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肃穆的灵堂,黑色的棺椁,棺前一小小少年正披麻戴孝垂头端跪。

已是入夜时分,深秋的夜寒风渐起,阵阵刺骨的森冷往灵堂吹去,裹卷着少年单薄的身子。可少年却依旧跪得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困倦懒怠之意。

姚品娴吊在半空中,身子轻飘飘的,双脚始终着不了地,她做不了什么,只能无奈看着儿子心疼。

她不知道,这厚重的棺椁中到底躺着的是谁,竟需要她儿子跪在这里披麻戴孝行孝子之礼。突然一个不好的念头闪过,她想到了身为军人、常年领兵在外的丈夫。

若非是亲生父母逝去,又有谁的灵堂需要堂堂魏王府世子守灵?

可姚品娴心中悲痛才起,还未待那痛意席卷蔓延开时,她就瞧见一个身穿孝布、巍峨英挺的男人从灵堂外走了进来。

而这个男人,正是她日夜牵挂,朝思暮想的夫君。

姚品娴思夫心切,正要迎过去,却见男人已穿过她身子,径自往另一边去了。

姚品娴来不及诧异,立即回过头去看,便见巍峨挺拔的男人正弯下腰,半俯身靠在少年身边,他低沉醇厚又稳重的嗓音响在耳畔……

“你娘在天之灵,想来也不愿见你这般。你还小,身子要紧。”

听了这番话,姚品娴犹如五雷轰顶。正要上前探寻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却已从这场噩梦中惊醒过来。

近些日子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倒做过不少。但像今日这般,竟梦到自己的灵堂,还是头一回。

也不知为什么,这次的梦境竟与前几次不同。这次……她的感受竟这般的真实,就好像她真的死过一回了一般。

姚品娴身子虚脱,精神也有些恍惚。许是连日累梦没休息好,又或是近来忙着迎接王爷凯旋一事耗费了精力……总之,姚品娴觉得身上不大好。

但想到王爷打了胜仗率军凯旋,且大军昨日已抵城外,今日她便能在宫中见到自己日思夜念的丈夫了……想着这五年来和丈夫的聚少离多,如今仗打完,日后便能长相厮守,姚品娴心中兴奋不能自已。

令人不解的梦暂且搁去一边,姚品娴掀褥坐起,扬声传人打水进来伺候她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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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来王府五年,除了最初新婚那一个月他们夫妻是同床共枕的,之后的许多岁月里,姚品娴都是一个人睡在这偌大的新房内。

和北狄的这场仗前前后后断断续续打了有好几年,打了和,和了又打,期间王爷奉旨倒是回过两次京。但既是奉旨回京的,自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想留人在家多住几日,多陪陪她和儿子,自是不可能。最多,也就是王爷在办公之余,格外得圣人恩泽,会过府一趟小住几日。

而这几日,就算他住在府上,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伴在她和儿子身边。

他总还是忙碌的时候多。

即便有夫妻敦伦之乐,他也不会留宿。待她累极睡下后,他便会穿衣离去,继续去前院书房办理公务,直至夜深后,他直接在书房歇下。

五年来,都是姚品娴歇在内卧,几个亲近的丫鬟轮流歇在外间值夜。

昨夜是青菊值夜,她见主子夜间又做噩梦了,此番帮她穿衣梳妆,不免要多关心几句。

“娘娘夜间又做梦了,定是这些日子累的,以至于心神不宁。”青菊心疼自己主子,长年累月下来,心中不免生了些怨怼。

这门亲事原不该是自己主子的,当年和魏王有婚约的人,是大小姐。

只是大小姐自幼娇惯,又很得老太太和老爷的宠,便纵得她要什么得什么。哪怕是她悔婚,姚家上下也一致帮她周旋,帮她筹谋,生怕她受到一点苛责。

魏王府当然没什么不好,魏王乃今圣长子,虽是庶出,但却极得圣人重视。

魏王也生得巍峨挺拓,极为英俊。又因常年行军的缘故,魏王不似京中其他富贵公子,金堆银砌养出来的,姿态绵软,毫无傲骨……魏王既有皇室子弟的矜贵,又有行伍之人的气魄。

若论身份和长相,王爷和她家小姐当然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若这魏王府真这么好,当年大小姐能选择逃婚?

这么好的一门亲,又能落到她家小姐头上?

必然是有个要命的短处的。

而这个要命的短处则是,魏王乃行军之人,为人严厉冷肃不如其他富贵公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不说,当年,两国大战在即,圣人也是钦点了魏王随军出征的。

也就是说,当年谁嫁到魏王府来,就得担着随时守寡的风险。

大小姐在家那般得宠,老夫人又怎舍得她那宝贝疙瘩担这份险。最后姚家暗中周旋一番,就成了她家小姐做魏王妃了。

她家小姐嫁来王府五年,便硬生生守了五年活寡。五年来,小姐硬是以她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家。外人只瞧见她的光鲜和体面,却不知道,多少个夜晚小姐都在偷偷抹眼泪。

要知道,她当年嫁到王府时,才十五。生小世子的时候,也不过才十六岁。

用她阿娘的话说,就是王妃娘娘她自己个儿还是个孩子呢,竟就要独当一面了。

这不是造孽吗?

姚品娴当然不知道青菊此刻内心的抱怨,她端坐妆奁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说:“是又做了个噩梦。但没什么,醒来后就觉得荒唐。”

至于梦的内容她没说,青菊是她乳母的女儿,二人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她怕告诉青菊她做梦梦到了自己的灵堂,会吓坏她。

姚品娴适时转了话头,目光依旧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对青菊道:“夜间没休息好,一会儿敷点粉遮一下。”似是怕被身边的丫鬟婆子们笑话打趣她是为了王爷般,姚品娴又多加了一句,“今日入宫必是要去中宫拜见皇后娘娘的,不能失了体面。”

青菊心中明镜儿似的,倒不戳破,只笑着应下。

凯旋大军昨夜已抵城外,为首的将官今日便要入宫面圣。宫中早已设下宫宴,姚品娴贵为正一品的魏王妃,自也是要入宫的。

不过她也知道,即便这会儿就进宫去,她也见不着自己的夫君。

朝廷要论功行赏,不到午后,王爷怕也是出不了勤政殿。

姚品娴正走神之际,从外间走进来一个丫鬟禀告道:“娘娘,世子过来请安了。”

姚品娴突然就想到梦中那个端跪在棺椁前的单薄又弱小的身影,一时心中悲痛,直接起身便迎了出去。

难得的,姚品娴不顾礼数,快步行至儿子跟前,不等儿子朝她请安,她便一把将人揽入了怀中。

紧紧抱住。

此刻她像是真死过一回后的失而复得般,死死搂着人,不愿松开。

还是一旁侍奉的青菊紫棠几个见王妃今日颇有些反常,劝了几句,姚品娴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

松开儿子,姚品娴以阔袖掩面拭泪。待整理好妆容调整好情绪,那边,儿子已经规规矩矩在朝她行礼。

“孩儿拜见母亲。”

小世子四岁了,从他有记忆起,这还是母亲第一次这般失态的拥抱他。

他的母亲和别人的母亲不一样,他的母亲比起别人的母亲来,没有太多温柔,对他要严厉许多。

当然对他是极好的,可她大多数时候,她更像是一个父亲而不是母亲。

小世子性格安静腼腆,虽然很高兴母亲方才的行为,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依旧如往常一样,安分又懂事。

请完安后,他就静静站在一边,姚品娴这个母亲没问他话,他也不吭声。

见母子之间这般生疏,姚品娴心中很不是滋味。

因王爷多年不在家,平时在教养儿子方面,姚品娴可谓是煞费苦心。又是当爹,又是当娘。

她没有把所有的温柔都给儿子,平时除了关心他日常起居外,更多的是督促他念书习武及学一些宫中礼仪和规矩。幼子难教,不免会刻意严厉许多,故意让他对自己有畏惧之意。

可自从夜间做了那个噩梦后,姚品娴如今便不忍心再那样做了。何况,如今他父亲已回,也无需她再故扮严厉,担下父亲的责任。

于是姚品娴笑着朝儿子招手:“康安来得这般早,可用了早膳?”

康安是小世子小名,姚品娴取的,取“平安康健”之意。

康安低垂着眼眸,闻声纤长卷翘的睫毛抖了抖,他紧紧攥了攥小拳头,克制住内心喜悦,依旧乖顺又规矩回道:“回母亲的话,孩儿尚未。”

才四岁的小崽子,即便说再严肃的话,也是奶声奶气的。

可爱极了。

望着眼前的儿子,姚品娴又想到了那个噩梦。忽然鼻眼又是一酸,姚品娴索性亲自过来牵住儿子手,拉他坐在自己身边。

“那今日就和母亲一起用早膳。”

康安一脸的不可置信,他悄悄抬眼偷瞄母亲,但见母亲目光也朝他探过来时,他又立马扭头看向别处,心虚写在脸上。

而康安的这些小表情,自然逃不过姚品娴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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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母子二人都迫不及待要入宫去。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但正当姚品娴带着儿子往王府大门口去时,冷不丁的,耳边却莫名响起一道奇怪的声音。

[姚氏女,一生短暂凄苦,命将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