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秦贤处出来,又去看了看秦衍,上门找顾衡说了些话,一个人上街溜达了半晌,再回到宫中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敬思殿灯火通明,白衣广袖的少年正于灯下阅书,一如既往的娴静,只是仔细一看,那停在书面上的目光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字句落入眼底,几经变化,最后竟化成一张艳色卓绝的面容,眉目间神态张扬,笑意是能直直漾入人心的凉薄风流,透着的几分妖媚之色惑人入骨,丝丝缕缕缠绕不休。
谢倓啪的一声合上了书,只觉自己双颊发烫。
秦岫倚门而立,入眼便是他揉着眉心思绪万千的模样。烛光柔和下,少年雪白的面颊不知不觉透出几分淡粉,耳尖微红。
秦岫见状,略显突兀地笑了一声,蓦地出声,语气却略显怪异:“殿下这是怎么了?思春呢?”
秦岫面对他时可谓是越来越肆无忌惮口不择言,长乐王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带着难得一见的羞恼,“出去。”
秦岫道:“我不,”一边说一边踏进去,脸上的笑在谢倓看来有那么些不怀好意。
秦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摸着下巴直笑:“你羞什么呀?被我说中了?想不到殿下瞧着是不食人间烟火,竟然也会思……春!真是难得。”
她俯身向前,点点烛火落入眼底,颤颤巍巍欲灭不灭,谢倓退不是,不退也不是,只得微微偏开头躲过她过于炽烈的目光,隐隐约约的淡香在鼻端萦绕,他眉轻蹙,道:“你喝了酒?”
秦岫的头向前一栽,直接栽到了他的肩膀上,却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蹭着他的耳朵痴痴地笑。
若说他是思春,那秦岫现在这副模样多半可以说是发春了。
谢倓搂着这个醉鬼一动不动,生怕一个不稳摔了她,那厢秦岫却丝毫不知安生,她半醉半醒间神志不清,最易酒后乱性。若是完完全全喝醉,此刻早已会周公去了。
秦岫的脸滑到他颈间,滚烫的唇乍然碰到他冰冷的皮肤,谢倓一抖,像是贴上了一团火似的,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四肢发软到险些抱不住她。
原本微凉的空气此刻正弥散着一股暖意,气温逐渐升高,凭长乐王再寡淡清冷,心中那股无法言明的冲动也要冲破桎梏呼之欲出了。垂死挣扎似的把缠在他身上的秦岫往外推了推,可这人就像长了触角一样,非但没有推开,反而越发要贴上来。最后索性无需再忍,一把抱住她放在桌案上,欺身压了上去。
满室旖旎风光,灯花无声无息落尽。
烛火渐熄,天渐明。
次日一早,长乐王从睡梦中睁开眼,入眼便是秦岫目光空洞无物地盯着帐顶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秦少主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不仅好色,而且内里是个淫/ 魔。皆因一次醉酒之后,半醉半醒间险些把一个与自己素不相识的好友的兄长给上了。打那以后,她就再不敢聚众喝酒。
虽无数次想过要将他吃干抹净了,虽两人也确定了关系,可那在他眼里不过是交易,战战兢兢的,从头到尾,或许都只有她一人。
沉默半晌,才缓缓转过头对上枕边之人的目光,张了张嘴,道:“我……”
她是该道歉,还是该与平常一样嘻嘻哈哈着拍他的肩说没事反正咱们俩已经私定终身了?!
初经人事的少年清绝的眉眼仿佛是从春水里浸出来那般,像极牡丹初绽,容色竟是压过天光的明艳。
他眼睑轻垂,长睫掩住那两汪盈盈秋水,更显得弱不禁风。被子里的手摸摸索索地去碰秦岫的手,无比亲昵地拉了拉她的小指,双颊渐渐攀上一抹粉红,一开口,原本寡淡的音色竟仿佛一夜之间被染上了绯红,听不出半分被盖戳后觉得冒犯的怒气来,反而温温软软地笑,问她:“醉酒乱事,少主认账么?”
原本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化身白莲,清冷寡淡的仙人被她破了身,因她堕入凡尘,沾了情/欲,此时看着更像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孽!
秦岫心都酥了。
然而即便如此,她此时也不知该作何言语,只能用沉默代替。穿戴好后,秦岫本欲去外头吹吹风,不料才刚刚站起,双腿便一阵酸软,被长乐王眼疾手快扶住。
这下倒是轮到她脸红了。
脸皮厚到没边儿的秦少主有朝一日竟然也会脸红,谢倓扶着她的小臂轻笑道:“你想去做什么?我扶你去。”
明明吃亏的是他,却好似是自己得不偿失一样。秦岫再一次自暴自弃,也不出去了,腆着脸咧嘴一笑:“不用了。就跟你一起待着吧。”
谢倓将她扶到一边的塌上坐好,折身又返回床边,伸出一只手将被子一掀,刺目的红落入眼底,长乐王的眼中闪过惊诧。
她竟然是……
那厢秦岫还在不明就里,见他盯着床死看,也瞬间想明白了,云淡风轻的来了一句:“大腿上的伤又流血了呢……”
长乐王的背影一僵,显然是听见了这句话。微微侧头,道:“你说什么?”
他接下来做的事深深让秦岫体会到了什么叫不作不死。
……
多事之秋。
如今快已入冬,京中却总会时不时地传出一些官员亦或小型世家被捕入狱的消息,形势越发严峻,百姓当做饭后谈资的同时也不免人心惶惶。
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呢。
秦徽手里拿着一张记录了这些天来获罪的家族,一行行扫下去,触目惊心。
这些,竟都是秦家的附属家族!
陛下这是打算连根并除?!
她的目光触及一旁,秦岫走时交给她的那块锦帛,脑中突然白光一闪,顿时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她总觉得此事与秦岫脱不了干系,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此时心中的疑惑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来,由不得她想把秦岫找回来问个清楚。
然而刚出钟玉阁,便听见一阵嘈杂之声一股脑儿地涌了进来。秦徽没由来地一阵心慌,脚步加快。
她被一队明显能看出是宫中禁卫的人逼退了回来。
……
秦氏获罪,举家被抄,一干人通通落狱。
而暗中奉了女帝的命前往秦家后院,欲进佛生塔取出蛊族秘宝与秘籍的禁卫军,却因三十六阵而被隔绝在外,进退两难。
除此之外,少主秦岫亦不知所踪。
秦氏立足三朝,百年大家,不过半晌便不复存在,这消息犹如带了风,传遍京都所有大街小巷,免不了让人唏嘘。
女帝宽厚,满门抄斩的同时,也不忘了给安分守己的秦家安上一个心存谋逆的,天大的罪名。
宫中也将此事传遍了,听闻家人入狱,敬思殿中的秦岫表现得分外平静,冷风阵阵扑面而来,一抬眼,竟是满天大雪,恍如鹅毛,飘忽不定。
这天,终是要变了。
……
女帝下令满城搜捕秦岫,城门设防只出不进,且严加排查出城之人。这厢源源不断的老百姓都顶着刺骨寒风在排着长队等着,远处却突然传来马蹄踏地之声,一辆马车从拐角横冲直撞出来,迎着人群而去。
快到城门时,这马车的速度却不见丝毫减缓,甚至冲散了人群。马嘶鸣不断,发疯一般扬起前掌,竟直直将上前阻拦的几名城卫撞到一旁,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出城门。
立于城墙之上稳固人心的大皇女亲眼目睹这一闹剧,趁那马车还在视线范围之内,带上一队兵甲骑上快马便朝其所去的方向紧追。
另一头,颠簸不止的车厢内却满是欢爱过后的气息,秦岫扬眉而笑,摸了一下谢倓的脸,道:“死之前还能与王爷这般美人翻云覆雨一回,我也不枉此生了!”
谢倓抱着她不说话,听见身后的动静,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微一怔愣,对她道:“是大皇姐。”
秦岫仔细一听,在心中快速默数,随即笑道:“至少不下百人!”
皇女殿下亲自捉拿,还这样大的阵仗,谢暲到底是有多希望她死。
马车停在一处树林外,秦岫掀帘而下,拉着谢倓的手开始拔足狂奔。
这片树林,她太熟悉了。
十三岁那年,她就是在这里救下被劫持的秦徽,重伤之下心脉受损,生生丢了半条性命。
可这时候,她握着一个人的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或者不甘心。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覆盖了一层碎雪的枯枝败叶,身后追兵不断,光秃的枝桠横在他们面前,划破了衣衫,袖中握着的手却始终不曾分开。
脚步艰辛,时而踉跄。
像极了亡命天涯。
然而天总是不尽人意,树林那边的尽头,是一座万丈悬崖。
崖边有石碑屹立,上书三个血红大字——极乐峰。
万丈而下,魂归极乐。这般委婉迂回的说法,秦岫一边喘着气,一边笑出了声。
行至尽头,低头往下一看,有云烟缭绕,深不见底,很高,也很黑。从这里跳下去,很容易就让人想到粉身碎骨四个字。
可她本就不是为了反抗。
却也不用有人给她收尸。
哪怕到了这时候,她也依然不觉得是穷途末路。
秦岫沉默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手上发力,猛的将谢倓背对着自己扯进怀里,一手拦住他的腰,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而此时,谢暲一干人就站在五米开外。
谢倓微微愕然,张口唤她:“秦岫……”
身后的人五指蓦地收紧,他喉间一痛一噎,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仰头,望着灰白苍茫的天空,飞雪融入眉间,竟是刺骨的冷意。
“我不想让你跟着我走,”她的声音很低,语气却不见颓靡,依旧是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若是生也就罢了,若是死,”她笑了一下,“我怎么忍心,让你下去陪我呢。”
“不这样做,等你回去了,陛下不会放过你的。”她的五指这才松了些许,却依旧在他颈间。横在他腰间的手不动声色地移了位置,仿佛长了眼睛般,准确无误地探入他的袖中,与他十指相扣。
到了这时候,也只剩下仅存的,微不足道的温情,还称得上是暖的。
“你要等我啊,”眼见对面的人渐渐逼近,她却视若无睹,语速加快,“不要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就当是我欠你的。我没有活着回来之前你千万不要喜欢上别人不然这债我可就还不了了!”
“秦岫!”对面的谢暲拔出剑来指着她,冷声道:“莫要再做困兽之斗!劝你乖乖随我回去,我还可考虑留你一命!”
“留我一命?!”秦岫放声大笑,“我若真的随你回去了,你恐怕杀我还来不及吧?!”
她偏头看了一眼身后脚下的悬崖,讥笑道:“你们不就是想让我死?!也罢,不过是从容赴死。与其做个阶下囚,还不如遂了你们的愿!”
她猛的将自己的手从谢倓袖中抽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几乎是不带丝毫犹豫,纵身跃了下去。
没想到她会是这般说一不二,谢暲大惊,忙提着剑跑到秦岫跳下去的地方,探头一望,入眼竟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从这样要人命的地方一跃而下,心知她必死无疑,骇然过后,谢暲竟生出仿佛除掉了心头大患的放松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谢倓甚至不敢回头,怎么也不愿相信,那个笑靥张扬,前一刻还在与自己十指紧扣的人,怎么忽然之间,就没了呢?!
谢暲回头见他脸色苍白,以为是被吓到了。正欲伸手去拍他的肩以示安抚,却见少年向前走了一步,错开了她落下的手。
他仿佛整个人都失了魂,脚步虚浮,背影竟透着寥落,谢暲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弟弟,心中生出了莫名的恐慌。
而此刻,就在秦岫跃下极乐峰的同时,京都皇宫的御书房内,黄袍在身的女帝将手中白色的锦帛扔在面前的案上,目光锐利的眼中透出几分冷然的笑意。
“不愧是秦家的后人,”她十指交叠放在案上,看着那上头秀骨清奇略显潦草的字体,语气意味深长,“好一个秦少主啊!”
那东西是从秦徽的身上搜出来的,大意无非就是若女帝真的将秦家灭门,便不要想得到其蛊族至宝!
那可是能召来蛊王的东西,而三十六阵,除秦岫外,竟无一人可破!
能让满京都心有余悸的秦少主,果真不容小觑!
“众卿以为,”她讲目光移开,心道这秦岫竟是个比秦贤还要难缠的角色,此时一阵肝儿疼,“此事如何决断?!”
“陛下,”一身着官服的中年女人站出,躬身拜道:“臣有话要讲。”
“说。”
“臣以为,事已至此,不如善待秦氏。”
“陈卿莫不是忘了,”女帝饶有兴致地望着这素有贤名的御史大夫陈理,“秦家守着前朝遗物不放,心存谋逆,如何善待?!”
“若真心存谋逆,陛下以为,定平侯又该如何?!”陈理驳道,“定平侯与秦家主乃是双生,驻守边疆近二十年,军功赫赫,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未恃功傲主,”见女帝沉默住了,陈理扫了一眼那白色的锦帛,顿了顿,又道,“况这秦少主向来跋扈,行事毫无章法,不如先行安抚,后做打算。”
女帝道:“陈卿以为,该如何善待安抚?”
“立秦徽为家主,予以官职。”
这话颇合女帝的心意。立秦徽为家主,待秦岫归来,眼见本该是自己的家主之位另有他人,不知会作何心态。
若是内斗,这百年大家,不用她动手,也能从内里败坏起来。
况她也不必担心秦岫不将东西交出来,那大概是个心思通透的人,知晓自己家族所遭牢狱之灾是因为什么,也知晓该如何做才能安然无恙。
这大逆不道的罪名她尚且不追究,便按着陈理说的来办,等着看秦家自掘坟墓。
……
外头落了雪的台阶下,披着狐裘的青年长身玉立,一众大臣陆续而出,陈理瞧见了他,面上泛起笑意,拱着手上前一拜:“殿下。”
青年忙将她扶起,言语中带着几分感激的意味:“多谢姑母进言。”
“若你只为报她救命之恩,几句话算得了什么。”见青年神色平静却不言语,眼中却透出几分不一样的感情来,陈理叹息一声,低声道:“殿下,她不是你的良人。”
这青年的容色映着雪光,朦朦胧胧清清冷冷,竟仿佛生于高山流水之上,谪仙之姿,叫人心生恋慕,却不忍亵渎。
是不是良人,他心中有数。
感情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感情戏就喜欢这种一见钟情钟完就上的。
……是不是发展太快了些(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