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客厅通往前花园的玻璃门开了个缝隙,有风灌进来。
姜吟接过了顾时缊剥好的橙子。
这次的橙子不甜,有明显的酸涩味,一口更比一口酸。
“不好吃。”姜吟只吃了一小块就放下叉子,“太酸了。”
顾时缊看了她两秒,没说话,只是自己也叉了一块送进嘴里,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在他那里,这好像不属于不好吃的范畴,这也应了顾时缊说的那句,她的口味一向最为挑剔。
他们两人之间没有那么多话要说,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着。
姜吟打开电视,随便播放了个节目当背景音,没过一会儿,顾时缊有工作电话进来,他便出去接电话了。
饭都端好上了桌,顾时缊还没回来。
江雪兰过来叫她:“开饭啦,赶紧来吃,不然一会儿冷了。”
姜吟在沙发上窝着,蜷起腿,她看着面前那装过橙子的空盘子,开口说。
“等会儿吧,我刚吃了好多橙子,撑着呢。”
江雪兰看了看周围,没见着顾时缊的身影,心中了然,只得说:“好啦,我们当然会等小顾回来再吃。”
姜吟压低了一些声音:“我又没说要等他…”
就是个蹭饭的,干嘛要等他,她只是,真的还没饿而已。
江雪兰笑笑,说:“再怎么说也是客人,基本的待客之道,我们还是有的。”
姜吟“嗯”了一声,摆摆手,江雪兰便回厨房那边去了。
顾时缊也没有耽误很久,几分钟后就回来。
“小顾回来啦?”江雪兰见状,“那赶紧来吃饭吧。”
顾时缊应着:“好。”
江雪兰又看了姜吟一眼:“大小姐,两分钟过去了,你现在消化好了吗?”
姜吟:……
“勉强好点。”
这一顿饭吃得比姜吟预想中自然,虽然多年没见,但江雪兰和姜先跟顾时缊聊起天来,也还算是亲切。
儿时,顾时缊其实没少来她家蹭饭,那时候他父亲工作忙,常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
江雪兰和姜先就喜欢邀请顾时缊来家里吃饭,顾时缊这人本身就不爱亲近人,算是大院里突然来的半路人。
以至于受到这善意的邀请时,他也保持着距离,不愿麻烦,后来江雪兰说,这算是他给姜吟补习功课的报酬。
她说,人与人之间没有谁是单纯的付出,也没有人是单纯地在接受,他们都是礼尚往来。
他既然帮了忙,就应该安心地接受。
学会接受别人的“礼”也是然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刻。
江雪兰主动给顾时缊夹了个菜。
“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紫苏排骨,听说你要来,刚才特地让叔叔买回些紫苏来,也不知道现在你的口味变没有。”
顾时缊双手捧着碗接过,说了句“谢谢伯母”后,又说:“现在也喜欢,我的喜好很固定,多少年都不会变。”
“那就好。”江雪兰笑眼盈盈,“虽然长大了,但还是跟以前一样。”
父母辈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更不知道姜吟在顾时缊那里受过的委屈,这会儿她听妈妈这么说,忽然愣住,连菜都忘记夹。
就盯着自己碗中的大米饭小口小口吃着。
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也跟以前一样,不喜欢她这脾气的骄纵小公主。
姜吟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正出神,右边递来一块她爱吃的糖醋里脊,顾时缊甚至没说一句话,只是将它放在了她的碗中,又继续聊着天。
江雪兰和姜先这才意识到,方才与顾时缊聊天太投入了一些,没注意到自家姑娘菜都没往碗里夹。
“真是的,没那么饿也要多吃点菜,干嘛一直吃白饭?”江雪兰给她夹了只虾仁,“喏,高蛋白,低脂。”
饭后,一如既往是姜先洗碗,江雪兰则是又拿了些别的糖果和零食出来招待顾时缊。
饭桌上的话题少,总还是这样的闲散时候才会多一些。
江雪兰问:“对了,你们今天回来,是有什么事情吧?”
以顾时缊的性格,他不会突然造访,今日明显是意外事件,来得匆忙。
姜吟看了顾时缊一眼,轻咳。
其实事情很简单,但每次这种时候,她都需要顾时缊来解释,小时候爱把烂摊子甩给他。
现在也是。
顾时缊微微颔首,背脊挺直,他的仪态一向很好,看向江雪兰,语气也是认真的。
姜吟觉得自己汇报工作都没这么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说。
“嗯,小吟现在因为某些事情,需要跟我假扮情侣一段时间,我们觉得,在这件事传到你们那里之前,必须亲自来提前解释。”
“不能让伯父伯母误会,你们有权对我们的关系有所了解。”
至于是什么事情,江雪兰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姜吟总是说她自己能处理,让爸妈不要过于插手和担心。
这事,他们夫妻俩有关注,只是没有明面上问过姜吟而已。
他们其实对自家女儿还是比较放心,知道她一定会自己想办法,这孩子其实也是个倔脾气。
当初她决定要孤身一人闯娱乐圈,就带着一股野草的倔强劲。
跟他们说。
“我要自己努力,站在会被全世界看见的位置,我不想在别人那里留下,我不过是个小公主的话柄。”
若是带着家中的名头,她出道就能拿到不少顶尖资源,那圈子里某些人,还是要卖姜家一个面子的。
姜吟虽说还是被父母宠着,但在事业上吃的苦从来不吭声,一个人熬过好一些事情。
刚出道那会儿,被人安排去给前辈当苦力,她就算是被欺负到委屈落泪,被累到精神恍惚,受伤到手臂上伤痕累累。
也没有说过一句放弃,没有让家里出面帮过一次忙。
她会回家扑进妈妈的怀抱中,一边哭一边说:“可是妈妈,我觉得我自己可以做到。”
姜吟本是从小被家里人捧在手上怕摔了的掌上明珠,却在那时候说。
“人的一生,总要吃些苦,受些委屈。”
“一帆风顺的人生,好像也没有那么有趣了。”
她分明可以做温室里的小玫瑰,永远生长在被宠爱的环境中,也没有人会嫌弃她身上的刺。
可姜吟选择了自己打破这温床。
“妈妈,我不想做温室里的花了。”
江雪兰和姜先虽说心疼,但也只能尊重姜吟的决定,他们发现,她从某个时候开始,就在拼命想要证明自己。
她想告诉别人,她不再是以前那样的娇气包,她不要再被任何人看不起了。
姜吟看似云淡风轻,其实走的每一步都在努力,所以现在家里对她算是放心。
只是没想到,姜吟解决这件事的法子,竟然是跟顾时缊假扮情侣,其中的逻辑江雪兰也能理解。
话说回来些。
虽说此招快准狠,但要找别的法子,也不是找不到,顶多就是麻烦些。
姜吟以前是个怕麻烦的性子,现在却全然相反。
她会做这个选择…恐怕…
江雪兰想着,往姜吟那边看了一眼,母女俩的默契就是目光交叠,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姜吟被江雪兰看的第一眼,就匆匆别开了眼神,似是闪躲。
不想被人看得太透。
那是就算是妈妈,她也想要隐瞒下去的一种心情。
江雪兰只能再次看向顾时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了解了,你做事,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要劳烦你费心了。”
“不麻烦。”顾时缊微微颔首,“以前我也常劳烦你们。”
他稍作停顿,将江雪兰曾经教他的话语又当作玩笑话说了一遍。
“礼尚往来。”
江雪兰刚笑了一声,姜吟倏然起身,说:“想起来上次在这边有东西没拿,我上楼一趟。”
这件事就由顾时缊交代吧,他想怎么说都行,只要她听不见,就不会被任何一句话扰乱心绪。
姜吟就这么上了楼。
人对空间是存在记忆的,推开就房间的门,就像推开了旧时光的门。
她关上门。
忽然眼眶一热,快要掉眼泪。
她像是回到了十七岁那年,想要拼命隐藏自己那酸涩又热烈的暗恋。
顾时缊从小孤独,顾父对他也不好,但是江雪兰和姜先,是对他最好的人。
那时候姜吟就在想,他会因为她的爸爸妈妈对他好,而对自己好吗?
十七岁的姜吟因此沾沾自喜,却没想到这一点成了中伤七年后自己的一把刀。
今天的橙子,真的好酸。
酸到她现在都还觉得那酸楚苦涩的余味尚未散去。
姜吟好一会儿没有下楼,独自一人翻看曾经锁在抽屉里的日记本,记录着少女暗恋的字字句句。
决定不要再喜欢顾时缊的时候,她想烧掉它、扔掉它,最终却没能下得去手,只是锁在了老宅的抽屉中。
那时候她就应该知道的,只要没有被销毁,再牢固的锁,也总会在未来的某一刻被打开。
“不要再喜欢顾时缊”是她这一生撒过最大的谎,试图骗过全世界,也骗过自己。
可她尽力骗过自己七年,也会在面对他的时刻,被轻易瓦解。
姜吟很少有瞧不起自己的时候,她总是最骄傲的那一个,无论何时,她都不会放低自己高贵的姿态。
可是在喜欢顾时缊这件事上。
她无数次溃败,无数次低头,无数次瞧不起自己。
最后是江雪兰来敲门,姜吟才匆匆将日记本塞进包里,听见妈妈在外面低声说。
“时间不早啦,小顾明天还有工作,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姜吟“嗯”了一声,站在门口调整呼吸片刻,这才开门出去。
“那我走啦。”姜吟说,“晚安妈妈。”
“嗯。”江雪兰伸手,给了她一个很轻的拥抱,“顾时缊是个好孩子,他会帮我们照顾好你的。”
姜吟回答:“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顾时缊是个好人,一切只是她的不甘心在作祟。
临走之前,江雪兰又拍了拍她的后背,跟小时候哄她一样,温柔又令人安心。
再躁动的心情,也会在妈妈的安抚中平息。
姜吟下去的时候,顾时缊已经不在家中,姜先说他去门口预热车了,就等她下来了。
“好,你要照顾好妈妈哦。”姜吟说完,这才快步往外走。
夜晚的庭院,吹着熟悉的风,她径直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很麻利地系好安全带。
“走吧。”她说。
话说完后,顾时缊并没有回应,车明明打了火,却还挂着空档停在原处。
狭窄空间里的沉默最为暧昧,令人局促不安。
姜吟侧头,正欲催促,却突然听到“咔哒”一声响,顾时缊解开了他自己的安全带。
他转身过来,呼吸就这么逼近她,只有车内的一盏昏暗的灯,将他优越的五官照得影影倬倬。
顾时缊没有眨眼,只是眼睫微动。
姜吟看到他的喉结滚了滚,在她恍惚的时刻,又听见他问。
“姜吟。”
“结婚吗?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