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衡双拳紧握,眸却是越来越冷。
他见识过她骨子里有多倔。
面前的女人身形本就单薄,如今手还伤着,只能手心朝上,用手臂撑着地,其实行礼行得并不算端庄得体。
可就算这样,说完后还是执拗地不肯起身。
她向来少言,如今为了离开他的院子,能说这么一大通话……
倒是为难她了。
元衡闭着眼都知道,他若不在这里亲口答应,她怕是不会起来,就这样一直别扭地跪着。
“随你。”
他撂下这句话,甚至没听完她的道谢便回了书房。
杨知聿在书房喝酒,听到他进门,道:“说完了?”
元衡“嗯”了一声,并未透露多。
杨知聿不嫌事大,狭长的眼中似带了刺,毫不客气地往他心窝上戳,“她家中还有个胞弟,自是挂念,你留不住的。”
元衡你睨他一眼,却并不恼怒,从容道:“我救她,不过是觉得留着有用。”
“是吗?”
元衡眼垂下,淡淡道:“以她的身份,留着并无用处,舅父也不会允许。”
这话不知道是给谁听的。
杨知聿并未放在心上,回道:“你知道就好。”
就和晋王说的一样,岑璠回到家并未有人刁难,也无人来找她谈话,想必是他派人来说了什么。
乳娘看到她的手,哭了好一阵,嗓子都哭干了,珝儿脸上的疹子也消下去许多,听说了自己走后的事,也怔了许久。
似乎只有伤了手的本人不怎么在意。
手上的伤口已经合上,可还是会时不时的疼,尤其是夜里,疼得像往骨头里钻,槿儿按照太医给的方子,按时给岑璠换药,丝毫不敢懈怠。
接连几日,院子里都算得上清静,柳家人没来,她那父亲也没来过问半句。
岑璠觉得古怪,便让墨群找人向外打听了一番。
原来就在她回来前的一天,天下亲自下旨,罢了柳家二房的职,而那柳家大房忽然将自己的夫人送去了佛堂。
岑璠想了想,便也想通了些原委。
虞家同皇后交好,家里的姑娘又嫁到柳家,不管柳家犯了什么事,这罪名已经被皇帝板上钉钉,虞家再闹出别的动静,吃亏的能是虞家。
岑璠便也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接连几日也没出门去触霉头
直到有一日,崔迟景派人上门送了信。
贵族世家皆尚风流,崔氏为世家之首,而这崔迟景时常游历山水,诗文是出类拔萃的,仰慕之人不在少数。
虞家并没有几个人是高兴的,紫芯将信带进屋时,虽未说什么,也并没有多少好脸色。
紫芯走后,岑璠便拆了信读。
准确来说,那封信并不是崔迟景亲笔所写,而是替一位姑娘送来的邀帖,帖上还有淡淡的香味。
待看到那张邀帖上的名字时,岑璠难以置信。
那封信是阿湄写的。
岑璠拿着帖子,愣了许久,而后不禁弯起一个笑。
原来她喜欢她的画啊......
岑璠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时才生出些可惜之感。
她这个样子,怕是赴不了约。
若是以后她大仇得报,能全身而退,定要邀她游山玩水,给她画个够……
她低头又看了看那封信,让乳娘从箱子里挑幅画来。
从前作画,岑璠只印个章,从不会在画上提字,可这次却提笔,忍着疼在画的右下角落下自己的名字。
乳娘自也知道她的习惯,瞧见她的反常举动,问道:“姑娘这画可是要送给崔公子?”
“不是。”岑璠抬头,眼眸弯得像月牙,笑意一直蔓延到嘴角。
乳很少见到自家姑娘露出这般纯净的笑容,虽然面上不显,但想来是心情极好了才如此。
岑璠亲自将那副鹊上枝头卷好,递给乳娘,“这是送给郑姑娘的。”
“乳娘帮我将这幅画送去郑家吧。”岑璠想了想,却又觉得不妥,“还是交给崔家吧。”
崔迟景既是能叫人传信给她,想必也有办法将画带进去。
“就说我近些天身子不适,改日去赴约。”
不知为何,乳娘愣了许久,“姑娘说的郑家,可是那荥阳郑氏?”
“是。”
乳娘紧接着问,“姑娘送这幅画去,是为了报恩?”
“算吧…”
也不全然算,就算崔迟景没有救她,郑家姑娘提起,她也一定会送。
想到那时乳娘带着阿娘回到寺中,和郑伊湄也算打过照面,岑璠便也没全然隐瞒,说起了小时候的事,当然也只挑了些能说的讲,刻意略过了郑伊湄假扮晋王的事。
说的明明是儿时的苦,却还是满脸的笑意。
乳娘眼神仍有些呆,边听边点头,“原来是这样……”
岑璠察觉出什么,联想到乳娘近些天的异常,问道:“乳娘怎么了?”
乳娘回过神,眼神来回躲闪,而后抿唇,鼓起勇气道:“姑娘可知,那郑家还未出阁的姑娘只有一个,如今郑家老爷正在和晋王攀亲事?”
岑璠没听明白,她只知道崔迟景和郑家姑娘的关系,怎么又会和晋王有关?
她收了笑,声音也沉了下来,“乳娘觉得有何不妥?”
乳娘避而不谈,将画放到桌子上,坐在她身边,“这些日子姑娘在晋王的别院养伤,还给了方子治手,老奴想问问,姑娘对那位殿下是个什么看法?”
岑璠蹙起眉,未说话。
乳娘叹了口气,也不再拐弯抹角,苦口婆心,“姑娘也看到了,咱们在洛阳人微言轻的,一个不慎,连手都要搭进去。”
“姑娘如今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画,这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虞家不害咱们就已经不错了,老奴觉得,还是尽快找个靠山,不然将来报仇怕是无望啊…”
岑璠这下算是明白乳娘在想什么。
靠山……
乳娘知道她认死理,必不会就这样答应,耐心同她说了说好处,“姑娘你看,那胡氏害了先皇后满门,那晋王可是先皇后唯一的儿子,必对她恨之入骨,姑娘和他本是一心的,若是能入王府,哪怕是做个侍妾,将来也不愁能亲手报仇啊。”
岑璠并未被说动,立即否认,“晋王对我有恩,这么做不可,想背靠此人,也并非只有一条路。”
何况,她不想因为报仇一辈子困在这里,更不想同不喜欢的人纠缠一辈子。
想到被强留在小院的几天,岑璠心底抗拒,又退了一步,“报仇也不一定要靠别人,还会有别的办法,先找到母亲的画要紧。”
他的恩她会想办法还,可她绝不会就这样把自己送进王府。
乳娘暗道自家姑娘死脑筋,又劝了劝,“哎呦姑娘,这晋王如今尚未娶妻,能给姑娘找太医,留姑娘在院子住这么些日子,想来对姑娘也是不同的,在这时下手,同郑家姑娘争一争,说不准能挣个好前程呢。”
岑璠便是当真恼了,拿起那幅画,站起身道:“乳娘还是莫要再说,我不会这么做的。”
乳娘重重叹了口气,心想现在再劝无济于事,还得要慢慢让她想通,便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岑璠最后让墨群把那幅画交给了崔迟景。
郑伊湄的院子有一处矮墙,从前崔迟景时常从那里翻下去,近来院子被看得紧,只能找空档将东西递进去,传了话便离开。
郑伊湄收到的画上,不仅有松白的印章,还有岑璠亲笔书下的名字。
她看着画上的名字,愣了许久。
原来崔迟景所说的姑娘,竟然是皎皎……
可这画是松白先生的,据她所知,这松白先生已年过不惑,绝不可能是十几岁的姑娘......
不过她若是想送她画,应当不会落下自己的名字才对。
她怎么会是松白先生呢?
蒲菊在一旁研着茶,脖一伸凑近了些看。
郑伊湄注意到,收起了画,问道:“我记得你说,虞家姑娘回去后染了风寒?”
蒲菊点头,嘟囔道:“那家是这么传的话,还说谁都不见,亏姑娘还记挂着...”
郑伊湄抿了抿唇,“你再去打听打听...”
她瞟了眼桌上的糖,“桌子上的糖我记得她爱吃,也送过去些吧。”
上巳节那日,岑璠的手还未好全,槿儿和乳娘陪在家中,床上、桌上撒了荠菜花,灯上也缠了一层,以求避虫消灾。
本朝以来,文人喜曲水流觞宴,上巳本是女子的求姻缘子嗣的节日,如今祓禊祭禖成了陪衬,大小宴会倒成了贵族所追捧的。
岑璠在家中,午膳只是随意应付,吃了荠菜煮鸡蛋,也算过了上巳。
如往年一样,乳娘留了一朵荠菜花,别在她发上,说是戴上能消头痛,晚上能睡个好觉。
岑璠不信这些,却也不厌恶,就算是迎合家中老人,戴了一整日。
珝儿脸上的疹子已经消了下去,此次便也去赴宴,晚上回到院子,同她喋喋不休说起流水宴的盛况,后来听的岑璠都困了才离开。
谁知这好觉没睡成,却是做了噩梦。
已经是第三次梦到了……
这次梦却格外清晰,岑璠能清清楚楚看到佛像的脸。
只是那视线好像是从下往上,似乎是自己在仰躺着看什么。
眼前的一切似乎逐渐变得朦胧,岑璠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仰躺着看佛像。
像是被摆在供桌上的祭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