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无忌。
像茜茜这样的年纪, 是弄不明白许多弯弯绕的, 若是在外人面前倒还好, 到了亲近的人面前,便是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的。
如今这凉棚中, 有娘亲在, 有外祖母在, 还有打小就很疼的舅舅在,她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更何况,她真是委屈得很——她是真喜欢这只白白的毛茸茸的兔子,见着的时候, 满心以为舅舅是要送给自己的。结果一转眼, 舅舅就当着自己的面, 要把东西给别人了。
自小到大,从没这样的。
她方才有多高兴,眼下就有多失望, 没当场掉眼泪都是好的。
看着茜茜这一副委屈到泫然欲泣的模样, 向来游刃有余的萧元景也愣住了, 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 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他进了林子后,最初是射死一只梅花鹿的,但并没捡——一来是那鹿溅了许多血,他并不想碰;二来,若是此时就出去,也太早了些。
后来又见着了这兔子, 萧元景原是想逗它,便着意射歪了,可偏偏这只傻兔子居然撞了树。
他莫名乐了会儿,便将那兔子给捡了回来。
捡那兔子时,萧元景想的的确是要送给茜茜,毕竟小姑娘,应当是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才对。
可方才见着南云笑盈盈的模样时,他一时兴起,便将兔子递了过去,顺口逗了她一句……结果愣是把茜茜给忘了。
于是落到了这尴尬的境地。
萧元景回过神来,俯下身去摸了摸茜茜的鬓发,先是安慰道:“舅舅怎么会不疼你呢?”
“那你怎么不给我兔子?”茜茜问得正中要害。
萧元景:“……”
他觉着自己若是真敢说是因着忘了,茜茜怕是立时就能哭出来。
成玉欣赏了会儿自家弟弟这左右为难的模样,总算是看够了戏,想起自己也是个当娘的了。她同茜茜扯道:“这兔子若是急了是会咬人的,所以舅舅才没给你。你若是不怕,问他要就是,他必定是会给你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茜茜年纪小又不懂,信以为真,当即犹豫起来,又是想要又是怕的。
见她总算不执着于方才那个问题,萧元景心下松了口气,又抬眼看向南云。
茜茜刚开始说话时,她就收回了手,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多言。也很平静,仿佛这件事情同她无关一样。
萧元景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就这么把兔子给了茜茜,南云也不会有半点不高兴。或许是因为不在乎,也或许是因为从没报过期待,也就不会为此而失望。
他愣了下,心上涌出些莫名的情绪来,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茜茜还在皱着眉头犹豫着,若是以往,萧元景此时早就将这兔子给了她,可鬼使神差的,这次却并改了主意。
他说道:“等回了京城,舅舅再送你只温顺的兔子,拿笼子装了给你送到府中去,可好?”
这话一出,成玉倒是愣了下。
茜茜年纪小看不出所以然,但她却是门儿清的。方才萧元景的所作所为,还能解释为一时“为色所迷”,可如今显然就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却还是选择将这兔子留下来。
成玉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了眼南云。她先前是知道这姑娘入了自家弟弟的眼,但却并没料到,竟然已经到此程度。
南云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仿佛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
茜茜原本一直在犹豫不决,听萧元景这么说后,便点点头:“好啊。”说完,她又认认真真地补了句,“那舅舅你可一定要记着才好,千万别再把我给忘了。”
萧元景愈发哭笑不得,他是一向很疼茜茜这个小外甥女的,视如己出,也不舍得让她为此难过。当即便俯下身,同她拉了拉勾,保证道:“你放心,舅舅一定会记着的。”
听他这么说,茜茜高高兴兴地同他拉了勾,总算是彻底将这事给揭了过去。
萧元景将茜茜给哄高兴了,站直了身,将那兔子递给了一旁的南云。
南云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将那雪团似的白兔子抱在了怀里。她仍旧没说什么,但却伸出手,摸了摸那兔子柔软的毛皮,嘴角不自觉地翘了些。
萧元景正欲说些什么,围场上忽而又热闹起来,他回头看去,是太子带着许多猎物从山林中出来了,引起众人一阵赞叹。
太子出来得虽晚,但带回的猎物却是最多的,比去年那捉襟见肘的模样强多了。是以众人纷纷吹捧,一旁的內侍更是兴高采烈地去回了坐镇的皇后娘娘。
萧元景的眼力很好,随即看见其中有一只眼熟的梅花鹿,一哂,也并没多说什么。
诸多猎物被摆在另一处,按理说原是该皇上过目的,可他一早就回了行宫,便由皇后代为操持。
皇后亲自看过后,令內侍们将猎物都带下去料理,充作晚宴的食材。
此时已过晌午,众人大都是饥肠辘辘的,只靠着凉棚中的瓜果点心垫了肚子,皇后便也没再让人久留,散去了。
“我倦了,”贤妃站起身来,扶着成玉道,“咱们回去吧。”
茜茜应当也有些累了,不像先前那么精神,成玉便令宫女将她抱了,一道回昭阳殿去了。
萧元景并没急着回去,他从盘中拿了块切好的瓜果,向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南云道:“怎么不说话?”
方才有贤妃在,南云自是不敢多言的,如今这凉棚之中只剩了他二人,倒是少了些顾忌,可偏偏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想了想,她开口道:“围猎有趣吗?”
这就纯属是没话找话了,萧元景舔了舔牙,评价道:“还成,至少捡了只傻兔子。”
南云“哦”了声,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怀中的那只兔子此时已经醒了过来,但大抵是胆小得很,愣是没敢动弹,安安生生地窝在她怀里,一声不响的。
萧元景扫了眼那傻兔子,又看了眼南云,愈发地觉着这俩很像了。这么一对比,倒是又把自己给逗乐了,心中原本那点复杂的情绪渐渐也散去些。
见南云又不说话了,萧元景索性挑明了问:“若方才我将那兔子给了茜茜,你可会不乐意?”
南云虽觉着他这问题莫名其妙,但还是如实道:“自然不会。”
那兔子看起来的确可爱,她也的确有点喜欢,但那又不是她的东西,自然是萧元景乐意给谁就给谁,她有什么好不乐意的?
萧元景对这回答毫不意外,但却不依不饶道:“你不想要吗?”
南云愈发莫名其妙了,没明白萧元景为什么跟这件事过不去了,她想不出个所以然,又怕敷衍搪塞会惹得萧元景不高兴,便如实道:“我并没想过……您若是给,那我便要;若是不给,那就不要。”
更何况,她并没有那个资格去说这句“想要”,毕竟另一边可是茜茜。
亲疏有别,尊卑有别,她又怎么敢开口?
怎么都说不过去。
南云一早就将这道理想得明明白白,所以不会生出半点不该有的妄想,一切都由着萧元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南云这模样看起来乖巧极了,听话、知分寸,不会恃宠生娇,更不会得寸进尺。
若是别的男人,此时指不定该有多欣慰,可萧元景却并不觉得高兴。他宁愿南云不那么乖巧,心中想要什么便同他说什么,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说是温顺,又像是压根不在乎。
然而这点心思实在是太过迂回,萧元景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更难同南云分辩明白了。他忽而有些不耐烦起来,站起身向外走去。
南云怔了一瞬,随即跟了上去。
围场之中有不少人,有结伴散去的女眷们,也有搬运猎物的內侍们,热闹得有些过了头。
南云跟在萧元景身后,从人群中穿过,可却与来时不同。来时,萧元景有刻意放慢脚步等她,如今却像是心情不大好,并没有再刻意等她。
南云还抱着那倒霉催的傻兔子,走得慢了些,可巧遇上好几个搬运猎物的內侍,被挡了路。及至內侍们终于从她面前过完,南云却已经寻不着萧元景的背影了。
此处的路颇有些绕,南云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心中不由得有些慌,一方面是怕迷了路,一方面又惦记着萧元景生了气。她强定下心神,向附近的內侍问了路,又按着他所指的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也不知究竟是那內侍给指错了路,还是她自己弄错了方向,竟愣是在假山石这边迷了路。
南云只觉着头都大了,又绕了个圈,这才总算见着了萧元景。
萧元景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步子迈得比平时大了许多,他快步上前了,还没等南云说什么,便责问道:“你在这里兜什么圈子?还要我来寻你?”
这两日来,萧元景的态度大半时间称得上是温柔,如今陡然翻了脸,南云措手不及得很,又不由得生出些委屈来——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被骗了,萧元景给了两个甜枣,就当了真,不料如今会猝不及防地挨一棒,直接就懵了。
“我……”若依着南云以往的性情,大概就认了错再不说话的,可大抵是先前那“甜枣”给她的胆子,让她忍不住辩解了句,“你方才走得太快了,围场上人又多,我被送猎物的內侍们拦了路,只得停下来……等他们过去,就再寻不着你了……我对此地的路径又不熟,找人问了路后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结果却迷了路,不知道该到哪儿寻你……”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显得颇有几分可怜。
萧元景方才是也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只顾着走,结果等到缓过来时,一回头却不见了南云,又不得不亲自来找。
看着她这模样,萧元景心中那股无名之气总算是缓了缓,但还是冷着脸,及至她辩解完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既是跟不上,为何不直接说?”
南云原本满心的委屈,又有些怕萧元景生气,却不料他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不由得愣住了。
“你明明是喜欢这兔子的,却不肯说;跟不上我,也不肯叫一声。”萧元景没好气道,“你这唇舌生来是干什么的?”
南云:“……”
这话问得,委实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将那兔子抱紧了些,不说话了。
萧元景说完这话后,目光落在她那微抿着的红唇上,南云似是被看得有些不安,又咬了咬唇。这情形竟让萧元景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来,原本正经的思路一歪,奔着“下流”而去。
这么一来,他自己也气不下去了。
“算了,”萧元景缓了缓,长出了一口气,“先回去,晚些时候再同你一并算这件事。”
南云“哦”了声,紧紧地跟上了萧元景。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前车之鉴,萧元景这次总算是又走得慢下来了,让她不必急急忙忙地赶着,南云轻轻地松了口气。
横竖先过了眼前这一关,至于晚些时候是要怎么算账……那就另说。
说来也巧,萧元景带着她绕出这假山石后,南云却瞥见徐知音向这边过来。与先前那排场不同,她这次竟只带了个贴身宫女。
萧元景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懒得理会,直接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三殿下,”徐知音出声叫住了他,而后快步上前来,“我有话想同你说。”
萧元景站定了,南云则是随着止住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避开来。但萧元景没发话,她也不敢擅动,只能抱着那还在装死的兔子,一并“装死”。
徐知音身边那宫女却是很知情识趣,在远处站定了,并没跟过来。
“这是你昨晚落下的玉佩。”徐知音走近了,伸出手来,掌心正是昨日南云遍寻不着的那块青玉。可她却并没有直接还萧元景的意思,而是又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你说。”
萧元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回过头去同南云道:“你且去那边等着。别乱跑,仔细再迷了路,我可不会管了。”
南云对此求之不得,如蒙大赦地抱着那兔子走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三两句交谈。
“我知道你怨我,”徐知音这话中仿佛还含了无尽的委屈,她顿了顿,又说道,“可这事非我所愿,我也实在是迫不得已。”
南云一听这话,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我并没有怨你……”
相较之下,萧元景的声音就显得很是平静了,走得远了,剩下的便也听不见了。南云垂下眼,摸了摸那兔子软软的皮毛,又摸了摸它那长耳朵。
“我并没有怨你,也不在乎你究竟嫁给了何人,至于那是否为你所愿,又是否迫不得已,就更与我无关了。”萧元景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你还想同我说什么,但我能说的,也只有那么几句。”
跟徐知音的失态比起来,他仍旧是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只是多少还带了些不耐烦。
这几句话诛心得很,徐知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几乎都要落下泪来了。
可萧元景却并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他统共就那么点耐性,方才全给了南云,如今再没什么好脾气给徐知音。他掸了掸衣袖,伸出手:“劳烦将玉佩还我,我还有旁的事。”
徐知音面色如纸,可却仍旧不肯将那青玉交给萧元景,而是又道:“景哥哥,我……”
这是少时的称呼,她那时养在太后身旁,与几位皇子、公主的关系都不错,彼此间也都是以名相称的。但后来年岁大了,便再没叫过。毕竟男女、尊卑皆有别,的确不合适。
她如今再叫,原是想要勾起萧元景的恻隐之心,可却不料适得其反。
萧元景撩起眼皮,脸上的不耐烦之意已经毫不掩饰,他冷冷地打断了徐知音:“太子妃,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太子妃这三个字,就像是把利剑似的,狠狠地钉在了徐知音心上。
“你自小也是跟着太傅念书的,瓜田李下的道理总不用我来提醒,”萧元景收回了手,平静地看着她,“你若不想将玉佩还我,那就只管留着吧,若真让人见着了,遭殃的总不会是我……东宫的日子,不好过吧。”
这话可谓是正中要害,徐知音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
东宫的日子的确不好过,那么多侧妃侍妾,背地里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想要挑个出她的错处来。
当初太子透露出提亲的意思时,徐知音错愕不已,可后来却被长辈给劝了。
家中的长辈同她说,宁王只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又素来与太子有嫌隙,若是嫁过去,将来的日子不知道会如何。可若是嫁入东宫为太子妃,他日太子登基,那她那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伯恩侯府想要一个皇后女儿,而徐知音,也被长辈们描绘的场景说动了心,半推半就地应允了下来。
毕竟皇后的位置,能有几个姑娘家不动心的?
可真到嫁入东宫之后,她方才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情,太子妃这个位置也没那么好坐。太子原就是个重色的人,刚嫁过去时倒还算是情浓,夜夜宿在她那里,可没过多久就像是烦了,开始隔三差五地到旁的侧妃侍妾那里去。
那东宫之中那些个侧妃也不是省油的灯,其中有个怀了孕的,恃宠生娇,总是会给她添堵。
这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她却像是将过去几年的委屈都受了。
以至于再见萧元景之时,她又是后悔又是委屈的——若是当初没有一念之差嫁入东宫就好了,至少宁王府很清净,没有那些层出不穷的麻烦。
而萧元景论及人品论及才学,也都远胜过太子。
徐知音闭了闭眼,落下泪来,梨花带雨的,很是惹人怜惜。
萧元景却仍旧不为所动,毕竟路是徐知音自己选的,结果如何,自然也都是应该受着的,到他这里哭什么?
那玉佩算是他很喜欢的东西,带在身边许多年了,所以才会在这儿留着,可如今却是彻底不耐烦了。
便是再怎么合心意,被人拿着这么要挟,他也不想再要。
见萧元景转身要走,徐知音下意识地抬手扯了他的衣袖,但触及萧元景霎时变了的眼神后,又吓得立时松开来。她将玉佩给了萧元景,又说道:“你说你不在乎我……那跟在你身边那侍女又算什么?”
萧元景拿了玉佩,看都没看,直接反手一掷,竟将那块青玉扔到了不远处的湖中。
听徐知音这么说后,他回过头去,向南云的方向看了眼,却见她身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及至认出那人后,萧元景不由得拧起眉来,脸色愈发难看了。
萧元景是知道方晟来了这次围猎的,皇上特地点了他来,让他为这次的围猎写诗作赋。可他没料到,方晟竟然还敢来纠缠南云。
这边还有徐知音不依不饶的,萧元景冷笑了声,问道:“她怎么了?”
徐知音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心下慌乱,口不择言道:“你将她留在身边,难道不是因为她的相貌与我有几分相仿?”
萧元景打量着徐知音,像是初次见着她似的,片刻忽而笑道:“若非要论相貌,你怎么能同她相提并论?”
这话虽难听了些,但却是没什么大错的。
当初梁氏找到南云之时,也曾同提过,单只论相貌,南云是要更胜丹宁县主几分的。
许是真不耐烦了,萧元景这话直白得惊人,徐知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脸白一阵红一阵的,随即难堪得掩了脸跑开了。
萧元景并没理会,他压根不在乎徐知音怎么想,难过不难过就更与他无关了。
更何况,眼下还有件旁的事情要料理。
萧元景转过身,向着南云的方向走去,及至走近了些,恰听到方晟说:“伯母的意思,还是不愿让你留在宁王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