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一先生:
起首这么写可以吗?“拜启”或是“前略”都显得好生硬。“亲爱的纯一”虽然很符合我的心意,可写成文字却有说不出的害羞。所以最终还是决定这么开头。哎,明明是我硬要和你互通书信来着,写个开头就这么迷糊可不行呢。
我对你说,写信是为了把我们俩的回忆留在纸上。我会这么想,是姨妈给我看了她结婚前姨父写给她的信的缘故。
在那些信里,“我爱你”自然必不可少,除此之外,还毫不吝啬地出现了大段诸如“有你的冬天,比起没有你的春天,更能让我感到温暖,让我的世界里开满了鲜花”这样热情的文字。我读着都觉得不好意思,可姨妈却自豪地对我说“很棒吧”,真令人羡慕。
姨妈只让我看了一封她写给姨父的信,她自己写的就觉得害羞呢。不过,那封信也非常完美。虽然信中使用了敬体,显得有些生疏,但整封信里她都称姨父为“亲爱的”,那恰如其分的尊敬与爱意,让我也想写出这样的信来给你呢。
虽然我很努力地学,不过不论是“亲爱的”这样的称呼,还是敬体的写法,对我来说都是一场苦战呀。
过去的人还真是浪漫主义啊!
一开始就写出完美的信可能比较困难,不过,当我准备好信纸和钢笔,消除掉周围的噪音,静静坐在桌前时,心情和发短信时完全不一样了。感觉似乎这么做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写信这件事,再一次让我正确认识到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和时间。
比方说,现在我给你发了条“在干什么呢?”的短信,也许五分钟都不用,你就会回复我“在睡觉”或是“在看书”。这样一来,我就会想听听你的声音。于是打电话过去,跟你说说今天发生的日常琐事,你呢,就会回应我我最想听到的话。再接下来,我就会想见你。
以前,想见你了,就坐电车去你住的公寓。你常常说,女孩子一个人很危险啊,然后就变成你来我这里。要是当时不方便见,我们就约好第二天见,或是周末见。再然后,互道晚安,一天就结束了。
而现在,就算和以前一样给你发短信打电话,也无法见到你。就算约好时间,也不是几天内就能见得到的。真要见面,得等到两年后了。所以,我可能会难过得在电话这头哭起来吧。挂了电话,也许还会给你发短信,把我寂寞孤独的一心情一股脑地倾诉给你。可这些只会让你更加为难而已。
会认为“手机把我们联结起来”的,大概只有那些想见面时就能见到的人。我猜,你现在一定紧蹙着眉头,表情痛苦。抱歉啦。
在机场,虽然我笑着送你登机,可我得承认,在回去的公车上我哭得一塌糊涂。不过,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哭过了,请你放心。
话说得有些离题了,回到原题。写信的话,是不能指望对方立刻回应的对吧?
而且还是航空信。这是我第一次寄信去国外,心情颇为激动呢!
文具店的售货员告诉我,就算是往国外寄信,也不一定要用蓝红镶边的那种航空信封。你知道吗?只要在普通信封上用红笔写下“Air Mail”就可以了——你肯定一早就知道了。我又在想象你苦笑着的脸了。这樱花图案的信纸和信封,是不是很美呢?
这封信寄到你那儿要花多长时间呢?一周,十天,或许更久。还得把你回信的时间考虑进来。
这就是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和时间呢。
所以,我就不能在信里写些琐碎的小事或是一时的感情波动了,也不能写些“科长外遇被他老婆发现啦”这种别人家的无关紧要的事了。短信写什么,和你见面时说什么,在我们离得近的时候,我从没事先考虑过,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如果我们是成年后才遇见,那么现在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写些童年时的事,学生时的事,更加了解彼此。可我们从中学时就开始交往了呢,现在还有什么能互相了解的事吗?
还是不硬写些什么特别的了,我就坦率地写下我现在的心情吧。
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你现在是否平安健康,还有你在那里的新生活怎么样。
我至今仍忘不了,当听到你说你要作为国际志愿者队的一名队员,去P国工作两年时的情形。你参加了项目说明会、通过了初试和复试、接到了合格通知,这半年来的所有过程竟然都瞒着我。并不是我太迟钝才没注意到,而是你隐藏得过于巧妙。
你说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还把我带到连过生日也没去过的高级餐厅。我还以为你要拿出戒指来向我求婚,没想到却听到你说国际志愿者的事已经定下来了的消息。
要是我知道你一直以此为目标,倒也能对你说声“恭喜”。可那时候的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理解你的话。
从没听你谈起过国际合作或者志愿者什么的话题,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此抱有兴趣。从之前对国外旅行都没什么兴致,甚至连护照都没办过的你的口中,说出了让我无比陌生的国名,还说要去那里工作两年,我实在没有什么真实感。
既然如此,你想说什么?——这是我当时的心境。你要对我说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关系从今天起就结束了?”
我是冷静地想过后才这么说的,可你却一副困惑的样子,惊诧地,甚至略带怒气地问:“为什么你会这么理解啊?”你对我说,两年,对于我们曾经共同累积的岁月和即将度过的漫长人生来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罢了。
“要是还不放心,在我走之前,我们就去领证吧。”
“领证”,不是“结婚”。虽然和我当初所想的有些不同,不过也差得不远了。后来我们之间的话题就向那方面发展,所以有些事当时没能问你。
为什么要参加国际志愿者队呢?为什么要瞒着我呢?还有——
你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受“那件事”的影响呢?
因为写信才注意到的事,真的有很多呢。自那时起已经过了十五年了啊。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呢。
你会想要参加国际志愿者队,也许是因为在三十岁即将到来之时,仔细思考了自己今后的人生吧。
和你分开,我的身边就像突然裂开了一个大洞似的,空出好多时间来。工作的时候,脑袋里会浮现出很多想做的事,比如好好休息,读几本书,做个美容什么的。可一回到家,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房里的时候,就会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着“白天我想干什么来着”,不知不觉把时间都浪费了。
不紧不慢的生活固然幸福,不过假设我们都能活到平均寿命吧,那现在还不到一半呢。这种被动的人生实在太浪费了。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我在想,要不要业余去学学烹饪或是英语呢?
啊,我怎么写出来了。偷偷地瞒着你去学就好了,然后突然去见你,用流利的英语和当地人对话,吓你一跳。也可以在你回国时,一边问你“是不是很想念日本菜呀”,一边端出一桌我亲手做的,不逊于大厨手艺的怀石料理。
所以,你才瞒着我去考试的吧。为了给我一个惊喜。
但遗憾的是,你也知道的啊,我对“隐瞒”这种事一点儿也不擅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从来没让你惊讶过呢。
你了解我的所有,我对你——怎么说呢,写到这里,我突然没了自信。
也许这样的距离和时间,是为了让我重新认识你而产生的吧。
无论如何,健康最重要。
小心身体,好好加油。
又及:邮费只要九十日元,便宜!竟然比去你公寓的电车费还要便宜!
万里子 四月五日
亲爱的万里子:
我用了你不好意思用的称呼作为开头。
确实,要是在日本时这么写,一定会觉得反感。何况,要是写在手机短信的开头,收到短信的你也会怀疑这是不是整人游戏。不过,若是就着烛光写在信纸上,别说是“亲爱的”了,就是再肉麻的词语也写得出来哦。
我现在所在的这座海边的小村庄并不是连电都没有的与文明隔绝的地方。只不过上周一场龙卷风袭来后就一直停电。所以我学会的第一句当地的语言就是“停电”。受灾并不严重,在日本的话第二天就能全面恢复正常,但在这里就不知要到何时了。
到去年为止,这座村子里有一位日本电器队队员,好像就是他把前村的电线拉到了这儿的。大概因为这样,村里人便以为日本人都精于此道,很多人对我说“快帮我们修好吧”,或是来询问“什么时候能修好啊”,甚至还有人带着坏了的收音机来找我修呢。
我告诉他们,我并不会电器相关的技术。听了我的话,他们偶尔会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不过从没有人发过怒——“哎呀,你刚刚来,也挺不容易的呢。”说完咧嘴一笑,便回去了。还有人带些食物给我。看起来,原本村里人就不那么在意用不上电这件事呢。
这个地方有着这样宽厚悠然的性格,却严格执行着宵禁。一开始我很难理解,不过,现在已经能在这儿快乐地生活了。
没和你商量参加国际志愿者队考试的事,并不是存心想瞒着你,而是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要去。参加考试的人基本都抱着强烈的愿望,我却不是怀着那种无论如何都非去不可的心情。
也许,这件事的起因还是你呢。
还记得吗?我们俩有一天约好去看电影,可你突然来不了了。理由是职场上的朋友遭遇了老公的家庭暴力,你要带她去律师事务所进行相关咨询。
那天,我早早就出了公寓,接到你的电话时已经在电车里了。我有些生气:都这个点儿了别放我鸽子啊,还是你提出要去看这部热门电影的首映的呢。为了这个,我昨晚还特地熬夜,把工作提前做完。
而且,又不是为了你自己的事。
约好去看的电影是一部非常甜蜜的爱情片,我实在没有一个人去看的勇气,也没什么其他特别想看的片子。正想着怎么办呢,车已经到站了。车站旁的宣传栏里,一张海报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在一片干涸的土地上,一棵参天大树下,一名日本男子正单手举着块小黑板,为黑人孩子们上课的情景。是国际志愿者队招募的海报。
我曾经从电视广告中听说过国际志愿者队,不过对其具体做什么完全没有概念,只是隐隐有一种印象:一群人在冷漠地挖井或植树。这幅海报中所展现的蓝天下的课堂,引起了我的兴趣。而且,黑板上写的还是乘法算式。这些发展中国家的孩子也会学习这些啊,我暗自惊叹。你也许会难以置信地问我:“你这是什么偏见啊!你忘了自己是干什么工作的了?”
无论生在何处,数字和数数大概都是非常重要的。不仅仅是加减法,乘法什么的也必须掌握——说不定会遇上“给五个孩子每人两个苹果,一共需要几个?”这样的情况。
可是,那块黑板上写的却是“5×0=0”这样的式子。我们一直理所当然地学习“零乘以任何数都得零”这样的知识,不过,对于在资源有限的环境中学习的孩子们来说,究竟有没有教给他们的必要?在实际生活中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
我一面看着海报一面想着这些。下方写着的说明会地点正巧就在我们要去的电影院方向的一栋大厦里,时间也是当天那个时段。去看看也好,我便决定去参加说明会。
这就是我迈出的第一步。
不过,我并不是说,是你当时的失约导致了你对现在的距离和时间的寂寞感。我们之间,总归需要些距离和时间,再次确认对方的心意。
那件事过去了十五年——不过是偶然撞在了这个时间点上罢了。
在说明会开始前,我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消磨时间。在那里,我一直想着你。
我的朋友见过你之后,非常羡慕我呢。总是藏在我身后,走路时会离我半步左右的你,又娇小又可爱,永远笑眯眯的,而且无论什么事都会和我商量,温顺地接受我的意见。他们说这样的你非常迷人。
我也一直深信,你从心底里依赖着我。
如果那天你取消约会是因为别的原因,那么就算我为了消磨时间而去参加了说明会,大概也不会提出申请的。让你一个人在日本待两年,我可担不起这个心。我甚至自信地断言: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什么都做不了。我想要一直守护着你。
这样的你,却说要带遭到家庭暴力的朋友去律师事务所。管别人家的闲事,要是招致她丈夫的怨恨该怎么办?难道你那朋友就没个亲人的吗?我倒先担心起你的处境来。
既然有朋友发生了这种事,为什么都不和我商量一声呢?我越来越不高兴——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浮现在我眼前。
从这儿开始,也许我要稍稍违背和你的约定了。
那是初中二年级下学期,发生在学校自行车存车处的事了。一树殴打着康孝,几个学生围成一圈冷眼旁观。我就是其中一员。
“永田君,为什么不制止他们啊?”一个女孩子在我身后,有些拘谨地拽了拽我的袖子,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是你。
“这和谷口同学你无关。”我冷漠地回答道。
于是,你冲进了围观的人群中间,大声喊道:“住手!打人的人和默默看着的人,都是最没用的了!你们这么做,不觉得丢脸吗?”
你看着一树,看着康孝,看着围住两人的那些同学,最后,你看向了我。那时,我确信,在这群人之中,你最看不起的就是我了。
就算你失去了那时的记忆,你的脑海深处也留下了对我这种无动于衷的人的蔑视吧。因此,你才没有和我商量你朋友遭到家庭暴力这件事。
你并不软弱,也不胆小。你拥有比任何人都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为什么我忘记了呢,我不过是救过你一次而已。
因此,你一直很给我面子。不过仅此而已,你并不是在依赖我。
这么想着,我走进了说明会的会场,里面已经聚集了一百多人。我非常惊讶,真有这么多人对国际志愿者队感兴趣啊。说明会首先对国际志愿者队做了笼统的介绍。接着,几名回国的队员谈了谈他们的经验和感受。既有幽默的故事,也有感人的事迹。述说着自己在当地工作情况的他们,看起来都是正义感强,又很有勇气的人。他们并不像英雄片的主人公那样煽动气氛,也提及了自己的挫折。
不过,不论是谁,都和那时冲进人群中的你,有着一样的目光。
我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呢?如果和这些人经历一样的事,会不会也能拥有和他们一样的眼神?
其实,那天我提前出门,是为了去买戒指。之前,我的一个朋友和认识不到一年的对象结婚了。参加他的婚礼时,他问我“你怎么还不和你女朋友结婚”,倒真让我思考起“为什么”来。会不会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错过了考虑结婚的时机?深深体会到这一点的我决定,要以三十岁即将到来为由,向你求婚。
可是,参加完说明会的我,想起了你的眼神的我,与你目光不同的我,没有资格。
我想拥有和你一样的眼神——带着这种心情,我提交了申请书。通过了初试的笔试,又通过了复试的面试,最后接到了录取通知。我总算对自己有了些信心,便向你汇报了这件事。
我完全没想到你会以为我是要和你分手,慌慌张张地还没把事情说明白,就当场说出了“去领证吧”这句话来。“我等你。”——听到你的这句话后,我紧紧地抱住了你。我想告诉你,那时我再一次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变得更强,一生守护着你。
我也想过拒绝这份录取通知,还像以前一样和你在一起。可是,冷静地想想,单单参加过国际志愿者队的考试,我的内在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要是在这两年里,能够挑战自己的极限,那么我就真的可以守护你一辈子了。
带着这样的决心,我来到了P国。在这里,我的工作是教村子里上学的孩子们学数学和理科。所谓的挑战极限是什么,我现在还在摸索着。
这里谈不上是可以轻轻松松邀你来玩的地方。不过,窗外这满天的星斗,真想在什么时候和你一起并肩仰望。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要好好保重。
又及:我觉得明早再看一遍的话也许就投不出去了,所以现在就封起来吧。信封就像你看到的,是航空专用信封。因为要和你写信,出国前我买了一大把。
收到你的信花了二十天,寄到你那也得二十天后了吧。真是漫长的旅途啊。
你的纯一(连这样的署名都写得出来哦!) 四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你(比起名字,我觉得这种称呼更好):
你好吗?
停电什么的可真糟糕啊。要是原本就没有电的话,大概会有与此相应的生活方式。但既然原本有,现在又用不了的话可真是不方便呢。已经恢复了吗?
话说,你那儿有家用电器吗?出国前怕那里没有电饭煲,我们还一起练习用普通锅煮饭呢。买得到米吗?不会还是物物交换吧?用贝壳或金块什么的——我的偏见也够严重的,真对不起,可实在是难以想象那里的生活。
我想要了解你的工作,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于是,我申请订购了国际志愿者队事务局发行的月刊《Blue Sky》。上周,第一期,也就是六月号寄来了。令人惊讶的内容可真不少……
出国前,你对我说一起去领证时,我硬是逞强着说“我等你两年,放心去吧”,领证的事就暂缓了。但是,看了《Blue Sky》我才发现,队员家属有各种福利呢。
首先呢,即使不订阅《Blue Sky》,在队员赴任期间,每月都会免费寄送。
比起这种细节,我更在意的是“家属访问团”。访问团每年组织一次,可以和在P国工作的其他队员的家人一起,去P国参观队员们各自的工作情况。事务局会承担80%的交通费和住宿费,超便宜的。不过,问题还不是钱。
当然,花费很少这点确实非常吸引人。可更重要的是——交通工具。
我查了查该怎么去你住的地方,发现到离你一百公里外的小镇都还比较容易。但要从那儿再去你的村子,就必须租船或是小型飞机。跟着“家属访问团”去的话,事务局可以提供小型飞机的租借服务。月刊中的一篇随记是这么写的。
这么一来,村子里通电这件事反倒显得不可思议了。村里人都穿着衣服的吧。
除了租借,在我所查到的方法中只剩一种,就是和当地镇上的渔夫商量。这太困难了。大概“家属访问团”已经接到了太多队员朋友或恋人的咨询,因此,月刊上写明了参加者必须为三等亲以内的家属,附加其他一些在普通宣传册上没印的条件。
早知如此,当初就领证了——我正后悔着,便收到了你的信。我写的信顺利地寄到了你那儿呢。你的信也来到了我的手中。那么偏僻的地方,寄封信要花上二十天对吧。到底是怎么从村里运送到小镇去的呢?
我的心怦怦跳着,拆开了信封。
这有棱有角的字确实是你的笔迹。不过,我已经有多少年没看过你手写的字了呢?回想起来,还得追溯到高中抄你数学课作业那时候呢。
知道了你申请参加国际志愿者队的理由以及瞒着我的理由,我首先要向你道歉。为我当天临时取消了和你一起看电影的约会,也为我从没和你商量过朋友遭到家庭暴力的事。
那位朋友是由美。有一次我参加同事的婚礼,因为要作为公司同期入职的同事代表发言,还在你面前练习了好几遍。就是那个由美。她和学生时代同一社团的学长结了婚。一起吃午饭时,她总会向我说起她老公的事。
一开始是非常幸福的生活片段,可半年不到,便演变成了让人不忍听闻的辛酸经历。由美的老公非常喜欢赌博和改装车,为了这两样东西一直挥金如土,甚至动用两人的生活费和由美自己的积蓄,被由美念叨了几句之后便暴怒地打了她。手腕和侧腹都是淤青的由美,在我的面前哭出声来。
每次我都向由美提出例如“和家人商量”、“和可靠的公司前辈商量”这样的解决方法,可她只是—个劲儿地摇头,说“算了”。
约会前一天晚上,由美突然跑到我住的公寓来,说是从老公那里逃出来的。她的左眼肿了,周围都是紫色的淤血。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由美会被杀的。说服了本来只想在我这里住一晚的由美,不顾已是深夜,我坚持给家庭暴力咨询处打了电话。对方为我们介绍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一大早,我就打电话预约了当天下午的见面。
意识到和你有约,已经是我和由美一超走出家门之后了。牵着步伐沉重的由美,我一边想怎么穿了双这么难走的鞋出门,一边低头看向脚面,这才突然想起之前为了和你见面,已经早早把新买的鞋放在玄关处了,于是慌忙给你打了电话。
对不起,我头脑一热就什么都忘了。我这毛病你也知道的。
写信的话明明就能顺畅地写下来,为什么当时不找你商量呢?也许是因为直到由美跑来我家之前,我都对这事没有什么深切的感受吧。还有,既然是同性朋友的烦恼,总觉得不能告诉异性呢,哪怕是你。
然而,当时要是和你商量就好了。
由美去了咨询处的第二天,就不再和我说话,第二个月便辞了职。我还以为是她丈夫逼她这么做的。直到两周前,我在街上偶然遇见她,问起她的近况时,才得知她已经和丈夫离了婚。由美怨恨地瞪着我说“都是你害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和你商量的话,你会给我什么建议呢?也许你会觉得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必要问你。可是,我只不过想让你明白,不想和你商量,绝不是因为那件事的原因。
十五年前,我们两人约好,决不再提起那起事件。从那以来,我们一直遵守着约定,甚至没发觉误会已经产生。虽然失去了对那起事件的记忆,可在那之前发生的种种欺侮,我还是记得很清楚。
即便写成文字,还是令人心存抗拒。但我想好好解开和你之间的误会。所以,可能我也要破坏约定了。
我记得那是九月十日左右发生的事。在放学后的自行车存车处,一树君狠狠地揍着康孝君。周围站着二十来个同年级的学生,还是男生,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一树君非常强壮,是县内重点培养的柔道选手。这样的他把身形纤细,只会读书的康孝君打倒在地,不断踢着他的侧腹。那情形真让人看不下去。
向你求助,首先是因为我的自行车前面就站着你。其次,我觉得你说不定会有办法。你和康孝君、一树君都住在同一区,和谁关系都很好的样子,说不定你可以从中调停。我觉得你是能够将“对的事”付诸实践的人。我希望你意识到我的想法。
然而,你并没有进去阻止他们。
那时你的眼睛似乎在对我说,“你错了”。我很难过。人们都说,眼睛会说话什么的,根本不可信。可是,我还是难以允许眼前这一切的发生,便自己冲进去阻止了他们。
现在想来,也许那时你的判断才是正确的。
村里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了吧?
5×0=0。你会如何教那些生活环境和文化都与我们不同的孩子们呢?任何数和0相乘都得零。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老实说,我还真不明白“和0相乘”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全部都消失了吗?
像我这样的人心里,也许只存在着加减法吧,只存在着“对”与“错”。错了的就必须改正。你说我的正义惑很强,可十五年前的那件事让我切身体会到,作为第三者去改正某些错误,那不是正义。
但我还是在由美这件事上失败了。
我依赖你,并不仅仅是因为你曾从火中将我救出来的缘故,而是因为如果交给你来判断,就不会出错了。那时候也是,如果我不是仅凭单纯的加减法,就冲进人群中的话,也许两个月之后,那两个人就不会死了。
迟疑着没和你领证,是因为我担心自己会成为你的累赘。如果这两年,我能不依赖你顺利度过,那么我就可以和你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我如此祈祷着。
要是中途跑去见你,可是不行的呢。
还有一件事。这是读了《Blue Sky》后我受到的最大的冲击,也是最重要的事。
你赴任的P国在七十多个派遣国家中,治安之差,数一数一。“宵禁”是什么?你似乎不当一回事地写在信里,但那是指会有被强盗袭击的危险,夜里不能出门的意思吧。
归国队员的随记里写着,面试时会被问到希望被派去的国家。这么说,去治安状况糟糕的国家,是你自己所期望的?
知道了你是因为想起十五年前的事而决定参加考试,我非常后悔自己当时管了闲事。现在,我很担心你。怎么能跑去治安这么糟,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的国家去呢?
还是说,你在逼迫你自己?
你在懊悔当年没能救得了两个人吗?
我一直觉得,既然自己是那场火灾的受害者,失去记忆是件好事,也没必要回想起来,却从没想过,你是了解那起事故的全部的。
十五年里,比起“不记得所以不提起”,“记得却闭口不提”的一方,要辛苦得多吧。
仅仅是结果的话,我也很清楚。可是,我却不知道你与那件事有怎样的关联,又是背负着什么度过了这十五年的。
既然你意识到我并不是那么软弱,那么也请你依赖一下我吧。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也许我可以为你分担。就像常说的那句,“相互扶持才有‘人’这个字”。想要为你做些什么的心情,是真的。
不仅仅是精神上的,还有,比方说:
似乎有不少队员收到了家属和朋友从日本寄去的装满日本食品的包裹。队员们称它们为“爱的宝箱”,经常互相转告说:“你的宝箱寄到邮局了哟。”包裹没法直接寄到你们的住处呢。这么说来,你的地址写的也是邮局的专用信箱。
“这样也行啊!”我兴奋极了,好想给你寄去宝箱啊。订购月刊真是太明智了。说起日本食品的话,还得是梅干、仙贝、还有鸟冬面和荞麦面之类的吧。不过,既然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我想在宝箱里塞满你想要的东西,所以,尽管要求吧。
健康最重要了。安全也是。
想和你一起仰望星空。
下一封信寄来之前,我打算多了解些星座知识,谁让我只认识猎户座和北斗七星呢。你那里还看不见吧?所以,我想要找到我们俩都能看到的星座。尽管并肩仰望有些困难,两人在不同的地方看着同一颗星星,这感觉也很幸福呢!
又及:前阵子我一个人去看电影,碰巧遇见了公司里喜欢八卦的前辈。自那之后,在公司里大家都当我是被抛弃了的女人了。真是太失礼啦!
去看的电影是原本约好要去看的那部的续集。电影一开始我就注意到前辈也在,于是连结局都没看就走了。还以为这样就没问题了——问题大得很呢。
满怀爱意的万里子(受不了了吧?) 五月十五日
亲爱的你:
你好吗?我很好。没遇到什么危险,请放心。
停电还在继续,我问学校的校长:“什么时候能恢复?”得到的答复是:“日本人什么时候来修啊?”似乎完全没有自觉主动做些什么的意思。不仅仅是供电这事,我最近才渐渐发觉,这个国家的人好像都认为国外来的志愿者们就该如此。
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我从事务局复印了那名电器队队员的工作记录以做参考。那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恢复供电的提示呢?我翻看后发现,他曾经教过村公所电器科的两名男工作人员修理的方法。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村公所询问那两名工作人员:“为什么不修理呢?”两个人口径倒很一致:“忘记怎么修了。”我对他们说:“那志愿者们来不是就没意义了?”两个人连连摇头,直说完全不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并不是我没表达清楚哦(慎重起见)。 “就算我们不记得,日本人再来不就行了?”这是他们的理由。他们并非看低自己,也不是好逸恶劳,只是觉得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法。这倒也不完全错。
数理科的老师也一样。我不仅仅教孩子们数学和理科,还指导村里老师们的教学和课程安排,和他们一起编写教科书。要是村里的老师能掌握教学方法的话,那我的工作也算成功了。以后,这里也就不再需要新队员来。可是,在教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热情地点着头,自信地说“记住了,绝对没问题”,但我回国后会怎样就很难说了吧。我看多半又会回到老样子吧。
要是你的话,会怎么打破这个僵局呢?生活中的“计算”,就连我这个数学教师,也不擅长呢。
我想,你的朋友由美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倾诉,不,只是想有人听她说罢了。也许是想向第三者炫耀:“被这么差劲的丈夫虐待,却还深爱着他,只有我这样的女人才能做到。”不知道是自我陶醉,还是作为精神崩溃之前的心理防卫,自然而然地就变成那种状态了。但是,她责备你,可就搞错对象了。
既然想找人倾诉,那就该找个不怎么上心的啊。和你商量的话,很明显你会认真对待的。所以,你没必要觉得自己失败。
你的“加法”完全没错。那时我要是听了你的话,闯进人群中,那么最后也不会是那样糟糕的结局。事到如今,无论什么借口都太苍白,可我还是想告诉你那时我没有进去阻止他们的原因。
你二年级才转到我们班,所以,在你看来,被揍的康孝是受欺负的一方。对围在他们周围的那些同学来说大概也是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去阻止一树,也许理由各不相同:有人想看好戏;有人害怕这次插手,下回被当做目标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
而我,是因为明白一树殴打康孝的理由。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和一树、康孝都住在同一区,各家相距不过百米。从记事起三人就一直一起玩,还常去对方家里,对彼此的家庭情况也都一清二楚。
然而,上中学后,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兴趣,不再因为只是家住得近而成天在一起了。尤其是康孝和一树,兴趣完全相反,可说是室内派和户外派。我倒是两边都还行,所以时不时向康孝借借推理小说,时不时又和一树在空地上玩玩排球和足球。
一树在社团活动中非常活跃,又很喜欢笑话,常常说些好玩的事,从一年级开始在社团里就像领袖一般。升上二年级后给人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可这对康孝来说却一点也不有趣。
暑假的时候,康孝这么对我说道:
“一树好像以为凭力量就能制伏别人呢。傻不傻啊他?我只跟你说啊,我呢,有种特殊的能力,只要稍稍观察一下想要搞定的人,就知道什么话最能伤害他了。看在我和他也算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我一直忍耐到现在,不过,差不多也是时候给他一下子了吧。”
我不知道他这话有多少认真的成分。虽然不太相信这世上存在着那种特殊能力,不过如果是精通各类书籍的康孝的话,也许可以像体察书里出场人物的心理那样,看透现实中的人的心情吧。这家伙会对我说什么呢?一想就觉得有些可怕。我不想搅和进去,所以连“一树不是那样的人”都没说一句,就迅速地离开了。
在那之后的一周,一树打了康孝。
平时我们几个社团活动的结束时间都不同,所以放学时三个人都碰不着面。可那天正巧是暑期末全校统一测验的前一天,社团活动暂停,于是三个人便在自行车存车处遇上了。
在那儿,康孝对一树说了完全不该说的话。是即便写在这里,也会让人有所抗拒的低俗之言。并不是对一树本人的侮辱,而是对靠做陪酒工作独自一人把一树养大的母亲。即便是我这样的外人,听到他的话也厌恶得心里作呕。
什么特殊能力啊,一树家的情况,只要是住在周围的邻居谁都知道。谁都预想得到,如果说出这种话来一定会伤害一树。不过,谁也都明白,这话太下作了。因此,即便和一树吵架,或者对一树家有什么不满,大家都会抱怨些别的,只有那种话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一树狠狠地揍了康孝。被揍的康孝一边冷笑,一边说道:“看吧,果然说中了。”
一树揍得更狠了,不断踢着倒在地上的康孝的侧腹。我并不是肯定暴力,不过如果站在同样的立场上,我也会这么做的。不一会儿,周围就聚集了一圈人,你也走了过来。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虽然有懊悔,但和我去P国完全无关。
去P国并非是我本人所期望的。尽管现在国际志愿者队的派遣国有七十多个,也并不是说可以从中任选自己想去的国家。
话要说回当天的说明会。首先,志愿者队向我们分发了按职业种类划分的对象国便览册,我们必须看着册子,从中找出自己能申请的职位。医疗、农业、土木·建筑、教育——在这些条目中,我翻开了教育这一页。身为高中数学教师,我能申请的,只有“数理科教师”这个职位了。有十几个国家对此有所需求。
十几个国家,其中之一就是P国。
申请时虽然需要选择职业类别,却不需选择希望的派遣对象国。
初试是英语和按职业类别的笔试。申请数理科教师的话,则是数学和理科的一些综合基础问题,以及以自己擅长的主题设计一节课的教案。成绩合格的话便可进入复试。这一轮似乎是八比一的合格率。
复试是面试,分两部分。一是考察申请国际志愿者队的动机等综合问题,二是按职业类别考察专业知识。两部分都是单面。在按职业类别的面试中,我被问到希望去的派遣国是哪里。那时我的回答是“哪儿的国家都可以。”虽然我也想过,也许限定一个国家,事先调查好那儿的情况,比较能显示出我的热情。但真的是哪里都可以。这时候的录取率是二比一。
“对农业领域的人来说,也许要考虑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能力的气候和土壤,可对数理科教师来说,哪个国家条件都是一样的。派遣国定下来后,我会好好查查当地的教育、文化、宗教情况,为我今后的工作做好充分的准备。”
我这么回答道。之后寄来的合格通知上写着,派遣国为P国。
向你汇报这件事时,我几乎还没查过P国的情况,完全没想到这个国家治安竟然如此之差。
你不也无忧无虑地以为那是个“在太平洋赤道附近,雨林中住着极乐鸟的国家”嘛。极乐鸟,那天我是第一次听说这种鸟。
得知这是个治安很糟的国家,是在为期约三个月的国内培训刚开始的时候。
国内有两处培训所,一处集中了大约三十五个派遣国的队员。刚开始还觉着男女比例差不多,等按派遣国坐下后,我周围就都是男性队员了。
“果然还是男女混合的国家比较好哇。面试时说是说哪里都行,没想到还真被选进派遣国里唯一一个没有女队员的国家来了。”听到邻座一哥儿们这么嘟囔着,我问道:“是这样吗?”他吃惊地回答道:“你不知道吗?P国的治安超差的,不会派女队员去的哎。”那本册子的后面似乎也写了。
写到这里,也许你会问:“出发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让你担心。不过,也有那么一次,我差点儿就要说出口了。
那是在出发前一周,和你一起出去旅行的时候。
“同一个村子里,有女性队员吗?”
这大概是交往十五年来,你第一次以这种语气说话。以前,把情人节那天别的女孩子送我的巧克力故意放在你看得见的地方,你也什么都不说,也看不出有什么介意的。其实,我每年都挺为此伤心的。就算你知道是友情巧克力,就不能表现出一点点儿嫉妒来吗。
所以,我竟在心里暗暗窃喜,果然距离和时间拉远了,你也会有些不安呢。不过,也没那个心情故意逗你了。
别说是同一个村子了,派去P国的队员全是男的哦——话都已经到嘴边了,我还是咽了下去。
“我去的村子就只有我一个队员。当地虽然有姑娘,但听说体型比日本男人还要健壮,还有很多人长着胡子呢。放心了吧?”
听我这么说,你把长长的头发,贴在纤细的下颌上,问道:“是这种感觉吗?”其实根本没这么可爱。住在我家旁边的房东大婶,在之前那位电器队队员回国时得到了他的电动剃须刀。后来电池没电了,就把我带来的原本打算给收音机用的一整盒十粒装的五号电池都拿走了。每天早晨,隔壁都会传来生气勃勃的剃须刀的响声呢。
顺带一提,我住的房子是水泥筑的。为了抵御龙卷风,造得非常结实。家用电器是一台冰箱。洗澡可以淋浴。洗衣服呢,是在水桶里手洗。有煤炉,做饭什么的倒也没问题。主食是红薯,到镇上就能买到米。村子靠海边,鱼贝类品种丰富,去菜场能买到非常新鲜的海产品。货币自然是有的,不过在这村里,贝壳竟然也能用来买东西!从前当做货币使用的贝壳,好像就是因为盛产于这个村子而得名的呢。下回,我去找找看吧。
看了你的信,我第一次得知“家属访问团”。我刚来时,也是乘坐事务局租来的小型飞机。不过事务局告诉我们,如果要私下出门,得自己和当地渔夫商量。另外运送邮件的专用小艇会不定期开出,说不定可以搭个便船。
对了,要寄宝箱给我的话,能否放几节五号电池在里面呢。要说日本食品,想吃的可真是数不胜数。我想,既然在这儿长住,还是尽量弄些这里有的东西吃吃吧……不过,要是能给我寄些咖喱来,那就太感谢啦。
前几天,村民们给我开了个欢迎Party。作为回礼,我想做点儿日本菜让他们尝尝。日本咖喱可谓日本菜的代表啊!
蜡烛越来越短了,这次就差不多写到这儿吧。不过,最重要的事儿还没写,真抱歉。
你唯独想不起那起事件,我一方面觉得有些吃惊,另一方面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除了那一天,你都不是受害者。倒不如说,你是那家伙唯一的伙伴。你大概想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遭遇那么悲惨的事。
所以,你的“加法”,你所认为的正义才会有所动摇。
我不想让你知道那天的事。
派遣国就如我之前解释的那样,并不是我硬要让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地方。如果因为那天的事而背负罪恶感的话,那也是对我到那天为止的无所作为。要不是我一直袖手旁观,你也不会遇到那么可怕的事了。
我最期望的,就是你不再想起那时的恐怖场景。十五年来我一直如此期望着。也曾考虑过也许只有我离开你,你才会连发生过火灾这事都一并忘记。可是,我做不到。如果没有那一天,我们也不会如此心意相通。尽管我一直对自己说,我们能在一起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件事,可却一直没有向你确认的勇气。
能将我们牢牢绑在一起的不是那场火灾,而是别的更牢固的羁绊——我本以为这分开的两年会是一个契机……要是拉开的距离和时间反而让你更在意那起事件,让你那天的记忆重新浮现出来的话,我会立刻回国。
这种时候,没有网络或电话果然还是让人烦躁啊。也许我应该在我们还在一起时就打破约定,跟你聊聊那起事件才对。
回国后,我们再好好谈。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保重。
又及:我这里也看得到猎户座。
眺望繁星的纯一(怎么样,很有诗意吧!) 六月五日
亲爱的你:
你好吗?我很好。
今天一早就去买了电池和咖喱回来。既然你没提什么食物方面的要求,我就在宝箱里放了些你喜欢的作家的新书,还有食谱(里面的菜都是用你那儿有的食材所烹调的)。一想到你会打开这个小箱子,我的心就怦怦跳。
你的收音机里会放些什么音乐呢?以前我对欧美音乐没什么兴趣,大概你说了名字我也不知道吧。不过现在为了练习英语听力,我也想试着听听看。
其实呢,这个月开始我参加了公司的英语会话活动小组。是今年春天从总公司调来的阿部邀请我的。虽然有些犹豫,但一想到要是英语口语水平提高,就算不跟着家属访问团,也能一个人去看你了,我便决定试试。
我以为小组活动会像学校教课那样,实际还挺轻松愉快的。一般都是看看无字幕的英文电影,或是反复听着英文歌曲,在歌词卡上做填空。现在,我可是非常期待每周两次的集中活动呢。我向曾在美国留学的阿部借了卡朋特的C。作为初级听力练习的材料,如今已经能够不看歌词,哼唱出高潮部分了呢。
话说,你每天的生活都得用英语呢。出发前你说过,因为是个偏僻的小村庄,也许日常会话得用当地语言,是这样吗?你虽然对国外没什么兴趣,英语却学得很好,还说就跟玩智力游戏一样。现在,你是不是连当地语言都已经牢牢掌握了呢?
我想象中你现在的样子,也许已和现实中的你完全不同了。那是个非常炎热的国家,你是不是晒黑了呢?头发有多长了?供电还没恢复的话也许有点儿麻烦,要是方便,还是给我寄张照片吧。
给你的信从一开始就有些沉重呢。你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让我不禁感到庆幸——写下那些内容真是太好了。
你决定申请国际志愿者队的理由、瞒着我的理由、国际志愿者队的选拔过程、派遣国的情况、这些问题在我送你登机的时候,就在我心中浮浮沉沉。当我一人独处时,它们慢慢地变得像石头一样又硬又重,久久盘踞心中。不过,现在它们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我的心也变得一片轻松。
我甚至能在脑海中想象你精神饱满地和当地的孩子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画面哦。请你尽量敞开心扉,露出笑容吧。
至于情人节的巧克力,我的扑克脸保持得那么成功吗?听你这么说,我自己都有些惊讶呢。给你的巧克力里也有非常出名的巧克力品牌,那可不是友情巧克力会买的级别呀。可你却一点儿也不在意。暗自得意的我却装着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是不是有些坏心眼啊。你知道吗?高中时你虽然不那么受欢迎(对不起!),可觉得你不错的女生还真不少呢。
不爱说话又总是冷冷淡淡的你,好酷!好棒!——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常常被朋友问起,“你们在一起时都说些什么呢?”没主题的闲聊,或是谈论电视节目、电影、书、音乐和社团活动,有很多好玩的话题呢。可是,我们却从没一起放声大笑过。
我曾经看过一次你张著嘴大笑着,从内心感到快乐的样子。
那是在初中二年级第一学期的球技大赛中。你作为排球部的一员,表现非常出色,为我们班拿到了冠军。最后打出制胜一球的你,真是笑得非常开心。
进入高中后,我之所以在排球部当经理,不仅仅是因为和你分开会感到不安,更是因为我想再次看到你的笑脸。可是,你再也没有那样笑过了。
是不是从康孝被欺负那时起,你就不再笑了呢?
原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啊。
换了是我,可能也不会去阻止一树。可是,不知道理由的我冲进人群中阻止了他们。因为我无法容许暴力。我的父母,你也见过几次的,都不是会使用暴力,或者大声怒喝的人。以前我也惹他们生气过,可那绝对不会伴随着暴力。可以说我对暴力没有免疫力吧。
虽然在电视电影中也看过那种场面,可我总觉得那是一个和自己完全无缘的世界。可是,从小学六年级起,那不再是和我无缘的事了。父亲姐姐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曾在我家小住过一段时间。表姐又美丽又温柔,从小就很疼我。因此,我无比期待她的到来。为什么刚刚结婚没多久的表姐会来我家小住?这个问题我想都没想过。
表姐来到我家的那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面容憔悴,双目无神,甚至不能靠自己的双腿站稳。我的表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陪她来的姑妈不愿在我这个孩子面前说明。不过,后来大人谈话时我竖起耳朵偷听,这才得知表姐是来我家避难来了,为了逃离她的丈夫。
“那人竟然……”、“人不可貌相啊……”关于表姐夫的只言片语交替飞舞。结婚前,他们两人曾来我家拜访,我也得以和表姐夫有过直接的交谈。
他是个皮肤白皙,相貌温和的人,脸上总是浮现着温柔的笑意。对我这个小学生,用词也很是礼貌。
他们两人都喜爱古典音乐,在听音乐会时相遇了。就这样熟悉起来,交往了仅仅半年就决定结婚。我父母常常调侃说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相会”。虽然觉得原本在大企业工作的表姐辞了职有些可惜,不过我还是衷心祝福看起来非常幸福的她。
半年还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吵架了?一开始,我的心情还颇为轻松……
表姐来到我家的第三天,那个人也上门来了。我的表姐夫,和结婚前的那次登门拜访一样,带着满面温和的笑意,站在玄关处。
“因为我们无聊的夫妻拌嘴,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非常抱歉。”
他的笑容平和得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个会吵架的人。可我父母以毅然决然的态度回绝道:“我们已经知道你的真面目了。”
“请相信我。她是因为辞了工作,刚刚从繁忙的日子中解放出来,导致至今为止积累的疲劳一下子爆发,精神上不太稳定。那些被压抑的情绪现在化作对我的暴力妄想,从她的内心满溢出来。身上的淤青也是她自己造成的。她的确需要休息。可是,必需和她一起跨过现在这道难关的人,是我。不知道她和她的父母是怎么说的我。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来请求您二位。舅舅、舅妈,请说服她和我一起回家吧。”
那个人用如此诚恳的语气说完这番话,在玄关前的水泥地上跪坐下来。看到他这样,父母便让他进了家门,在客厅里给他泡上茶,打算听听他怎么说。
“你说要一起跨过这道难关,具体想怎么做?”
听了父亲的问话,他从带来的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提供音乐疗法的心理诊所的介绍册。
他说,这种疗法就是听自己喜欢的音乐,或是一边自弹自唱。这会使人一心情平静。他自己也会和她一起参加。
他还说,尽管不知有没有用,他已经买了表姐喜欢的钢琴家的音乐会的门票,就在后天,所以来接她。说着,还拿出门票和演奏会的宣传单来给我父母看。预定的演奏曲目中,有表姐非常喜欢的,婚礼时朋友弹奏过的曲子。无论是我,还是我父母,都以为这个人是真心地为表姐操心。
母亲去叫表姐。表姐无力地说着“不要”,却还是出现在那个人面前。一定是认为父亲和我都在,所以没问题吧。那个人抱住表姐,流着泪道歉道:“没能好好守护你,对不起。”然后,跪在表姐脚边,恳求道:“求你了,相信我,回来吧。”
表姐的脸上浮现出胆怯的、犹豫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母亲提议道:“不如试着去听听演唱会?”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那个人一边流泪,一边向我父母道谢。
“从最初的那天开始,我们两人重头来过吧。”对表姐说完这番话,他便回去了。表姐尽管仍有些不安,但看着他留下的音乐会节目单,表情逐渐安定下来,手指描摹着自己喜爱的曲目名,几乎就要露出微笑来。
父亲打电话把这事儿告诉了姑妈。姑妈似乎有些为难。父亲劝道:“只是去听场音乐会,让他来我家接,结束后再送回我家,没问题的。”姑妈也就同意了。
当天,表姐托我去她公寓取去音乐会要穿的衣服。就是婚前来我家拜访时穿的那条白色连衣裙。趁着那个人出门上班,我放学后立刻赶了过去。为了避免和他碰面,我急急忙忙地拿了衣服和鞋就回来了。放在首饰盒最上面的玫瑰花胸针也没来得及拿。
样式简单的连衣裙和纤细柔弱的表姐非常相配。不过,既然是去音乐会,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直到表姐问起,我才想起胸针的事。不过这时要是回去拿,很可能会遇上郡个人,所以只好以母亲的胸针代替了。我抱怨母亲的胸针太老气,表姐却一边说着,因为是去古典音乐会,这样子朴素稳重,挺合适的,一边把它别在衣领上。
这时,那个人开车来接表姐了。表姐便出门去。“吃完饭后,十点我会送她回来的。”虽然他这么说,但是那天表姐却没有回我家。我们一家将其解释为:小两口和好了吧。
现在用文字将这件事的前后串联起来,我自己都觉得上火:这解释是多么天真幼稚!可是,那时还没有能轻轻松松取得联系的手机,也不像现在这样重视家庭暴力问题,总认为会使用暴力的,一定是那些脾气急躁易怒的人。
再次见到表姐是一周后。姑妈不放心,去了她的公寓。结果出现在姑妈面前的是满身青紫的表姐。比以前更加失魂落魄的她,即便那个人已经出门工作了,也无法逃跑或者呼救。
我和父母一起去了医院。表姐连脸部都被殴打了,眼周肿起了一大块乌黑。她看向我们的那一瞬间,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高高肿起的都快睁不开的眼皮空隙里,就像裂了的水管那样,滴滴答答地溢出泪水来。母亲递上手帕。“不!不要!”表姐突然狠狠地推开母亲,放声大哭起来。
“胸针……胸针……”
看着表姐边哭边不断重复着这个词,姑妈恨恨地说:
“那家伙看到自己挑的连衣裙上,不是别着自己送的胸针,而是没看过的,便吼道,‘是哪个男人给你的!你是故意讽刺我吗!’抬手便打了过来。”
听姑妈说,这是在去音乐会之前发生的事。那个人正开着车,注意到胸针后,便把车停在路边,逼问表姐。就像之前写的那样,胸针是我母亲在单身的时候自己买的。式样老气,也不昂贵,总不至于像是男人送的礼物。表姐也解释说是借的舅妈的,可那个人根本充耳不闻。
从一开始,暴力就源自那个人几近异常的嫉妒心。完全没有的事儿也要怀疑,听都不听表姐的解释就动手。那个人没带表姐去音乐会,而是把她带回了公寓,一直殴打到她失去意识。
父母对表姐和姑妈俯首道歉。在他俩身边,我也哭着低下了头。是没把胸针取来的我的错。“对不起”——这句话明明已经到了喉咙口,却无法说出声来。心里头不断重复着的“对不起”,在我的身体里越积越多。
真是好长一段前言啊。
被一树君不断殴打的康孝君的身影,和我表姐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太可怕了。我向你求助,被拒绝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视而不见。发生了那件事后,尽管表姐已经离了婚,情绪还是不稳定,甚至不能外出。
这可不是觉得“可怕”的时候。我冲人人群中,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大声地把当时脑子里想的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看了你的信,才知道原来说了那些话啊),怒视着一树君。我想,我是把一树君的身影和那个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了吧。我没做错——我这么对自己说道。害怕的心情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也许是被女生插了一脚觉得扫兴,一树君那天什么话都没说,就那么回去了。可是,从第二天起,全班男生对康孝君的欺侮便开始了。动手的只有一树君,其他人只当看不见。因此这算不上是集体性的欺侮。但是,对我来说,自己身边有人被打到流血却仍然无动于衷,要说这些人不是加剧欺侮的帮凶,我无法认同。
一般都说女孩子喜欢在暗地里搞小动作,可那时反倒是女孩子们比较正派。有人看不过在教室后方和走廊里殴打康孝君的一树君,哭了出来;也有人悄悄去找班主任商量。
但是,班主任完全指望不上。这位刚从大学毕业的白痴老师,竟笑着敷衍说,“男孩子嘛,总会打个一两次架,这样关系才会更好。”因为课间休息和放学后的时间里,他从不会来教室。
因此大家才来找我的吧。一开始,我只是在自己看到时去阻止,可渐渐地,目击到欺侮的同学都会来我这儿报告。体育馆后、屋顶上、河边、还有郊外废弃了的木材店材料堆积场。
校内也好,校外也好,无论哪里,我都会立刻赶去。一树君没有动手打我或是吼我。只有一次,他离开时威胁我道:“你再来捣乱,我就不客气了!”周围还有其他同学,我便硬是逞强道:“你有病呀?!”其实心里真的怕极了。
我甚至想要放弃这样一次次的调停。但是,康孝君遭到了更加严重的穷追猛打。这是当然的呢。也许康孝君是自作自受;也许他是狠狠地伤害了一树君。一树君在欺侮康孝君时,真的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肯定暴力。暴力撕裂的不仅仅是康孝君的身体,还有他的心。
之后,便发生了那起事件。十一月一日。
木材店的材料堆积场上有一个很旧的仓库。那天傍晚,康孝君将我和一树君关在里面,然后点燃了仓库。我被你救了出来,可一树君却没能活下来。当天晚上,康孝君从教学楼的楼顶上跳下来,自杀了。
我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即便从父母那里听说发生了这样的事,可我却连自己曾在事故现场都想不起来。记忆停留在学校的自行车存车处,我的自行车篮里放入了一张纸条……我想,大概之后我就往郊外去了。
你把我从大火中救了出来。但是,一树君却没能得救。那是因为你先救的人是我对吧。明明一树君才是你的朋友。
每次别人说你很酷,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我都会想,让你的笑容消失的罪魁祸首,是我吧。听到对你的这种评价的时候,我一定会试图挠你痒痒。你呢,就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完后,你总会问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这句话,其实也许是我该问你的。不过,我的回答总是那一句,你也就不再追问。
“不会啊,没什么。”
再多的痛苦往事,只需这一句话便可全部抹去,只当从未发生。这就是“乘以0”的意思吧。
我拉开窗帘想看看星星,谁料窗外已是一片明亮。现在已经七点了!还有一小时我就得出门上班了!!
你那里和日本的时差是三小时吧?现在,你都是八点左右去学校对吧。
希望今天对你来说也是快乐的一天。
小心身体。
又及:极乐鸟图案的邮票真美。想和你一起看的东西,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情,真的很多。
万里子(我投降了) 六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你:
一切安好?
我很想写下“我很好”这三个字。可这次的回信迟了一个月,作为赔罪,我想我还是得写下真相。其实,我得了疟疾。这种病在日本可能并不为人熟知。这是一种由蚊子传播的会致人高烧的疾病。在发着烧做着噩梦卧床不起的这段日子,我一直想着你。
是时候该和你聊聊那起事件了吗?
我一直以为,你会去阻止一树对康孝的欺侮,是源于你的正义感。你是个非常坚强的人。那起事件是弱者间的相互伤害,结果酿成了悲剧。所以,我以为你并不在意。
我只是不想你再想起在火焰包围中的恐惧。仅此而已。
然而,当我知道你是因为对表姐的罪恶感而介入其中,当我想象着你是以怎样的心情进行调停时,我对自己自始至终的旁观者身份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我一直对自己说,康孝被一树揍是应该的。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因为我没有阻止的勇气。
也许,我仅仅凭借着救过你这一事实就将那时的罪恶感全部抹去了。就像再大的数字乘以0也得0一样。既然你说会接受我的罪过,那我就写下那天发生的事吧。
康孝侮辱的是一树的母亲。一树母亲有好几个情人,是靠着他们的钱把一树养大的。“你的东西都是你妈用身体换来的,那辆自行车也是。”
一树在自行车存车处揍了康孝。在你的阻止下,一树回去了。之后,我要康孝去向一树道歉:“一树动手固然不对,但原因在你。”可康孝的脸上却浮现出薄薄的笑意,说道:“被打了我才知道,那家伙果真是值得蔑视的人。”
自那之后,一树总是殴打康孝。表面上看起来,也许康孝是被欺负的一方。他完全不抵抗,也不擦拭流出来的鼻血。然而,先攻击的其实一直是他。和一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总会小声地说些触怒一树的话。我曾对一树说,别理那家伙说什么。可是,对那种话,初中生是不可能做到置若罔闻的。
关于一树母亲的小道八卦,也从别的渠道传入我的耳朵。包括我母亲在内,邻居大婶们常在一起闲聊。有一天,我听到了意外的消息:撒钱养着一树母亲的就是康孝的父亲,康孝家两口子离婚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康孝和一树,都因为父母的错而互相伤害。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呢?还没想出答案来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估计一树也到崩溃边缘了吧。他虽然一直看你不爽,却总会默默罢手,可那次竟在大家面前对你出言不逊。我本该有所注意的,却只是揪着他说道,要是他对你出手,我就绝不原谅他。仅此而已。
与此同时,康孝也处在爆发的临界点了。
放在你自行车筐里的是康孝写的纸条。你母亲看见它放在你制服裙子的口袋里。我也看过:
“我决定同一树和好。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所以希望你也在场。请在傍晚六点来材科堆积场。”纸条上这么写着。你连家都没回,穿着制服就往材料堆积场去了。堆积场在我、一树和康孝家住的这个区里,和去你家的方向完全相反。我在家门口看见你骑着车往堆积场去,心想,那俩家伙又打起来了啊?可又觉得自己去了也是徒添无力感,便没想要追上你。
不过,为了确认你平安回来,我一直在家门口等着。一小时过去了,你的身影还没出现。回家的话你一定会经过这里。另外,我注意到了更严重的一点:一直以来都会有人陪你一起去现场,可今天只有你一人。
我赶到材料堆积场,寻找你、一树还有康孝。这时,一股焦味儿直冲我的鼻子。是从仓库那里飘来的。我连忙跑去,发现从仓库的窗户里正冒出滚滚浓烟。仓库前停着你的自行车。绕到门口一看,大门从外面拴上了。我心头一凉:“不会吧!”
从外面一打开大门,火焰就朝我袭来。被浓烟和热浪呛得模糊的视野里,我看见你倒在地上。我不顾一切地冲进仓库,抱起你跑了出去。就在这时,里面燃着的木材一下子倒下来,堵住了入口。我抱着你跑去最近的一户人家,告诉他们材料堆积场发生了火灾,请那家人叫来了救护车。后来,仓库里的火烧到了堆在外面的木材上,最终变成了一场最近几年都没发生过的大火。附近的住户都跑来灭火。火被完全扑灭时已过了零点。在火灾的源头——那间仓库里,发现了一树的遗体。光靠看外表已经辨认不出是谁了,可是,我知道他是一树,因为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康孝的身影。
康孝的视线对上我的目光后,便立刻逃开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他。
第二天早晨,最早来到学校的教务主任发现了从学校教学楼跳下的康孝的遗体。虽然没找到遗书,但从你口袋里的纸条看来,可以肯定把你和一树叫去仓库的是康孝。纸条上的笔迹也是那家伙的。我把发现仓库冒烟的事、门从外面锁上的事、还有救你出来时候的事,都告诉了警察。
大概康孝只是想小小惩罚一下你和一树,才锁上仓库点火的吧。至于为什么不单单是一树,连你也一起叫出来,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在大家面前要靠一个女生保护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他绝对不是心存杀意,可能只是想着,要是你们向他求饶,就放你们出来。可是,腐朽的木材燃烧起来的势头比想象的要猛得多,那家伙害怕起来,便逃了出去。之后,他得知是自己害死了一树,就选择了自杀。
这些都是推测,我们再也无法得知事实真相。即便你的记忆恢复,也很难确切地知道事件的罪魁祸首康孝到底做了什么吧。
在火灾现场,我并不是做了什么二选一的抉择。单是救助靠近门边的你就已经用尽全力了,我甚至没注意到倒在里面的一树。而且,假设一树是离门近的那一个,我也没有自信能否穿过火焰,将体格那么健壮的他带出来。
我这样说,你能接受吗?那起事件里,你并不欠谁。
我也不能说没有任何懊悔。只是,无论如何后悔,他们也不会回来。真要说是谁的错,那便是那些大人们吧。不知道一树母亲和康孝父亲的传言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可是,成人世界里的相互倾轧,导致了孩子们的悲剧,这是事实。
那些成为了大人牺牲品的孩子,我想尽我所能救救他们。明明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成为教师的,可这七年里,我每天只是忙于生计,早已将此忘得一干二净。在日本的我,和当年那个班主任几乎没两样。
至于看上去总没什么表情,只是因为我不擅长笑而已。球技大会的笑脸算得上是奇迹了吧。我从小就被人说是个冷漠的孩子,估计确实如此。让我家人把小时候的相册给你看,大概就能证明这一点。
对你突然挠我痒痒这件事,我并不讨厌。当我把你的手拉到跟前,问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你总会回答:“不,没什么。”这样的你,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很可爱。
0究竟是什么呢?
之前似乎是我大小看这里的学校了。我现在带的学生相当于日本的初中生,他们的教科书和我们用的基本相同。对于0乘以任何数都得0,他们也是知道得理所当然。
不过,真要让我来教的话,该出什么例题呢?就在烧得神志不清的我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竟然走进屋子里来。病得都出现幻觉了呢。
重病的我所看到的你,是一丝不挂的。如果你这个样子来我房间,我会非常欢迎。不过这里可是医院哎。我挣扎着说,你起码穿条内裤吧。可你只是冲我笑。我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时屋里的门打开,又进来一个全裸的你。我都说了,好歹穿上内裤啊。正想着,全裸的你一个接一个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时,我突然灵光一现。
你什么都没穿,内裤的数量就是0。假设现在有100个你,那么内裤的数量是多少呢。答案是0。
真是的,我在写些什么啊。但就是这么回事。乘以0,并不是将原本存在的事物抹消,而是指无论聚集多少原本就不存在的事物,结果还是0。
那起事件里,你没有任何错。不管怎么探究事实,你没错这一点是绝对不会改变的。如果你能认同,那么我也愿意相信自己没错。0+0还是0。
这样一来,我们才能向前迈进,走出新的“l”来。这个1要是能变成2,变成3,变成4,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我不是说内裤哦,你别见怪。
还有,谢谢你的宝箱。
包裹寄到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我还在村上的小诊所里睡得昏天黑地呢,房东大婶执著地一次次跑来问我:“你的包裹怎么办?”我对她说,那是一箱咖喱,打开拿去吃吧。第二天,她竟特地把做好的咖喱送到病房来。
做咖喱的方法似乎是从电器队队员那儿学来的,不过,她完全无视比例,做出的咖喱稀得像水。而且搭配的不是米饭,是红薯。我表示很感激,但是实在没什么食欲,请她拿回去。这时,偶然从病房前经过的护师先生很高兴地进来了。他可是吃得津津有味,连胡子上都沾满了咖喱呢。
两人出去后,总算是清静了。我闭上眼睛,你的形象又浮现在我面前。这次穿着围裙。真遗憾,下半身也好好穿着衣服呢。
我几乎要产生我还在日本的错觉了。
休息日在你房间睡到快中午时,常会闻到一阵咖喱的香味。睁开眼睛,穿着围裙的你正搅拌着咖喱锅。我很喜欢睡眼蒙咙地看着这样的画面。
也许是因为在烧得恍恍惚惚神经敏感的时候闻到了咖喱的香味,才想起这样的事吧。我掉了几滴眼泪。咖喱的香味勾起了我的乡愁。似乎该为此赋一首川柳呢,遗憾的是我没有那样的才华。
恢复供电还是遥遥无期,再这么继续在大自然中生活下去,我很期待我的嗅觉,还有五感中的其他感觉都交得极度发达。总之,先从视觉开始努力吧。
英语会话的练习,加油啊。
这里的广播,不知为什么经常会放ABBA的歌。特别是那首“Dancing Queen”。尽管觉得有点过时,但歌词好懂易听,推荐给你练习听力。
从明天起我要重新开始工作了。你现在应该睡得很沉了吧?连你那糟糕的睡相,我都很怀恋呢。
好好保重。
又及:信封里还装了贝壳。据说价值相当于一串香蕉。
纯一(我也江郎才尽了) 八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