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水榭那头已来了不少人。

因着大筵未启,男女不得私相见面,众臣随皇帝在射院看比试,女眷便在水榭相聚闲叙。

以往这等场面皆由前朝安平长公主主持,只是她近几日身子抱恙,差事便落到后妃手里。

位份高的女郎皆在水榭二楼陪贵妃观湖,一帮打扮艳丽的世家小姐倚栏听风,轻衫罗扇,掩嘴低笑,矜持恪守好不温婉美好。

临湖袅袅站了几人,其中一蓝衫姑娘稍打眼,兀然瞥见走进水榭的裴映慈,忽而极不自然地轻轻一咳,撇撇嘴,像见着什么不上台面的事物。

与她相对的两位小姐旋即回眸,瞧见罗纱缓带的裴映慈,面上亦有异色。

那三人形貌各有千秋,瞧着关系亲密,只不过她们一向跟裴映慈无甚来往。

金枝玉叶的映容郡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去只有旁人围着她打转讨好的份。

这几位小姐同样心高气傲,读了几本戒律清规,满脑子是女德女诫,从不惯与独爱捉猫逗狗的裴映慈来往,彼此互相看不上。

哪想今日时移世易,这三人的父亲跃升高位,裴映慈却已寄人篱下。

她挂了霍家小姐的名堂又如何?只道是个冒牌千金,旁人哪还需看她脸色。

裴映慈并不稀罕搭理她们,她领着蕊冬大摇大摆往里走,让尽可能多的人留意到她的确来过水榭。

那蓝衫女嗤笑,声音不大不小:“装模作样……我若是忽然被人退了婚,可没脸在外抛头露面,哭瞎眼也罢了。”

另一姿色稍平的高个子随即附和:“正是说呢,李家那样好的门楣,怎会轻易择妻订婚?也不知原先是受了何人蒙蔽,亦是那媒人不长眼。”

话音落下,小榭间稀稀落落响起零星笑声,不止是那三个找事的姑娘,其他人也免不了把眼看好戏。

裴映慈强忍怒意,她冷下脸,撩眼皮朝她们睨去。

只见那蓝衫女拉着位瓜子面的年轻女子说小话,那姑娘生得柔婉动人,质弱如柳,瞧一眼便能激起旁人的保护欲。

她自然认得那人是谁,陆湘陆姑娘,霍夫人颇为中意的那位陆家女。

她眉心一皱,本不想与旁人多生纠缠,稍飞了个白眼,也不打算再坐下,领着蕊冬就要离去。

不料蓝衫女又阴恻恻道:“谁不知晓霍家哪来的表亲,不就是个逆臣罪女,传出去名声多不好听……日后待你嫁于霍使君,还得给她当嫂嫂,真替姐姐担忧得紧……”

她面色一变,离去的身势霎时顿住,转过脸瞪着那蓝衫女,眸色冷戾,直教对方心底猛坠。

裴映慈终于正眼瞧看挑起是非的三人,目光倏地刮过陆湘微微露怯的白净俏脸,很快转落在蓝衫女脸上。

“张口说媒闭口嫁人,给人上赶着当嫂嫂,谁跟猪头睡一个被窝谁知道,当心日后养一屋子窝囊废,哭也没地儿去!”

她冷冰冰地瞪了蓝衫女一眼,一番辛辣的回驳顶得三人杏眼圆瞪,半晌无言可对。

陆湘脸色煞白,似被狠狠吓了一跳,抬手按着心口眼里沁出泪来,不敢相信裴映慈竟敢拿玩笑话奚落于她。

裴映慈不再给她们回嘴的机会,领着蕊冬径自从水榭那头踏上浮桥,头也不回地离了是非之地。

蕊冬在心底捏了把汗,小声道:“姑娘,方才你说的……是不是太狠了些?”

她难得见裴映慈与外人起冲突,更不知若风波传到霍夫人耳朵里,又会激起何样波澜。

她轻咽,又迟疑着说:“我知晓姑娘心底委屈,也不说旁的,只是这事儿若给霍夫人听去,有心人添油加醋,我怕你回去挨罚。”

“我在霍昭那儿受的委屈还不够?今日让她们欺负到头上来,难不成旁人便不添油加醋了?眼下不出了这口气,我之后还能有秋后算账的机会么?”她略有不耐,当然知晓方才实在冲动,万一闹大,只怕现在不能脱身,今日计划将要泡汤。

蕊冬抿抿唇,只得低声轻叹,期盼那几位小姐方才已被唬住,也不敢把事情闹大。

二人一路迳西,计划赶着时辰把令牌送出去,连正宴也顾不上。

谁料裴映慈心烦意乱地走远一段路,忽而顿足僵立,忙不迭摸了摸缠腰,惊出一身冷汗。

“令牌、令牌……”她愕然望向蕊冬,心道大事不妙。

这牌子若是跌在霍府也就罢了,可眼下她们身在皇家御苑,今日又是鹿林宴,来往颇多朝臣权.贵,霍昭的令牌若被旁人拾去,免不得又是一番麻烦。

蕊冬大惊失色地瞪着眼,忙回头探去,来时路空荡荡的并无可疑物件。

裴映慈竭令自己冷静下来,忙稳住神思道:“莫慌,我们从水榭出来并没走远,这儿前后不靠,这一路当无旁人觉察。”

“我与你分头找,你回水榭去,别声张,若有人纠缠问起便说是我的帕子遗漏了。我在外头仔细找找,无论有没有找到,我们一会儿仍在角院碰面。”

蕊冬神色正肃,忙点头说是,揪着袖角心神不宁快步奔回水榭。

裴映慈努力回忆着可能遗漏令牌的间隙,搜寻动作稍显缓慢,仔仔细细地看着碎石路两侧,几步一回头,遍寻无果,手心不免沁出一丝薄汗。

她迳回湖边,还未来得及俯身寻查,忽听身后有人道:“姑娘在寻什么?”

裴映慈本就心虚,忽被惊唬一跳,当即僵身转过头,不由低低呼喊一声,面上慌乱神色遮掩不住。

她瞧清来人,只觉好不陌生。

那男子长身鹤立,身在皇苑却只作寻常郎君打扮,一身半新不旧的鱼肚白绉纱外衫,倒也算仪表堂堂。

他面容清俊斯文,眉目如画,不拘潘郎之姿,瞧着不过及冠年岁。

裴映慈狐疑万分,一时分辨不得他出身来历。

她冷下脸,只问:“你是谁?”

那郎君见她回转头来,面色一怔,好似认出她的模样,却又不敢相认。

他犹疑稍稍,语气略带试探:“姑娘是……映容郡主?”

裴映慈大骇,稍稍后退半步,仔仔细细扫觑着陌生郎君,试图从他身上搜刮半点破绽。

他张口便称“郡主”,她心中登时疑窦丛生。

自从裴家出事,除了陈九安因当年效从裴翀麾下领兵打仗,心怀旧情,由此敬她一声郡主,此外再无人作此称呼。

“你认得我?”裴映慈冷声反问。

那小郎君察觉出她的怀疑,旋即憬悟,忙交手唱喏,对她行了庄重大礼,颔首沉声:“裴姑娘,在下卢少灵,蒙圣上浩泽,今日领旨前来鹿林宴谢恩。”

卢少灵……

裴映慈忽而蹙眉,忆起前日听霍家父子提起的那几位新科举子,没料到一甲才子当中竟有这般年轻的人物。

可她从前并没听过此人名讳,更遑论与他有何交集。

他只托言来历,却并不答为何知晓她的身份,裴映慈只觉好不安心,更不愿与他过多纠缠,稍颔首,提步欲走。

卢少灵又道:“裴姑娘,你可是在寻此物?”

裴映慈轻眼扫去,本不当回事,谁料定睛一瞧,却见他手中正拎着霍昭的令牌。

她又是一惊,电光火石间意识到,此人来历不明,虽自称卢少灵,可到底也没法儿辨真伪,是敌是友未可知,断不能惹火上身。

她灵眸稍闪,忽生一计,已和颜轻笑道:“啊……我方才走得急,不慎丢了条帕子,方才一直寻摸不见。”

她顿了顿,语笑嫣然:“只不过,你手里这令牌,瞧着倒像我大哥哥的物件……缝天指挥使霍昭便是我哥哥,他眼下也在射院,不知你可见过?想来是他那冒失随从不慎掉落在此,正巧被你拾得。”

她自然不能认下这是她掉落的物件,又更不可贸然收回打草惊蛇,这便三言两语将过错推到旁人身上。

“卢公子既然拾得令牌,不妨顺道交还给大哥哥,他定感激不尽。这事本不该劳烦你的,只不过我眼下不便去射院露面,只怕惊扰圣人尊驾。”

她今日出师未捷,现下只想止息此事,祸水东引,若能诓骗卢少灵去触霍昭的霉头,局势也被搅乱些。

她语调袅袅似水,姿态柔弱,笑意盈盈不藏祸心那般,与先前冷若冰霜的模样判若两人。

谁知卢少灵忽而轻笑,竟稍拱手道:“裴姑娘,小可知晓你自有为难之处。不过,你倒也不必陷在下于不义。”

他目光熠亮,磊落大方地朝旁走了几步,立于一块太湖石旁,又沉声道:“此事就当不曾发生过,令牌乃是姑娘自行寻回,既无人证物证,你也不必怕我参本告状。我将令牌放在石头上,姑娘稍后自取便是。”

裴映慈直勾勾地看着他,抿了抿唇,并不言语,一双美目透着狡猾,仔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竟生出丝丝好奇。

卢少灵的谨慎聪明超乎她的想象,难得他敢将话说得这样透彻,也不过是一来一回的交锋,他俨然看透她的小心思,更察觉她有意拉他作垫脚石。

裴映慈盯着他,见他将令牌搁在石上,又朝她交手作揖,这便后退几步,果真转身离去。

她待他身影已远,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她定了定神,快步走上前,五指刚刚触上令牌,却听身后冷不防一声低叹。

她面色一僵,这下不必回头也知来人是谁。

如今人赃并获,她插翅难逃,捏紧令牌缓缓转过身,只见霍昭一身骑射劲装,松披了件莲青鹤氅,乌发冠玉,容姿好不潇洒,瞧这模样像是刚从射院离开不久。

他自树影后步出,负手在后,稍稍挑起眉角,只一个眼神便逼得裴映慈老老实实跟他前去。

二人并未返回水榭,一路朝西面侧门走,待裴映慈蔫巴巴地出了角门,这才发现小道上已停了辆马车。

她稍怔,又见霍昭已撂帘子坐入车内,这才不情不愿地撇撇嘴,跟上他的步子。

一起帘,便见他大马金刀地倚坐正中,一双眸子冷戾薄情,虚虚觑她一眼,又激得她百般泄气。

她轻手拂落重帘,往前几步,忽而沉沉一叹,抬手开始解衣带。

外衫轻跌,一双玉肩若凝脂,心衣早藏不住那丰润雪脯,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身姿风流袅袅,引出遐思一片。

霍昭稍敛眸,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一副大无畏的姿态,她面色清冷居高临下俯视他,仿佛他才是她的玩.物,而非她败落下风任人摆布。

一双水眸泛着幽冷的光,人已走到跟前,见他仍不言语,不免负气地轻轻咬唇,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扯住裙带,语气冷冰冰硬巴巴:“装什么,你不就是想要这样?是我拿了你的令牌,人赃并获,我棋差一着无话可说。”

霍昭轻嗤,本还想瞧瞧她能倔到何时,忽而抬腕,轻轻搭在她手背,她轻颤,眸底闪过一丝紧张之色。

他抬眸觑她,表情意味深长,唇边隐笑,竟握着她的手猛地拉落佳人坐入怀中。

裴映慈身子稍僵,可霍昭并未胡来,反叫她长睫轻闪,一时摸不透他心思。

他轻抚她的长发,稍稍挽在耳后,又狎昵地在耳垂之后落下一吻,惹起她周身战栗。

霍昭沉声道:“小慈,我何时要你主动,你说了不算。”

“你以为你能进天牢是因为他们认令牌?你有没有想过,若无我的准允,任旁人拿谁的信物也进不了天牢。”

“你拿了令牌又能如何?我那日便警告过你别乱来。”

裴映慈闻言恼急,实在好不甘心!深知又被他轻易拿捏心思,布了好大一个局,就为了对付她自作聪明的小手段,好让她再次明明白白看清楚她就是斗不过他。

她猛地挣脱他的怀抱,将手边的令牌一掷,恨恨道:“谁稀罕!”

她梗着纤背,偏不要靠近霍昭,可他今日倒格外依她,竟俯身将那外衫拾起,轻轻披在她肩头,也不知哪来的好耐心。

裴映慈悄眼瞥他,却见霍昭扬手支着额头阖眼沉默,她心中有恼,恨不得手边有把刀枪剑戟一解心头怨愤。

马车颠颠荡荡不知去向何方,只是一路未停,应是折返回了城中。

少顷,裴映慈只觉进速暂缓,马车最终停稳。

她万般不解,又转眸看着霍昭,他这方悠悠然掀起眼皮,黑沉沉眸子熠亮如星,又朝她扬了扬下巴,视线抛至小窗外。

她狐疑着挪到窗边,掀起布帘,登时惊愕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