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景虽看起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说这话时也是轻描淡写的, 可其中重视的意思却是不言而喻的。
毕竟以他这样的身份, 若只是随便哪个人,哪儿值得他陪着过来?
原本正在同年伯道别的南云听到这边的动静后, 偏过头来看了眼, 见着方晟时, 略微顿了下,但神情却并没什么变化。
当日在宁王府乍见方晟时,她称得上是失态,可这么几次三番下来, 心中倒也没什么波折了。
南云这个人向来想得开, 对许多事情也并不怎么执着, 难过之后便算是翻篇,揭过去了。可显然方晟却还没有走出去,听了萧元景这话时, 神色一僵, 像是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赵氏在一旁看得焦急, 可碍于萧元景的身份, 一时间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拼命地给方晟使眼色。方灵则是欲言又止,脸都有些白了,再没方才颐指气使的模样。
“若本王没记错,你如今该是在翰林院当值?”萧元景轻描淡写道。
方晟将目光从南云身上移了回来,攥紧了手, 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适逢今日休沐,便陪着家中长辈到山寺来上香。”
“倒是巧了。”萧元景笑了声,又问了他几句旁的闲话。
早先萧元景初见金榜题名的进士们时,对方晟还算是青眼有加,还曾邀他到家中的藏书阁来一观。两人的年纪相差无几,萧元景又赏识他的才学,算是平辈论交的。
自从知晓他与南云的前缘后,萧元景便断了同他的往来;而西山行宫之事后,萧元景在他面前便端出了王爷的架子来,再没什么和善的好态度。
萧元景若是肯放下架子,那就能让人觉着如沐春风,可他若是不想,那就是十足的王孙做派。就譬如现在,虽说是在客套几句,可言辞间却总是带着些居高临下。
可他的身份摆在这里,方晟自然也不敢说什么不是,只能恭恭敬敬地一一回话。
赵氏在一旁听着,半句话都不敢多说,可脸上却是逐渐失了血色。
方晟天资聪颖,自小到大都是在旁人的称赞中过来的,赵氏也一直引以为傲。开春宫墙贴了金榜,方晟摘得探花的名头,周遭的人纷纷贺喜,说是前途无量,夸她教导有方。
赵氏这些日子来被人奉承得飘飘然,可如今顷刻之间,却像是被按回了地上。
寻常人家,出个举人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探花郎的确了不得,可真到了京城的权贵面前,却是半点都不够看的。
萧元景问了几句后,便不再同他多说什么,回过头去向南云道:“银钱付了吗?”
“付了,这就来。”南云同年伯道了别,将衣袖的上的褶皱抚平,快步走到了萧元景面前。
萧元景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而后道:“那就走吧。”
南云点点头,在方家人神色各异的目光中同萧元景一道离开了。
其实方家人会如何想,背地里又会怎么说,南云的确是不怎么在乎的,只要别到她面前来添堵,那就够了。
及至走出段距离,转过弯去,茶肆与方家几人已经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看不见了。
萧元景瞥了南云一眼,见她欲言又止的,便主动开口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不明白,”南云快步跟了上去,轻声问道,“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在南云原本的设想中,只要萧元景不会因此心生芥蒂就好了,断然没想过他会帮自己的。可方才那情形,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萧元景的确是回护着她的意思。
她并不想搬出萧元景的身份来压方家一头,将他牵扯其中,可萧元景自己却这么做了。
萧元景又瞥了她一眼,并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慢悠悠道:“我原以为,你会先道谢才对。”
南云噎了下。
“倒也没什么缘由,一时兴起罢了。”萧元景仰起头看了下,依稀能见着那寺庙,又道,“若非要说的话,大抵是不想见着你忍气吞声的受气包样,也想看看他们大吃一惊的模样——的确有趣。”
萧元景方才的所做作为,的确是在回护南云,可如今的话却是半点煽情的意味都没,仿佛只是恶趣味作怪。他嘴上虽说着南云该谢他,其实心中却也并没当回事,不过是随口调侃罢了。
但南云想了想,还是正儿八经地同他道了谢。
萧元景想了想方才的情形,点评道:“摊上这样的人家,着实是你倒霉,好在福兮祸兮,总算没跳到火坑里去。”
南云自己也觉着唏嘘。
早年她家与方家多有往来,可却从没看出对方竟是这样的人。若是不是自家出了变故,家道中落,也不知何时才会认出方家人的真面目来。
在茶肆那边喝过茶解了渴,又歇息片刻后,南云也恢复了些力气,接下来的山路便不似方才那般吃力了。但萧元景却还是拉着她的手腕,在前面走着,帮她省了不少功夫。
偶尔遇着下山的香客,见了这模样,也俱是将他二人当做是关系和睦的小夫妻,报以和善的目光。
又走了许久,总算是到了这山寺前。
萧元景见南云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似的,不由得笑道:“你这模样,早些年都是怎么上山来的?方才听那位年伯说,你少时可是比如今娇气的。”
方才他同年伯闲聊时,问了不少南云的事情,年伯本就是个热络的性子,又将他当做是南云的夫婿,所以有的没的的事情讲了能有一箩筐。
萧元景也没不耐烦,一一都听了。
南云被他这话给问住了,含糊地笑了声:“磨磨蹭蹭,总是能上来的。”
萧元景上上下下打量着南云,知道她是不愿提那些,但思来想去,却也想不出来她撒娇的模样,颇有三分怅然。
两人在山门前歇了片刻,这才进了寺庙。
此处来来往往的香客并不算少,但也还算得上是安静,并不像逢年过年的护国寺那般喧闹。山风吹过,寺庙中的老树枝叶相拂,簌簌作响。
萧元景不疾不徐地走着,看着四下的景致,悠闲自在得很。
南云渐渐地缓过来,在这山寺中穿行,心倒也静了下来。
及至到了正殿,南云轻车熟路地去拿了柱香,她见萧元景并没动,有些疑惑地看了回去。
萧元景止步于殿外,负手而立,抬眼看着正殿中的佛像,眼中寻不着丝毫的虔诚,倒像是在欣赏品鉴一般,仿佛他面前的佛像与外边的奇石并没什么差别。
南云微微一怔。
姜母素来信佛,她少时耳濡目染,每年都会到这小灵山的寺庙来上香。先前之事后,她心灰意冷,知道所谓的神佛并不能庇护,只不过是凡人心中想要找个慰藉罢了。
可饶是如此,她再过来山寺,仍旧会如众人一般上香拜佛,绝不会像萧元景这般……丝毫不放在眼中。
只是不管怎么说,都是各人的习惯,南云见萧元景并没入内上香的意思,便也没出声提醒,自己拈了香,安安静静地进了大殿,跪拜上香。
萧元景的目光落在南云身上,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原本冷淡的神色不自觉地便温柔了些。
及至南云出了大殿,他随口问道:“你方才求了什么?”
“左不过就是那些,”南云引着他绕过大殿,向后院走去,“万事顺遂,家人身体康健。”
虽说她也知道没什么用处,但终究不能免俗,权当是个安慰罢了。
这山寺虽不算大,但也是五脏俱全。
萧元景跟在南云身后四下看着,听她这么说后,勾了勾唇:“就没为我求点什么?”
南云不妨他会突然问上这么一句,一走神,被门槛给绊了下,若不是萧元景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只怕是要摔惨了的。
“我……”南云卡了卡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方才的确没有为萧元景求什么——并没想起来,也没这个意识。
如今被这么挑明问了,南云才觉着不妥。
毕竟算起来,萧元景待她的确很说得过去了,相较而言,她就显得忒不厚道了。又不需要多做什么,只是空口白牙,都没想起人家来。
就算是做生意,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南云倒抽了口冷气,有些歉疚地看向萧元景。
萧元景原本不过是随口一问,却没料到她能吓得跌倒,又见着她小脸皱着,满是愧疚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
他扶着南云给站好了,然后又问道:“是真把我给抛之脑后了?”
南云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咬了咬唇,抬眼看向他,不自觉地便带上点撒娇讨饶的意思。
见此,萧元景来着点兴致,逗她道:“这账怎么算?”
“这个……”南云皱着眉想了想,“不然我现在回去,重新上柱香,再专程向佛祖为你求个平安顺遂?”
她说这话时一脸认真,仿佛只要萧元景一点头,她立时就准备沿路折返正殿去,再上一炷香。
萧元景心中原本多少是有些介意的,可被她这么一搅和,倒也顾不得气,也懒得去追究她先前的所作所为了。他抬手捏了捏南云的脸颊,松口道:“罢了。我又不信这些,犯不着。”
南云下意识地抬手捂了捂脸,四下看了眼,而后方才松了口气。
萧元景打量着她这样,笑了声:“做贼呢?”
“佛门清静之地,”南云对上萧元景似笑非笑的目光后,语气不自觉地弱了下来,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这样不好。”
萧元景深感冤枉,他也不过是碰了南云一下,听着这话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了什么格外过分的事情。他慢条斯理地磨了磨牙,问道:“若我还想做更出格的事情呢?”
南云虽还因着方才的事心虚,但在这点上却是不肯退的,斩钉截铁道:“不成。”
“你如今倒是格外硬气了?”萧元景掸了掸指尖,似笑非笑道,“你如今既然说不成,那我也不勉强,且记在账上。只不过赊账总是要有利息的,回头过了明路,我讨利息的时候,你别后悔就是。”
萧元景这话说得遮遮掩掩,云里雾里的,南云愣了片刻,才总算是琢磨出点意思。
一想到他居然在山寺后院拿这样的事情打商量,南云的脸霎时就红了,也不管什么尊卑,一甩袖子就往前走去,再不肯停下来同他磨牙。
萧元景将她落荒而逃的模样看在眼里,笑出声来,不急不躁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