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 南云是不想随着萧元景再去晚宴的。
一来是有昨日的事情在, 她并不想见着太子等人;二来是有方才的事情在, 她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再见萧元景。
也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因着方才灌下去的那几盏冷茶, 她才一出门, 便觉着小腹一阵绞痛, 不由得皱起眉来。
顺子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了?”
“我……”南云犹豫了下,如实道,“兴许是喝了冷的, 身子有些不舒服。”
她月事时本就受罪, 需得小心留意着才行, 方才却是晃了神,并没顾得上太多,如今难免要遭罪。
顺子并不知道内情, 但见她脸色委实不大好看, 便说道:“既是如此, 我这就去替你回了王爷, 你只管回去好好歇息就是。”
南云应了声,回了房中,和衣躺下。
她原以为顺子去回了萧元景,这事也就算过了,却没想到半晌后,竟又传来了敲门声。
“南云姐姐, ”有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你可还好?”
南云怔了下,方才听出是临照殿这边服侍的小宫女丹青。她有些疑惑,随即又起身去开了门:“你怎么来了?”
丹青同她笑道:“我奉王爷的命令,来给你送些东西。”
南云扫了眼,只见丹青提了壶热茶,另外还有注好水的汤婆子——如今已经快入夏,也不知是从哪个库房里寻出来的。
等她进了门后,又从怀中摸出个纸包来,正是一小包红糖。
南云见此,算是回过味来,脸颊微红。
“王爷惦记着你,所以特地让我送这些东西过来。”丹青颇有些羡慕道,“王爷还说,若你依旧觉着不适,便让我去寻太医过来诊治。”
南云连忙摇了摇头:“不必如此。”
这症状虽的确不大好受,但她也早就习惯忍着熬过去,断然没到要劳动太医的地步。
丹青替南云冲好了红糖水,又道:“姐姐喝了这水,好好歇息吧,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就是。”
她是个乖觉的,能看出来南云并非是寻常婢女,所以态度也特外热切些。
南云道了句谢,起身亲自将她送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这水很热,南云拿汤匙搅了会儿,方才一点一点地将这红糖水喝了下去。
以前在家中时她身体不适,母亲都会小心照料着,可后来母亲病倒后,算是颠倒了个过,她也不再那么娇生惯养的了。如今红糖水下肚,仿佛将身体中的寒气驱散了些似的,较之先前多少舒服了些。
南云脱了衣裳,将那汤婆子裹了置于腹部,盖了床薄被,闭目养神。
她原本只是想着躺下缓缓,可兴许是折腾了一天,如今太过放松的缘故,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总是时梦时醒的,她甚至还仿佛梦着了萧元景,见他出现在自己房中,但只是在床榻边坐着,盯着自己看了会儿,便又离开了。
直到第二日早起,南云都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并不觉着这会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因为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萧元景都不像是会无聊到深夜过来她这边的人。
歇息了一夜后,折磨人的症状总算是缓了过去,南云将那汤婆子收了起来,又同丹青讨了些温水来洗漱梳洗。
南云绾了发,未施脂粉地出了门,随口同丹青道:“王爷醒了吗?”
“应当是没有。”丹青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南云见她的神情不大对,随即问道:“怎么了?”
丹青看了眼四周,又咬了咬唇,压低了声音同她道:“你昨儿歇得早,所以不知道……昨夜的晚宴上出了事。”
南云一愣:“什么事?”
“这我也说不准,”丹青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问自己,但却还是忍不住又说了句,“只听说皇上龙颜大怒,还责骂了太子。”
说完这句后,丹青自觉失言,再不肯多言,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南云在原地愣了片刻,险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昨夜晚宴,必然是所有人都要去的,皇亲国戚不胜其数,还有皇后等后妃在,纵然是有什么事情也该压后再说,哪有当场发作闹出来的道理?
太子究竟做了什么事,竟然让皇上都不肯给他留脸面了?
南云心中掂量着这消息,转而进了正殿,却不料萧元景竟不在。
他昨晚必然回来得晚,一大早竟又不在,南云心中咯噔了下,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昨日没跟去,如今只能两眼一抹黑,胡思乱想着。
又愣了会儿,南云出门去寻了煮茗,拿这事来问他。
“今日一大早,贤妃娘娘宫里来了人,将王爷给叫走了。”煮茗也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将她扯到了一旁,小声道,“想是为了昨夜的事。”
“昨夜宫宴究竟发生了什么?”南云不解道,“不是太子犯了错?跟王爷又有什么干系?”
她来时也了解过流程。
昨夜宫宴,原是该将白日里众人打到的猎物拿出来烤了,而后论功行赏加以表彰的,究竟能闹出什么事情来?
煮茗犹豫了会儿:“这话原是不该说的,但……”
“我绝不外传,你只管说就是。”南云催促道。
煮茗是知晓南云的性情的,倒也不担心她会外传,只是这事儿着实是牵连甚广,让他都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断断续续地讲着。
昨夜那事,是太子的过错,由秦王挑起来,可又与萧元景脱不了干系。
因为归根结底,这事皆是由那只梅花鹿引起的。
当初萧元景射杀了那只梅花鹿,但并没取走,最后却被太子给拿了去,当做自己的众多猎物之一带了回来。
皇后并不知这背后的隐情,兴高采烈地令人回禀了皇上,好巧不巧地那鹿留了下来,等到晚间时呈给皇上看,算是讨个欢心。
可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萧元景围猎时用的箭弩与寻常弓箭不同,在那鹿身上留下的伤口自然也不大一样,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秦王是自小擅骑射,对这些是再了解不过的,只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去年围猎时,太子拿了下属的猎物充作自己的,这事知道的人不少,但说起来也是捕风捉影,并没什么实际的证据,更没人敢到皇上面前去说道。
就连秦王,也只是背地里嘲讽两句。
如今却是不同,有确凿的证据在,秦王当即便站了出来,质疑此事。
这晚宴原本一片平和,皇上见着那梅花鹿时也是老怀甚慰,还说要令内务府将这鹿皮扒了存下来,赶明儿制成衣裳。
皇后与太子正高兴着,不妨半路突然杀出个秦王来,搅了局。
秦王言辞凿凿地质疑着,皇上先是震惊,随后便开始质问起太子来,随后又问了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萧元景。这事证据确凿,萧元景又没准备替太子圆谎,自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太子断然没料到会有此变故,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皇上见此,震惊就成了震怒。
冒领功,还在众目睽睽下被抖落出来,丢人的不止是太子,还有皇上。
所以这晚宴到底没能开下去,皇上直接摔了杯盏,将一众皇亲国戚与后妃都遣散,单拎着三个儿子到书房长谈去了。
书房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准,只知道太子与秦王是最先出来的,一个垂头丧气,一个志得意满。而萧元景却是留到了最后,直到深夜,方才回了临照殿。
煮茗断断续续地将此事讲了,而后道:“王爷昨夜回来的很晚,又耗了许久方才熄灯歇下,结果今日一大早昭阳殿那边就来了人,说是贤妃想要见王爷。”
萧元景是个极孝顺的人,听了这话,起身略微收拾了下,便赶去了昭阳殿。
煮茗将这来龙去脉讲完后,南云愣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她先前觉着,白日里的事情已经够一波三折,心累极了,怎么都想不到晚宴之上竟然还有如此令人震惊的事情。
单听煮茗转述,南云就已经觉着惊心动魄,实在难以想象若是亲身经历,又该是怎么样的感受。
说到太子,明明大前夜他还张狂得很,拦了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轻佻话。那时他应当应当也没料到,不出一日的功夫,便会有大难临头吧?
众目睽睽之下被皇上责难,丢尽脸面,他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至于萧元景……他如今又会是如何想的?
见南云犹自出着神,煮茗还当她是担忧萧元景的处境,便安慰道:“其实说白了,这事儿跟咱们王爷的干系并不大——事情是秦王殿下挑起的,申饬则是太子殿下挨的,皇上便是要迁怒那也到不了王爷头上。纯属无辜被牵扯进去,也不妨事。”
南云点点头,嘴上说着是这个道理,可心中却直觉着不大对,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昭阳殿内,侍女们都被遣出了门,在院中候着。
连成玉都没能留在房中旁听,被贤妃态度强硬地赶了出来,只能抱着茜茜坐在院中,竖着耳朵,想要试图听清个只言片语。
成玉是知道昨夜之事的,她在一旁看了全程,但却理解不了贤妃为何会格外在乎,一大早就令人将萧元景给叫了过来。
毕竟在她看来,这事儿的确跟萧元景没多大干系,不过是太子与秦王斗法罢了。
“虽说人人都觉着你无辜被牵连,”贤妃冷着脸,抬眼看向满脸困意的萧元景,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案,“可你总不会以为,能瞒得过我吧?”
萧元景昨夜统共就没睡多久,如今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随母妃怎么想。”
贤妃皱了皱眉:“你莫不是忘了当年的承诺?”
萧元景抬起手来,遮了遮眼,只觉得头疼欲裂,低声道:“不敢忘。”
“当年你曾答应过我,今后远离那些个纷争,更不会去抢那个位置。”贤妃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质问道,“可你这次为何要掺和其中,着意设陷阱给太子?”
这事看起来与萧元景的确没多大干系,可细究起来,那鹿是他射杀后留着没动的,而箭弩,也是他自己给秦王看了的。
看似都是不起眼的小事,可若是缺了任何一件,都成就不了昨夜那场闹剧。
萧元景未置可否,只轻描淡写道:“我是射杀了那鹿,可却没让他拿。他自己鬼迷心窍故技重施,难道还成了我的错?”
见他避重就轻,贤妃冷声道:“你可是改了主意?”
“我并没想要去同他争抢什么,当年如此,如今亦如此。”萧元景放下手来,睁开眼道,“可我不是任人揉圆搓扁都不会还击的好性情。他先招惹了我,就别怪我还回去。”
这些年来,萧元景都称得上是听话极了,这还是头一遭这么同她说话。
贤妃怔了怔,方才道:“他做什么了?”
萧元景并没隐瞒,但也没详提,三言两句将太子刁难南云的事情给讲了,随后道:“徐知音的事,我懒得同他计较什么,但却并不意味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了,还能全身而退。”
萧元景如今一闭眼,还能想起那日南云委屈的模样来,若是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那未免也太没用了。
所以他不动声色地设了个陷阱,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借着太子的贪念引他踏进了陷阱,又将刀递到了秦王手中,趁其不备狠狠地捅了一刀。
不死也得脱层皮。
贤妃显然并不知道此事,听后,怔了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妃,”萧元景定定地看着她,“我无意于皇位,可那个位置也不能落到太子手里。”
贤妃抬手掩住了半边脸,想起当年的旧事来。
一转眼,也已经过了七八年了。
那时她与皇上的感情很好,宠冠六宫,萧元景与成玉也是皇上极疼爱的孩子。她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心思,可在宫中得宠就是原罪,所以皇后恨上了她,太子也恨上了萧元景。
一日,她正在昭阳殿给皇上绣着香囊,却忽然有內侍来报,说是三殿下落了水,被救上来时已经昏迷不醒。
她没来得及收回针,直接扎了手,疼得厉害。
十指连心,但这远远不上看见昏迷不醒的儿子时的心如刀绞。
那时正是隆冬,衣裳厚重,落水原就是要了大半条命的,可巧萧元景还有风寒在身,那就更是雪上加霜了。他还尚未从昏迷中醒来,就开始高烧发热,怎么都止不住。
连太医院资历最老的院判都束手无策,说是只能竭力医治,余下的,就还得看三殿下自个儿能否挺过来。
贤妃几乎都要疯了,一时只顾着哭,眼都哭肿了;一时又要彻查,非要抓出那个罪魁祸首来,杖杀了不可。
皇上将她搂在怀中安慰着,还陪她守在病榻前,等着萧元景醒来,可却并不肯下令彻查。
好在萧元景吉人天相,最后熬了过来,虽也落了时常头疼不已的病根,但好歹算是保住了这条命。
而也是直到他醒来后,贤妃方才知道,原来竟是太子争执之下将他推入了湖中。知道此事后,贤妃便立时去令人寻了皇上,请他做主。
她原也是个聪明人,可偏偏这事上却犯了傻。
皇上若真是有心去查的话,又怎么可能查不到?根本就是查到了,但是并不愿意闹大,所以反而替太子遮掩起来,以求大事化小罢了。
毕竟兄弟阋墙的事情若是传出去,皇家的颜面要往哪儿摆呢?
皇上好声好气地劝着,担保此事过后,必定会重重地责罚太子。还说既然元景已经醒过来,那便也就罢了,没有必要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这么些年来,贤妃一直以为自己是皇上最爱的女人,自己的儿女也是皇上最疼爱的孩子,直到如今方才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不过是赏些东西、说两句甜言蜜语,临到这种时候,又有什么用?
她气得很了,将手边的东西都拿过来摔了,几乎砸了半个昭阳殿,不依不饶,也不肯顺着皇上给的台阶下。
皇上早就习惯了她温柔听话的模样,平时的小性子能当做是情趣,可如今却也是被惹恼了,发火质问她,难道想要太子偿命不成?
贤妃砸得累了,也不顾什么形象,跌坐在那里垂着泪,又指了指殿外,让皇上离开。
经此一事,她与皇上算是彻底决裂,闹开来。
她再不想去邀宠讨巧,也让萧元景撇清干系,自此以后当个闲王,再不掺和半点。
这是她心灰意冷后做下的决定,萧元景很孝顺,听从了她的意思,由着太子与秦王为了皇位明里暗里较劲,自己却并没插过手。
直到如今,他不动声色地设下了这个陷阱,几乎要了太子半条命。
贤妃默然审视着萧元景,半晌没能说出话来,过了许久,方才又道:“既然你自己已经想好,那我也不再阻拦。只一句,那位置着实不是什么好的,你需得三思。”
萧元景坐直了些,颔首道:“好。”
贤妃将他叫过来,原本是怀了些责备的意思,可如今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归根结底,萧元景如今年纪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也不是她能约束得了的。
“你父皇昨夜同你说了什……”贤妃这话问到一半,又自己止住了,摇头道,“算了,你自己拿捏了决定局势,我不问了。”
说完,她似是有些累了,抬了抬手:“你回去吧。”
萧元景低低地应了声,站起身来走了两句,又似是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同贤妃道:“母妃,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事,希望您能应允。”
自从来到这昭阳殿,他看起来就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可提到这事时,原本一直皱着的眉头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连语气都仿佛缓和了些。
贤妃原本是不大认同的,可见着他这模样,却到底也没说反驳的话来,沉默片刻后,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萧元景得了这句后,又着意嘱咐她保重身体,这才离开。
他并没在昭阳殿中久留,三言两语敷衍了追着问询的成玉,又摸了摸茜茜的脸颊,便离开了。
萧元景头疼得很,只想回去歇息。
他快步走进临照殿后,一眼就见着了南云,不由得一愣。
南云从煮茗那里得知昨夜的来龙去脉后,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左右无事,便想起昨日带回来那傻兔子,所以特地寻了些嫩菜叶来,蹲在廊下喂兔子。
听见有人从外边回来的脚步声,南云便下意识地偏过头去,手中还拿着递过去的菜叶。
可巧那兔子也听到了动静,一并看向了萧元景。
萧元景踩在门槛上,见一人一兔齐齐地偏过头来看向自己,看起来格外乖巧,不知为何,心中原本的那点烦躁竟一扫而空。
他与南云对视了片刻,而后上前去,一撩衣裳也半蹲了下去,向南云伸出手。
南云怔了怔,分了两片菜叶子给他,并没多问什么,只一起喂起兔子来。
她不问,萧元景乐得自在,也不提自己反手坑了太子一把的事。
但这事儿却终归是发生了的,众目睽睽之下,哪怕众人不约而同地闭了嘴,但皇上自己却没办法再这么揭过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当年他为了颜面为了太子,硬生生地压下了萧元景落水之事,如今这么个阴差阳错的巧合,却像是个循环,终归还是尝到了因果报应。
他身体原就不大好,这么一气,便直接病倒了。
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再在行宫久留,直接回了宫去。
太子原本一直想着代替皇上主管围猎之事,如今倒是有了机会,可偏偏有先前那事,他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脸面再出现,便索性借着侍疾的名头也回去了。
今年这围猎竟是以这种方式收场,众人谁也不敢说什么,但背地里却是自有思量。
也就是秦王,为此高兴不已,深觉这次围猎是赚大了。
萧元景就跟没事人似的,在西山行宫又留了几日,而后方才回了京。
自打先前见着方晟时,南云就生出了想要回家去看看的心思,如今一回王府,她便提出想要告三天的假。
萧元景问清了她的缘由后,眉尖一挑:“你要回家去?”
“对,”南云小声道,“我想回去看看。”
她知道萧元景怕是也想起了那日方晟的话,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可却听萧元景道:“想回就回吧。可巧有个消息,你也能告诉你母亲。”
南云不明所以道:“什么?”
“先前在行宫时,我已经回了母妃,过段时日会封你为侧妃。”萧元景轻描淡写道,“你顺道回了你母亲,以免她总觉得我苛待了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