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次,法国的一家电台来到北京,携带着精密先进的录音设备,准备实地录一种最能代表老北京的声音。他们用了很长时间,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又经过实地考察,排除了电报大楼的钟声、清晨上班时骑自行车人群的嘈杂声、小贩的叫卖声等等,最终选择并成功录下了北京上空的鸽哨声。
鸽子是老北京的标志和象征,是北京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东西。老年间王爷贝勒、皇亲国戚这些八旗贵胄们对鸽子的高度痴迷,和富商巨贾乃至平民百姓的上行下效,使老北京观赏鸽形成了单独的品系,拥有了名目繁多的种类,并确定了细致入微的品评标准,同时造就了老北京观赏鸽的高贵血统。
有这样的说法,外国人喜欢自然美,中国人崇尚畸形美。自古以来,盆景、假山、京巴、金鱼,包括妇女缠足都是国人崇尚畸形美的例证,其中老北京观赏鸽更是典型。原鸽为灰身小头长嘴小鼻包,而老北京观赏鸽则经过多年的改良和定向培养,形成了现在的方头、短嘴、大鼻包,并且羽色多样,明显区别于原鸽和外血观赏鸽。不管这种说法正确与否,总之历史上从不缺乏对老北京观赏鸽的痴迷者。
当然,这其中包括我。
我接触观赏鸽是在上二年级的时候,那时住在大杂院中,我的同班同学,也是我的邻居、发小儿,他家在另一院中有一间闲置不用的小西屋,也就不到十平方米。我俩经常从他家中拿出钥匙跑到小西屋里去,那时小西屋就是我们的玩具室,那里藏着一只相思鸟,一只黄雀儿,两只小兔子,还有三只小鸡崽儿——都是我俩省吃俭用攒下的家当。有一天他跑到我家神神秘秘地和我说,马甸附近有个鸽子市,要一起去看看,于是我俩带上所有的积蓄出发了。
当时的马甸鸽市是在一个坑坑洼洼的土堆上,好像附近还有一段旧城墙的残垣断壁,破破烂烂,如今推断应该就在现在的元大都遗址附近吧。周边最明显的建筑物就是一个肿瘤医院的大楼,四下很荒凉,只有鸽市是热闹的,走路的、推车的、驮鸽子笼的、提鸽子挎的人们都在兴致勃勃地品头论足,讨价还价。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到那儿不是为了买或卖,而是拿上自家几只精品鸽到市上显摆的,他们在和朋友谈天说地的同时,心满意足地倾听着旁人的赞美,接受着羡慕的眼光。
而我们两个人这时早已眼花缭乱,眼看、耳听、嘴问,尽量多地摄取这方面的信息。这次我们才真正地知道了什么叫点子、铁膀儿、墨环儿、乌头、铁翅白——最后经过反复地砍价,终于掏空了自己的腰包以三块钱外加十斤全国粮票的代价购到一对点子,兴高采烈地人手一只拿回家中。
进了小西屋,我俩就忙活开了,先找来一只废弃的柜子,打扫干净后又用别人家扔的草帘子自制了一张窝垫,接着各回各家去偷粮食。大米、小米、绿豆、红小豆一样一点儿拿来掺在一起,至于食水罐也不那么讲究了,垃圾站捡两个罐头盒刷干净摆在那儿,看着就已经非常规矩了。为了不让鸽子满屋乱飞,我们又找来胶布缠住翅膀,一切安排就绪后,坐在旁边观看,鸽子伸头吃食喝水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奖励,顿觉一切工夫都没有白费、为此担惊冒险、花钱受累——值!
其实,就我俩当时对鸽子的那一点儿认识来说,这对儿点子养一段时间兴趣慢慢也就会淡了,毕竟不懂品评、不知好坏就不会鉴赏。但谁知养了不到两个星期,这对鸽子开始叼草筑窝,没几天竟然下了两个蛋,并且开始轮流孵蛋了!这下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没有心理准备,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顿时抓瞎了。无奈之下,我们开始了一生之中第一次自主的社交公关。胡同里离我家只隔三个门有一家邻居养鸽子,平时我们很少到那院儿去,因为那个年代给孩子灌输的思想是,提笼架鸟的都是社会闲散人员,养狗养鸽子的更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一直不敢和这些人接触。但这次不行了,人家是内行,有关鸽子的一切问题都得问人家,叫人家老师,因此只能硬着头皮上那院儿里,提心吊胆地和人搭讪。接触了才知道,人家是本本分分的小两口儿,三十多岁,男的是工人,女的是商店售货员,有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儿。因为男方遗传方面的原因,只要生男孩儿长到五六岁就夭折,因此前边有两个儿子都去世了,夫妻俩拿闺女当宝贝似的格外疼爱。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尤其喜爱小男孩儿,对家中莫名地总有两个小男生到访感到十分高兴,每次都是又拿糖又倒水,分外亲热。
在老师的耐心帮助下,我们知道了鸽子一次只下两个蛋,通常情况下头蛋是公,二蛋是母。鸽蛋孵化期为十八天,小鸽子出壳后不需人工饲喂,由亲鸽轮流喂养,俗称叫作喷。前期是流食,称为鸽乳,中期是半消化的粮食,后期亲鸽吃完后直接喂给小鸽子,大概一个月左右小崽儿就能自己吃食了。有了这些知识,我们心里踏实多了,按部就班地照着老师说的做,耐心地等待雏鸽破壳,然后眼看着亲鸽一口一口地饲喂一双儿女。与此同时,我们体会着做父母的艰辛和小生命成长的不易——这个经历也是我真正了解并喜爱上鸽子的开始。也正是这个经历,让我改变了对养鸽人的最初印象,拉近了我们和他的距离,让我们从心里佩服他,感激他,尊重他。
我成了老师家的常客,经常跑到他家看他怎么喂鸽子,怎么驯鸽子。驯鸽子实际上就是放飞的过程,现在叫驯放,以前叫飞盘儿。观赏鸽飞盘儿是饲养者要通过控食水、轰赶等手段来训练鸽子在空中的队形、高矮和快慢。老话儿说,人越吃越馋越睡越懒,鸽子也是同样的道理,越飞越爱飞,老不飞翅膀没劲儿就更不爱飞了,长久下来身体素质下降,容易得病。因此,养鸽子的人也是不能睡懒觉的,天蒙蒙亮就要起床。因为早晨的这一次放飞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让饲者过瘾的。
睡了一夜的鸽子早晨醒来精神和体力都是最充沛的时候,出笼就是半天云儿,在空中跟一群蚂蚁一样大小,让人瞪着眼睛看,一不留神儿就找不着,这一气儿就能飞半个多小时。当然这是要经过严格驯放的,尤其是刚下窝的小鸽子,飞的时间要严格控制,循序渐进,稍有差错就可能飞丢了,这在放飞过程中是极普遍的事。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饭后我来到老师家,想看看他飞盘儿,听听他聊聊鸽子,谁知一进院儿就看他两眼望天,面带焦急。细看鸽子全在房上落着,天上一个都没有,“飞丢了?”我问。“嗯,刚下窝儿的那只墨环儿,跟着转了两圈儿,挺稳当的,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就奔北扎下去了。”听到这情况,我心里也跟着着急起来,但急也只能放在心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老师都没辙,我这个当学生的能有什么办法?再说我学的课程远远没讲到这儿呢,也只有跟着干瞪眼。看了大概又有十几分钟,他跟我说:“你帮我盯着点儿,我上北边找找去。”说着推自行车就往外走。
骑车去找飞走的鸽子,现在您觉得不可思议,这不跟大海捞针一样吗?可在当时太正常不过了。一羽鸽子几块钱、十几块钱,甚至几十块钱,这是平常人一个月的工资呀!更何况好鸽子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所以那时饲主为了找一只飞失的鸽子,骑自行车杀出个几十里地是家常便饭。这只墨环儿品相相当不错,又是老师自己繁育的,不做最后的努力实在是不甘心。
他和我交代了两句后推车刚要出门,一直望天儿的我这时突然看见一个白点儿在云彩上边时隐时现地由北往南直扎过来,飞得既高且快,我大叫一声:“是这个吗?”说也奇怪,养鸽子的人不管鸽子飞得多高,都能准确地认出自己的鸽子。老师听到喊声后只向天上看了一眼,二话没说扔掉自行车跑向鸽子窝,抓出一只正在抱窝的鸽子,一只手攥住一边的身子上下摇晃,让另一边的翅膀自由扇动——这招儿行话叫“给垫儿”(不知是哪个dian字,来由也无从查证),目的就是吸引飞鸽的注意力,鸽子追群,看到地面翅膀的白影晃动,一定会仔细观察一番的。这招儿还真是管用!本来鸽子已经飞过小院儿上空了,这一给垫儿,只见鸽子突然连续做了几个急速的闪躲、翻身动作以后,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箭头一样扎向地面,瞬间落在了鸽子窝上,惊恐不安,神态慌张,正是那只漂亮的小墨环儿。
这时老师倒不着急了,虽然小鸽子一直神情紧张地四下张望,并几次振翅欲飞,但他却一动不动注视着鸽子,小声和我说:“先别动!让它定定神儿。”我俩就这样等了十多分钟,小鸽子渐渐安静下来,回到窝里卧下了。这时老师才过去抓出鸽子周身查看,只见鸽子嗉囊附近有一小片血迹,吹开白色的羽毛一看,皮肤上有一个小孔,肉中还嵌一枚铅弹。他赶紧起出铅弹,回屋拿来红药水给鸽子敷上,之后又找来两个小盒,装上食水,把鸽子放在单独的小窝里,关上门点上一支烟后,这才放心地说:“没事儿了,这回这鸽子再也不会丢了!”
我刚才一直在旁边观看他给鸽子疗伤,这时才得机会说出自己对整个事件的疑问。经过他的推理讲述,总算明白了真相,理解了小鸽子刚才的一举一动。原来在放飞时,鸽子被气枪打中,慌不择路往北飞去,疼痛稍减之后,强烈的归巢欲使它掉头返回寻找自己的家。为了不再中枪,它高飞入云,远离气枪射程,但慌乱之下不觉已飞过自家小院上空,注意到“垫儿”之后才看清家中主人的信号,几个翻身闪躲动作是为躲避子弹,迷惑地面的假想敌,然后快速地穿过危险区落在自家房顶上——好聪明的小家伙!至此,我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为什么说它从此不会飞丢了呢?老师自信地告诉我,自此之后,小鸽子在放飞时会随时提高警惕,密切关注自家的方位。因为它知道,只有家才是最安全的。
丢鸽子是太常遇到的事了,逮鸽子也实属常见,而这一失一得也正是养鸽人对鸽子如痴如醉的重要原因之一。鸽子飞丢时的揪心着急,失而复得的激动喜悦;逮鸽子时的斗智斗勇,失利后的灰心丧气;这一切都给饲养者强烈的心理刺激,使心情瞬间出现极大的反差。因此,那时的养鸽人会经常大打出手,甚至动刀玩儿命。因为丢鸽子不仅意味着心爱之物的丢失、金钱方面的损失,更重要的是输了手艺、丢了面子,而老北京人的面子是金不换的。