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不出所料,申越清果真派了人来,只是到底没能拦住。

申家主与秦岫交谈一番后,更加坚定了要把申越书嫁进来的念头。

秦少主忙活了几天身心俱疲,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只恨不得给自己再换一副躯体才好。忍着冲天的苦味儿一股脑儿喝完了药,扔了碗就走头也不回。

她向来不喜欢身边有人跟着,一来家中那些家仆婢子对她确实是怕到了骨子里,她不愿勉强。二来跟着几个人排场架子是有了,只是浪起来可一点都不自在。秦少主不在乎排场,就算是一个人,单凭她那张足以艳冠整个陇京的脸都不会轻易淹没在人群里被人忽视。

秦岫曾经与几个狐朋狗友勾着肩搭着背逛遍整个陇京,意外发现自己能去的地方不过两个。

一是青楼楚馆,二是巷陌酒家。

暴露本性的秦少主面对好友的打趣玩笑无言以对,坦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十三岁那年的意外让她从此落下病根,身子比之常人要孱弱不少,她又嗜酒成性,因此从不会在家中喝酒。五年来的管束虽让她把酒瘾戒了,然而闲暇时分却还是会溜出去喝个痛快

只是少了原本的喜欢,如今喝酒与她而言,不是为了消遣,就是为了消愁。

从两年前开始,她光顾的酒馆范围便从陇京缩小到一条临近春宵楼的巷子里。

青石板铺就的路不宽不窄,到了夜晚也不会显得空旷阴森,只是寂静是必然的。偶尔经过时还能透过门缝看见几户人家撑着竹竿晾衣服,这般人烟稀少的地方委实不适合开酒馆,然而秦岫却极喜欢,因此常来常往。

没走几步,迎面却有一条黄毛的狗摇着尾巴撒欢儿似的跑过来,一边吐着舌头一边围着她转,又是拱又是闻,仿佛极为熟稔。秦岫被这架势逗得直笑,弯下腰摸了摸它的狗头,笑道:“欢儿啊,几天没见想我了是不是?看你这一跑三喘气的,又胖了吧。你家主子呢?”

那狗仿佛能听懂她说话,转着圈跑到她前头,像是要为她带路,时不时还停下来转过头看她跟上了没。它一停,秦岫就长腿一迈走到它前头,看它仿佛不甘屈居自己身后似的撒着四条腿重新跑到前面,然后不吃教训般还是要回头,乐此不疲。

酒香渐浓,秦岫这才将注意力从狗身上拔出来,抬头望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布衣站在门槛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不断散发着酒香的坛子,像是在等什么人。见秦岫双目一亮,也不继续跟狗玩闹了,几步上来将鼻子凑到小姑娘怀中的坛子上一闻,顿时喜道:“这味道,是浮胭么?!”她抬头与小姑娘四目相对,“阿婆知道我要来?”

这酒是取了桃花为主,不仅闻起来香,喝起来更是烈。她初次品尝时不过三碗便醉得不成样子,双颊通红,宛如人面桃花,阿婆那时恰巧看见,遂取秦岫之态,给此酒取了一个极为悦耳的名字——浮胭。

秦岫对它可谓是情有独钟!

不料那小姑娘把坛子往身后一藏,噘着嘴开始控诉:“岫姐姐一来不是找酒就是找阿婆,从来没有找过我!不给了不给了!”说完一转头蹬蹬蹬跑了,秦岫伸手欲夺,不料抓了个空,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一狗在不算宽敞的屋中开始你追我赶,小姑娘身后跟着秦岫,秦岫身后是紧追不舍的狗,沿途磕磕绊绊不知打翻了多少东西。跑在最前面的小姑娘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突然整个人向前一倾,眼看就要破相了。秦岫眼疾手快飞速上前,一手拖住了她将要落地的额头,另一只手里的堪堪就是那坛子让她从进门到现在都垂涎不已的浮胭酒。秦岫手心发力将她的身子板正回来,顺势将酒坛上的塞子一往外拔就开始痛饮,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狗狗和它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秦岫连坐都省了,直接站着仰头就喝,喝够了就大笑:“嘴上说不给我,不还是落到我手里了?”

小姑娘一跺脚,一溜烟儿又没影了。过了一会便拉出来个步履缓慢面色和蔼的老婆婆。

秦岫一见到老人家,将手中坛子往桌上一放就要去扶,突然想到自己现在浑身酒气,只得收回了手,咧着嘴叫了一声:“阿婆!”

“欢欢,”小姑娘对着还在围着秦岫撒欢儿的狗招了招手,把它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嘀咕:“阿婆和岫姐姐有话要说呢,我们去外面玩儿!”

秦岫目送一人一狗走远,笑道:“这么多天没见,阿城是不是又长高了?跑起来我都追不上了。”

“多亏了姑娘。”罗阿婆布满老茧的双手颤颤巍巍地合十,声音沙哑,眼看着就要对她拜下来,秦岫赶紧托住她的胳膊止住了,打趣道:“阿婆这是要折煞我,我又不是菩萨,怎么来一回就得让您拜一回呢?待会阿城回来看见又该撵我了。”

“方才见欢儿跑了出去,我就知道姑娘要来。”老人家原本只是个家仆,知晓秦岫的身份不知比她高了多少,况又是恩人,怎么也不敢受了秦岫的尊称,心里到底过意不去,还要说什么,秦岫却先一步出声道:“阿婆,我这次过来,并非是为了讨酒。”

“……姑娘?”

“多事缠身,我日后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再过来了。”她的语气与原来无异,只是其中的笑意淡了许多,“酒馆的生意倒在其次,您照顾好自个儿。阿城正长个子,尽量不许她挑食。至于欢儿,”她笑道,“少让它吃肉,不然我回来看见它胖了,认不出来,一个不小心做成了下酒菜,阿城就要与我拼命了 。”

屋中一阵寂静无声,而屋外,抱着狗的小姑娘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听了进去,抹了一把眼,迈开腿跑了。

等她抱着一坛浮胭酒再赶回来的时候,屋中早已没了秦岫的影子。

刚刚送走了前来拜访的秦贤与顾研,回到屋中便开始整理公务,不料才刚坐下,一抬头却望见窗户外一闪而过的黑色衣角,顾衡嘴角一抽,忍无可忍道:“出来吧。”

秦岫于是笑嘻嘻的推开了门。

入眼是一张艳如三月春阳的美人面,没什么表情的脸略显冷淡薄寡,却偏偏镶了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不笑也勾魂。

这双勾魂摄魄的眼如今正微微瞪大了诧异地看着她,秦岫几步上前,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怎么啦?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

“……”顾衡略显无奈道:“我以为是顾衠。”

“我见她出去了才敢进来的,”秦岫摇头叹息,“这算什么,我来见表姐居然还得偷偷摸摸躲着她才行呢!表姐你也是一刻不停的在想着她!”

“贫嘴。”顾衡微不可见的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来人并非她口中的“顾衠”的缘故,语气比之方才温和了不少,“才舅母过来我还问了你呢,伤可好些了?”

“小伤罢了,”秦岫不愿提起此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末了对她一边眨眼一边笑问,道:“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表姐猜猜我今日来是干什么的?”

“舅母已经说了,”顾衡突然正色起来,语气认真道:“你放心,我与母亲绝不会坐视不管。”

“……”她早该想到顾衡会说这个!

秦岫有气无力的摆手,哭笑不得:“不是为这个,我听说陛下这几日要礼部寻二十个民间艺人进宫,放到尚乐司做乐伎?”

难得从她口中听见与政事有关的字眼,顾衡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不错。陛下将此事交与了我来办。”

秦岫道:“现在人齐全了么?”

“不曾,”听到这里,顾衡似乎猜得到她要做什么了,道:“你若是有什么打算,就算是齐全了我也会先紧着你来的。何事不妨直说。”

秦岫也不再卖关子,凑上去低声对她说了几句,顾衡听罢,蹙着的眉间闪过一抹忧色,道:“不是难事,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你竟还有闲心胡闹”

“并非是要玩乐胡闹。”秦岫就差对天发誓了,见顾衡点头应下,连连感恩戴德。

走之前她对顾衡叮嘱道:“若陛下真要对秦家做什么,表姐和姑母万万不可从中求情。免得顾家受到牵连。”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我知道,可你……”

“表姐应该相信我才对啊,”秦岫一脸没心没肺地笑,“我可比顾衠那个人强多了呢!”

她这样说,顾衡也不好再说什么,目送着她的背影一转三折渐行渐远。而此时,远远传来的一声“三姐”让顾衡霎时脸色一沉,顾不得什么教养礼仪风度了,啪的一声摔上了门,毫不留情地将其拒之门外。

这厢秦岫也不如意,回屋的路上好巧不巧迎面碰上秦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又上哪儿野去了?!你是不知道自己有伤在身?!还敢乱跑?!”说完作势就要开打,秦岫一边躲一边求饶,“母亲冤枉我啦!我明明去找表姐了!哪里有野!况且这点小伤算不上什么啦!”

那晚秦徽带着人将半死不活的秦岫抬到她面前,还被诊断出除了外伤还有堪堪可让心脉受损的内伤时,秦贤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登时就要晕过去,生怕闺女被伤得连下半条命都要归西。如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紧张她紧张得跟什么似的,此时双眼通红,指着她道:“给我回屋里好好待着去!哪儿也不许去!”

秦岫哪里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此时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有当着她的面掉下泪来,抹了一把眼笑道:“知道啦,这么凶,我还是个病人呢,您也不怕伤了我的心!”

另一边,一个小少年飞奔过来,二话不说一下子扎进了秦岫的怀里,力道之大将毫无防备的秦岫撞得直往后退,秦贤见了,才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道:“阿衍!别伤着你大姐姐!”

“哪儿就这么娇贵了,”秦岫哭笑不得,低头看着快到自己胸口的秦衍,见他埋着头不说话,鼻子一抽一抽的,心顿时软了下来,揉着他的头道:“阿衍呀,大姐姐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儿么?你哭什么呢?”

“才不是!”秦衍闷声反驳,带着哭腔道:“我都听大夫说了!大姐姐差点就回不来了!大姐姐要是走了,阿衍也要跟着大姐姐一起走!”

“说什么胡话!”秦岫蹲下来一边给他擦着糊了满脸的泪,一边轻声道:“大姐姐没了,还有二姐姐呢,还有母亲和父亲。到了以后,阿衍还要嫁人,”她说到这里,笑了一下,看着面前因大夫的几句话就万分委屈伤心不已的小少年,柔声道:“阿衍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呀?”

秦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秦衍哭势已去,对上她带笑的双眸,小脸通红极为腼腆,小声嗫嚅道:“想嫁给大姐姐这样的。”

秦岫捏着他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秦衍不过十二三岁刚出头的年纪,却已然生了一副好容貌,与秦岫至少五分相似,虽稚气未脱,五官也还未长开,但已然可见将来祸国殃民的影子。

她拉起小少年的手,一边散步一般沿着路慢慢地走,一边道:“大姐姐不好,等阿衍长大了,就会有自己中意的人。若是没有,大姐姐就给阿衍找一个更好的人,风风光光的把你嫁出去!”

他们全家都捧在手心里爱护的弟弟,就该这般一辈子无忧无虑。

她没有告诉秦衍,他的生父,那名曾经也受过宠的侍君,三年前就因教唆秦徽,被她折磨死在了三十六阵中。

盖因秦衍自出生起就养在主君顾研膝下,并不知道此事。

她打算瞒一辈子。

出于对他打心眼里的疼爱和愧疚。

这是他们家唯一干干净净的孩子,绝不能染指这世间的任何一种阴鸷和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