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行出生于千叶县南端,距离馆山只有咫尺之遥的山间小城镇里。继“洛克希德”事件之后浮上台面的“道格拉斯·古拉曼”贿赂事件,使得永田町金钱权势抬头的色彩更加地凸显出来,而另一方面,大受欢迎的太空侵略者(Space Invanders)则宣告了电视游乐器时代的来临。当时正是演唱团体“GODIEGO”主唱“银河铁道999”动画主题曲大受欢迎的时候。
在这里,半径五公里以内都没有电车经过。除了夏天的观光季时,否则几乎没有外来的人或车。位于山下的渔村显得一片寂寥,连渔村四周仅存的一小块土地上耕种的农家们也一样。形状像熟透的葡萄串一样突出于太平洋上的房总半岛尖端,是一块仅靠着从都市来做海水浴的车潮及电视报导提醒大家时代不断在变化,几乎为世人所遗忘的偏僻之地。开始懂事之后,有一阵子,行完全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世界,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过着日子。
最初的十年,行冠着母亲的姓——田上。他没有父亲,附近的地主将已经采收不到农作的田地重新整顿,盖起了公寓,母子两人就悄悄地在其中一间公寓里生活,从来就没有人来造访过这对母子。对于这种生活,行从来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也没有什么不满,一方面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机会知道其他家庭是怎么过生活的——另一方面,住在这种人口稀少的封闭地区,家长们根本就不喜欢让自己的孩子和一个父亲身份不详,母亲从事夜店生意的小孩一起玩耍。最重要的是,行也知道,母亲为了养他,不知吃了多少苦。
即使要越过一座山才能到镇上,母亲仍总是骑着脚踏车到店里上班。其实每个小时都会有一班巴士行驶,但是一过了九点,巴士也就停驶了,为了节省回来时的计程车费用,骑脚踏车成了唯一的选择。母亲每天傍晚六点出门,总要到凌晨四点左右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然后在因为不停踩着脚踏车踏板而肿胀的脚上贴上药布,整个人瘫到行旁边的棉被里之后,不消几秒钟便开始发出厚重的鼻息声。在半睡半醒之间,行总是可以闻到淡淡飘过来的酒精和香水、药布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非常喜欢这个味道。那是各种不同的味道合而为一,属于母亲特有的味道——因为那宣告了孤独的漫漫长夜已经结束,行所居住的世界轮廓逐渐成形,温暖地保护他不受外界侵扰。只要有这道暖流,行就什么都不需要了。他可以因此抵挡住贫穷、孤独以及学校同学尖锐的言词。
事实上,和母亲在一起生活是行的一切,周遭的人怎么看他,行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即便同学说些从父母那边听来的恶言恶语,他也不予理会。他只是抬起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在对方觉得难为情,勉强丢下一句难听的话保住自己尊严,然后四散奔逃之前,他始终不发一语。
只有一次,他在盛怒之下,在老师惊慌失措地制止之前将对方打得七零八落,那一次是对方趁他不注意的空当弄破了他的体操服。也许是经常独自在山中嬉戏奔跑而练就了一身强健的体格吧,他那双快脚获得了赏识,行成为了田径队的地区代表候选选手,事情就发生在这之后。当时对方因为无聊的嫉妒心而故意弄破他的体操服,结果行打断了对方的鼻梁,他的选手资格也因而被取消,但是行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在意的问题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母亲多担心,为了给他买新的体操服,又会增加母亲经济上的负担。行对此感到非常懊悔,觉得自己很没用。
母亲已经够辛苦了,不能让母亲再为自己的事情担心受苦。所以,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得忍住。这是行自行立下的“准则。”而他也一直遵循着自己设下的准则,他的人生并不是用来“过”的,而是用来“忍耐”的。没有人教过行这些事情,那是他在懂事的时候就已经具备的伦理,也是他的处世之道。
母亲一直被迫过着艰苦的生活,但是每当学校举办远足的时候,她都会精心为儿子准备便当,假日时也会带着行到附近的海边去玩。睡到中午过后才起床的母亲只能在接近傍晚的时间出门,她会将买来的大量烟火堆在脚踏车的行李架上,让行坐在后座上,一口气让脚踏车滑下坡道。每当这个时候,平日深深烙印在母亲脸上的疲惫色彩就会不翼而飞,她会咯咯咯地笑着,而行也会打心底笑出来。
没办法好好带你出去玩,真是对不起。不过,母亲真的好喜欢烟火哦。母亲总会这样说,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会让穿得鼓鼓的行坐上脚踏车,载着他前往罩着暮色的海边。行当然没有任何抱怨,海水和火药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毕竟是形成他居住的世界的重要要素,而母亲凝视着仙女棒时那沉稳的侧脸,更是绝对在其他地方没办法看到的宝贵东西。
也许是行本来就喜欢看海吧?其实山林间才应该有用之不尽的游戏材料,然而每当遇到令人讨厌或难过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要看海。山林会让生命显得很充实,热闹得几近喧闹,但是海跟山林不一样,看似平静而辽阔的海面下潜藏着深不见底的生命急流。对于一直隐藏自己真正的感受,必须维持住平稳心态的行而言,海洋的模样在某些地方或许是和自己重叠在一起的。
不需要任何矫饰和伪装,如此无条件接受自己的大海。水平线上可以看到油轮或货船来回穿梭,有时也会看到正在进行航海训练当中的护卫舰从稍近的地方穿越而过。细长的船身上搭载着硬邦邦的舰桥和烟囱,布满了雷达的高耸船桅以夕阳为背景,形成了几何图案的阴影。凝神注视时还可以看到站在舰桥上,大小仅如针一般的人形,行和母亲一起大声地呼叫着,明知道对方不可能发现他们,母子两人却还是不停地挥着手,直到暗灰色的船身消失为止。在这块封闭而人口稀疏的土地上,那是行和母亲唯一可以毫无顾虑交谈的陌生人。对方没办法注意到他们,相对的,他们也不用担心会遭到忽略或冷漠以对。大声呐喊之后,将累积在心中的不安与不满整个发泄出来,心情多少变得清爽一些,行和母亲两人相视而笑。
每当假日的傍晚接近尾声时,母子两人就会推着脚踏车回家,夏天吃着冰棒,冬天则嚼着馒头,一路上行会将这个星期所发生的各种事情,或者母亲因工作关系而没能一起观赏的电视节目概略地说给她听。这短短的瞬间给了行“忍耐”下一个星期的力量。
这样的日子不停地反复着,某天,母亲死了,她自杀了。是邻居在公寓后头的树林里发现吊在树上的母亲,行一直都没能看到母亲死后的脸。
被派来安排丧葬事宜的市府社工表示,不该让行看到妈妈那个模样,然而行无法接受这种说法。他认为,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有权利去看。然而,母亲就这样被封在棺木里,直接送到火葬场去,她的身体被收放在一个小小的骨灰坛里,就像一张很难归类为幸福人生的收据一样被交到行手上。
其实事情是有征兆的。行之前就发现,滑下通往海岸的坡道时,被自己紧紧抱着的母亲,背后渐渐地变得消瘦,而且,尽管母亲再怎么疲累,却始终无法入睡,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眼神涣散看着窗外的时间也拉长了,而一股腐臭的味道也开始混杂在香水和药布的味道中飘散出来。有同学偷听了大人们之间的悄悄话,于是就问他,你的母亲正在戒瘾吧?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面对弥漫在和母亲的两人世界当中,从内部开始败坏的腐臭味,行应该早就预期到会走到这样的尽头。
他无法接受的是,母亲一句话都不说就结束自己的生命。行一直努力地不让母亲太过操劳,不让母亲为他担心,他一直抱着这种心态坚持下去,然而母亲却丢下他自己走了。为什么不带着他一起走呢?为什么一句话都没留就离开了呢?难道她不把他当一回事来看吗?
行遭到了背叛。他哭不出来,这与他无缘的世界里,他茫然旁观着自己的身躯。脑海中浮起了这个字眼……母亲背叛了他,她抛弃了他,自行逃往轻松愉快的世界了。既然如此,他绝对不做出追着母亲的脚步而去的行径来。他要咬牙忍住,撑过这一切给她看。他要正面迎接这场挑战,战到最后一口气。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在内心深处的疼痛感倏地消失了。行开始憎恨起母亲,唾弃起世界。于是,所有可怕和悲伤的事情都不再出现了,他了解了一件事——孤单一个人一点都不可怕。几天之后,行被突然冒出来的父亲给领养了,然而,他已经不再觉得需要或喜欢谁了。
本来这个父亲对他来说就没什么价值可言。父亲贫瘦的身躯披着不相称的高级外套,让人联想起老鼠的脸孔,配上一对闪着猜疑目光的眼睛,他是附近一带大地主的独生子,附近的居民们似乎都隐约了解行是他放浪不羁的生活下所得来的私生子。
“我可不是当父亲的材料,别对我有什么期待。”
靠着家里的资助,做过几样事业却又相继失败之后,现在他只是一个吃光所有的地租,三不五时沉溺于酒色当中的没用男人。这是个性懦弱,自甘堕落,在心志正常的短暂时间里只知道赛马,没有任何才能可言的父亲对行说过的唯一一句实话。自从母亲不理会父亲的堕胎要求,独自将行生下来之后,父亲始终对母子两人不闻不问,也从未伸出援手。就在行即将被送往孤儿院之前,父亲认领了他,事后行也隐约得知,那是形同遗世独立的顽固祖父一声令下的结果。
在祖父所拥有的两座山之间,盖了一间主屋和一间分院,另外还有几间拼装仓库,行被命令说不准接近祖父所住的分院。被分配到主屋其中一间房间的行,每晚都看到父亲开着宾士从酒店带小姐回来狂欢,在酒酣耳热之际,父亲必定会脱口说出这些话来。
“我只是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谁晓得人们要怎么说。我是不担心继承的问题,这块贫瘠的土地在我这一代就会被我喝干的。”
这种喧闹的状况总是从大半夜持续到天亮为止,在女人的娇嗔声和卡拉OK的乐音声中,行用棉被盖住头,企图让自己睡着,但是三不五时还会被喝醉酒的父亲一脚踢飞枕头,喝令他出去买酒。行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骑着脚踏车飞奔前往位于国道沿线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待他满头大汗地买回酒时,被父亲带回来的女人们差不多都睡死了,而且睡相十分难看。仅穿着内衣,两腿张开的女人们也散发出酒精混合着香水和体味的味道,但是行闻起来,只觉得像是强烈的腐臭味。
那是母亲死亡时的腐臭味。那不是药物中毒的味道,而是一个人放弃身为人时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是放弃思考,逃避困难,自甘堕落成为一只渴求即兴快乐的飞蝇的味道。大部分的时间,父亲也会混在地上那群像垃圾山一样的女人堆当中,不过偶尔也会在后头房间忙着和女人交媾,行曾经有一次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打开了纸门,结果因而被狠狠揍了一顿。暴怒的父亲抓起滚落一旁的酒瓶往他丢过来,结果使得行的额头被缝了三针。
而当宴会结束,女人们三三两两地打道回府时,父亲心情就会变得很差。这时会戳着睡意正浓,强迫已经累得东倒西歪的行陪他喝酒,而且还猛骂些粗言恶语,这倒还好,当他觉得光是语言暴力不够尽兴的时候,便会毫不留情地猛掴行的耳光,要不就是将点着的香烟丢到他身上。只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摆好架势,父亲那瘦弱体格使出来的招式对他倒不算什么,然而父亲也了解这一点,因此他总是盈盈地带着浅浅的笑意,趁行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就出手了。
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期,但是行也知道,如果连国中都没能读毕业的话,根本就找不到工作,因此不管再怎么疲累,他仍然强打起精神,正常地上学。一方面也是不想像父亲一样选择投机取巧的道路走,落得同样下场的意气在作祟。至于要说学校方面有什么改变,顶多只是他可以用如月这个姓去上学,难免还是有人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例如“如月行电车(前往如月的电车),车门即将关上”,但是只要他不予理会,这样的玩笑也很快就会被遗忘,也不再有人跟行说话。
行没有一个称得上朋友的同伴存在,而且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有这样的同伴。行在学校里不笑、不说,成绩维持在前几名,上体育课时则发挥他那无与伦比的短跑资质,有些女学生难免会暗恋着他,然而行对那些送到手上的情书连看都没看一眼就丢掉了。
只有一个老师能够体恤行的心情。他看到顶着睡眠不足的脸孔,身上不时出现新伤的行,心中感到不舍,于是到家里来找父亲直接谈判,然而看到大量的酒被送过来,女人们搭乘的车子聚集在院子里的景象时,行替自己竟然期待事态能多少获得些许改善感到羞耻。他不能靠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任何人。只要一有期待,将来就一定会有痛彻心扉的背叛和痛苦等着。果然,老师之后就不再过问行的事情,相对的,却用现金买了新车。被迫多花了原本不该付出去的钱,父亲理所当然将怒气都发泄在行身上,而且还用竹刀来殴打体格已经发育得相当健壮的儿子。
你这个可恶的臭小子,我把你捡回来认养,竟然还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情来。道歉、道歉、道歉——竹刀随着父亲的怒吼声不断地挥下,当竹刀砍到身上旧伤时,就窜过一阵剧烈的痛楚,然而行始终不曾叫出声音来。就如过去一路走来的模式一样,他只是努力地持续忍耐着,心中甚至没有任何憎恨感。这种情绪是人对人所感受到的感情,而像这样宛如被什么东西附身似地不断挥舞着竹刀的父亲,还有阻断所有感觉,像个旁观者一样冷眼看着这一幕的自己都已经不是人了,已经放弃身为一个人了。
在行的心里只存在一个意念——我绝对不会逃,我不会逃,我要打赢这场仗给你看。这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老是在逃避着什么。母亲也一样,母亲选择自杀做为最后的逃避手段,但是这个男人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只懂得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企图掩饰生存的痛苦。他只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而不得不用强烈手段来让始终不想逃的儿子屈服而已。
如果我只能忍耐的话,那么,我就忍给你看。既不逢迎谄媚,也不低声下气求饶,在培育出足以让自己离开这里的力量之前,我一定要忍给你看——一旦下定这种决心,那个顶着松垮的脸,挥舞着竹刀的父亲看起来竟是那般地滑稽而悲哀,行那逐渐失去感觉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父亲见状越发地抓狂,在痛殴了行一顿,直至自己的手抬不起来之后,他丢下一句“你不是我儿子,你是那女人不知道跟哪里的怪物所生的小鬼”,然后就仰躺在当场,昏死了过去。
行升上国中三年级之后,在祖父坚持的教育方针下得以继续升学,开始跟一般考生一样参加考试进修。从那次之后,父亲的暴力倾向多少收敛了一些,但是每天晚上的荒诞行径依然没有任何改变,为了寻求一个可以安静念书的环境,行在某天晚上悄悄地溜进了分院。
分院是由仓库改建而成,面积比行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公寓稍大一点,除了附近的欧巴桑每天来帮佣之外,这个地方是禁止任何人进出的。在这四年当中,行见到祖父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里,祖父还颇健康的,他穿着工作服,在分院后方整理杂草的样子看在别人眼中无疑地都像是一个遗世独立的人,然而从他那老而弥坚的一举一动看来,其内心似乎有着和那个懦弱父亲不同格局的沉稳特质。一回过神,行发现祖父盯着自己瞧,他企图将视线和祖父对望,祖父却转头不见了……
这样的情况一再发生,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交谈的机会,一再遭到大人背叛或暴力相向的行心中抱着“万一被逮到,事情非同小可”的警戒心,悄悄地打开分院的门。
待眼睛习惯了带着霉味的黑暗之后,他看到了天花板的梁柱,一座梯子架在天花板一角的四方形洞口上。周围堆着几座木板堆叠起来的小山,一些看起来像古董的佛像和无数的茶壶杂乱地摆放在这些小山之间。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装饰在墙上两幅大大的画。
其中一张画是一个坐在朴素而端正的椅子上的西方老妇人,另一张则是宛如将阴郁的思绪具象化,笼罩在暴风雨当中的海面。这两幅画沐浴在从天窗照射下来的月光当中,清晰地浮现于黑暗当中。只看过印在美术教科书上那些相片的行对这两幅油彩画充满了新鲜的敬畏感。
那种感觉就像被人大声吓阻,罩在眼前的黑幕倏地被掀开来,短短一瞬间世界露出了真面目一样。行被两幅画的庄严感给迷惑住,忘了自己前来的目的,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从天而降,问道:“你喜欢哪一幅?”
是祖父。他踩在梯子中间,俯视着行,眼中却没有丝毫责怪的色彩。那对纯粹像是在确认什么事情似的锐利眼睛在黑暗中眨着,行凝视着祖父的眼睛好一会儿之后,把目光移回画作上,指着画着海的那幅画。
为什么?祖父又问道,行回答“因为看起来感觉得清爽”,祖父便又不停地眨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出乎行的意料之外,非常地和善。这张老婆婆的画感觉是很写实,但是有点过于平板,欠缺变化。没有像这张海的画一样,有着不断逼近而来的感觉!祖父的表情让行莫名地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很难得主动开口说话,于是祖父便愉快地笑了。后来行才知道,那张海的画是库尔贝(法国画家)以海浪为题材所画出来的一系列作品之一,而老妇人那张则是惠斯勒(美国画家和雕塑家)的母亲画像。就画的价值来说,惠斯勒的画是比较值钱的,但是这幅画只是仿作。也就是说,行在无意识当中看出了真作和仿作之间的价值差异。从梯子上爬下来,不停地笑着的祖父说“看来你似乎有绘画的天赋呢”,然后走到行旁边。
从来就没有人这样夸赞过行。他感到困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在祖父旁边一起仰头看着画,于是祖父笑着问他,想不想看看其他的画?只见祖父脸上紧绷的肌肉整个放松了下来,露出一张仿佛遗忘已久的笑容。行也笨拙地扯了一下嘴角。从这个时候开始,他跟祖父之间有了交流。
听说祖父以前是县议会的赞助者,也担任幕后的咨询顾问,在当地是很有势力的人。对当时的祖父而言,摆放在这里的美术品都只是被现金化之前的政治献金。他把这些画当成礼物送给想献金的对象,由于这样的做法纯粹只是一种馈赠,与法令规定扯不上边。而获得馈赠的一方则将画卖给紧跟着上门的美术商。美术商是送画一方派过去的人,只要以事先说好的价钱将画给买回,政治献金就可以在不引起非议的情况下成立,这就是整个大概的过程。祖父不忍看到这些画的价值完全遭到漠视,像卡片一样任由人们糟蹋,因此在收手归隐山林之际,自行带走了收藏在这里的美术品。
这些作品本来应该被摆放在美术馆里才对,但是如果置之不理,迟早会在某家企业的仓库里变成遭到拒付的支票。也许在我死之前的短暂时刻,可以让它们成为抚慰老人家的一种心灵安慰吧?祖父这样说道,但是始终不肯说出他归隐山林的理由,不过后来有一次,他,悄悄地告诉行,是为了卧病在床的老婆。
“那是一种心病……长期置身于政治的世界当中,毒素已经整个渗透到头脑里面了。现在听起来好像只是在为自己辩解,然而事实上,儿子变成那副德行的原因也在这里。他本来就是个懦弱的人,看到变得痴呆的母亲,也许打心底感到害怕,担心自己哪一天也会发狂吧?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功败垂成。也许是我坏事做尽造成的因果报应在儿子身上吧……”
说到这里,祖父第一次充满歉意地低下头去——我知道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但是我也是个懦夫。我害怕一旦我离开这个藏身之处,又会溺毙于世俗的污浊当中。
“但是你有你坚强的地方。那是一种有异于我们父子的坚强,一种可以斩断无聊的因果,往前迈进的坚毅特质。也许现在不该这样说,但是,行,你就好好念书吧!琢磨自己的才能,往辽阔的世界振翅高飞吧!这种偏僻的乡下不宜久留。你有那种力量,有坚强勇敢的感性。”
要说对注视着他并按住他的肩膀,如此期许的祖父没有任何感觉是骗人的。然而要说行因此跟祖父产生了共鸣的话,他内心又封闭过头了。一来他不相信自己有特别的才能或坚强的特质,而且对祖父这个“陌生人”也还不能完全抛开不信任的疑念。他之所以持续到分院去只是觉得与其待在主屋闻父亲散发出来的腐臭味,不如来这边看看书、看看画要好得多。
祖父为行买了一套全新的画材用具。这是他被认领进这个家之后第一次得到的礼物。虽然他完全没有想刻意磨练祖父所说的什么才能,但是从那之后,他总会趁念书的空当执起画笔画画。
他从用蜡笔画素描开始,渐渐地用水彩颜料画静物画。这是一种令人惊讶的新鲜感。每当他移动笔尖,一个新世界、不同的宇宙就出现在眼前。这代表你确实是有这方面的才能,看过他随意画出来的几张作品,祖父这样说道,行本身也体会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冲动。从内部发出来的热情溶化了冰冻的血液,温暖了他全身。每当摊开素描簿,原本紧绷的神经就会不自觉地缓和了下来,觉得自己仿佛振翅高飞一样。父亲狐疑地看着他频繁地进出分院,行也不多加理会,展翅飞翔的冲动使得他一有空便执笔作画。
开始画风景画之后,不消多时,他便画遍了住家附近的所有景色,脚步很自然地走向海岸。那是以前他跟母亲多次前往的海岸。那是他害怕变得脆弱的感情护盖松脱,刻意避免前往的地方。进入中秋的海岸杳无人烟,行坐在曾经和母亲一起放烟火的海岸,专注地将红色和蓝色渲染在一起的黄昏海面画到图画纸上。
当他迟迟无法画出自己想要的色彩,和调色盘陷入苦战之际,突然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蠢动的气息。他将目光拉回海面上,看到一艘护卫舰从海的另一端出现,穿过他眼前。
坚挺的舰桥和烟囱的剪影,还有船桅复杂的形状。看到和过去景象一模一样的光,那一瞬间,原本封印起来的记忆整个爆发开来,烟火的火药和海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香水和药布、酒精混杂着,令人怀念的味道从脑海深处渗了出来。回过神来时,行发现自己站了起来,一如往常大声地呼唤着,对着缓缓地行驶而过的护卫舰猛挥着手。
这是自从母亲死后,他第一次发出这般巨大的声音。他专注地持续地挥舞着手,企图借此来抒发满溢的感情,于是他觉得站在舰桥上如米粒般大的人影似乎拿着望远镜看向他这边。
他猛然一惊。心中虽然难以置信,但是还是定睛注视,于是一个低沉的警笛声从海的对面响起。警笛声撞击在海角,反弹回来冲撞到他的背上,渗入他全身,行再度更用力地挥着手。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舰桥上的人也对着他挥手,对方在回应他。
我们意念相通了,母亲。
只是碰巧眼前的东西看着我,给了我回应,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也有这种美好的事情。人生有的不只是忍耐,只要勇敢活下去,有时候还是会遇见如此美好的瞬间——母亲过世时连一滴都没有流的泪顿时满溢而出,擦着眼泪的当儿,行发现自己已经原谅了母亲。他发现颜料的味道和分院的霉味所形成的新世界取代了母亲的味道。憎恨是多余的,厌恶也是不必要的。他发现自己可以把人当成一个人来看了。
船缓缓地渐行渐远。行一直目送着舰艇离去,直到其驶进海岛的后方,看不见为止。
崭新的世界就这样展开了,但是好景不常。就如同母亲的身体开始散发出腐败的味道一样,接近尾声的气息慢慢地,但是明确地接近当中。
最初的征兆是父亲和祖父之间发生的口角。行看到那对父子罕见地在庭院互相怒吼,他躲在门柱后面侧耳倾听两人的对话。
简而言之,两人的对话如下。父亲因为沉迷于赛马而欠了一大笔债。只要卖出部分的土地就可以把债务还清了,但是土地的所有权在祖父手上,因此他没办法随意变卖。他保证以后不会再给祖父添麻烦,希望祖父能帮他这一次。
祖父骂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已经没有土地可以卖了。如果你像个男人,自己的屁股就自己擦干净。祖父骂完,作势要离去,父亲却挡住了去路,建议祖父趁这个机会把土地都卖掉,到市区去盖个公寓什么的,悠闲过日子。他的赛马同伴当中有人从事不动产。这个同伴认识建筑公司的职员,正到处收购土地,打算建盖休闲公寓。对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赛马、不动产、公司……也许判断出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吧?祖父叹了口气,瞪着父亲说,少在我面前提那些不务正业的家伙。如果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他们,要不了多久,你会被他们吸个精光。父亲涨红着脸,反驳说对方不是那样的人。他们是好人,他们说愿意为他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景气虽然越来越不好,但是还不到完令放弃的时候。那些朋友想趁这个机会反败为胜。以前你不是就要我跟这种有气概的人交朋友吗?
祖父不屑地说,谁会为你这种人粉身碎骨,他们只是骗你罢了。两人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争执着。最后祖父已经感到不胜厌烦了,他说,我没有打算把财产交给你,所有的财产我都要托给行处理。这几天就会办好这些手续。不知道祖父是当真,或者是当时情势所逼,抑或只是为了劝诫父亲才说出这样的话来,总之,父亲勃然大怒。果然是这样吗?难怪那个小鬼才会一天到晚往分院跑吗?祖父带着混杂着轻蔑和悲哀的表情,看着这个宛如责怪父母偏心的儿子。受不了两人之间那种沉闷空气的父亲最后丢下一句。我可要言明在先,那小子身上流着母亲的血,谁都不晓得他什么时候要发狂。
祖父的眼睛仿佛发出愤怒的爆炸声似地瞪得老大。你知不知道羞耻啊?怒吼的声音响彻四周,同时间,被打倒在地的父亲在院子里滚着。祖父俯视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拒绝抬起头来的父亲好一会儿,等调整好呼吸了之后,离开了现场。慢慢站起来的父亲凝视着消失于分院的祖父背影。那阴郁的眼睛深处隐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件事情发生不久之后,一些长相看起来不怎么正派的男人们就经常出入家中。也许是父亲的赛马同伴,也就是他口中的“可以信任的好人”吧?他们所开来的宾士或BMW等名车将父亲的车子挤到了角落,大剌剌地停在院子里,连女人也没叫,一行人经常就这样商讨事情到深夜。行没听清楚他们刻意压低声音交谈的内容,不过有一次,他听到一个大概五十五岁左右的肥胖男人提到诊断书之类的。
等这些人留下堆积如山的烟蒂离去之后,父亲一副虚脱的脸茫然地坐在客厅里,发现行下楼来喝水,整个人吓一跳还移开了视线。从他那与之前旁若无人的模样有着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态度,行发现家里诡异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烈,而当他还不知如何处理自己的焦躁情绪时,事情就发生了。
接近腊月的某一天,行放学回到家里,发现家门前停着救护车。他一把推开从附近跑来看热闹的人群,快速地冲入屋内,只见祖父苍白的脸朝着天,躺在担架上被扛走了。
和那群看热闹的人们拉开一段距离,每天来帮佣的欧巴桑铁青着脸站在石墙一侧。
“发生得真的太突然了,只看到老先生突然痛苦地压着胸口,整件事情就这样了,昨天明明都还那么健康的……”
欧巴桑像是没有特别针对任何人似地喃喃说着,她手扶石墙支撑着几乎要站不住的身体。
载着祖父的救护车上只有父亲陪着一起赶向医院。行踩着脚踏车在后面追赶着。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能想,只是不想让祖父一个人就这样走了,他怀着这样的心情,不停地踩着踏板冲向市内的医院。
三十分钟之后,他抵达医院时,祖父已经过世了。
其实祖父被送进急诊室之前就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只是,当医生正式宣布死讯之际,祖父之死也就成了事实。在急诊室前面走廊上和父亲交谈的医生,就是那个五十五岁左右的肥胖男人。他和那些獐头鼠目的男人们一起到家里来,诊断书……那张脸孔跟当时说那些话时一模一样。
对方往这边一看,发现站在一头的行,立刻就将脸别了开去。
那一瞬间,有某样东西在脑海中迸开来,行可以感觉到一种未知的物质从身体内部涌上来,然而行却佯装成很平静的样子,离开了现场。他不想看祖父死亡的脸,一把扶起倒在医院前面的脚踏车,开始踩着踏板。父亲和医生共谋杀了祖父。在他心中深深地烙印着这个事实,然后循着来时路回家了。
他不知道这是出于父亲的意思,抑或是遭到那些朋友们的威胁,他也没有必要知道。对行而言,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父亲杀了祖父。属于他的第二个世界也被消灭了,行再次一无所有了。然而,和母亲死亡时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处,那就是从身体内部涌上来的未知物质完全支配了他的头脑和身体。
这个未知物质告诉他该做的事情,而行对把这个念头付诸行动也没有任何异议。葬礼结束之后,过了几天的夜里,行在门前等着父亲回来。
为了办理继承手续而每天到公所去的父亲这一阵子多半都不喝酒,保持清醒的状态。当天他也在中午左右出门,在刚过九点的时候开着宾士车回来了。行站在敞开的大门正中央,隔着前车窗凝视着踩着刹车的父亲满是狐疑的脸。
强化光度的车头灯直射行的眼睛,喇叭声猛烈地从正面传来。行动也不动。从车窗里面探出头来的父亲怒吼道,你干什么?别挡路,闪开!但是行不予理会,仍然站在原地。祖父死后,行表现得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静,父亲可能因此放下了一颗心,以为自己的计谋没有败露,他毫无警戒地下了车走了过来。
你干什么?站在那里会挡路的。父亲这样说道,在距离行一公尺处停下了脚步。行没有回答。反倒略微地弯下腰,右手一把抓起事先放在脚边的砖块。然后借着抓起的态势,从旁边往父亲的头上一击。
噗——声音跟以前在山中不小心踩到守宫时听到的声音是一样的。黑色的血珠在车头灯的照耀下浮显上来,父亲就着直立的姿势,硬生生地往旁边倒下。他将一角粘着被挖出来的血和肉屑的砖块高高举起,再度痛殴着那已经满是血水的头。
四肢宛如遭受电击似地倏地伸直,然后又整个松弛下来。父亲的一只脚不停地抽动着,破裂的头淌在血泊当中,他已经起不了身了。那是母亲过世时,还有祖父过世时行都没能看到的亲人死亡时的表情。行把砖块放到一边,擦掉溅在脸上的血水,熄掉一直发动着的宾士引擎,然后走进门内。
那种感觉就像静寂冷不防地回来了。行一边听着细微的虫鸣声,走到院子角落汲取地下水的帮浦前面蹲了下来,清洗自己的脸和手。他什么事情都没办法想,只是看着被冲进排水沟中变得稀薄的红色血水流走。他知道大事不妙。根本就不该让祖父的院子被血水弄脏,早知道应该在外头动手才对。这么一来岂不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再怎么努力冲洗,始终没办法去除那油腻腻的感觉。搓揉着衣服,掩盖着脏污的行朝着没有了主人的分院走去。然后开始专心地完成他画到一半的静物画的修饰工作,直至外头开始騒动起来。
他没有任何不安和迷惘,也没有后悔。只是觉得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件事。就算往后将要被迫过着不自由的生活,他也只能忍耐。这是定律,以前他也是这样过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只要重新开始厌恶这个世界就可以了,因为人生终归只是一连串的忍耐而已……
一直到天亮之前,行都没有听到原本以为很快就会出现的警笛声,他也因此得以完美地完成花瓶的静物画。行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他无从想像今后会开始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是他知道,他将不再有时间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画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