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雾露河女童

  “我的手残废了,不能雕玉;你中了毒,不能握剑——所以,我们都没用了,所以,他们都离开了——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所以,我们不要自相残杀了。谁又比谁好一点呢?”

  然而,在听雪楼上下为之纷纷扰扰之时,他们所关心的那个人却正在经历着毒发的煎熬,在沉沉昏迷之中呻吟辗转,甚至连自己置身何处都已经不知道。

  这一次毒发得好生厉害,醒来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林间的风吹拂在脸颊,带来木叶的芳香,耳畔有妙音鸟的啼叫声。苏微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匍匐在马背上,身子被一根宽大的带子和马鞍缚在一起,正沿着狭窄的山路颠簸着往前走去,两侧均是高耸入云的大山。

  这……难道是被俘虏了吗?

  在神志清醒的一瞬,她立刻本能地直起身子,双手往外一分,一振,手上的带子如刀割一般齐齐断裂。她挺身跃起,毫不犹豫地竖手为刀,便斩向前面押送她的那个人的后颈!

  然而,当手刀触及对方时,她停住了。

  “醒了吗?”原重楼头也没有回,只是淡淡问。

  一口提起来的气在胸腔内放缓,她跌坐回了马上,愕然地看着他——四周景色殊异,这里已经不是腾冲,尽是连绵不断的巨大山峦,一望无际,没有人的气息。

  “这……这是哪里?”她喃喃。

  原重楼淡淡回答:“高尖山,已经是缅人境内。”

  “啊?”她吃了一惊,“怎么会……”

  “你中了毒,那毒发作得实在太快了——我也稍微懂一点药性,不得不在你昏迷没醒的时候就带你上路。”原重楼终于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否则,我怕耽误了这两天,你根本撑不到雾露河就会死了。”

  “……”苏微大为意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救了自己?这个看起来如此凉薄的人,平时冷嘲热讽,这一次在自己毒发的关头居然没有袖手旁观?明明知道自己现在被人追杀,处于危险境地,他居然还带她上了路?

  “你……”她想说一些感激的话,却被截断,原重楼冷冷道:“别谢。我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好心的人——我帮你保住命,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手。”

  苏微一时间愕然,他哼了一声,道:“你说过如果解了毒,就能让我的手恢复原状,这话不会是骗人的吧?”

  “当然不是。”她点头,“我保证。”

  “那好。我带你去雾露河寻找解药,回头你来帮我治好这只手,”他举起残废的右手挥了挥,道,“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好。”苏微点头,不知怎的内心一冲动,脱口道,“放心,就算没找到解药,在我死之前,也一定会拼尽全力把你的手治好的!”

  “别说大话了,等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别的吧!”原重楼没有回头,只是策马往前,“你看你,中了这样的毒也没个人陪——家人呢?朋友呢?你平日的人缘难道会比我还差?”

  她脸色一变,似是被戳中痛处。

  “是啊,我没有家人,”她喃喃,语气悲凉失落,“也没有朋友。”

  “所以中了毒,就一个人跑来这里等死吗?”原重楼冷笑着摇了摇头,“算我运气差,居然就这样被你赖上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苏微脱口,却忽然噤口,不知该不该说出真名。虽然在遥远陌生的这样的地方,眼前这个不会武功的人也应该没有什么威胁,但多年江湖历练,出生入死,已经将警惕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微一踌躇,便被对方觉察了出来。“怎么,连名字也不能说?”原重楼冷笑一声,也不再追问下去,听着林间鸟鸣,随口道,“好吧,那就叫你迦陵频伽,如何?”

  苏微点头,也不辩解:“好。”

  “鞍边的褡裢里有干粮,还有水囊。”他继续策马前行,拿起身边的酒囊仰头灌了一口,“还要走两天的路,才到前面有人的地方,饿了就吃点吧。”

  苏微探手,果然摸到了一打玉米饼,撕下一块,便放入嘴里咀嚼起来。原重楼策马在前面走着,纯黑的长发在风里微微拂动,消瘦的背影宛如一根挺拔的竹,手握着缰绳,上面那一道巨大的伤疤赫然在目。

  离开腾冲三百里,便到了密支那地区的孟康。

  这里虽然也属于大理镇南王的管辖之下,却已经是缅人的地盘。雾露河由北向南流过,带来了稀世宝藏。因为河中出产翡翠,一路上沿江分布着大大小小数百个矿口, 其中最著名的有帕岗、木坎、南奇、后江四大场区。每一个场区里都有数以千计的缅人在劳作,蔚为壮观。

  那些皮肤深褐、个头矮小的缅人站在湍急的江水里,筑起堤坝,截断一部分的河道,然后在河床底下开掘,寻找水底埋藏的上好翡翠原石。每个人都赤着上身,穿着窦鼻短裤,露出的肌肤被晒成了棕褐色,身上却是瘦骨嶙峋,仿佛那些刚被挖出的石头。

  苏微沿江行来,看着那些烈日下汗流浃背的采玉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很辛苦,是吧?”原重楼远远地看着,似是对这一切景象熟极,淡淡道,“从河床里挖出的是水石,质量要比从山里开采出的料子更好一些,所以,在水里干活的报酬也相对高一些,报名来当雇工的人还得排队呢……不过即便如此,一年下来,每个人最多也只得十两银子,根本不够那些矿主们一宿吃喝。”

  苏微不解:“可是翡翠那么贵,卖来的钱都被谁拿走了?”

  “当然是这些大矿主,还有缅甸云贵两地的王室贵族了。”原重楼冷笑,看着那些成日泡在急流里劳作的工人,“此外,还有居中贩卖的汉人商贾——比如尹家独占了腾冲的翡翠专营权后,短短几年之间就已经成了云贵首富,利润惊人。”

  苏微随口问:“你的那个朋友,叫什么尹璧泽的,就是尹家的人吗?”

  听到那个名字,原重楼却忽然变了脸色,冷冷:“朋友?我哪里高攀得起?”

  苏微看他变了脸色,便住了口,不再问下去。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原重楼望着江水,苍白消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悲悯的神情,“在雾露河上采玉,凶险异常。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劳工被急流冲走,或者被崩溃了的堤坝压死在河下,不啻是拿命换钱。”

  苏微蹙眉:“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做这一行呢?”

  “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原重楼冷笑了一声,看着周围的莽莽大山,“密支那地区多山少地,人口却密集。山里的穷人家不识字,又没地可种——在发现出产翡翠之前,这里的百姓大半都吃不饱肚子。”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姑娘一定是从小锦衣玉食,不曾见过人间疾苦。”

  “胡说!”苏微不忿,“我小时候家里很穷,还……”

  他们正说着,却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出现在马前,拦住了他们。

  “花,花。”那个小孩子对着他们笑,挥舞着手。

  那个孩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皮肤被晒成了干净明亮的浅褐色,如同蜂蜜一般甜美,赤着小脚,穿着颜色美丽的纱笼,眉心点着一点朱砂,头上戴着一簇美丽的白色曼陀罗花,身上也套满了大大小小的鲜花编织成的花环,仿佛就是一个从花海里走出来的小仙女一般。

  苏微看得有趣,不由得对她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看到她微笑,便立刻拿下了脖子上的一串茉莉花环,套在苏微的马头上,仰起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笑着比画,重复着一个字:“花。”

  原重楼淡淡道:“她想让你买她的花。”

  苏微看着小女孩殷切的眼睛,摸了摸口袋,却有些为难:“我没有钱。”

  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但女孩的眼睛却迅速地暗淡了下去,没有再纠缠强求,也没有拿回那一串挂在她马头上的花环,只是合起双手微微行了一礼,就转身走开,继续沿路兜售她自己采集的花环。

  “这些多半是缅工的孩子,”原重楼显然是已经来过雾露河矿区很多次,对风土人情极为熟悉,淡淡介绍,“这里劳工非常辛苦,一年下来赚到的钱却不够养活家人,所以,这些孩子很小就学会用各种方法补贴家用。”

  苏微看着湍流里采玉的劳工和沿路卖花的小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从小她就父母双亡,洪流里逃生后被姑姑收养,逼迫着习武,日夜无休,苦不堪言。来到听雪楼之后,又为了萧停云四处杀人,漂泊天下。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已经够不幸,然而看到眼前这样的人们,忽然觉得过去的想法未免有些局限。

  ——与这里的人们相比,自己未必就分外不幸。人生本苦,只是各人承受的形式不同,又何必总是自以为与众不同?

  “沿着雾露河再往南走二十里,便是曼西。”原重楼岔开了话题,指着前方,“曼西气候阴湿,多产碧蚕,其中有一个幽碧潭,是方圆数百里内著名的蛊毒之地,滇南很多采药人都知道那里——我想能在那儿找到雾露龙胆花。”

  苏微不由得精神一振:“好,那我们抓紧点时间!”

  两人在泥泞的小道上策马前行,然而走不了几步,前面那个小女孩忽然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竹枝编成的小小鸟笼,拦在马前,用生硬的汉语对他们道:“鸟!”

  她说着,将手里的笼子高高举起:“鸟!”

  笼子里果然是一只白色的鸟儿。有着宝石一样的眼睛和乌黑的尖嘴,头上一簇红色的羽毛迎风摆动,拖着长长卷起的凤尾,其中三根尾羽特别长,翎羽和双翅的末端染有淡淡的朱红色,静静地停息在笼子里的竹枝上凝视着他们,美丽无比。

  然而,让人吃惊的,却是鸟儿那种宛如天籁的啼声。

  “迦陵频伽!”苏微忍不住脱口惊呼——进入滇中后,无数次在密林中听到这种天籁般的声音,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鸟真正的模样。

  “迦陵频伽!迦陵频伽!”那个小女孩看到她惊喜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踮起脚尖,更高地把笼子举起,送到了她面前,频频点头。然而苏微摸了一下褡裢,却依旧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她身上,实在是连一文钱都没有了。

  小女孩看到她为难的样子,明亮的眸子再度暗淡下去。

  这次她没有把鸟笼留下,抱着白鸟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在她转身离开时,旁边的原重楼却忽然出了声。他俯下身去,从褡裢里摸出了一钱的碎银子,指了指那个笼子,又指了指苏微:“迦陵频伽。”

  “喏!”小女孩开心得两眼放光,踮起脚将笼子递给了她,拿到了那块碎银子,用牙齿用力咬了咬,欢喜地再度合起手掌对他们两个人深深行了一礼,回头蹦蹦跳跳地朝着河下游跑去了。

  苏微抱着那个鸟笼,转过头想道谢。然而原重楼却没有看她,只是转过头继续朝着南方策马前行,又伸手拿起了马背上的酒囊,醉醺醺地喝了一口。

  “别喝那么多了!”她忍不住道,策马追了上去。

  “你管得倒宽,”他冷笑了一声,“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我媳妇呢……”

  然而,这冷嘲热讽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到下游轰然发出了一声巨响。

  两人双双回头看去,登时都变了脸色。

  那一座筑在河中的围堰,经受不起上游水位不断上涨的压力,居然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将下游几百位正在河中挖玉的劳工活生生压在了水下!

  岸上的人惊呼着往河边奔去,然而被拦截住很久的河水如同脱缰怒马一样奔腾而下,毫不留情地践踏过那些有着黑褐色皮肤的劳工,带起滚滚泥石,浊浪翻涌,只是转瞬那一群河中劳作的人们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样突然而来的可怖景象,令他们在马上看得怔住。

  “爸!爸!”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前,就听到耳边传来凄厉的哭喊,那个小姑娘扔了手里的花环,赤足朝着滚滚的河水狂奔过去。

  “不好!”苏微来不及想,立刻把鸟笼往马头上一挂,飞身掠出。

  那个小姑娘奔跑的速度快得惊人,转瞬已经跑到了河边,被巨大的恐惧和悲哀推动着,毫不迟疑地涉水而下,想要去浊浪里寻找自己的父亲——就在一个浪头将要把她卷走的刹那,她脚底一空,忽然凌空而起。

  苏微不顾一切地提了一口内息,飞速掠出,在半空中一舒手,将小女孩拦腰抱起,一个转折便落回了岸边。但浪势凶险,任凭她轻功惊人,一身衣裙也已经溅湿了一半。

  原重楼策马赶来,和她一起将那个挣扎不休的小姑娘拉住。

  “爸!爸!”那个小姑娘还在拼命地挥动着双手对着浊浪哭喊,试图挣脱两个人的双手,然而只是短短一眨眼,汹涌奔腾的江水里已经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踪影。上百个劳工,竟然一刹那都被急流吞噬!

  苏微看着这一幕,忽然间就是微微一个恍惚。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很多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很强,无惧于世间的任何事情,却不料骨子里对洪水的恐惧却依旧存在。

  一切发生在瞬间,岸边工棚一片呐喊声,已经有人聚拢过来。河里劳作的是缅人,岸上监工却大半是汉人,说的也是汉语,看到惨剧发生,有一部分人试图组织缅工下水去打捞,有一部分人则在维护岸上的秩序,阻挡从各处蜂拥而来的缅工们,不让他们继续下水捞人。

  “没救了……已经被水卷走了!没救了!”监工们大声呼喝,驱散那些前来救助的缅人,语气里满是不耐,“不用白费劲,到了明天,尸体会在下游回龙湾里自己浮上来的,到时候你们去收尸就是了!现在都回去继续干活!”

  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这些话,小女孩猛然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极力想挣脱他们的手冲过去。那群监工里有一个人听到了哭喊,回过头,看到了这个哭闹的小女孩,忽地一愣:“蜜丹意?”

  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人,又瘦又黑,衣衫朴素,显然在矿口上也只是一个中下层的人,但面容却比旁边的同僚温和许多,他蹲下来看着小女孩,叹息了一声:“你是索吞的女儿蜜丹意吗?”

  “吴温林……”那个小女孩看到了熟人,越发哭了起来。

  “乖,蜜丹意,”他蹲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用缅语道,“你爸被水龙王带走了……不要哭了,佛陀会保佑他早生极乐。”

  小女孩放声大哭起来,用蜜色的小手擦着脸上的泪水。

  “谢谢你们两个救了丹意,你们是……”吴温林抬起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两位年轻男女,然而刚说了一半,蓦地站直了身子,脱口而出:“天!你、你是……原大师?”

  原重楼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大惊小怪惊动别人。

  “你们……”吴温林立刻住嘴,看了看左右,发现乱哄哄一片里还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连忙拉着他们走到了一边僻静的角落,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两个,低声问:“原大师,你已经很久没和璧泽少爷一起来雾露河了,今天是来选料子的吗?——这一段日子密支那天天下雨,矿口溃决了好几次,都没挖到什么好的料子,还望原大师在家主面前多说说好话,不然矿上的兄弟们又要领不到工钱了。”

  原重楼脸色变了变,冷冷道:“我早就不再给尹家雕刻了,今天来也非为选料。只是偶尔路过而已。”

  “哦,”吴温林松了口气,道,“那……要不要过来一起吃个饭?”

  “不用了,我们还有其他急事要赶路。”原重楼摸了摸身边小女孩的头,对他道,“麻烦你带这个小姑娘回家去吧。”

  吴温林看了看啼哭的小女孩,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叫丹意,就住在前头三里外坡岗上的茅草屋子里,家里除了父亲就没有别人了。可怜的孩子,如今已经是个孤儿了。”

  蜜丹意显然对他们说的汉语略知一二,此刻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不停颤抖,颈上的茉莉花簌簌掉落了满地,香气馥郁。

  “按照矿上的规矩,明天来领善后的款子吧,也希望佛陀保佑,能找到你爸的遗体。”吴温林蹲下来,擦了擦小女孩脸颊上的泪水,叮嘱,“蜜丹意,明天来矿上处理你爸后事的时候,如果工头问你想要领银子还是摸石,你一定要选银子,知道不?”

  “嗯……”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乖孩子。等拿到银子,你就去一百里外的福寮里找你的表姨吧……她有三个儿子却没有女儿,或许愿意收养你。”吴温林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到身边他的同伴们在喊:“矿主叫大家回寮里说话!快去!晚了要罚!”

  “马上来!”吴温林来不及多说,最后摸了一下蜜丹意的头发,从衣兜里翻出了一小块碎银子塞到小女孩手里,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回去。

  苏微站在暮色渐起的雾露河边,看着滚滚洪流,有些出神。

  这个小女孩,不知为什么总是令她想起早已沉淀在记忆深处的童年。那个无助又孤独的自己,趴在一块小小的木板上,在无边无际的黄河里漂荡。

  得不到任何援手,看不到任何前路。

  “现在怎么办?”她转过头,想问原重楼的意见,然而吃惊地发现对方早已牵着小女孩离开了。原重楼用完好的左手,一把将蜜丹意抱上了马背,牵着马向着前头山坡上走去,用缅语道:“来,蜜丹意,我送你回家!”

  苏微定定看着他高瘦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顾不上手上的青碧色又因为方才的一轮轻功而有所蔓延,静悄悄地跟了上去,牵着马走在了他身后。

  蜜丹意一路哭,原重楼用缅语不住地劝,温柔耐心。

  虽然眼前这个人总是满身酒气,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说话又往往凉薄刻毒,但不知为何,与他在一起,却依稀能感到某种温暖——这种安稳宁静的感觉,即便是当日在听雪楼里,那个权倾武林的人都不曾带给过她。

  近日一直在下雨,雾露河边的道路非常崎岖泥泞,短短的三里路居然走了一个时辰,等到了那座小竹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蜜丹意一路上哭个不停,当原重楼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时,她用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放,在他的衣领上哭湿了一大片。

  苏微先走入那个小楼里,发现那里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壁上挂着的斗笠蓑衣和一根钓竿,还有灶上半锅昨日剩下的冷饭之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唯一丰富的是各种花盆,颜色缤纷灿烂,从窗台上一直摆到了地上。

  看来,这个小姑娘平日里就是靠着采集鲜花做成花环,卖了来补贴家用的吧?

  原重楼将蜜丹意安顿在竹床上,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然后只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开饭”,就从墙上拿下钓竿,戴了斗笠,匆匆走了出去。苏微在后面喊他,他却没有回答,只是一转身就消失在山道上。

  小小的竹楼里,转瞬就只剩下了两个女子。

  蜜丹意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声音也小了下去,显然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巨变已经让这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心力交瘁。苏微不通缅人语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伸出手,将这个小小的孩子抱在了臂弯里,轻轻拍着。蜜丹意靠在她身上,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悲伤,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苏微叹了口气,只觉心中一片柔软。

  “没事的,”她轻声道,“有我在呢,别怕。”

  自幼被授予杀人之剑,日夜苦练无休,后来纵横江湖多年,杀人无数,渐渐也就看轻生死——那么多年来,她的人生荒芜而冰冷,除了师父之外,竟然是从未得到过这样温暖而柔软的感受,就如贴近生命最初的本源。

  两人相互依偎,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咕的一声,竟是从孩子的肚子里发出。

  “你饿了吗?”苏微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经黑了,连忙站起身来去灶前察看——然而锅里除了昨日剩下的半锅冷饭,竟然连什么都没有。

  她在空空的房间里四顾,发现除了那只笼子里的迦陵频伽,这座房子里竟然是什么可以吃的都没有了。那只美丽的鸟儿正在婉转啼叫,一看到她的目光投过来,不自禁地停了歌喉,蹦跳到了笼子的角落,缩了缩头。

  苏微转过了视线,无法可想,竹楼里又陷入了一片难耐的死寂。

  继续坐了一会儿,还不见原重楼回来,苏微自己的肚子也饿了,再也坐不住。想了想,觉得先把饭热一下填饱肚子也好,便坐在灶前,从身侧的柴堆里抽了一把干柴出来,塞入灶膛,准备生火。

  一刻钟之后,蜜丹意的惊呼响彻了竹楼。

  “你在干什么!”夜里匆匆 赶回的人失声惊呼,冲向了灶前,一把将正在胡乱扑打身上火苗的女子拉了出来,推往门外,“该死,别往柴堆上靠!快离开房间!”

  苏微手忙脚乱地扑打身上着火的衣襟,然而火舌已经舔遍了她的纱笼围裙,正在往上蔓延。蜜丹意缩在墙角看着,仿佛这才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赤足跳下床来冲到了门外,从廊下的大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冲过去便对着苏微迎头一泼!

  哧的一声,冰冷的水和炙热的火相遇,转瞬双双湮灭。

  全身湿透的苏微总算喘上了一口气来,站在廊下手足无措。那个小女孩拿着大水瓢,在门口看着满面烟灰蓬头乱发的她,忽然间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原重楼也是舒了一口气,站在檐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似是恨铁不成钢。

  “说你自小没吃过苦还不服?你看你都会一些什么?”他冷冷道,走进房间将手上的东西放在灶台上,又看了看锅里被烧焦的米饭,摇头,“真是白白地糟蹋粮食。”

  “我生过火!”苏微又羞又气,辩白,“我……我老家的灶不是这样的!”

  “承认自己没用也不丢人,”原重楼讥诮,看也不看她一眼,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房间,“反正你还会杀人,不是吗?厉害得很嘛。”

  他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冷淡尖刻,然而苏微脸色却一白,怔怔呆了片刻,忽然间肩膀一动,落下泪来。

  离开洛阳后,千里漂泊,一个人带着伤病躲避追杀,不知会在何处倒下、何处葬身,凄凉仓皇。一路行来,心渐渐冷去:她虽然留下了血薇,但私心里却总有一线幻想,以为洛阳的那个人会来追自己回去——然而,一路渡过了长江,渡过了澜沧,一直到过了怒江,那个人却杳如黄鹤,再没有出现。

  她终究还是明白了他的选择。

  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果然还是血薇,还是听雪楼!那么,不能握剑的她,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呢?在千里之外,她想她也该清醒了。

  在大理独自喝酒的那一夜,她心里已经是心灰如死,比毒伤更甚。可即便如此,这一路上她也不曾表露过一丝软弱,因为她知道在这陌生的异乡,就算哭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慰她,——但不知为何,在此刻只是被那么一句轻轻的话一说,却勾起了心里埋藏的种种苦楚,再难控制。

  那一刻,她爆发出的哭声吓住了房间里的两个人。

  “是!我知道我没用!”苏微将头埋在臂弯里,哽咽,“我的那些本事,除了杀人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如果没有这种本事,就没有一个人肯要我了……”

  原重楼看着她,似是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脸色复杂。

  苏微缩在床角,多日颠沛流离的苦楚一时间都爆发出来,哭得全身颤抖。蜜丹意看着她眼里滚落的晶莹泪水,也是呆住了,回头一个人埋头在大片的花草里东翻西找,捧着一束青草跑回来坐在她身侧,将草叶在口里嚼碎了,踮起脚尖,将草汁细细地涂在了她被灼烧的裸露的肌肤上。清凉的感觉渗入肌肤,转瞬缓解了烧伤的灼痛。

  蜜丹意帮她敷好了药,抬头怔怔地看着她,不停伸出小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叽里咕噜说着她听不懂的缅语,似是温柔地安慰着。

  她看着怀里的小女孩,渐渐停止了哭泣。

  ——这个才七八岁的孩子,日间刚刚目睹了世上唯一亲人在眼前死去,不但没人安慰她,此刻却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她忽然觉得羞愧,便忍住了眼泪。

  “好了,那么大的人了,至于哭成这样吗?”许久,原重楼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耳边,在她身边放下了手里的盘子,“就为半锅烧焦的饭?”

  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馥郁而温暖,充溢了整个竹楼。

  竹编的小桌子上放满了碟子,主食是米饭,里面拌有鱼酱,野菜和玉米炒成了一盘,此外还有米粉和鱼汤做成的鱼粉汤,椰子、鸡肉加面条做成的椰奶面条。芭蕉叶里还包裹着一只鸡,外皮烤成了金黄色,一剥开就流出了油。

  “哇!”毕竟是孩子,蜜丹意睁大双眼,脱口惊呼。

  “别哭了,”原重楼看了她一眼,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吃饭。”

  他用右手端起锅,准备将里面炒好的饭盛出来——然而受过伤的手显然没有足够的力气,在起锅的时候忽然抖了一下。

  “小心!”下一个瞬间,苏微扑了过去,托住了他的手。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竟是用了绝顶的轻功身法。

  “你看,你的那些本事还是有点好处的,是不是?”看着苏微小心翼翼地捧住锅,蹭得双手鼻尖全是黑灰,原重楼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声音变得柔和,“吃饭吧。”

  “鱼是刚才钓上来的,面条和鸡是从下面村子里买的。”原重楼道,一边把饭盛出来给她们两个,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以前为了选玉,我经常来往腾缅之间,对这里很熟。不知道这种缅人的饭菜你吃不吃得惯——毕竟要先迁就蜜丹意的口味。”

  苏微是真的饿了,拿起碗老实不客气地扒拉了一大口,米饭里似乎拌着什么,黏糊糊的味道刺鼻而来,辛辣得令她打了个喷嚏。

  “这……这是什么味道……”她勉强说了一句,那种辣随即钻入鼻腔,眼泪顿时再度模糊了双眼。她急忙放下碗,迅速转过头去,接二连三地开始猛打喷嚏。

  “怎么了?”看到她如此狼狈,原重楼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反而开心得很,“哈哈……难道你竟不能吃辣?”

  “不……不能吃辣怎么了?!”苏微辣得满脸是泪,怒道。

  “太可惜了,你会错过天下一半的美味啊!”他看着她抹着眼睛,满眼泪花,瞎子一样伸手在桌上四处摸,终于发了善心,将一杯水塞到了她的手里,嘴里却犹自讥嘲,“真没想到,天下居然还有人不吃辣!”

  “天下之大,咝……天下之大,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这儿吃得这么辣吗?咝……你们、你们——”她一口气灌下了一杯水,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怒叱。然而说着话,不小心又呛到了一粒花椒,顿时又眼泪横流,咳得天翻地覆。

  蜜丹意拉住她的衣襟,连声关切地问:“妈?妈?”

  听得这种称呼,苏微吃了一惊,张口结舌,甚至连喷嚏都忘了。

  “没事,别紧张。”原重楼喝一口酒就一口菜,笑着看她的笑话,“缅人叫女子为‘玛’,意思是‘姐姐’或者‘阿姨’——叫小孩子则称为‘蜜’,意思是‘乖孩子’。”一边说,他一边抬手摸了摸蜜丹意的脑袋:“蜜丹意,是不是?”

  小女孩显然听不懂,脸上泪痕未干,也不拿竹筷,只管用手捏着饭团大口地吃着。苏微看得她脸上粘着饭粒,却依旧埋头大口享用美食的样子,心中的愁苦不由得微微淡了一些——漂泊万里,生死未卜,然而荒山野岭这一餐一饭之中,却竟然蕴藏着诸多的暖意,令千山走遍的人从心底温暖了起来。

  连这个孤苦的小女孩都懂得努力生存,享受生活的每一丝美好,她又何必困于往事?如今,她已经离开了洛阳,眼前天地广大,无处不可去,为何还放不下?——最多是再也不回洛阳,再也不入那个江湖,再也不见……那个人。

  然而,一念及听雪楼里的那个人,她的眼神就暗淡了下去。

  “饭里拌了些缅人叫作咖喱的调料,有些辛辣,这鱼却是用香草裹了烧的,不辣。”耳边却听到原重楼道,将一条鱼夹在她碗里,“你应该可以吃。只是刺多,要小心。”

  苏微心头一暖,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大口吃了起来。没有了喧宾夺主的咖喱作祟,鱼的味道就凸显了出来,香草的馥郁透入了细腻无比的鱼肉之中,入口化为玉一样的碎片,齿颊生芳。

  “你的手艺真好……”她恋恋不舍地啃完了最后的鱼尾巴,忍不住赞叹,“就是洛阳城里最大的酒楼,也没有这样好的味道!真不愧是原大师——”

  “果然吃人嘴短,”他却照旧是冷冷地讥诮,没有好脸色,“吃了一顿饭而已,不用这样急着讨好我——等明日找到了打尖的小店,我就派不上用场了。”

  “不是奉承,是真的……”她又盛了一碗鱼粉汤,喝得惬意,眼神亮晶晶的,“一直觉得会做一手好菜的男人才是世间的绝品,就像我师父一样!可是……”苏微捧着碗,眼里的亮光渐渐暗淡:“唉,可是后来,我认识的所有男的,手里拿的都是刀和剑。”

  “你在中原的时候,一定是个厉害的人物吧?”原重楼喝了一杯酒,第一次问起了她的事情,带着几分好奇,“你的武功,是不是比男人都厉害?”

  “差不多吧。”苏微本来待人警惕,然而在这样的荒山野岭里,一碗热汤似乎就将她的禁锢去除了,她捧着碗喝了一口鱼汤,叹了口气,“如果我手上有血薇剑,这世上,估计只有一个男人能与我匹敌吧。”

  原重楼笑了笑:“就是那个‘停云’吗?”

  那一瞬,苏微手里的鱼汤一溅,蓦然抬头:“你……你怎么知道的?!”

  是的,在这个苗疆,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除非是那些暗中下毒,又一路追杀而来的神秘势力!难道这个人居然也是……她的手指抓紧了筷子,不知不觉地用力,筷子尖端微微颤抖,只要对方一句答得不对,就要瞬地洞穿他的眉心。

  “你昏迷的时候,叫过这个名字。”原重楼却没有看出她瞬间而来的杀机,只是淡淡喝着酒,看不出表情,“我猜,那是你的情郎吧?名字倒雅致。”

  “才不是!”苏微脱口反驳。

  “那么,就是你单恋人家了?”他看了她一眼,露出嘲讽的笑意,“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一个人跑到这蛮荒之地来等死,必定是他不将你放在心上了。”

  “……”她听得刺心,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许久才垂下头,轻声道,“他本来是要来的……但是他、他有很多事要管,脱不开身,我就先一个人来了。”

  “哈,别自欺欺人了!”话还没说完,原重楼就冷笑,摆着手连声道,“男人如果真在意你,别说你只是来了苗疆,便是刀山火海,他也都会插了翅膀飞过来找你——如果是不在意,那任凭你客死异乡,他都不会想起你一瞬!你——”

  “啪!”苏微重重将筷子拍在桌子上,震得蜜丹意一脸都是汤。原重楼说话一向刻薄惯了,喝了酒之后更是肆无忌惮,本来还想再说什么,然而看到此刻她锋利明亮的眼神,竟然将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好吧,”他喝了一口酒,冷哼,“好话不说第二遍,你自己想想吧!”

  “就算……就算是这样,那、那也不关你什么事!”苏微勉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不让自己在短短几个字内崩溃,咬着牙,眼眶发红,“什么男人都是这样?你……你的那个春雨,不也是这样吗?”

  他猛然一颤,霍地抬头看着她,眼神一时间竟凶狠无比。

  果然说中了吗?她忽然觉得一阵痛快酣畅,竟将原本的剧痛都掩盖了过去,冷冷和他对视,毫不退让。蜜丹意听不大懂汉语,不知道好好吃着饭,这两个大人为什么忽地又变得如此剑拔弩张,夹在中间,不知所措地左看看右看看。

  “好了好了,”最终还是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蜜丹意的头,“别吓到了小孩子。”

  “……”她原本提着一口气要和他争吵,却不料他竟然这样快就认了输,一拳打到了棉花堆里,那口提到胸口的气登时颓了,身子摇晃了一下,颓然坐了回去。忍不住将他刚才的话想了一遍,眼睛一红,泪簌簌直落到了碗里。

  “好了,别哭了,烦死了。”他却不耐烦起来,“吃完了吗?”

  苏微咬着牙,硬生生忍住了泪水,埋头吃饭。然而他方才说的那一席话简直就像匕首一样直插进心里。她越想觉得越是心痛,竟然全身微微颤抖。看到她这样惨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表情,对面的原重楼却叹了口气,低声:“不过,你说得对,我和你是一样的。”

  他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又看了看她的手,冷笑了一声:“我的手残废了,不能雕玉;你中了毒,不能握剑——所以,我们都没用了,所以,他们都离开了——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她猛然一震,不想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的痛快和不痛快顿时都散去了,怔怔看着他,只觉得荒凉无比。

  “所以,我们不要自相残杀了。谁又比谁好一点呢?”他蓦地笑了一声,将酒囊里的最后一点酒倒出,带着一丝自暴自弃,仰头痛饮。然而手上一凉,却被人按住了。苏微劈手夺过了酒杯,皱起了眉头:“你能不能别再这样喝酒了?”

  原重楼也皱起了眉头,来夺回酒碗,冷笑:“你管得还真是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