常规。
一开始,她也有抗拒感,但是很快就习惯了。在她的职场中,这是谁都习以为常的事情,就像许多上班族女性一样,她完成雇主赋予的工作,领每个月的薪水,过单身的生活。一来遵循职场的规定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再说,从事这个工作还有更多比这个称呼更让人觉得不快的事情。她和赤坂——驻日CIA——的工作人员假装成一对新婚夫妻,上了飞往雪梨的飞机,监视他们的监视对象δ。对于原则上被禁止出国旅行的人而言,前往澳洲应该是很具吸引力的一件事情,然而一路上要和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特殊兵器,以及随时都在言词上表现出人种歧视心态的CIA相伴,光是用不愉快这个字眼根本不足形容她的感受。645现在得一边反刍着眼巴巴地看着强行夺走了“那个”,藏匿在都内某个角落的北韩工作人员们横行霸道,最后还允许这些人逃亡到国外的日美情报机关的无能,一边还要不时地窥探着顶着没事人的表情成了乘客之一的目标δ。
强行要到了前往澳洲的机票和护照、免除行李检查的外务省特别通知书的七个强盗集团在离开他们本来蜗居的森村大楼之后不久就各自分散了。七个人既然都带着收纳“那个”的容器——“NEST”,日美情报机关当然就动弹不得,只能分别为他们取了目标A、B、C、D、E、F、H的匿名——G则因为和这个事件的匿名G事件重复,因此被略过——用尽陆空两方可以使用的所有方法进行追踪,然而其中六个人却于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关东圈。只有δ留在都内,在上野的商务旅馆过了三天,然后前往新东京国际机场,上了这班波音747型客机。
645等人相信,只要他是单独行动,总会有机会逮捕、夺回的机会,因此彻底地进行跟监,然而目标δ却宛如嘲笑他们似地,将一只手塞在“NEST”的状态下,完美地完成了用餐、排泄、睡眠等的日常行为。δ现在也将被固定在他的手腕上,只要一点点的冲击,抽出手把就会被拉开的“NEST”放在旁边,用一只手吃完了饭,645一边注意着斜前方的动静,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是真的吗?”
七个人所带着的“NEST”中,真正的只有一个,剩下的都是幌子。这是可以确定的一件事。现在也无从得知各个监视小组所监控的其他六个人的情报,无能为力的焦躁感使得645不由得发出了这个感慨,但是赤坂男人却趁机挖苦了她一番“有胆子的话就去确认看看啊”。
“打穿那家伙的头。万一没中,我们的工作就结束了。万一猜中了,所有的乘客都跟着下地狱去。”
CIA和DIS的混合编制模式是任何一个监视小组都一样的,但是和自己搭档的这个男人恐怕是最恶劣的人吧?645确认坐在男人旁边的白发老人戴着耳机专注地看着电影,遂嘟起了嘴说“我们的工作不就是跟踪他,确认包裹的接收地吗?”
“谁晓得?搞不好上面的人还期待我们这样做呢。”
“什么意思?”
“如果在天上,就算‘那个’喷出来,残局还是可以收拾的。如果在飞机坠落,‘那个’四处散落之前,就射进‘解毒剂’,将这班飞机整个烧毁的话,事件就解决了……现在搞不好你们家的老鹰或者我们家的大黄蜂已经瞄准了。瞄准这架飞机。”
男人简单的几句话,说得645觉得背部窜过一阵寒意。在距离日本本土几千公里以上的这里,这倒是个可以考虑的选择。她想起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十名日美情报局的人员在飞机上,遂提出反驳“就是为了预防有人采用这种策略,所以市谷和赤坂的重要人员才会联手合作的,不是吗”,男人带着哀怜的眼神看着她。
“那么,你敢打包票吗?保证因为你在飞机上头,所以市谷绝对不会击落这架飞机?”
男人在告诉她一个残酷的现实——如果上面的人决定连同三百名乘客在内,将一架民间客机击落的话,他们的生命连一根鸿毛都不如。645明知不是好答案,却还是回答“……我们没有‘解毒剂’的配方”,或许是看到了同业的悲哀吧?男人夹杂着叹息说“这种事啊——”
“说穿了,活人祭献不是你们国家的传统吗?”
“因为我们不像美国人,只靠当时的感觉过活。”
645用这句话做唯一的反击,然后就不再说话了。她把脸转向前方,看着梅格莱安在荧幕上鬼吼鬼叫,这时她的余光捕捉到一个人影站了起来,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隔着通道,目标δ站了起来。背上背着登机包,左手仍然垂挂着“NEST”。看不出他有一丝丝紧张的模样,顶着非常自然的表情朝着这边走过来,快速走过全身僵硬的645身边,消失于后方。
关上洗手间门的轻微声音混杂在喷射引擎的振动声当中。
645松了一口气,擦掉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该上场的时候了。”赤坂男人做出用手肘戳她的动作。
不用说她也知道。自己就是因为这样被遴选出来的。δ跟其他目标们有很明显相异的特性。她负责的工作是随身监视目标的动向——包括这个让人讨厌至极的CIA人员在内,其他的男人都做不到的事。将放在脚边的背包拿在肩膀上,645也作势要上洗手间的样子站了起来。
一脚踏出通道的那一瞬间,砰的一声,后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弹跳起来,同时放射出闪光,将整个阴暗的机内照得亮晃晃的。645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抓住椅背,撑住自己差一点就倒下来的身体,她感觉到有一股猛烈的风势包住全身,不禁猛然一惊。
那是一种不像一般的强风那般简单,形成了一股气流将身体缠卷住,企图将人拉往后方似的感觉。不知所以然,出于反射地紧抓着座位不放的645在尖锐的强风呼啸声和乘客们的尖叫声中听到赤坂的男人呻吟声。
“是那家伙……!”
氧气罩从天花板上一起落下来,闪烁的照明切换成紧急照明灯。系好安全带的警示灯在微明中浮显,空服员尖叫发生什么事的声音隐约响起,但是在强劲的暴风中根本听不清楚。645在强力吹拂的气流当中微微地睁开眼睛,回头一看,刚刚目标δ所坐着的位子的窗户整个碎裂,机内的空气以猛烈的态势从破洞中被吸出去。她看到这个景象,只觉腹底窜起一股寒意。
餐具和报纸、毛毯四处乱舞,被吸往气压很低的机外。绒毛玩具熊也在其中,她猛然一惊,回头看着刚才那个少女所坐的位置,她只看到紧紧抱住哭叫着的小小身躯,整个人覆盖在小孩座位上的母亲背部。
那个母亲死命地护住孩子,自己并没有系上安全带。645想叫她赶快系上安全带,可是她知道,现在只要她一开口,气管就会被风堵住没办法呼吸。她咬紧牙关,踩稳在通道上,正想稳住体势时机首却大幅地往下倾斜,645再度紧紧地抓住椅背。
急速的下降使得机身剧烈地振动着,头上行李架的盖子被撞开来,行李散落一地。也许是机师将高度下降,企图维持机内的气压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氧气罩覆在脸上,极力忍着急速下降的冲击的乘客们脸上都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色彩。那是一张张不知道理由和原因,就这样无奈地被逼入死亡境地的人们的脸。645突然涌起一股怒意,将挂在肩上的包包拉过来。CIA男人察觉她的企图,伸过手来企图阻止她,她一把甩开他的手,拉开克拉克17自动手枪的扳机,装上第一颗子弹。
也许是气压略微稳定了吧?645顶着力道多少变弱了的风,靠着座位的椅背,在倾斜的通道上行进。不管目的何在,破爆窗户的人绝对是目标δ。645基于本能判断,不管是真的还是幌子,都必须让δ无力化,确认“NEST”的状况,她持续专注地移动手脚。如果“NEST”是真的,因为这场振动而导致抽出手把被拉出来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当她脱下高跟鞋,好不容易往前行进了两个座位长的距离时,又发生和之前的冲击所无法比拟的强烈闪光和爆炸声,645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
因为爆压而扭曲的空气从目标δ躲藏着的洗手间喷射而出,使机体产生强烈的震动。之后一股热焰涌过来,顷刻之间用单手护住眼睛的645,在下一瞬间发现前面已无进路了。
眼前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天空。
透过云层,她看到作动尾翼的巨无霸的机体后半部以抛物线的方式将乘客们抛到外头,直坠而下,勉强还固定在被撕裂开来的地板上的座位追也似地一个一个被抛到黑暗当中。白人老夫妇、日本新婚夫妻、金发少女和她的母亲。被气流漩涡卷住,被吸入黑暗当中的无数人们的脸孔成了645最后的记忆。
从中央断成两截的绿洲航空二〇二航班不久之后也失去了负荷过重的主翼,巨大的机体在太平洋上空碎成无数的碎片。
不是因为从仙石和田所的下跪行为中感到人情义理的可贵。但是,不管如何,想要被“疾风”的船员们接受,对事前就以熟悉迷你神盾系统为由而被送上船的人而言,他必须扮演一个备受期待的角色。正因为这样做比较自然,看起来也比较自然,所以本来的工作也应该很容易进行……
他是这样想的。
“没必要看所有的开关。迷你神盾是以FCS-3来整个控制系统的。只要这里的主灯变成绿色就没问题了。”
在被送上来之前,从舰内的构造到系统操作,他被塞了满满一脑子的知识。坐在对空飞弹垂直发射装置的电源室里,如月行打开排成一列的其中一个密封配电盘,为菊政说明确认动作的顺序。
“可是射管长说,要确认全部的开关是否都确实变成绿灯之后……”
“他还不是很懂新系统。只要有一个地方出错,FCS-3就无法启动。如果一味拘泥于手册,就很容易抓不着头绪。”
离开由良三天,利用训练的空当不断重复陈述系统内容的嘴巴一样顺溜地说出这句话。虽然不能说是临阵磨枪的速成教育,但是菊政惊叹道“原来如此……!”很直接地表现出单纯的感慨。
“这么一来,确认发射训练的动作也就绰绰有余了。”
“而且不会再慌得跌得狗吃屎了。”
行一边关上密封配电盘的盖子一边说道,于是菊政笑得很腼腆地说“请别这样说嘛”,还用手肘戳了戳行的肩膀。行的表情很自然地放松开了,随即自问:我到底在干什么?赶紧又绷起神经,拿起放在密封配电盘上的大学笔记本,离开了电源室。
“实地操作过的人所说的话果然就不一样。”菊政一边说着一边跟在他后面走着。看来他好像有意要跟上来。以行的身份来说,他在任何地方出现都不足为奇,而且也可以自然地听到各种传闻,但是相对的,他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也会一一留在船员们的记忆当中。在太过融入“疾风”的船员当中这件事的功与过当中,最麻烦的便是这个菊政二士的存在,自从在由良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就越发地粘着行,只要一有空,就学长长学长短地巴上来。
行被一种似好似坏,模糊暧昧的气息所掌控,莫名地也就允许了他这样的作为。这三天来,行一直在反省自己好像对本来的工作产生了敷衍了事的心态,决定利用这次的机会断个干净,于是他停下脚步。
他回头,用低沉的声音说着“我说你啊——”
行看着那对丝毫没有一点恶意色彩的圆眼睛。
“……你姑且还是听射管长们的话吧。”说出来的竟然是跟心里想的完全不同的话。“到时,我会看状况重新下指令。”
“我说我知道嘛。上面的人遵守规定是工作之一,而我们则必须抓住窍门努力学习。”
菊政顶着宛如放松了全身的力气似地轻松笑容说道。我真是一个笨蛋。行再度咀嚼着这个思绪,将大学笔记本夹在腋下,快步走下通往下一层的阶梯。
“你去哪里啊?待会儿没有轮班不是吗?”
赶紧跟着加快脚步的菊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行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机械室。”
“我想去画个素描。”
“咦?学长会画画?”
“嗯,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我可以一起去吗?”
“……无所谓,可是很无聊哦。”
感觉到跟在后头,顶着盈盈笑容爬下阶梯的菊政,行不禁叹了一口气,同时走向机械室。
收纳四座热气涡轮引擎的机械室贯穿第三和第四两个甲板,占有跨越三个区域的空间,是舰内最大的设施。整体分为三个房间,第一机械室摆着主热气涡轮引擎,第二机械室放着将引擎的旋转速度传达给螺旋桨的减速装置,第三机械室则摆着巡航热气涡轮引擎和配电盘、发电机和辅助锅炉等。
包括将引擎和上部结构的烟囱连接在一起的粗大排气筒在内,错综复杂的大量管子像藤蔓一样攀爬于墙上,而涂了防锈漆的巨大机械群座镇于其中的模样散发出宛如钢铁神殿般的气息。在目前以原速十二节航行的状况中,只有出力小的巡航燃气涡轮引擎在作动,行穿过第三机械室的门,听着引擎的吸气声,坐到造水装置的旁边。
做完巡检工作,干部都已经离开的机械室里只有轮班的机关人员。
“只要三十分钟吧?万一被机关人员看到了,又要啰嗦一阵子了。”
等三分队的士长回去做点视工作之后,行打开在“酒店”买来的大学笔记本,开始用铅笔画出大概的构图。
录影或拍照自然不用说,可是行竟然能在连性能都不能对外泄漏的机械室素描,这都要拜田所的能言善道之赐。这是太过融入船员团体当中的功过中的功的部分,昨天晚上行画好第一机械室的素描,今天晚上,他则仔细地将第三机械室的引擎和排气筒、螺旋轴的配置画了下来。
事前看过的舰艇的蓝图已经记在他脑海里,不过亲眼看到实物,在紧要关头比较能够确实地采取行动。就这一层意义来看,行觉得让资深伍长认为他对绘画有兴趣是正确的作法。像他现在在这里素描舰艇内的状况也不会有人觉得怪异,看起来反而是很自然的行为。转祸为福也是一种才能。行想起教官所说的话,抹去心中暧昧的情绪,专注地动着铅笔。
“画这种东西很好玩吗?”菊政的声音响起。
“很多东西太过坚硬,就当是练习。”
行给了一个他事先就准备好的答案,于是在一旁露出有些无趣表情的菊政便发出“嗯”似懂非懂的声音。
“……我说学长不是曾在吴待过一阵子吗?没有租房子吗?”
“唔,还没有想到。”
“以护卫舰当家太不好受啦。‘疾风’上有很多好人,倒是还可以忍受,但是最近调来了好多奇怪的干部,我开始在想,是不是该去找房子了?”
坐在地上,把鞋底踩得劈叭响的菊政继续说道。行说“是吗?”
“待在母港期间,还是得上岸去睡才舒服。之前为了存点钱,我一直在忍耐。因为我答应婆婆帮她买一间有庭院的独栋房子。”
“嗯。”
“因为我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一直都是婆婆把我养大的。我想至少要为她做到这一点,可是……钱真是不好存。总是会克制不住跑去喝酒喝掉了。”
这些事情跟自己都没什么关系。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不断地动着笔,于是菊政便好像说服自己似地说“所以……啊,果然是这样。我看还是算了吧”,他的声音混杂在引擎声当中。
“本来打算说,要是学长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分摊房租的。我看还是算了。我还是再忍耐一下,多存一点钱。而且也不知道婆婆还能活多久。”
“……是吗?”
“学长的家人都还好吗?”
正画着配电盘的手戛然而止。当心情松懈下来的时候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行连把伪装的经历叫出来的时间都没有,直截了当地说:“父母都死了。很早以前。”
“这么说——”
“是爷爷把我养大的。”
行半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又补了一句,原本停下来的手又开始动了。自己最引以为耻的部分在完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曝光所产生的焦躁感完全表现在笔触上,他用粗重的线条画下了配电盘,此时菊政的声音又响起。“那跟我一样,他还好吗?”
行现在也不想再弥补什么善后了,简短地回答道“死了”。是的,所以我才会在这里。那一瞬间,知道父亲杀了祖父时,所涌上来的未知物质——某种现在在体内深处喘息,极度冷酷而丝毫毫无犹豫的东西将自己带到这里来了。这些思绪在无意识中横梗在心头。
“……那么,你一定很寂寞吧?”菊政的这句话将这种感觉整个吹散了。行回答他“还好,普通”,把神经都集中在图画上。
“如果不嫌弃的话,正月或节日的时候请到我们家来作客。婆婆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沉默一阵子之后,菊政再度开口这样说,然后看着行。行不由自主地回看着他,然后把目光又移回几乎已经完成一半的机械室的素描上。
他没有被请到别人家接受招待的经验。
“我们家在乡下,不是什么好地方。平常只有我们婆孙两个人冷冷清清地庆祝节目”菊政继续说道,窥探着面对着笔记本的行。“你不用客气,请你务必一定要来,好吗?”
一股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痛楚窜过心头,为了逃开这种感觉,行开口说:“……我知道了。”
菊政那灿烂的笑容使得内心那股痛楚更形加剧。
去补给科办公室拿文件的回程。仙石往旁边的第三居住区一探,结果眼前掠过一个拳头,让他不由自主地差一点就整个倒翻过来。
船员们各自打发熄灯之前的自由时间,在众多人当中,田所穿着T恤配上长裤耍着拳击动作,看到仙石差点跌跤,他竟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啊,资深伍长,很危险耶,怎么突然就把脸探进来”。
“危险的是你,笨蛋!”仙石大吼一声,看到其他人强忍着笑意,赶紧咳了一声,化解尴尬。
出航第三天的夜晚。一边进行过好几次个舰训练一边持续南下的“疾风”现在越过距离本土大约一千公里的大东诸岛海岸,即将到达折返点北回归线。以单独的航海训练而言,这是一趟特例的远航,但是想了解迷你神盾的雷达机能极限,这似乎是必要的距离。
随着纬度越来越低,外头的气温就越来越高,仙石担心可能会有人感到筋疲力尽,不过看样子应该是没有问题。
“在这种地方挥拳不是会造成大家的困扰吗?想想自己的体型嘛!”仙石说道,作势要离开居住区。
“可是,健身房没了呀。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田所一边用毛巾擦着汗水,一边嘟起了嘴。为了同时解决船员们运动不足和抒发压力的问题,“疾风”在空仓库上吊起了沙袋,当成简易健身房来使用,但是现在不要说是一般的船员了,连资深海曹都被禁止进入。因为那个地方被当成沟口少校等海上训练指导队所带上船大量行李的置放处,也不知道是放了多先进的器材,门上甚至还贴上防卫秘密区域的贴纸,保密到家了。排除这个因素之外,这三天来,FTG那些人已经引起船员们许多的不满了。
“真是没有常识,竟然带那么多行李上人家的船。”田所炮火一开,所有在场的士兵们开始一起大吐苦水。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测定器,可是看起来不像能用的样子嘛!”
“这次来的那些FTG好奇怪哦。感觉好像一点都不习惯船上生活。负责射击的那个叫茅野什么的中尉从出航第一天开始就不停地吐。看他蹲在通道上,我就问发生什么事了,结果他就问我洗手间在哪里?难道他不知道要准备呕吐袋吗?”
“任何一艘舰艇的洗手间位置应该都差不多啊。”
“每个人看起来都好像战战兢兢的样子,FTG不是各科的高手吗?”
“而且态度一点也不友善,训练的时候也只会站在后面发呆。”
看样子怎么阻止都没有用了。每件事都有其缘由,但是仙石还是大叫一声“知道了知道了”来堵住大家的嘴。
“不要抱怨。如果觉得没有健身房可用,体力多到没地方发泄的话,我向上级报告,请求增加训练量好了。”
“不用了!”田所等人顶着认真的表情说道,仙石这才离开了居住区。
被众人抱怨的那个仓库位于第三甲板。刚好位在第一炮台的正下方,仙石回CPO室正好会经过,他在仓库门前停下脚步。
〈注意!未经许可禁止进入本仓库〉的贴纸是警卫士官杉浦炮雷长根据防卫厅所公布的秘密保全训令,用文字处理机所制作出来的。只要是自卫官,多少都得跟秘密这两个字周旋,就算是导弹等飞弹系统或雷达,基本的部分也都罩着一块黑布,完整的构造也不是现场的队员所能了解的。如果长期处于这种环境当中,自然就学会不要对别人告诉你以外的事情产生兴趣,但是,站在资深伍长的立场,舰艇上堆放着他所不知道的东西,这种不快感就另当别论了。
仙石交抱着双臂凝视着那张长宽按照规定制作,充满杉浦一丝不苟的性格风格的纸张,这时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资深伍长,怎么了?怎么面有难色?”
竹中副舰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面带微笑站在通往第二甲板的阶梯上。他是“疾风”舰上地位仅次于舰长的顶尖人物,却总是不忘和船员们站在同样的观点看事情。看到身上散发出比任何人都容易亲近的气息的干部那没有任何矫饰的脸孔,仙石多少有点慌了,赶紧脱帽敬礼说“啊,没什么。”
“我只是有点好奇,这里面到底放了什么样最新的器材?”
“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吧?上面的人动不动就爱大惊小怪的。”
一副刚洗过澡,在舰内四处闲晃似的竹中以飘飘然的语气说。听到竹中考虑到自己的心情,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这样说,仙石不禁再度为竹中留在“疾风”一事感到庆幸。“可是,一下子来了那么多FTG,士官室一定很热闹吧?”
仙石重新振作起精神说道,窥了他一眼的竹中叹了口气说:
“怎么说呢……好像都是一些让人讨厌的家伙。”
竹中的语气听起来很含糊,以他个人而言这是很难得的。仙石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脸,竹中便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倒是船员们的表现如何?”企图消弭仙石些微的狐疑。
“上次的紧急操舵训练,时间不是提升了很多吗?”
“嗯,看来大家都已经很习惯了,而且每个人都很积极地开始学习新系统了。从横须贺派来的海士帮了很大的忙。”
“叫如月什么的那个吗?他担任士官室轮班人员时话很少。”
“大概是特别用心吧?他是个很害羞的人。”
不跟任何人建立任何关系,以淡然的态度混在众多船员当中的行目前非常能胜任身为操控迷你神盾系统的有经验者的责任。他丝毫不畏惧头脑顽固的资深人员,重新下指令,更热心地让学习效率不佳的海员们留下来进行辅导,仙石也听说了,他还会利用空当,拿着大学笔记本素描舰内的景象。
自从在由良发生那件事情之后,行确实是改变了。那本来让人无法接近的不可知的本质随着不够机灵的温和特质一步一步地主动接近过来了。对开始觉得自己成为护卫舰的一个齿轮,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俨然白费的仙石而言,这个改变绝对就像在告诉他,他的存在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他之前的那一段人生是值得肯定的。
“新生‘疾风’终于也整合了啊?真应该称赞你一声,不愧是资深伍长。”
也许是从仙石的表情解读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吧?竹中开玩笑说道。
“啊,还没有啦。”仙石搔着头说,发现竹中的笑容突然罩上一层阴郁的色彩,赶紧收起了笑意。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竹中凝视着被封闭着的仓库的门,用微微僵硬的声音说道。
“是。”仙石回答道,竹中始终没看他,精悍的侧脸上渗出一丝丝犹疑的色彩。
“这纯粹是一种假设性的说法,如果‘疾风’……”
紧急播放的汽笛在通道上响起,打断了竹中的话。两人出于反射动作,抬头看着装设在天花板上的扩音器,这时轮班的通讯士兵平板的声音跃进耳朵。
(接收来自舰队司令部之紧急通讯中。船务长、机关长、舰桥。)
听到只播放最低限度必要内容的广播,竹中立刻恢复了副船长兼船务长的表情,丢下一句“对不起,下次再说”,立刻就跑上阶梯。横须贺的自卫舰队司令部越过队司令直接传来紧急通讯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仙石预期可能不消多时就会接到特别配备的指令,也加快脚步回CPO室去。
竹中没说完的话从他脑海中消失。
“状况传达。本舰目前在北回归线上往南航行中,但是奉命搜索于冲鸟岛沿岸失去讯息的民航客机,现在正急速赶往现场当中。预定二三〇〇抵达现场。抵达现场之后,按照拯救存活者部署的程序进行海上搜索。若状况需要,也可能出动汽艇……”
握着舰内广播麦克风的杉浦炮雷长紧张的声音隔着窗帘传过来。接到舰队司令部的航空救难指令之后快过十五分钟了。火速赶往大洋洲航空二〇二班机最后发出紧急求救讯息的地点,确认横田航海长一手拿着分线规在海图上画出最短路线之后,宫津离开只用窗帘隔开来的海图台,凝神注视着舰桥前方黑漆漆的空间。
包括竹中副舰长在内,主要干部都集合起来,对各自负责的部署下指令,努力整理传送进来的情报。在紧绷的紧张气氛当中,宫津问当班的通讯士“罗梅欧怎么样了”?
罗梅欧——紧急出动舰是由地方队的大型舰艇轮班任务,在有地方总监部的各个港口待命,以便发生灾害时,能够在一个小时之内出港。坐在通讯仪表板前面,透过耳机听取来自横须贺地方总监部的情报的通讯士微微铁青着脸回答道。
“已经对横须贺和吴两方面启动紧急集合指令了。”
“看来离出港还有一段时间。救难直升机已经从硫磺岛出动了。而那霸的五空群也接到出动的指令。”
“保安厅那边好像也有动作。救难艇从小笠原出动了。直升机也从那霸和石垣那边上来了。”
坐在旁边监听另一个系统的无线电的竹中说道,以隐含某种色彩的视线看着宫津。宫津以眼神点了点头,回答“因为是在SAR的范围之内”,接着又问道:“没有接到关岛或威克群岛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海上保安厅实施的海难紧急处理体制中明确指出和邻近国家之间的责任分担海域。大洋洲航空二〇二班机失去音讯的冲鸟岛沿岸一百八十公里是日本负责的海域,但是在附近巡逻的驻守在关岛和威克群岛的美国沿岸警备队也可能会出动。竹中将手扶在只抵住一只耳朵的耳机上回答“目前没有任何动静。”
“嗯。看来我们大概是第一个赶到的吧?现场的气象状况呢?”
在这片海域上,没看到其他的海自舰艇或海上保安厅的巡逻船。为了确认相控阵雷达的探测极限而扩大训练海域往南航行的“疾风”绝对会是最早到达现场的舰艇。
“据横总监气象部的观测显示,风E二节。云二,风浪大概是一,波动一。附近没有低气压。根据统计,海水温度是二十度左右。”通讯士立刻回答。宫津听完后说了“看来是风平浪静的状况”,看着竹中。
“要看坠机的状况如何,也许有生还者……”宫津说到这里,这时背后响起“舰长”的叫声,他便闭上嘴巴。
在FTG红色臂章上别着少校肩章,沟口训练科长高大的身躯浮现在黑暗中。
他是什么时候上到舰桥来的啊?
“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沟口说道,脸上带着微笑,宫津被他的笑容给触怒了,回了一声“没有”,将视线停在映在正面的窗户上的夜晚海面和天空。
“你们只要做好你们的工作就可以了。”
听出宫津的语气不是很友善,沟口很客气地垂着头说“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转身离开了舰桥。他和在入口处等待的同样是FTG的部属交换了一个视线,走下阶梯,宫津斜眼目送着他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气吸进充满了苦涩的胸口内。
当桅杆上亮着的红色紧急船舶显示灯熄灭,恢复成平常的白灯时,设置于舰桥构造部的突出处的六十公分大的探照灯就将光圈投射在海面上。海水的颜色因为混浊而呈现出泥土色泽,光圈滑过海面的那一瞬间,仙石看到好像有一块黑色块状的东西浮在水面上,赶紧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来看个清楚。
那个东西并不是很大。好像是什么绒毛玩具……是熊吧?这时探照灯的灯光移动了,仙石轻轻地咋了咋舌,将视线移开。散落在海面上的漂浮物让他无奈地真实地感受到脚底下沉了一架载了几百个人的客机。他回头看了一下载着铁帽,脸色铁青的菊政,然后再度将目光移回平静得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海面。
很明显的,大洋洲航空二〇二班机确实是坠机了。如果在大白天底下鸟瞰因为强烈的冲击而溅起泡沫,微微地浮起油污的现场海域的话,应该会看到直径超过一公里的污浊水波才对。“疾风”载着在到达评估发生空难的海域的同时就发动抢救存活者的部署,罗列在两舷的监控船员,以船舵勉强能维持运作的五节缓慢速度在水波中拨浪前进。
在所谓的总动员部署下,所有手边没有工作的人都上到第一甲板,凝视着细小的机体碎片和乘客的随身行李散落四处的黑暗海面。监控员分成前部、中部、后部三个班次,各自整备了由干部负责指挥的作业态势,然而面对这样的局面,习惯执行实务的海员们的能力反倒比较强。连一开始站在最前面,企图进行指挥的杉浦炮雷长,在资深海曹们的指示下快速有效率行动的船员面前也失去了立场,现在只能跟风间水雷士一起手足无措地站在后头。
要是在平常,这副景象绝对会让船员们互相戳着手肘窃笑,然而现在没有人有这种心情。跟战斗训练时一样,快速地穿上救生衣围绕在船舷的船员们每个人的脸色都像吞了铅块一样铁青。姑且不说平常就不多话的行,连田所的脸也紧绷着,一直保持沉默,就好像随时准备面对肢体四散的人们的手脚或头颅突然浮上海面时所造成的冲击一样。
没有风,沉重潮湿的空气滞留的海面显得平静而沉重,让人联想起污水的沉甸甸海面浓浓地弥漫着挑动人们产生这种不祥想像的气息。放下舰尾的水温记录器调查的结果,水温不到二十二度。“这种水温正是会让人因为失温而濒临死亡的重要时刻。大家瞪大眼睛,连细微的东西都不能放过。人命关天”,仙石虽然这样下令,但是老实说,他不认为还会有存活者。漂流物再再地暗示了这个可能性。他不认为空的行李箱或绒毛玩具、钢笔的笔盖等会从沉到海底的机体中浮上来。推断这些东西在飞机坠落前就被从高空中甩落是很自然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某种原因,使得机体破了个洞,所有的东西都被从那个破洞给吸出来了吧?也就是说,大洋洲航空二〇二班机不是坠落于海面上而破损,可能是在空中就解体,也许是发生爆炸吧?在这种状况下是不可能会有生存者的。
“跟大韩航空出事时一样。”
也许是得到了相同的结论吧?若狭在耳边低声说道。那次的事件是前苏联的战机将侵犯了他们领空的大韩班机给击落了。当时“疾风”也留在空难现场的萨哈林岛一带,和水中救难队一起进行了几天的搜索活动。“嗯。看来是不可能有乘客生还了”,仙石回答道,抬头在满天的星空中寻找应该也该到了的救难直升机的气息,这时突然有人大喝一声,他回头一看。
“鲨鱼!”
声音从后甲板传来。被用来作为直升机升降场的后甲板在第二炮台后方有一块足足有网球场那么大的空地。船员们聚集在左舷侧一端,俯视着安装在二十厘米机关炮的指挥台上的探照灯洒落一片灯光的海面,仙石看着他们,和若狭狂奔过去。
两人和那些离开工作岗位围在一起的船员们凝视着被照得亮晃晃的海面。看到距离十公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像是小孩子的鞋子一样的东西载浮载沉,瞬间,陷入一种错觉——他们俯视的不是太平洋的正中央,而是夹带着大量污泥的町中的河川。就在那一瞬间,有着明显特征的背鳍冲破污水的表膜,缓缓地浮了上来。
没错,是鲨鱼。不知道是哪一种鲨鱼,但是从立刻又隐没于海中的背鳍的大小来判断,体长应该有三公尺之大。是本来就栖息在这一带的?或者是被从海底漂上来的血腥味给吸引来的呢?四周人的悸动明显地传了过来,仙石自己也觉得寒毛直竖,但是资深伍长不能跟船员们一样大惊小怪。“大家镇定一点!”仙石大声说道,一个一个看着脸色苍白呆立在原地的船员们。
“鲨鱼也是在沉睡中被惊醒的。镇定下来,继续搜索看起来像人的东西!”
带有几丝玩笑色彩的话并没有让任何人发噱。绝对不会有生还者的,让我们赶快离开这块不祥之地吧。众人的目光诉说着这样的心声,就在仙石差点被众人的气势给制压住时,若狭适时地伸出援手“哪,大家回到自己的岗位去!”不知道是不是在脑海中描绘着海底下的地狱图像,田所顶着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猛吞着口水,仙石不理会他,回到中甲板的烟囱前面。
始终没离开岗位,站在充气式救生艇的机架旁边,望着黑暗中的行的侧脸也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紧张色彩。仙石再度仰头望天,竖起耳朵聆听那始终听不到的直升机的螺旋翼的声音。事发之时刚好在附近航行的“疾风”最先抵达现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海自和海上保安厅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现身,这倒是挺奇怪的一件事情。舰桥应该已经联络了地点所在,如果直接飞过来的话,也应该要到了。如果有后援的话,多少可以给大家打点气的……仙石一边这样想,一边抬眼看着黑漆漆的黑夜,这时若狭低声嘟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不是该准备一把手枪?”
他的眼睛盯在鲨鱼露出背鳍的海面上,始终没有离开过。舰内有警卫士官负责管理的武器库,里面有八九式手枪和SIG-Sauer自动手枪。当中也有一种叫驱鲨布,在救助溺水者时所使用的典型道具,但是想要快速赶走鲨鱼时,使用手枪还是最有效率的。
发现生还者时能够有效威吓鲨鱼,使其远离,而且也能让监看的船员们产生安心感。“那颗石头会答应吗……”仙石一边说着,一边窥探着握有武器库钥匙的警卫士官杉浦。站在前甲板的杉浦靠在扶手的链子上,带着恐惧的表情窥探着五公尺下方的海面。仙石重新戴好铁帽,正想朝着他走过去。
“发现有人!”
头上落下一个人的叫声,仙石顿时全身冻结。
站在船翼上监看的船员指着左斜前方。探照灯往他所指的方向一照,仙石看到大约两百公尺远的海面上隐约浮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他赶紧拿起双筒望远镜瞧。
在满是机体碎片——可能就是部分的尾翼——黑压压的海面上,那个白色的物体倏地浮了起来。和四周翻腾的浪头相较之下,至少有两公尺见方大。那是目前发现到的物体当中最大的碎片。看到一个人的形状勉强抓住那个东西的一角,只有肩膀以上露出海面,仙石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是昏过去了?或者已经气绝了呢?仙石凝视着在探照灯的照射下依然动也不动的背影,心中窜过不祥的想像……难道下半身已经不见了吗?这时,他听到有人嘟哝道“是女人……!”
那个人脸朝下,看不到长相,但是从被海水冲刷的纤细肩膀线条来看,确实不像是男人。女人——而且是年轻的女人。如果是生还者,简直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之前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沉默气息的甲板上顿时掀起一股骚动,可能已经接到报告的宫津舰长出现在船翼上。
宫津用专用的望远镜看着那个漂流物,立刻回到舰桥。不久之后,巡哨长的声音流进了覆盖在铁帽底下的无线耳机中。
(一号快艇,准备前进。人员立刻至中甲板集合)
舰长下令救助奇迹似的生还者。
一如所有的护卫舰一样,“疾风”在左右两舷各配备了一艘快艇。这种快艇属于装备了柴油引擎的7.9公尺级快艇,可以乘载二十五人。简称一艇跟二艇。
船员的选定在抵达现场之前就已经决定了。以杉浦为艇长,由若狭、田所等人第一分队的专业船员组成,一共十名。虽然平常就训练有素,但是一遇到实际状况,情况毕竟还是有所不同。每个人都紧抿着嘴唇,跳上吊挂在舷侧的一艇。
被称为船吊架的快艇系留机将快艇缓缓地降到海面上。收纳时以环抱快艇的形式摺叠起来,钩爪状系留框架现在往外侧开展,俨然如起重机一样将快艇放了下去。用金属零件与快艇的前后方接合的扬卸索靠着系留架框系着的扬艇机慢慢地送下去,在快艇抵达水面的同时停止作动。在船员们屏住气息俯视当中,若狭以熟练的手法松开扬卸索,于是发出柴油引擎轰然声的一号快艇眼看着拉开了和“疾风”的距离。
仙石站在船吊架旁边,在望远镜当中追寻着快艇的航迹。发现生还者之后,舰艇虽然已经停下来了,但是拜时而吹起的微风之赐,那个漂流物已经漂到三百公尺后去了。目送着一号快艇在漆黑的海面上划下白色的航迹往前行进期间,本来寂静无声的无线通讯开始震动着耳膜。
(Seacasle,this is seaboat。派遣队顺利前进,正前往漂流物当中。over)
(This is seacastle。了解,out)
这是舰桥和快艇之间的对话。海岸城堡(seacastle)是“疾风”的通讯密码,海岸快艇(seaboat)则是快艇的通讯密码。无线通话的开头和结尾都使用英文是海上自卫队的规定,被使用惯了的发音既不是英国腔,也不是美国调,是被称为海自英文的独特发音。
接下来只有等待了。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钟,但是在无线通讯中断之后的那段时间却让人觉得好漫长。深度四百公尺以上的外海,而且还有鲨鱼出没的海洋。快艇虽然还不至于脆弱到会被鲨鱼给翻倒,但是也不能太过大意。是不是应该重新下令随行带着手枪前往才对?可是在不稳定的快艇上开枪的话,也可能会误射到在漂流物上的生还者……
不知道是太热了?还是太紧张了?汗水滴入了眼睛里面,仙石姑且拿下望远镜,擦干了脸。他回头看着屏住气息注视着漂流物的船员们,突然,一个蹲在扬艇机前面,穿着救生衣的背影映入眼帘。
是行。他和那些专注地看着一号快艇的动向的船员们拉开一段距离,也专注地眺望着扬艇机。仙石觉得他的样子有点不太自然,正要把身体转过去,这时他发现到菊政同样凝视着行的背影。
菊政也发现到仙石的视线,瞬间视线和仙石对望了一下,也许以为仙石是在提醒他不要分散注意力吧?他赶紧把脸转了回去。仙石再度转头看着行,但是已不见他的身影,只有内藏着扬卸索的卷轴的扬艇机孤零零地浮在黑暗当中。
(seacastle,this is seaboat。确认漂流物上有生还者。东方人,女性,十几到二十五岁左右。没有明显外伤。现在救上快艇回舰。over)
重新有了动静的无线电的声音将仙石的意识唤回海面上。他当透过望远镜搜寻与漂流物接触过的一号快艇之际,(This is seacastle。整备看护态势等待中。out)的通讯从舰桥发出来。
“喂,说人还活着耶。”
“不会吧……”低语的声音代表了所有人员心中的想法。
“也许还有其他生还者。仔细搜索。”
以这个命令打断船员们的窃窃私语之后,仙石看到行混在赶紧开始注意四周状况的船员当中,于是他再度用望远镜确认回程中的一号快艇的行踪。
在载着十顶铁帽的人和躺在快艇中央的生还者的快艇回到“疾风”的舷边之前,护理长带着扛着担架的卫生人员上到甲板上来了。仙石很想尽快看到被裹在毛毯里的生还者长相,但是立刻又忙着扬艇的作业,不得不后退到距离吊船架一步远的三连装鱼雷发射管旁边。
安装在快艇的船舷上的橡胶制防舷物撞击在“疾风”的干舷上,发出咚的一声。站在船头的若狭抓住从系留框架上垂挂下来的扬卸索,接到前方的固定零件上。船尾也进行着同样的作业,一号快艇的引擎一停止作动,负责的分队资深海曹便发出号令:“准备扬艇……开始!”
哔哔的警笛声中,从海面上被升上来的快艇缓缓地上升。仙石从扶手边把身体往前探,窥探着被抱在飞弹士的膝盖上的生还者。
白皙而纤细的脸孔。这是他的第一印象。端正的鼻梁和使紧闭的眼睛更形显眼的长长的睫毛。短短的黑发粘在濡湿的脸颊上,莫名地营造出一股煽情的气息。大约在二十岁左右吧?脖子上有一道指头长的伤痕,不过可能是旧伤。除了手脚略微擦伤之外,并没有任何看似受伤的地方。
孤零零地漂流在黑暗的海面上的奇迹美少女。仙石出神地想着,简直就像童话中的故事情节一样,接着他没出息地倒吸了一口气,心脏被突然响起的尖锐铁声给揪住了。
发出嘎嘎、咔嗒咔嗒等不协调声的是卷起扬卸索的扬艇机。心中大喊不妙的瞬间,吊挂快艇的船头的绳索倏地往下垂滑,快艇突然地往前倾倒。
被排水量四吨的快艇一拉,“疾风”的船体也微微地倾斜了,然而一号快艇船员们所受的冲击不只如此。站在船头的若狭被抛到船外,那一瞬间,他一把抓住抛卸索,半吊在空中,后头田所等人的头也撞击在船舷上,倒成一团。一号快艇的船身因此左右猛烈地晃动,滚倒在艇内的船员们体重都集中在船头的一方,于是无法承受这股冲击的船头扬卸索固定零件发出啪的一声。
持续发出不协调的声响的扬艇机仍然企图将扬卸索收卷起来。只有船尾不断地被往上卷收起来,加大了前倾的角度,仙石见状大叫“停下扬艇机!快!”俯视着悬吊在半空中的一号快艇。
想尽办法爬回艇内的若狭指着船尾的方向,号令所有人移动。探照灯的灯光往下照,仙石看到被冲击扭曲了的船头的固定金属零件已经快要松脱了,也确定了快艇的高度就算伸手去拉也拉不到,于是他评估着是不是该先让船员们落回海上,然后再垂下绳梯把他们拉上来,这样比较能快速地连同整个快艇回收回来。正当仙石想把这个想法传达给在倾斜的艇内匍匐着,企图爬向船尾的田所等人时,这时他看到有漆黑巨大的影子横穿过浮显在探照灯的灯光中的海面上,不禁全身僵住。
是鲨鱼。不知道是不是预测到会有饵食落下来,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一号快艇正下方的影子将接近四公尺长的巨大身躯一翻,再度潜进“疾风”的舰底。仙石全身的毛细孔都张了开来,瞬间什么都不能想,这时响起一个“快点拉上来!”的声音。
是杉浦。他似乎也看到了在脚底下巡游的鲨鱼,作势要继续撑起扬卸索,脸上的表情几乎已经快濒临崩溃了。“不要升起来,会失去平衡的!”仙石怒吼了回去,一把推开不知所措的船员们,接着快速往前跑了起来。他的脑海中浮起甲板装备的配置,冲向后甲板。他从系船横梁旁边的索具箱里拿出一卷沙绳,扛在肩上,奔回船吊架。
沙绳是一种前端绑着沙袋的绳索,是和其他舰艇接舷或在海面上加油时,抛到对方的甲板上来使用的系船索。他排开蹲在地上,伸出手企图让快艇上的船员们回到船上来的船员们来到最前头,将沙绳的沙袋垂挂到一号快艇上。若狭接了过去,立刻将沙袋缠卷在船首的抑锁用绳索上,仙石见状,对着四周人大叫“帮忙拉”,众人开始拉起绳索。
仙石的想法是将扬卸索快要松脱的船头固定,将一号快艇拉到上头的人可以回到艇上的高度。只要能拉回快艇上的人,空掉的快艇要怎么处置都方便,他一脚踩上涂了防滑漆的甲板上,用力地拉着绳索。
老旧的扬艇机牵扯着扬卸索,一号快艇更形往前倾。菊政等人站在后头,正待拉起绳子时,仙石一个失衡,从船舷滑落。
身体抛在在半空中,漆黑的海面占据了整个视野。为什么不放开绳索呢?这样咒骂自己是仙石最后的一个想法。黑漆漆的影子、张牙舞爪的嘴巴等着的死亡之海就迫在眼前,仙石的脑袋变成一片空白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冲击窜过脚踝。
同时铁帽的帽檐撞击在船舷上,发出喀的干涩声音。被倒吊在“疾风”的侧腹的仙石在紧急时刻被抓住了脚踝,慢慢地被拉了回去。
当他的腰部被拉回到甲板上时,一个反手,握住扶手,支起了身体。仙石看到行松开了他的脚踝,擦掉满身汗水的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谢谢”。
行不发一语,拿起放在甲板上的沙绳的绳索,开始进行拉起快艇的作业。菊政等人跟在他后头,慢慢地将绳索拉进来。连眨了几次眼睛,甩甩头恢复正常的仙石也加入行列,开始用力地拉着绳索。
靠着十几个人的力量,将一号快艇的船头拉了上来,待拉到可以让人员回到舰上来的高度时,田所率先爬回甲板上。他和留在艇内的人员合作,先将昏死过去的生还者抬上舰。裹着毛毯的纤细身体被放到甲板上,护理长为她量脉搏的当儿,一号快艇上的所有人员都安全地回到“疾风”上来了。
在脸色还没有恢复正常血色的杉浦指示下,吊船作业先行中断。反正扬艇机没有先修好,快艇是无法收纳的。只差一步就酿出大意外的现实好像现在才一股脑涌上心头,仙石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船员出现死伤者是最坏的情况。仙石忍着从身体内部窜生上来的寒气,告诉前来关心他有无受伤的卫生人员自己没事,然后重新振作起精神,寻找行的身影。
要不是那家伙抓住了我的脚,我现在可能已经成了鲨鱼胃中的食物了。他在众多疲累不堪的船员当中看到行的侧脸,正想上前去再度向他道谢,但是行脸上险峻的表情却让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凝视着一点的眼睛看着被放在担架上送走的生还者。锐利的视线再再说明了行不只是看着一个生还者,倒像是看着一个令人憎恨的对象一样。
仙石觉得有异,正想走上前去,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资深伍长”。回头一看,眼中映出了背对着探照灯的光线的沟口训练科长的脸。
穿着救生衣的作业服的袖子上规规矩矩地缠着FTG的臂章。
“真不愧是资深伍长。干得真好。”沟口接着说出来的话很出乎仙石的意料之外。“哪里……”
“我差一点成了鲨鱼的食物了。”仙石带着笑容说。
“但是,拜你之赐,快艇的船员们都得救了。连唯一的生还者也一样。”
露出一张眼睛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脸颊和嘴唇微微抽动的微笑之后,沟口对穷于应对的仙石加上一句“非常感谢你”之后,就回到舰内去了。搞什么?仙石瞬间心里这么想着,随即回头寻找行,但是也许他人已经到另一边去了吧?身影已经不在仙石的视野之内了。仙石倒是看到了从舰桥上下来的竹中副舰长忙着监看开始进行整修的扬艇机的景象。
仙石也加入行列,看着打开扬艇机的护罩,检视扬卸索的卷盘的分队资深海曹的背影。“这是什么?”作业开始进行不到一分钟,他就发出这个声音。
“这种东西夹在当中,一定会出问题的嘛!”海曹说着递过来一个小铆钉。好像是有一个小指尖大小的钉子从扬卸索的吸出口滑进扬艇机里面,卡在齿轮当中,造成卷盘器空转。
“这是怎么回事?扬艇机的检视人员在搞什么?”
风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那张蘑菇脸涨得通红。
“我今天傍晚检查的时候没有这种东西……”海曹支支吾吾地说,一旁负责管理甲板索具的掌帆长若狭冷静地补充说“我也确认过了”。
“至少十八点之前,扬艇机是没有任何异状的。”
“可是现在我们却差一点被鲨鱼吃下肚。这可不是风可以吹得进去的东西哦。”杉浦说。又有麻烦事了。仙石一边想一边听着对话,这时一个声音说道“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他不禁抬起头来。
因为他想起蹲在扬艇机前面——当时行的背影,难不成……在他心中的怀疑成形之前,竹中边说着“哎呀,炮雷长”边将手搁在杉浦的肩头上。
“目前姑且算是平安了。追查原因的事情就以后再说,现在继续进行搜索吧。直升机也快来会合了。”
竹中以眼神制止正要提出反驳的杉浦,回头看着仙石说“大家轮班休息吧”,仙石挺直背回应这个命令,行窥探扬艇机的身影在脑海中不断地扩大。
不可能。那家伙有什么理由要做这种事?只是偶然罢了。仙石一次又一次这样告诉自己,作势要离开现场,视线却和看着他的菊政不期而遇。从他苍白的脸色,仙石想起他当时也看到行,不禁愕然呆立在原地。
两人互看了一阵子之后,菊政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似乎企图甩开他们同时产生的阴郁想像。怎么会有那么愚蠢的事情。菊政的眼睛诉说着这样的意思,仙石也费劲地扯动了一下脸颊,重新用沾满了汗水的手拿起望远镜。
他环视着黑漆漆的,漂浮着散落物的海面。黑暗的海面宛如复制了他心中的团块似地,尽是一片黝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